闻芊脚下一顿,而那一瞬,像是积满水的河床上骤然决堤,背后熟悉的声音一个接一个此起彼伏。

“师姐,你会回来的吧!”

“师姐,你不会丢下我们的对不对?”

“师姐,你多久能回来啊?”

……

她回过头时,看到眼前那些或高或矮,年龄参差不齐的师弟妹们,好似光阴乍然流转,回到了五年前的某一天某一刻。

那时,她所站的正是她们现在的位置,可能也和她们一般高,拉着白三娘的衣袖,目光既渴望又期盼,不住地问。

“师父,你会回来的吧?”

这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闻芊在心头暗自深吸了口气,随后将眉目压出一个柔和的弧度,说出了她师父临走前的那句话:“会的。”

清晨是空气最好的时候,但离了城镇,官道上难免有股缺少人烟的冷清,比起初来时的料峭金秋,冬日的寒风更将马上的人吹得精神抖擞。

杨晋一行天不亮便上路了,他身边跟着施百川和赵青留给他的两个锦衣卫,几人轻车简从,一路疾驰。

杨晋依然是在前带头的,施百川在他身后随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一夜之间从拖泥带水变成了斩钉切铁,走得毫无留恋,那份归心似箭像是过了头。

可直到走出数百里后,他又忽的放慢了速度,像是宿醉一宿突然清醒,举止中多了些不可察觉的犹豫,显得有点心事重重。

施百川虽不明就里,然而也不好多问,他和杨晋尽管是拜把子兄弟,可极少在私下说过什么“心里话”,男人间的情谊和女人家不同,只需要在关老爷面前敬一杯浊酒,便能从此两肋插刀,士为知己者死,若时常交流点家长里短的私情对他而言好像不那么爷们儿了。

临近正午,马匹在道旁的小酒家前刹住脚,赶了一上午的路,总算寻到个地方歇口气。

施百川让伙计牵马去喂草料,将腰间的佩刀往桌上一扣,“上酒,上菜,别磨蹭。”

杨晋撩袍坐下,一行人刚刚安顿好,还没等喝口茶,远处滚滚的车轱辘声便悠悠地驶来。

饶是隔了数里,施百川竟也一眼看出了那车中所坐的是何人——倒也并非他目力好,主要是赶车的朗许实在太过扎眼。

他在震惊中手忙脚乱地放下茶杯,不自觉地朝杨晋瞥去——他果然也望着马车的方向,一双星眸瞧不出情绪,可施百川依稀看到他执杯的手顿在原处,甚至意外的洒了些许水珠。

马车好巧不巧的在酒家前停住,好巧不巧的也要打尖,而车内,也好巧不巧地钻出一个熟悉的人,她长发在脑后挽成髻,垂了一缕辫子在胸前,不似平日里的盛装打扮,鹅黄的衣衫简洁利落,妩媚中添了些许英气,那双桃花眼仍旧若有若无地带着笑。

“杨大人,这么巧啊?”

她差不多快把刻意两个字贴在脑门儿上了,连胡诌也是底气十足的。

“正好我们也要上京,不如一起呀?”

杨晋抬眸看了看她,背后是已上中天的太阳,日光正灿烂得刺眼,他不做声地垂头饮了口茶,对此并没表态。

闻芊倒不介怀,干脆就拉凳子挨着他坐下了,回头招呼众人落座用饭,顺便还很是好心地问:“付钱了吗?我请客吧。”

施百川被这理直气壮的强买强卖给呛住,好悬没噎死,他咽下嘴里的茶水,看看闻芊,又看看杨晋,后者一言不发,不知是默许还是不愿搭理。

一顿各怀心事的饭吃完,两队人同时牵马启程,锦衣卫赶路一向行色匆匆,但乐坊的马车居然也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施百川悄悄瞅了好几回,有些拿不定主意,夹紧马肚子与杨晋并驾齐驱,“哥。”

他往后递眼色,“这唱的是哪出啊?你同她说好的?”

杨晋摇摇头,“没有。”

“那咱们,要不要甩开?”

他思忖片刻,“先别管,她此时跟来必有所图,且静观其变吧。”

闻芊这个人,从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她上次对他说的那番身世来历,显然有所保留,甚至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瞎编乱造来唬他的。

因此,她现在突然改变主意要上京……他也当然不会天真的认为是为了什么别的理由。

往北走了两三日,道上的风越吹越凛冽,沿途的草木也逐渐苍凉,好在天气晴朗,老天很给面子的没下雨。

游月和菱歌两个小姑娘生在广陵,从未出过远门,起初离家还有些不舍,但很快就被新奇的大千世界所吸引,只恨不能仗剑天涯,四方游历。

她俩自打出了乐坊,就像脱了缰的野驴,马车一停下歇脚便要结伴在四处溜达,朗许本着护卫的原则,留神在旁看顾。

大概是被她二人的欢乐情绪所感染,闻芊也不自觉轻松起来。

锦衣卫一行的马匹拴在一边吃草,见杨晋正在和施百川等人商议接下来的行程,她左右无事,走过去瞧热闹。

“已经立冬了,再过几日就是小雪,现在走水路怕多有不便,还是按原路返回。”

杨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轻划,“咱们先在徐州落脚,绕过蒙山往济南,再到北京。我可能会在济南多留两天。”

听到济南二字,施百川耳朵当即一立:“是因为杨老太师?莫非凝姑娘也在?”

“我临行时寄了书信,眼下还没回信,大概要到了徐州才有消息。”

有人问:“唐石的卷宗可要和徐州的锦衣卫对接一下?”

说话间,闻芊来了。

因为知晓他两人平时走得近,其他锦衣卫倒也没避着她,不承想,杨晋却突然缄默下来,半晌不作回答。

开口问这句话的小旗尴尬极了,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只好拿眼神朝同行们求助。

“你们在忙啊?”闻芊笑盈盈道。

见状,一干锦衣卫自是客客气气地应声,“不是什么大事……正说到行程。”

话音刚落,杨晋便退了一步,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

闻芊略有些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嘴上漫不经心地哦了声,“那我们下一处去什么地方?”

另有人接话:“离这儿不远有个盘溪镇,过了就是徐州。”

“越往北走越冷,闻姑娘可要记得置办厚衣裳。”

“好啊,多谢。”

这段匪夷所思的小插曲她并未太在意,又因为冗长的舟车劳顿,很快就被抛在脑后。

傍晚,众人在水马驿中住店。

用过晚饭,月色正好,朗许搬了两张长桌在院中画画,游月歪头兴致勃勃地瞧。

闻芊把放温的药给他端去,再回后院时,正看到杨晋和菱歌蹲在一簇草木前交谈。

地上长着堆张牙舞爪的草,外形上平平无奇,像是寻常野蒿的模样。

菱歌年纪不大,本就是乖巧的性子,托着腮细声细气地问道:“杨大人,你适才说这小树会流血,是真的吗?”

那边听他平和地嗯了一声,“此树名为龙血树,相传在上古时期,应龙与巨象交战,龙血洒在土中,遇水而生,长成参天大树,便叫做龙血树。”

闻芊觉得有意思,也凑到他背后弯腰细看。

“没什么特别的嘛……”

菱歌扭头朝她打招呼:“师姐。”

她伸手摸她的脑袋。

“师姐,杨大人说这树受了伤便会同人一样流出血来。”小姑娘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

“咦,那我试一下。”

闻芊掐了一节树叶,预料中鲜血四溅的画面并没出现,她捏着惨遭毒手的叶片在指间打转,本想开口调侃几句,然而杨晋整个人便如白天那会儿一般,骤然闭了嘴,仿佛没瞧见她似的,一声不吭地宛如哑巴。

四下里的气氛僵成了一块冰,风再大点估计就能裂出缝来。

她努努嘴把叶子丢了,掩饰性的清了清嗓子,理好衣裙找了个由头走开。

就在闻芊行出十步后,杨晋不疾不徐的接着道:

“这种树血液在枝干上,你掀一块树皮便知道了,来试试看。”

“哇,真的诶!”

她扭头朝那边的人龇牙。

什么毛病?!

第三八章

夜里, 闻芊在驿站客房的木床上翻来覆去, 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把杨晋给得罪了。

虽说死乞白赖跟上来是有些惹人怀疑,但若在平时, 他要么一句话道破, 要么拉着她问个究竟,自己只需编个谎敷衍过去就万事大吉, 再如何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反应。让她像是一招打在棉花上, 颇为进退两难。

小客栈有了些年头,床板稍一动就吱呀作响。

她突然翻身坐起,摸着自己的脸无不担忧地想:“难道是我不够水灵了?”

思及杨晋此前在院子里同菱歌相谈甚欢的模样, 似乎也不无可能。

连施百川这种冠都没及的少年都知道找菱歌游月那样的嫩草吃,更别说正值血气方刚、二十出头的杨大人。

倘若果然如此, 那倒是个对她而言非常棘手且无解的问题了……

临近淮河, 沿途的旅人便多了起来,地界还处于江浙,两场雨一下, 满地湿气,走在路上便有种说不出的黏糊感。

这季节气候反复,极容易得病,时常有马车从身边经过, 遥遥便是一句拖长了的喷嚏。

两队人一前一后地照常赶路,杨晋也依旧同闻芊保持着距离。

白日停车休息,她在道旁的小摊上百无聊赖地翻捡,耳畔恰听到杨晋在不远处说话, 偶尔掩嘴轻咳。

“哥,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今天要不我守夜吧。”

“没关系,只是刚好呛到了……”

她心里一计较,弯腰在水果摊上捡了几只新鲜的梨。

一整天风尘仆仆,傍晚照例找地方歇脚。

官道上的客栈赚的都是流水钱,饭菜很不走心,最初两天的新鲜劲儿过去后,游月几人也没那么爱蹦跶了,终于感受到长途跋涉的疲惫,差不多吃过饭便早早上床就寝。

等楼上楼下的客人都已回房休息,闻芊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

那个年轻的厨子正蹲在灶前看火,瞧她进门来便赶忙起身,闻芊摆摆手,绕过他掀开锅盖,白气刷刷往外冒,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锅里的雪梨肉白如雪,盛到碗中与红枣、枸杞相应,显得愈发甘甜可口。

她把冰糖雪梨装好,给了厨子一把铜钱的封口费:“不能告诉别人这是你煮的。”

随即拎着食盒出门找杨晋去了。

拿甜食哄人这种法子都是她六岁前玩剩下的,乍一看有些单薄无力,不过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不对症还得看人。

闻芊在客栈寻了一圈,房间内不见人影,等绕到后院才发现他在那里练刀。

记忆里,似乎很少看见杨晋拔刀,他不太爱沾血,多数情况下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冰凉如水的清辉中,雪亮的刀光像是流星闪电,不经意落下的月华在刀口起势时擦过一丝细细的光芒,但很快都隐没在了那漫天飞雪似的一招一式里。

杨晋不穿那身官皮的时候,总是偏爱箭袖,墨色的上衣束在玉带之中,腰身紧窄,随着刀风绷出结实的肌肉来。

耳畔听到脚步声,他周身的锋芒倏地一收,整个人像手中那把寒光遍隐的绣春刀,眸色冷凝的看过去。

闻芊背着手在后面,正慢悠悠地走过来。

一见是她,杨晋眼底的戾气瞬间淡去不少,抬头望了一眼天色。

深更半夜,她挑了个最清净的时间来找自己,会是为了甚么?

他心中莫名生出些微弱的期待。

荒野里的小店连蜡烛钱也要省着,墙外纸糊的灯笼在夜风中轻晃,那抹不甚明亮的昏黄与银白的月光交织,她的脸从晦暗不明的阴影里浮出,眉目间有妍丽的笑。

这样的神情,并不陌生。

认识这么久以来,除了他跑乐坊之外,闻芊倒也不是没有主动上门拜访过,但仔细想了想,她的每一次笑脸相迎好像都带了目的。

初遇时是为了让锦衣卫撤出乐坊,第二次是为了上清凉山庄,第三次是为了青梅竹马的朋友……

这么粗略一推算,杨晋先前生出的那丝意外便很快平复了下去,只沉默着垂首收刀入鞘。

“杨大人。”闻芊不自觉放轻了脚步,眉眼上端着笑意,“在练刀呀?”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了,不然你再练会儿?”

不着痕迹地将她的表情打量了一遍,杨晋把刀放在石桌上,终究还是开了口:“有事么?”

眼见他出声,闻芊已觉事成功了大半,“别这么提防我,又不会吃了你,来,你先坐。”

她硬生生把他摁在凳子上,这才将藏在身后的食盒拿到跟前,摆在他手边,笑靥如花,“是好东西。”

然而,杨晋却在看到那食盒时,目光明显的暗了一暗。

闻芊并未察觉,俯身打开盖子,雪梨的甜香犹在,尽职尽责地扑出来,“怎么样?冰糖雪梨。瞧你这段日子染了风寒,吃这个正好清肺止咳。”

莹白瓷碗中的梨肉映入眼帘,他心情不自觉往下沉。

闻芊仍忙活着往里面洒杏仁碎,取出勺子放到他手中,“尝尝看,照你的口味做的,味道应该不差,若是不够锅里还有,我去给你盛。”

话音刚落下,杨晋便将汤匙轻搁入碗内,哐当一声脆响。

他眉峰皱起深深的纹路,低声道:“这一次,你又打算要甚么?”

一瞬间,徐徐的北风乍然而止,四周的空气像是冻结一般,带着冷意。

闻芊听到这句话莫名地怔了怔,不在意地眨眼笑道:“一碗糖水而已,我还能要甚么呀?”

“是啊。”杨晋神色不变,口气却稍稍阴郁,“一碗糖水而已,我怎知道你想要甚么?”

她总是如此。

没来由地示好,没来由地献媚,一路避重就轻,等最后才道出有所求,然后自己就心甘情愿地替她鞍前马后。

他是不是太好说话了?才放任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

到这个份上,闻芊也觉察出他的语气并非玩笑,一时间唇边的弧度渐渐凝滞。

短暂的寂静后,她盯着他的眼睛,“杨晋,你甚么意思?”

“莫非我对你好,就一定有所图?”

他避开视线:“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她反驳,“觉得我对你有企图?那当初你查唐石利用我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