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晋目光一路追随着她到床边,将药瓶递上去, “其实不要紧,皮外伤而已,二十棍还只是小意思了。”

她顺手接住,坐到他身后去给他上后背的药。

“这件事又不全是你的错,你怎么不同他解释?”

杨晋微微偏头,“我爷爷的脾气……解释也没用,打一顿让他消气就好了。”

闻芊听到此处,朝他后脑勺努努嘴,恨铁不成钢地哼道:“我看啊,你们爷俩根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指尖的力度随着语气不自觉加重了几分,摁在伤处有隐隐的痛楚,却并不觉得很难受。

杨晋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盘膝而坐。

后背上有手指轻柔的触感,温热而柔软,药香中混着淡淡的脂粉气息,随着清浅的呼吸,在肌肤间撩起一股细细密密的酥麻。

眼前不经意浮现起方才她挡在自己跟前的样子,心中忽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一阵悸动。

杨晋偏头看着腿边散着的宝蓝色衣袂,手握成拳,指甲在肉中掐了掐:“闻芊。”

“嗯?”

他紧紧抿了下唇才开口:“你,为什么要替我抗那一棍?”

背上的动作倏忽一顿。

闻芊沾了药的指腹停在他伤痕累累的背脊间,有那么片刻,她无意识地动了动唇角,随后只佯作不在意地挑起眉,“先前不是说了么,你爷爷要是怪罪下来,我保护你……你在徐州城也为我挡了刀,我眼下替你扛棍,咱们算是礼尚往来。”

杨晋闻言,紧握着的十指缓缓松开,含笑道:“我皮糙肉厚,挨几下没关系,幸好今天那一招收得快,否则真打下去,你肯定伤得不轻。”

“那可不一定。”眼看被他小瞧,闻芊颇不满地伸手推了推,“挡不住我还能躲呢,你别忘了我可是和你追过春山的。”

“就你那点功夫啊。”杨晋侧目轻笑,“别说我爷爷了,连我这关你都过不了。”

“是嘛。”她眯眼,“也不知平日里是谁被我压得还不了手的。”

“平时那都是让着你的。”

没想到这人藏得还挺深,轻飘飘的一句话,语气像是在睥睨天下,闻芊从后面睇他,“好了不起呀,这么说,你从前全是在演戏咯?”

他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嗯了声,“差不多吧。”

闻芊正龇牙,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起身下床,“叫你得意,我告诉你爷爷去。”

杨晋急忙回过头,“你要告诉他什么?”

见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闻芊目光愈发狡黠,“自然是……告诉他你调戏我!”

杨晋咬咬牙,“……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笑得挑衅,总觉得捏到了他一个天大的软肋,犹自得意,作势便要出门。

杨晋顾不得穿衣,忙上前欲拉她,不承想却被闻芊避开。

她莲步轻点退到桌边,旋身站定脚,冲他挑挑眉,“哎呀,不是很厉害的嘛,又让着我啦?别啊,多不好意思的。”

杨晋简直快被她气笑了,一把伸手握住她手腕,“不准去,你这么讲我一定会被打死的!”

“偏要去,有本事你把我嘴封上呀。”

他这一拉本也没用多大力气,但偏不巧,就在闻芊转头时正对上了花盆枝叶间的一只小虫,也不知这小玩意儿是有多福大命大在寒冬里活了下来,现下生命力尚且顽强,且张牙舞爪地准备展翅高飞。

冷不防撞上如此一个克星,她瞬间四肢都不听使唤了,被杨晋那么一拽,一时竟没站稳,真给他拉到了怀里。

杨晋似乎也始料未及地愣了愣,胸前的伤被撞了个满怀,他手忙脚乱地搂着闻芊退后几步又坐回了床上。

黄花梨的架子床让两个人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出“咯吱”一声轻响。

平整的秋香色床单被他掌心摁起层层叠叠的褶皱,小臂上的肌肉紧紧的绷着,依稀有些浅淡的纹路。

闻芊在扑面的药香中抬起头,正与杨晋低垂的视线相对,他清俊的眉眼在天光的暗处,只隐隐有个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什么,闻芊感觉那股揽在她腰上的力道好似莫名地紧了紧……

余光里,那只罪魁祸首抖着翅膀,嗤嗤地在旁边飞出一条弯曲的弧线,最后“啪叽”落在窗沿。

施百川从杨晋院内路过时,就见到杨老将军弯腰凑在门缝间,削尖了脑袋般的在往里看,这种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让他本能的停住了脚,睁大了眼目瞪口呆。

杨老背着手,缓缓转过头与他对视,四目相对,气氛在冬季的天气中凝固成冰,他半晌挺直了背脊,佯作路过地清下嗓子,随后没事人一样下台阶走了。

施百川的脖子如向阳花般跟着他转,直到杨老从目之所及之处消失,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挠挠头。

在听到屋外动静的同时,闻芊骤然回神,伸手将杨晋一推站起身来,略有几分嫌弃地低头理衣襟,“都是你,害我也沾了这些药味!”

他拉过床边的外袍慢吞吞地穿上,随后绕到窗前去捉了那只小虫,自言自语道:“这时节,从哪儿来的?”

“谁知道……你别过来啊!”闻芊如临大敌地抄起茶杯。

杨晋无奈地轻叹:“我不过来。”他支起窗,把虫子扔出去自生自灭。

饶是已经赶尽杀绝,她却仍旧不敢怠慢,左右环顾了好几遍,确认危机解除,方大大松了口气,把手中的杯子随意放回桌上。

杨晋正在系腰间的束带,看见闻芊的动作,欲言又止了一瞬,到底还是开口:“我爷爷有个癖好,你可能得担待着些。”

她刚提起茶壶准备倒水,闻言微扬了下巴,“什么癖好?”

“……很难形容,就是,对细枝末节比较较真。”他外袍松松披着就走了过来,对襟内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杨晋在她近在咫尺的距离处弯下腰,把那只银方小杯原封不动地搁回原位。

闻芊莫名其妙地朝他眨了眨眼睛——没明白。

他自己也无措地笑了下,闭目沉吟了良久,突然将所有的茶盏翻开,规规整整的摆好,茶杯间各自相隔一寸,为此杨晋还来回调整了好几次,继而他斟上茶水——每个都是不多不少,半杯的样子。

闻芊若有所思地颔首。

“现在明白了?”

“有点懂了。”

“若不这样会如何?”她又问。

杨晋思索着,认真回答她:“不好说……大概他自己会非常难受。”

第二日,早起正值用饭的时间。

杨家厨子贴心,摆了满满一桌的早点,兴许是瞧见有小姑娘,在以往照顾老年人的甜糯口味里来了个大转弯,多添了几道香酥的马蹄烧饼、香菇面筋之类。

杨老没来,几个年轻人便很规矩地站在一旁,很快打完拳的老将军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视线中。

闻芊带来的这帮人里可谓是五花八门,有小姑娘有大姑娘还有个头高的惊人的庞然大物,乍然撞进杨老的眼睛,让他眼角直抽,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你们等等。”

他转来转去把一帮人按高矮男女顺序排得甚是整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行了,坐下吃吧。”

“……”

闻芊饶有兴味地目睹了这番杨晋所说的“追求细枝末节”,只觉得见识大涨,新奇有趣,连吃东西也是心不在焉,只撕着手里的饼子亮晶晶地盯着那老头看。

杨晋无奈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好好吃饭。”忍不住便后悔昨天告诉她这事了。

杨府很少来这么多客人,还清一色都是小年轻,杨老不自觉就端起长辈的姿态来。

先是嚷嚷朗许长这么大块头吃那么少,硬生生叫人给他把碗换成了桶,然后是嫌两个小姑娘挑食,非得把韭菜馅的包子一人给了一个看着吃完,最后是觉得杨凝总吃自己面前的两盘,沉默得太过拘谨了。

施百川恰好坐在她身侧,眼见杨老还要开口,瞧了瞧杨凝,笑着说道:“没有的事,凝儿姐才给我盛了碗粥的……老爷子您别见外了。”

杨老将军听完哼哼了两声,这才作罢。

就在之前说话的同时,他已把自己盘中的水煎包依次摆好,菜是菜肉是肉的分拣完毕,刚要下筷子,闻芊仿佛看准了时机一样,夹了一只分外格格不入的煎饺就要给他放到盘里。

嘴上还笑得特别无害,“爷爷,这饺子味道不错,您尝尝?”

好端端一盘规整的吃食,眼见就要被打乱,杨老急得双目通红,偏偏又不知该说什么,鼻中直喘气,那模样闻芊估摸着再过一会儿他准能哭出来。

杨晋无比头疼地在心里暗叹,桌下抬脚轻踹了下闻芊,用神情示意她别再玩了,毕竟是老人家。

闻芊心情颇好地偷笑,在那煎饺油光水滑的表面即将碰到干干净净的糯米丸子时,忽的一收。

“哎呀,我想起来上了年纪的人,好像吃太油腻的不好呢……还是算了吧。”

煎饺远离了菱花盘,杨老脸上的表情简直得到救赎般欣喜。

她强忍着没笑出声,把饺子丢在杨晋碗里去,信手拿起汤匙来喝粥。

早饭吃得很热闹,结束得也比往常要晚。杨老经历了一场内心的浩劫,没怎么吃饱就匆匆搁了筷子,自杨晋身后路过时,低低对他撂下话:“一会儿到我书房来。”

一般来说,祖父讲出这句就代表有极要紧的事。

杨晋跟进书房时,心头免不了胡乱揣测。

杨老坐在圈椅中,正把书页卷起的一角捋平,抬眼看着他,开门见山就问:“知道我为何这么急要见你么?”

杨晋如实摇头。

他老眼一眯,把书合上丢在一旁,“前不久我才得到传信,殷方新,逃了。”

杨晋骤然一怔,“什么?”

“辽东因为临近后金的关系消息素来闭塞,他据说已失踪有段时间,约摸是被人救走的,至于具体是谁,锦衣卫还在查。”杨老不发火也不犯那古怪的癖好时,整个人通身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每句话似乎都别有深意,“最近几个月,有人曾在蜀中、扬州、徐州等地见过他。”

“这条是你行程的路线……晋儿。”他低低道,“此人很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杨晋双目微睁了良久,随即又缓缓恢复了平静。

他自己回忆往昔,和从别人嘴里听到故人的名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殷方新对于他这半生而言是个极特殊的存在。

此人特立独行,剑走偏锋,而且……永远也让人猜不到内心的想法。

五年前,他当场反水背叛,让红莲教付之一炬,若不是殷家有太/祖留下的免死铁券,估计殷方新早已人首分离,现在投胎都能打酱油了。

所以根本不用想,这次他卷土重来,必然是来者不善。

杨老望着他竟叹了声,“你自己要当心,眼下朝廷的局势不好,别给你爹惹麻烦。

“若是回京不急,倒也可在济南多住些日子,毕竟此处是咱们的地盘,倘使在路上……那很多事可就难说了。”

“我明白。”他颔首施礼,“多谢爷爷提醒。”

见杨晋那表情有些严肃得过了头,杨老也暗怨自个儿把话说得太重了,无端给他多添烦恼。那殷方新说白了也就肉体凡胎,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何必怕他怕成这样。

他挽起袖子咳了声,“这事往后再议,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件要紧的。”

杨晋直起身等他下文。

“你也知道……凝儿老大不小了。”杨老提起这个,居然为难地抓抓耳根,“她一个姑娘家,虽在锦衣卫供职,但总归是要成亲的。”

杨凝的爹娘去得早,因担心她在深宅大院里被人欺负,所以一直养在杨老将军膝下。这朵娇花自小缺少个像样的女人照顾,又在杨老的亲自操刀下养得是越来越歪,久而久之别说亵玩了,连远观都不够格。

等杨老发现女孩儿家还是应该稍微柔美一点时,已经为时已晚……

杨凝年过二十,因身在锦衣卫,凶名在外,故而及笄多年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对此杨老自是十分愧疚,一直想找个机会补偿。

“三姐她……”杨晋迟疑道,“有意中人了么?”

“她话少,也没提过。”

想来也是。

以杨老的性子,要是杨凝看上了谁,不管对方愿不愿意,肯定拿刀架着脖子也得乖乖让他拜堂。

“所以,这不是再过几日城郊梅庄有个赏花宴么。”他将手边的一封请帖往前推了推,“我打算让你陪她去一趟。”

请帖用的是上等的白鹿纸,做工很是考究,隐约还能嗅到股淡雅的清香。

他在济南府住过两年,对城外的梅庄还有点印象,记得那地方挺大的,虽以梅为名,但一年四季皆有花开,只是以红梅著称于世,故而叫梅庄。

杨晋从书房出来,边走边看。

冷不防一小团雪球掉到纸上,他驻足往旁边望去。

天冰地雪的白色世界里,正有人娉婷地站在腊梅树下,大红的衣袂与白狐围脖相衬,映出一幅妙手神笔也难以描摹的画卷。

几乎是在看见她的刹那,杨晋唇边不自觉溢出笑。

“瞧什么呢,这么出神?”闻芊拈了朵盛开的金梅在指尖旋转,慢条斯理地行至跟前。

“没什么……”杨晋扬了扬手里的请柬,“有赏花宴,去吗?”

第五五章

闻芊接过请帖来看, “这么有兴致?……好玩吗?”

“我也没去过, 不过据说有的吃有的玩,应该还不错。”

帖子上是用端端正正的行楷书写, 明白的落着“梅庄花让”四个字, 她瞧完后翻到背面去瞅了瞅,“怎么突然想着要请你们赏花, 是应酬?”

他说不是, “梅庄是花家的产业,老庄主曾在朝中任翰林院大学士,致仕后爱莳花木, 于是一手建造了这座梅园。起初那几年,只是广邀爱花之人来庄中游玩, 后来小庄主继承家业后, 就变成了青年男女弹琴作诗的风雅之地。”

杨晋淡笑着从她指尖把请柬抽了出来,“这个,以前府上也收到不少, 爷爷从未理会过,不过今年破例,主要还是为了我堂姐。”

“你堂姐?”闻芊长长地哦了声,“听你说她也是锦衣卫……入职比你早吗?“

他点了点头, “其实我是在红莲教那件事之后才认识她的,由于是远亲,此前连面也没见过。”

闻芊随他在小径上信步而行。

“三姐大我两岁,五年前我和百川被带到济南府时, 她刚刚十八,但人已经是北镇抚司正七品的总旗了。”

“施百川?”她转过眼,“等等,怎么这里头还有他?”

杨晋笑了下,“小川是我在教中收的小弟,因为无父无母,出卖方新以后他自然而然地要跟着我,怎么赶都赶不走,爷爷见拿他没办法,索性就一块儿带来了。”

闻芊忍不住笑出声,“你自己都小着呢,还收小弟?”

“是啊。”说到此处,杨晋驻足想了一下,“那时他大概也就……十四岁的样子。”

后院里,满地的霜雪被刀光溅起,像一把沾衣欲湿的杏花雨,飞上半空后又簌簌往下坠。

施百川在屋檐上几个起落,最后停在院外隔了老远的一棵大榕树上,扶着树干,蹲在那里静静的往下看。

院中的姑娘一身贴身短打,纤细的人拎了把纤细的刀,整个一长条,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显得愈发单薄。

她好似天生不会收拾自己,头发一点也不像普通年轻女孩儿那样柔顺光滑,反而很枯黄,发梢微微发卷,衣衫也是长年累月的暗色系,从头到脚看不见丁点的装饰。

这身乌漆嘛黑的打扮,在加上脸颊那道长长的疤,平日里若放在人群中,便是谁也不会为之回眸的类型,甚至还会认为……很难看。

施百川托起腮来,出神地瞧她练刀。

犹记得他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

是在第一次来杨府的时候。

那会儿杨晋正被杨老拎到小黑屋没日没夜的挨揍,他和其他几个“欠管教”的兄弟则被关在厢房内,而负责看守他们的,是个面无表情,通身不带半点女人味的……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