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芊就势将膝盖放到他两腿间的床沿,俯下身,“来呀,杨大人,良药苦口。”

那黑乎乎的一团令他头皮发麻,杨晋忍不住问:“你到底放了些什么?”

“哦,也没什么。加了点盐,调味酱还有醋。难得你上次给我做了炒面,我也要礼尚往来嘛。”

是恩将仇报还差不多。

“快点,凉了就不好喝了。”闻芊催促间,已把药碗放到他唇上,实在是没有办法,杨晋只好微微张口。

她伸手轻轻将他下巴一托,药汁便顺着唇齿流入咽喉,不烫也不凉,刚刚好的样子。

味道……

预想中的苦涩淡了不少,等他咽下了好几口,才讶然地抬眸望向她。

那张脸上笑意不减,桃花眼弯起狭长的弧度,“怎么样,骗你的,我给你放了勺糖。高兴吧?”

她说话时,手中的动作仍旧很轻,比起他当日简单粗暴的灌法,眼下简直称得上是温柔备至。

闻芊举着碗看他喝完,在放下碗的同时用帕子擦去他唇边的水渍。

“睡前还是别吃甜食,对牙不好,喝点茶水漱漱吧。”

杨晋听话地接过她递来的茶杯,不知怎的,一口下去居然呛到咳了起来。

“喝药你没呛,自己喝水倒是呛住了,是不是傻。”闻芊抬手在他背上拍了几下。

她明明下手轻柔,杨晋却好似被个武功高强掌法犀利的高手打中肺腑,咳得愈发厉害,一张脸瞬间通红,良久才逐渐平复。

“还要不要喝?”

他掩着嘴摇头,这下老实了,任由闻芊拉着他,几乎同手同脚地上床休息。

过了没一会儿,客房内的灯倏忽熄灭。

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出来。

楼下吃饭的食客早已散去,只有个身形瘦小的店伙在麻利的整理桌椅,客栈里里外外透着股即将安寝的宁静。

饶是春山已被夷为平地,徐州城却似乎还没从夜晚的肃杀里回过神,带着习惯性的畏惧,早早沉睡。

杨晋住在二楼最里面,她沿着走廊而行时,把手边的花盆一路摧残了个遍,正到楼梯口,旁边的门突然打开,一只粗壮的手臂拉住她,像等了很久似的,直将人往屋内拽。

“干嘛呀?”闻芊见朗许回身关门,颇为奇怪地把他望着,“这么神神秘秘的?”

后者转过头来,难得肃着脸,一本正经地指着桌边的凳子,示意她坐。

印象中朗许极少有这种严肃的神情。

虽说他一贯对闻芊言听计从,多数时候由于不能言语看上去有点“少根筋”,但平心而论,按辈分,闻芊还得乖乖叫他一声“大哥”。

因此,她颇顺从地坐了,好整以暇地准备听他“说话”。

后者面容肃穆地在她对面的地上盘膝而坐,两手在膝头摁了下,这才抬起。

——“阿芊,尽管我平时不常出门,对人情世故或许不那么敏锐,但这些时日大家相处,许多事也是有目共睹的。”

他的话开了个头。闻芊便洗耳恭听似的歪了歪脑袋看他。

朗许深吸了口气,复比划道:“你不要老欺负杨大人。”

她愣了愣,瞧着他就笑了:“我怎么欺负他了?”

朗许却没有笑,面皮依旧绷得紧紧的。

——“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好,富家子弟天之骄子,从小是养在金山银山里的,和我们不一样,能待你到这个程度很不容易了。”

——“阿芊,你若没那个意思,就别和人家走得太近,杨晋他可能……是认真的。”

在他说前半截的时候,闻芊便开始低头编手里的草藤,不时抬眼瞅瞅他的动作,直到朗许比划完,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见她这样,朗许皱起眉,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闻芊只好停下来笑笑,“好啦,我知道啦,都有听。”

她眼睑微垂,长睫如羽,轻扇在眼下,“这些事情呢,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他。”

话讲到这个份上,朗许就不好再多言,闻芊素来是他们当中最有计划的那个,但被她四两拨千斤般地岔开,他便也再找不到别的来说,两手无处安放地搭在身下。

“小朗今年多大了?”闻芊冷不丁问道。

他愣了愣,默默算了一阵,双手举起,一边比了个二,一边比了个三。

“啊,二十三啦。”她笑吟吟道,“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终身大事四个字无比陌生地从他头顶上挨个砸下来,朗许好似这辈子都没接触过一样,先是呆愣,很快就局促地摆手。

“别害羞嘛。”她促狭地眯起眼,“我见你和游月小菱歌她们玩得挺好呀,瞧上哪个了?我去替你说说。”

朗许闻言大惊,胡乱比划了一通,随后整个人好似变成了个巨型不倒翁,只会拼命摇头摆手。

到此时,闻芊才甚是满意地举起手里编好的花环,“嗯,做好了。”

她起身挂在他脖子上,随即伸手在朗许脑袋后摸了摸,“早点休息。”

房门被吱呀打开,又轻轻合上。

朗许木怔怔地坐在原地,隔了好久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招惹闻芊,于是心有余悸地挠了挠头,伸手去摸脖颈的花。

第五二章

冷了十来天,启程这日正好放晴,暖阳金灿灿的洒在城中青灰色的蝴蝶瓦上,檐角蹲着的异兽在晨曦里流光溢彩。

客栈门外停着已套好的马车,朗许正牵着缰绳,伸手抚摸马鬃。

许久没上路,游月和菱歌蹦蹦跳跳地奔出来,不需他搀扶,三两下就跳上了车辕,趴在窗边兴致勃勃地等出发。

“你们俩慢点跑,早饭都没吃,赶紧拿几个馒头去。”

闻芊把包袱递给随行的小厮。

由于出了燕长寒的事,锦衣卫所现在乱成一团,杨晋早便过去打点了,两人商量好在门口汇合。

闻芊觉得他好像有种走到哪儿就把霉运带到哪儿的潜质,从南往北,上到两浙总督唐石,下至光荣致仕的慕容鸿文,无一不是身败名裂,眼下连一朝为官的同僚也不放过,实在令人咋舌。

她这么想着,刚要上车,四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一个年轻瘦削,身着月白直身的男子忽而行至她跟前,两手一拱,弯腰作了个揖。

“见过闻姑娘。”

饶是他刻意把嗓音压得很低,但那因身体缺陷流露出来的公鸭腔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自己的身份。

这是个阉人。

闻芊高高扬起眉,上下将他一打量,“阁下是?”

“小人乃司礼监长随,奉郭少监之命,特来请姑娘过去一叙。”

他说着示意不远处,但见巷口光秃秃的桂花树下,一顶蓝布小轿静静停着,旁边是两个不显山露水的健硕轿夫。

闻芊在心下流转了片刻,似笑非笑地问道:“我这会儿可就要走了,平白无故,为何要与你家主子叙一叙?”

小宦官不着痕迹地施礼:“郭少监说了,他有些好处要给姑娘,姑娘去了便知。”

光天化日,倒也不怕这几个太监搅出什么幺蛾子,眼见他如此故弄玄虚,素来好奇心重的闻芊不免来了兴趣。想起前不久在街上与这位肾虚的小白脸有个惊鸿一瞥的照面,她略一计较,便颔首让他带路。

周遭人来人往,像是被两个壮硕汉子的模样威慑住,轿子一圈十丈内几乎无人敢过,只听那小宦官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旁边的轿夫才将帘子打起。

里头坐了个人。

面对面的看时,这太监的脸显得更白了,好似涂个胭脂直接就能放在坟上当纸人烧,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使他足足老了快有十岁。

“闻姑娘。”郭昀城府深,不似她这样爱用眼神琢磨人,只哑声开口,“咱家听说过你。”

闻芊笑了笑,“能让公公留意,小女子真是惶恐得不行。”

这会儿太阳不偏不倚正照进轿内,那病痨鬼似的太监突然抬了下眸,“若咱家的消息可靠,姑娘如今是受了云韶府的诏令,上京授艺的,对吧?”

她抱起胳膊,也懒得应声,歪头等他下文。

郭昀轻轻咳嗽了一阵,“背井离乡,路途遥远,京城又是个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戏台子,比不得江南太平。不过咱家倒是有办法,可以帮姑娘的乐坊避开这个麻烦。”

他这么一说,让闻芊稀了奇:“哦?”

“姑娘若是愿意,只需留下一件信物,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朋友返回广陵,我向你保证,皇城绝不会来追究乐坊和你的责任。”

乍一听,这似乎是个天大的喜事,白拿的便宜。

闻芊低头轻笑了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公公瞧着不像是爱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的人,怎么,如今司礼监也兼做善堂生意了?”

郭昀到底是常年在宫里摸滚打爬的人,听她这口气,半点也不见恼,“此事的目的,出于机密,咱家不能告诉你,但我能肯定,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害处。你不是一直不想上京么?此举大家各得利益,何乐而不为?”

这话要是早个一两月听到,她估计还真会高兴一阵,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闻芊哼笑一声,修长的眉目不以为意地眯得慵懒,“谁告诉你,我不想上京的?”

郭昀那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沉了沉,似乎有些意外,还没等开口,客栈门边几匹骏马打着响鼻停下,待看清马背上的人,他神色蓦地一凛。

“你和锦衣卫勾结?”

“勾结?”她好笑地颔了颔首,“嗯,对郭公公您而言,确实是勾结——其实也谈不上,因为我呢……”

闻芊勾起耳畔的头发,笑靥如花,“也算是半个锦衣卫的人吧。”

说话间,杨晋已翻身下马,大约是不解她在此处作甚么,迟疑了片刻仍决定过来看看。

郭昀好似很不想与他打交道,眉头微皱,不沾阳春水的手指破天荒的自己把帘子给揪下了,“起轿。”

两个轿夫很快麻利地举起抬杠,走得四平八稳,在杨晋行至她身后时,小轿已抬出数丈之远了。

他顺着闻芊的目光望了一下,“郭昀吗?他寻你作甚?”

“也没什么。”她不在意地转过头,“可能是想来找你麻烦的。”说完见杨晋的视线还盯着轿子的方向,表情很是认真,闻芊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将唇角微勾,伸出食指来在他下巴上轻轻一撩,“往后可得记着罩我哦,杨大人。”

滑腻的指腹冷不防在他肌肤划过,杨晋好容易压下满身的鸡皮疙瘩,一挫身,某人早千娇百媚地朝马车走去了。

他莫名地拿手背擦了擦下巴,那上面有浅浅的胡渣,余温犹在,怎么蹭都带着点细腻的触感。

北上这一路甚是和平,除了日渐变冷的天气和不时落下的雨雪,倒没出现什么令人担忧的事。

众人沿途仍旧在驿站、小镇或是乡村落脚,行程不快不慢。

这日是个艳阳天,早起时,客店已备好了热腾腾的油旋和千层饼,葱香四溢,咬一口再就一口热粥,滋味别提多美了。

饭点闲着无事,几人把桌子一拼较量起手腕来。

此刻当中对坐的,恰是朗许和杨晋二人,在被一连干翻了三四个锦衣卫后,众人只好将杨晋推出来,以求扳回一局。

一个是身形强壮,力大无穷的巨人,另一个是武艺超群,不可小觑的锦衣卫百户。

虽说在个头上比较,杨晋看上去委实可怜了些,但他腕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甚至还能带笑和朗许对视。

一帮锦衣卫围在桌边吱哇乱叫的起哄。

闻芊才上完妆,扶着楼梯往下走。

那两人额头都见了汗,隐隐凸着青筋,她鞋子刚踩到最末的一级台阶,就听到“啪”的一声轻响,随后是锦衣卫们拍桌敲碗,胜利的嚎叫。

游月和菱歌坐在角落里,满眼鄙夷的看着这一幕,大概也认为男人不管长到多大年龄,在某些事上永远都维持着三岁的情商。

“杨大人!”

杨晋收回胳膊,尚未掩笑意便抬眸向门外看去。

年轻的驿卒跑得大汗淋漓,在四周寒冷的气流下居然在往外冒热气,“有您的一封信,八百里加急从济南送来的。原本是送到徐州,结果您先走了,徐州的邮差见信来得紧急,这才派人快马加鞭赶追来。”

一听“济南”二字,他瞬间敛容,忙起身拆信。

不知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闻芊只远远见他不过才扫了两行,就面如菜色,先前的轻松得意一扫而光。

“快去牵马、套车、收拾行李……来不及了,今晚可能要辛苦大家赶夜路。”

在他紧张的语气之下,众人也跟着战战兢兢起来。

匆忙打包了些干粮食水,两队人马仓促上路。

车子行在两旁郁葱的白松之间,头顶上稀稀拉拉的阳光一晃而过,杨晋握着缰绳,有条不紊地驱马而行。

几个小姑娘已在颠簸中睡熟,闻芊便爬出车外,和他一块儿坐着。

杨晋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了让,腾出些位置。

“怎么突然这么急?难道皇帝召见你了不成?”

提起这个他就叹气,摇头说不是,“信是我爷爷写的,催我快些赶路,必须在大雪之前抵达济南府。”

对此闻芊倒还有点印象,依稀记得是个三朝元老,很能打的老将军。

她抬起一条腿踏在车沿上,一手抱着膝,一手在他身上比划道:“堂堂锦衣卫百户,这么长一条好汉呢,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怕爷爷……羞不羞啊?”

言语间,她手指正停在他脸颊上刮了刮。

虽叫闻芊嘲讽了一回,杨晋却也不反驳,只是无奈地笑笑:“你不明白,我们家里就属他最厉害,小时候真是把我教训得好惨,而且还揍得人还不了手……”

闻芊不以为意:“一个老人家……”

看见她的神情,杨晋淡笑:“你别不信,这条胳膊便是被他打折的。”

他挽起衣袖,正是上回受伤的那条手臂,隐约能瞧见那小臂接近手肘的地方有明显的青紫,连皮肉也往下凹了些许。

当日上药只解开了前襟,闻芊并未发觉他此处还有如此重的伤,眸色立时暗了暗,修长的手指在他臂膀处按了几回。

“亲爷爷?”她哼道,“敢情不是长子,能下这么重的手。”

“没办法,谁让我那会儿学坏了。”杨晋眼睑微垂,听语气好似并不怨怼,反而透着一股平和安然。

“学坏了?”闻芊好奇道,“你干什么了?”

他抿了会儿唇,掩在睫毛下的目光稍稍偏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可能还没告诉过你,我十三岁那年的事。”

林间的树叶在微风下颤动,马蹄碾在枯枝上有咯吱咯吱回音,他这么一开口,显得四周更加静谧了。

“我入锦衣卫是在三年前,那会儿刚满十八。北京城上下几乎都知晓杨阁老家有两位公子,所以还曾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其实我已经有整整两年没出过门。从十六到十八,一直被家里人关禁闭。”

前方的岔道略有迂回,他把缰绳一拽,领着枣红马往右而行。

“我和你讲过的,小时候大人们偏爱我哥多一些,无论是读书还是习字,总要用他来作为比较,好像我天生就要比大哥矮上一截,这也是我为什么会选择习武这条路的原因。本以为挑个他毫不擅长的方向,我爹,我娘就不会再用这根标尺,结果却适得其反……”杨晋摇了摇头,“家里人对我习武很是不满,起先想尽办法劝我放弃,可发现我固执得紧,冥顽不灵,到最后索性不管我了。”

闻芊在旁托着腮听。

“那段时间过得并不如意。”他面露无奈,“你知道的,十二三岁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再加上长期积累的怨愤,我有点剑走偏锋,成日里愤世嫉俗,瞧谁都不大顺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