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楼砚叽叽歪歪已经很让人火冒三丈了,眼下听了这位天赋异禀的唠叨方式,两相一对比,闻芊才发现自家人的可爱之处。

正想找个由头把这话唠打发掉,余光突然看到杨晋走来,她心头一琢磨,觉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干脆换了笑颜柔声道:“公子这样大方,叫小女子如何受得?”

嘴皮子磨了快一炷香,连口都说干了总算得佳人青睐,折扇公子有点受宠若惊,连声道:“受得,受得,以姑娘这样的人品容貌,当然受得。”他一双眼睛尽在闻芊脸上打转,一面往怀里掏银子。

瞧准那人走近,闻芊秀眉一挑,忽然扶着额头,重心不稳似的靠在一边,折扇公子愣了愣,立时伸手抱住她。

“姑娘,没事吧?”

“没事……就有些头晕。”她不着痕迹的朝旁瞥了瞥,“可能是白日里赶路太累,休息会儿便好了。”

“那怎么行。”美人在怀,折扇公子不免神魂飘荡,“姑娘身子这般单薄,倘若受了寒可怎么是好,还是随我看大夫要紧。”

“这……哪敢这般劳烦公子。”

“不麻烦,不麻烦。”折扇公子扶起她,“自然是姑娘你要紧了。”

言语间,身侧的杨晋正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从始至终没转过眼。

几乎是在人拐进小巷的一瞬,闻芊蓦地挣开那公子的手站起身,回眸冲着人离开的方向冷冷哼了哼,像是扳回了一城,不由通体舒畅。

“姑娘……”眼见闻芊要走,折扇公子伸手去拉她,“你不看大夫啦?”

指尖还未碰到,她猛然拔了簪子,动作极快抵在他咽喉处,似笑非笑地开口:“再跟着我,我就让你去看大夫。”

好好的一个美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折扇公子虽好色,但也知道惜命,尖刃当前立马规矩了,两手抬起来忙讨好的笑道:“不敢,不敢。”

闻芊自鼻中发出一声不屑,把人往前狠狠一扔,这才转身离开。

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尽,店伙在麻利的上菜,菱歌摆好碗筷,乖巧的叫了声师姐。

她低低应了,头也没抬,让伙计把热水送来,抬脚上楼准备沐浴换衣裳。

因为察觉他两人不和,饭桌又很微妙的拉开了一段距离,各自分开落座。但尽管是这样,菱歌还是很懂事地给两边都盛上热饭。

小客店的招牌菜是豆花,一帮大老粗对调料一窍不通,她跟着一小碟一小碟的准备好。等到施百川身边时,听他道了句谢,随即补充:“先别给我哥盛,他可能要晚些时候回来。”

她把调料的小勺放下,这才发现缺了个人:“杨大人不在?他去哪儿了?”

想起走前同自己说的寄信一事,施百川自是一脸正经:“当然去办正事儿了。”

此刻,“办正事儿”的杨晋正在镇上一处不起眼的酒肆里饮酒。

南边的酒喝起来少了些味道,暖身还尚可,却不足以大醉,论碗喝都差了劲头,甚至像是在打发时间。

身边的几个食客许是当地人,对这酒倒是毫无异议,热火朝天地谈天论地,喝得有滋有味。

在他拍开第二坛酒的封泥时,隔了好几桌外,听到一个声音。

“功名没考上,今儿倒是走了桃花运,碰见个绝色的美人”他啧啧摇头,似在回味,“……那可真是世间少有啊。”

周遭有人质疑:“就这破地方还有绝色美人?”

“住在客栈,八成是过路的。”伴随着扇子“唰啦”展开的动静,那人滔滔不绝,“我便是这回去杭州府考试,逛遍了花街柳巷,也没见过如此模样的女子。

“大地方碰不着,想不到回到这山旮旯倒还见着了,可惜了是朵带刺儿的花。”

底下便有人追问:“这么说,是没吃成了?”

“吃是没吃成。”他笑着伸出手,“总归还是占了点便宜。我瞧她估计是哪个乐班的伶人,腰那叫一个细,还有身段和香味儿……仔细一想,我虽然挨了一下,好像也没怎么亏。”

一群人闻言,艳羡地冲他揶揄了几句,继而便暧昧不清地笑了几声。

在他们笑完的同时,杨晋正好也将坛子里的酒喝完,他抬袖擦了擦唇边的酒水,“啪”的一下把酒钱拍在桌上,提刀起身。

冬季夜晚渐长,小镇上的生活不及大城市里绚丽多彩,亥时不到,街头巷尾便已清冷下来。

茶馆与布庄交界处僻静的巷道内,有人往里跌了个踉跄,险些没撞上墙,背后的杀意让他顾不得喊疼,捂着鼻尖转过身。

街市通明的灯光把来者影拉得极长,折扇公子如临大敌般地步步后退,直到背脊抵上石壁才回过神来,两手一拱,微微发着抖:“好汉,好汉饶命……”

一句话说完,因见对方手里握着兵刃,于是又懂眼色地改口:“您要多少银钱,小生这里尚有一百两,倘若不够我再回去取。”

话音正落,他后腰蓦地吃痛,竟被对方生生踹了下去,还没来得及爬起,一柄刀鞘便狠狠落在了手背上。

那人抬脚踩在他面前,握着刀柄缓缓蹲下。

灯火逆光而照,折扇公子抬头时,青年的眉眼显得无比深邃暗沉,身上还带着一股与他相似的酒气。

“哪只手碰的?”他低低问。

被他这么一句语意不明的话给愣住,折扇公子这会儿才意识到是摊上了个醉鬼。

然而没等开口解释,对方的刀鞘便在他食指的地方敲了敲,“这一根么?”

紧接着咯嘣一声轻响,伴随着一阵惨叫响彻云霄。

巷外的过路人显然被吓了一跳,目光惊悚地盯着幽暗的巷口,一时弄不明白其中发生了何事。

他使得是诏狱里审人的那一套,虽说是最轻的手段,那也是谁沾谁知道,折扇公子毕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当即疼得五官扭曲。

杨晋松开手指,移到中间指头的位置,淡淡问:“还是这一根?”

“别别别……”

矮墙上的猫正悠然漫步,冷不丁被骤然而起的叫声炸出了满背的毛,斜里一头栽了下去。

第四十章

因为白天在车上睡得饱, 夜里闻芊很有精神, 和朗许在客栈一楼的饭桌旁翻花绳,玩到深夜, 连小二和掌柜都休息了, 她才把人打发走,自己要了一盘瓜子, 独自坐在空旷的厅堂里嗑。

杨晋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在外面待了不短的时间, 身上的酒气已经散得差不多,进门便带了股冬日的寒意。

随着吱呀的开门声,满屋嗑瓜子的动静戛然而止。

杨晋在看到门边不远处的闻芊时明显怔了一下, 自打昨日闹过那出以后,他们俩就没单独说过话, 如今这么四目相对, 反而莫名尴尬起来。

他只略停了停,便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抬脚上楼回了房。

闻芊两手夹着一粒瓜子, 对这位锦衣卫大人的动作不予置评,她托腮看了半晌,最后把瓜子一丢,擦干净手站起身。

杨晋洗漱完毕, 刚脱下外袍便听得有人慢条斯理地叩门,他只好把衣衫再披上。

门才拉开一半,回廊上那个窈窕婀娜的身形已跃入视线,闻芊抱怀站在外面, 一双桃花眼若有似无地含着点笑。

“……有事么?”

“有啊。”她微微歪头,“不请我进去坐坐?”

此刻四下无人,杨晋回想起那日晚上的情形,终究感到欠妥,“明日再说吧。”言罢低头便打算将门关上。

闻芊勾着嘴角,在听完这句话后,刹那间唇边的弧度往下一凝,她本抱着好好谈一谈的决心来叩门,谁料他依旧是这个不软不硬的态度。

一时间新仇旧恨往上急涌,她想也没想,抬脚把他半掩的门踹开。

杨晋微微一愣,忙后退两步险险避过。

“杨晋。”她大步走进来,“你到底生的哪门子气!”

乍然叫她这样一问,他竟连自己都有些迟疑。

他到底生的是什么气……

杨晋颦眉微偏过脸,“我并未生气。”

“你没生气?你没生气这些天作的什么妖!”闻芊一甩袖子,单手叉腰而立,“我哪儿得罪你了你直说就是,拐弯抹角的算什么男人!”

他一愣,还未出声,闻芊一句话堵了过来,“行啊,我也受够了,锦衣卫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就是讨厌我跟着你么?好,可以,我从今往后不跟就是了!”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蓦地转过身,砰的一下摔门离开。

被毫无征兆地发了一通脾气,杨晋站在原地里,似有些没回过神,直到后院马厩之中传来低低的嘶鸣声,他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窗边:闻芊不知几时收好了包袱,随手牵了匹马,翻身便骑走了。

她不是气话。

意识到这一点,杨晋未及多想,当下跃出窗去,同时将手指屈在唇下吹出一声短促哨音,即刻有匹黑马越众而出。

他飞快踏着马镫,翻身而上,不等坐稳便扬鞭疾驰。

平静的小镇里,以往一入夜就看不到半个鬼影子的街道上闪过两骑奔驰的骏马,打更人提着灯笼,被马匹带起的风吹得直打转,好容易才停下来。

闻芊也很会挑马,正好挑的是性子最野速度最快的那匹。黑白混杂的青马刚睡完一觉,精神得不行,撒丫子跑得比白天还欢,很快就带着她冲出了镇子。

像是拉开了帘幕,郊外孤清的月色霜雪般覆盖在远远近近的山林间,比中秋还要圆的明月悬在半空,仿佛离得很近一般,驱使着人忍不住去纵马追逐。

沉沉的马蹄溅起满地泥泞,闻芊跑在前面,杨晋的马不多时也追上来,一前一后,不知道的或许以为是夜奔。

因为坐骑不如她,跟了半晌到底差着一段距离,杨晋无法,只得握拳在唇边,又吹了一道长哨音。

声音清脆而绵长。

青马的耳朵当即动了动,那野驴似的脾性终于收敛了不少,足下开始渐渐减速,见此情形闻芊方知不妙——这马是认主的。

在靠近路边那棵歪脖子树的地方,马儿驻足原地踱步,还甚是热情地往后一望,好似准备迎接谁一样。

闻芊握着缰绳,倒也没有多做挣扎,冲着这畜生翻了个白眼,忿忿的下来。

马还未停下杨晋已跳到了地上,他出门狼狈,给这夜风一吹,满头青丝显得更凌乱了。

闻芊看着他走近,佯作不在意地睇了一眼道:“这马是你的?”

杨晋笑了笑,解释说:“锦衣卫的马,平时认生得很,你能骑这么久已经让我很意外了。”

她轻哼了声,把鞭子和缰绳一并往他怀里一塞,“有马了不起。”言罢转身就要走。

杨晋来不及把东西拿稳,忙腾出手拉住她,“去哪儿?”

闻芊别过脸不看他,“我怕在这儿碍着杨大人的眼了,还是回去改道,咱们分道扬镳为好。”

听这话知道她还在气头上,杨晋尽量不触她的雷,“你一个人,没有马怎么改道?”

“没马又如何。”闻芊不以为意地望着大道,“大不了我走着回去。”

她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杨晋没办法,只好把缰绳递到她手中,“那这个,你拿去骑。”

“我不要。”闻芊往旁边侧了侧,“它认生我还认马呢,颠得我那么难受,我才看不上。”

青马闻言,很是委屈地打了几个响鼻。

她愈发嫌弃地白了它一眼,背起行囊扭头便走,手腕仍被杨晋握着,他没打算放开,甚至将她往回轻轻拽了拽。

随即,背后听到他有些轻,有些无力地嗓音:“是我不好……”

“这些天,是我自己不对劲,不该……不该乱冲你发脾气。”

他一开口,闻芊心底瞬间就软了,不自觉跟着他的力道退了半步。

衣袖上有阵阵体温随着掌心传来,他五指扣得微紧,却并不难受。

闻芊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只目光在四周乱瞟:“你一道歉,我就留下,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许是听出有门儿,杨晋不禁一笑,顺着她的话道:“可是现在天色已晚,你一个姑娘家走夜路毕竟不安全,倒不如等天亮再走也不迟。”

闻芊觉得有道理,似乎从哪里看都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轻咳了声,勉为其难道:“我就在这里等天亮,太阳一出来,我马上走。”

“好。”他从谏如流地颔首,“我陪你。”

两匹马被牵到了一边儿自行觅食,大概是秋天水草不丰茂,翻翻捡捡半天才听到细微的咀嚼声。

闻芊倚着那棵歪脖子树坐下,一路驰骋,又怒发冲冠,这会儿心绪平复了,才发觉周遭的风冷得彻骨。

她一贯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当即缩起肩打了个喷嚏。

杨晋刚把马拴好,闻声过来将外袍披在她身上。

闻芊觉得自己的气还没消完,把他的衣衫扯开,嫌弃道:“我不穿你的,太丑了。”

“……”

毕竟是有错在先,他倒也不介怀,折回青马跟前把闻芊的包袱取下,在里面找了一件向她递去。

这回,闻芊连让他穿上身的机会都不给了,语气堪称匪夷所思:“杨大人,你没事儿吧?”

“我里头穿的红色,你特地找了件绿的?”

“……”

夜色太深,也着实没有很留意颜色……

他手持那件衣衫一时不知要不要放回去。

闻芊凉凉地看了他几眼,许久不见他局促的神情,真有些怀念,她无端生出些满足感来,这才探出手,“把包袱给我,我自己挑。”

杨晋只好无奈的照做,将自身外袍系好后,挨在她一旁坐下。

闻芊没着急穿衣,只在行李中翻找了片刻,忽听得一个轻微且低沉的碰撞声,她带了些惊讶从重叠的衣裙内拿出一个陶埙。

这东西应该上了年岁,表面被磨得很光滑。

她刚打算放在唇下,又想起了什么,顺手递给杨晋。

他仍旧摇头:“我不会吹。”

闻芊笑了笑,“那有空再教你。”

她先试着吹了两下,继而那些零碎的音符渐渐成调。

杨晋还未及惊讶于她什么乐器都会,就被埙那低沉而苍凉的声音所震撼住。

在此之前,他听过轻快悠扬的瑶筝,听过空灵通透的竹笛,也听过安静悠远的七弦琴,但是陶埙这还是第一次。

那是一种完全有别于所有乐器的音色,带着古朴与萧瑟,在这样万籁岑寂的群山里,好似流淌过千百年的岁月,细数沧海桑田,万物枯荣。

不知为什么。

杨晋听了闻芊无数次奏乐,曲子亦有悲有喜,却在今时今日,从这支无名小调里体会出了哀伤的情绪。

杨晋侧目望着她,月光将少女的脸色打磨得很苍白,微垂的眼眸上,纤长的睫毛如羽般扇动。

明明近在咫尺,却莫名渺远到不真实。

一曲奏罢,闻芊把埙缓缓放在身前,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小孔。

“其实,我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件乐器,不是琴也不是琵琶,而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