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晋原本在前面开道,离西窗三丈开外处就停下了,回头示意她,“你去看,我在这儿等你。”

“真这么正直啊?”闻芊笑道,“万一我像上回在慕容老匹夫家里一样,也瞧见什么好东西,那怎么办?”

他无奈地笑了笑,“能怎么办,记得闭气便是。”

闻芊轻哼,“我肯定不会叫你。”

说得他很想看似的。

杨晋啼笑皆非地轻推她,“行了,快去吧。”

闻芊作势往前踉跄了下,正要再揶揄,眼前一道黑影骤然闪过。

她不瞎,杨晋也不瞎,两人差不多是同时看见的。

那影子的速度算不上快,但在此刻难以视物的情况下,也无法确定它到底是人是狗。

闻芊压低嗓音:“春山?”

还真是阴魂不散。

杨晋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先前的轻松神情荡然无存,瞬间严肃起来。

“我跟去瞧瞧。”他皱眉飞快吩咐,“你就待在这儿别乱走,等我回来。”想了想又补充,“有危险就跑。”

“知道。”

☆、第四九章

闻芊被独自留下了。

树影在她头顶晃荡,寒风从稀疏的草丛里灌进来,无孔不入。

没办法随便乱走,只好在原地蹲着吃风,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让她很尴尬,早知道就去睡觉了。

闻芊靠着墙发呆,盘算着杨晋几时会回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从无边的树叶声中听到一段幽微的旋律,混杂在风里模糊不清,好似有什么人在哼歌,吊着尖细的嗓子,而那口气又上不去,半死不活的戏腔折磨得人耳根发麻。

闻芊正在怀疑是不是东厂那帮宦官大半夜的来了兴致想出的新酷刑,却无意中察觉那歌声竟是从西厢的屋内传出的。

燕家小姐的闺房里,灯已经灭了,漆黑一片。

她缓步行到窗下,从支摘窗撑起的缝隙望进去,檀木妆奁、松杉所制的七弦琴、雕花架子床,整个一大家闺秀的房间。

那床榻上好像躺着个人,被衾盖得严严实实,不断破音的哼唱自其中飘荡开,在平静极了的夜晚显得尤为诡异。

是燕大小姐在唱歌吗?

忽然间,歌声骤止。

床上的人仿佛被谁叫醒一样,坐起身来用力揉眼睛。隔了片刻,她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对着空空的床边挪了挪,随即伸出手紧紧搂住自己的双臂,像在拥抱一团无形的空气。

闻芊的双目已渐渐适应了黑暗,加上身后有月光与灯光助力,要瞧清屋内的情形并不困难。

于是,在那人微微侧头的瞬间,她看见了这位燕家大小姐的模样,高大壮硕的身躯上披散着青丝,那凌乱碎发下的脸,毫无疑问——是燕长寒本人。

和平日所见的表情不同,他结实硬朗的五官上硬生生被铺了一抹娇羞,似喜非喜,含羞带怯。

是他,可又不像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闻芊都没明白眼前所见的这一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双腿在良久的半蹲中逐渐麻木,她因为太过惊骇而没有留意,肢体却很诚实地一颤,冷不防把脚边的灌木抖出沙沙的声音来。

还不等她的心头“咯噔”一下,闻芊便发现那位“燕家小姐”脸上的神色,疏忽变了。

他视线猛地朝窗边一转。

不是怯然羞涩,也不是开朗直率,而是阴沉深邃,带着浓浓凛冽的……杀意!

直觉令她顾不得思考,当即转身,莲步轻起,身形简直快到了极致,鸥鹭入水般奔了出去。

燕宅就是最普通的民房,没有曲折的游廊也没有迷人眼的花园,以她这样亡命速度不消片刻便能冲到街上。

闻芊一口气转到垂花门前,然而刚踏上台阶,脚步就不得不刹住,她双目灼灼地看着对面,人却缓缓往后退。

昏暗不明的光从门槛上照过来,那纸糊的灯笼在来者的步调下微微晃动,烛火闪烁不定。

闻芊退到不远处站定,深吸了口气,将适才因慌乱而跳得张牙舞爪的心安抚下来,抬眸冷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徐州城的街还是一到夜里就空无一人。

杨晋踩在十字路口中央,偏头便瞧见了右侧尚在朝前跑的黑影,他追上去的同时,心中起了个念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今天的春山,轻功比以往迟钝了很多。

离对方越来越近,能发现他的骨架不大,身量甚至偏小,杨晋提了提气加速,抬起胳膊猛地摁住那人肩头。

“站住。”

说话间,他掌上施劲。

对方被他这股大力扣了个趔趄,杨晋紧接着脚下轻轻一个绊腿,在把人转过来的同时,将其重重摔在了地上。

黑影打了个滚,似乎摔得不轻,试了好几回也没能爬起来。就在此刻,耳边却闻得一声呜咽,那轻柔低哑,分明是个女子。

杨晋无比意外地抬眸,只见被皎皎月华洒得发亮的青石板上,坐着一身旧布衣裙,神情茫然的云娘,她头发还是有点乱,消瘦的面容沾满了露水和灰尘。

“是你?”杨晋不可思议地颦眉,上前一步。

“你就是春山?”

她呆呆傻傻的没回应,半晌才捂着屁股叫疼,“撞到了……撞到了……起不来。”

莫非那杀人如麻的疯子,还真是个疯子不成?

隐隐觉出其中的不对劲,按理说这疯妇的身手和前日所见的黑衣人差远了,春山绝不会是她,可她又为何会使同那人一样路数的轻功呢?

原来春山也会收徒弟的吗?

千头万绪想不明了,但无论如何,总是个有嫌疑的人,先逮回去便是了,横竖没有锦衣卫撬不开的嘴。

杨晋自暴自弃地想着,作势就准备上绳索,背后却传来一连串的“哥”,由远及近朝他袭来。

施百川口中还叼着包子,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口,总算在到他跟前时咽了下去,“方才我就说见到个熟人飘过去,原来真是你啊。”

杨晋嗯了声,“你怎么在这儿?”

“我出来蹭了顿宵夜。”他拿袖子粗糙地在唇边一抹,“哥,我正找你呢。”

施百川从怀中摸出一叠卷宗,“你今天不是让我去查燕长寒的妹妹吗?卫所里没有,我在徐州府衙的库房翻了一晚上才找到。”

他翻到一页,指给他看。

“燕长寒是锦州人,的确有个妹妹,但是章和年间闹饥荒,很早就夭折了。”

“夭折了?”

这一刻,他恍惚想起在北镇抚司与人比武时的情景。

燕长寒称,当日他妹妹正是因此对自己一见倾心。

但素来规矩严格的锦衣卫衙门,又怎会容亲眷随意进出?

杨晋将卷宗粗粗翻阅,端正的小楷几乎要从泛黄的笺纸上跳出来。

他旋即回头看了眼哀怨哭闹的疯女人,当下把案宗往施百川手里一塞。

“诶,这不是那个谁……”后者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两本册子当头糊了一脸。

绝妙的轻功带起的疾风吹得书页唰啦啦,冷冷地在他面颊胡乱的拍。

杨晋已经十万火急地朝燕家的方向奔去。

他起先在云龙湖的小木屋里看到那个孩子时,就有种熟悉而违和的感觉,直到刚刚听了百川的话,才反应过来——

这孩子的眉眼,分明很像燕长寒!

他一瞬间似懂非懂地想明白了很多事。

一个不知父亲是谁,却会叫“爹爹”的婴孩,一个永远让锦衣卫寻不到行踪的“春山”,一个从来都不存在的“妹妹”。

当所有的线索都摆在了一起时,杨晋只觉得一丝寒意从足底缓慢爬了上来。

因为他把闻芊,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

门上的烛火被风闪了一下。

燕长寒从檐角的阴影中走出,不慌不忙,不疾不徐。

即便是同一张脸,甚至是连衣裳也没改变,闻芊却能发觉某些微妙异样……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他开了口,“我知道你。”

“闻姑娘。”他点了点头,“为了替那位杨大人解围,和他假扮夫妻,对吧?”

甫一出声,闻芊就意识到这是个很睿智的人,而且非常冷静。

“你不是燕长寒?”她眯起眼。

“当然不是。”他唇边散发出轻蔑的笑,很不屑且随意地说道,“你们不是一直都在找我吗?”

那张素日憨厚温和的脸此刻带着森森的鬼气,他微微歪头,语气平静:“我就是春山。”

尽管脑海里隐约有这个猜想,可待他说出口时,闻芊仍旧难以理解,“你是春山?”她皱眉思忖,“那燕长寒呢?他去哪儿了?”

春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死了。”

闻芊登时一怔,紧跟着是他冷冷的补充,“是我杀了他。”

这一瞬,周围所有的草木好像都活了起来,妖魔鬼怪似的招摇。

迟疑了许久,她才试探性地问道:“你和他,是同一个人?还是说,你们是孪生兄弟?”

“不止是我和他,我们其实是三个人,三兄妹。”春山想了想,大概是认为她不够聪明,便换了个角度,“闻姑娘,你听说过灵魂可以创造吗?”

闻芊好整以暇地回答:“没听说过。”

他笑了笑,倒也不介怀,缓缓开口:“他生在辽东锦州,那地方穷山恶水,又是大齐和后金交界处,常年战火,这年头只要一打仗,人就得跟着遭殃,无家可归,无路可走。”

“爹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妹妹也是。一个人在流民堆中打滚,和人抢睡的,和狗抢吃的,白天跟着一群比他大的孩子出去乞讨,晚上缩在遍地是人的破祠堂中过夜。

“因为年纪小又瘦弱,他那时总是被人欺负,成日里挨打也不知道还手。”

春山顿了下。

“所以,他便创造了我。”

闻芊不自觉启唇,最后还是没说话,只静静等下文。

“我比他强势,比他能干,我能帮他在施粥棚内抢到两个白面馒头,能帮他把那些不怀好意的流民赶走,能安慰他,保护他,是我让他活下来的……他也从来都很感激我。”春山的眸中难得染上些许不那么戏谑的神色,温和得有些过分。

“那会儿的寒冬很冷,外面全是纷纷扬扬的大雪,能把破窗冻裂出口子,我们俩就裹着烂棉絮在草舍里取暖。”他说着笑了下,“你可能不会明白,乱世当中能有人陪伴,是最幸运的事,至少不会到死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闻芊并未来得及深究他口中所谓的“创造灵魂”,而是感到奇怪:“那他为什么又要再造出个妹妹来?”

“他太寂寞了。”春山摇头,“因为亲人离世得早,孤苦无依地在人间活了三四年,便一直想有个家。”

“那是在灾荒过去后的某一日,他有钱了,买了冥纸去给已故的父母上香,我也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是等他回来时,妹妹就出现了。”

“其实我并不反感她,有个小姑娘在身边没什么不好的。”他说,“而且,妹妹确实很可爱,也很听话。

“为了照顾她,我们在锦州城郊盖了一座小房子,背靠大山,面朝花海,清晨可以看到日出东方,傍晚可以看到霞光万丈……‘春山’是他给我起的名字,妹妹叫‘暮云’。”

春山忽然满足的长叹了一声,“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我们真的就像两个可靠的兄长一样,带着小小的妹妹,看她一天天长大。”

“他老是和我说,‘等暮云及笄了,一定要给她寻觅个让你我都满意的佳婿。’”

结果杨晋就被看上了。

不过,这眼光倒是不差。

闻芊抱起胳膊,嘴角模棱两可地扯了个弧度。

春山以为她是不屑,反倒自嘲的笑笑:“很可笑是么?从始至终,保护自己的,安慰自己的,养大自己的,都只是自己而已。”

闻芊看着他半疯半傻的模样,却不以为意,“听上去你们关系不错,你为什么要杀他?”

春山的苦笑骤然凝在了唇边,眸子逐渐清冷,表情又恢复了最初的平淡无波。

四下里的空气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吗。”他如此说道,“三人行,总有一个,是会越走越偏的。”

“忽然有一天,他们两个人谁也不记得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存稿就是这点不好。

写的时候总想着,大家都猜中了啊,好没意思……都没有惊喜了_(:зゝ∠)_

然后就……

咳咳咳!

还是有一点没猜中,这把不是双重人格,是三重!山哥还是女装大佬来着!

第五十章

这一刻,闻芊只觉漫天星辰都跟着光怪陆离的闪了一下。

原本听他讲了一堆哥哥妹妹大家好的故事,极不容易才接受了这个现实,眼下又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再次打回了混沌初开之际,瞬间满头雾水。

仔细琢磨了许久后,闻芊才意识到自己能在这儿认认真真地听他扯淡,大概也是病得不轻。

“很难理解是么?”春山瞧见她的反应,不在意地笑笑,“我这么说你就懂了——他们不再能感受到我的存在,连那些和我在一起的记忆也一并没有了。

“他们在刻意的遗忘我,或者说,是他在刻意的遗忘我。”

闻芊:“理由呢?”

春山在她问出这句话时,眸中少有的黯淡下来。

“我不知道。”

他好似在叹息,也好似在疑惑,提灯的手微微一晃,仰头看着那些互相紧挨,又彼此疏离的星辰,“大概是,我不再被他所需要了。”

“我是在他最无助的时候被创造出来,保护他的影子。而当他有了妹妹,有了同僚,有了安稳的生活,‘春山’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尝试着去站在他的角度上,天马行空的思忖:“燕长寒……他,在此之前没与你说过吗?莫名其妙的便忘了你?”

“我也不记得了。”春山如实摇头,“那是在来徐州之前……他和妹妹成日里聊天、交谈,和从前并无不同,可每当我在旁边说话时,他们却仿佛没看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