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摇摇头,涩然轻叹:“那时候,我与方新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知己,知道我背叛他,恨五年也不奇怪。”

闻芊牵着他的手慢慢走着,“怎么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不是被他蛊惑才入教的么?”

“不算是蛊惑。”杨晋垂目解释,“我和他相交,除了因为他认可我以外,更多的是‘同病相怜’。”

他忽然深吸了口气,“我可能没告诉你,在被我爷爷带走之前,我的武功、身手,其实并不好。”

闻芊听到此处,颇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在她的印象中,杨晋一直是个武学高手般的存在。

他在阴暗空寂的密道里对她娓娓道来,“从我有记忆起,大哥就像块形影不离的牌子,一直压在我头顶。

“一开始,我没想过要学武。我学四书五经,学写字、学作画、学音律,什么都学,可什么都学不好,我是真的没有天赋。

“虽然白天被大人们嫌弃,拿大哥作比较的时候,我表面上很不屑一顾,但夜里回了房,我悄悄用过功,他们说我成日里不务正业——其实不全对,我只是在这方面不擅长。”

当年幼的少年发现自己苦苦背了一夜的书,自己的大哥看一遍就记住了,那种巨大的落差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闻芊接了话:“所以你选择了习武?”

他点点头,“大哥喜静不喜动,就算学骑射也只是强身健体,偶尔为之,而我自小爱玩,活泼好动,便以为自己或许走武学一道会有出路。

“因此,我开始不顾一切地练功,掌法、剑法、枪法……学了四五种,找了许多的师父,我想我总能考上武状元,届时再像祖父那样,征战沙场,扬名立万。”

知道他这么说,应该会有一个转折的契机,闻芊轻声问了句:“后来呢?”

杨晋紧了紧握着她的那只手,“后来有一天,大哥带着下人来给我送午膳。当时一个师父正教了我一套新剑法,路数复杂很难记,我在旁边练了大半日,总是不得要领。

“突然,大哥叫住了我,从我手里接过剑,试着纠正了我一下。他把剑法完完整整,一套挥了出来——尽管力气不大。”

“他只看了一遍。”杨晋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原来大哥不是不会,他只是自己不想学,只要他想,就没有学不会的。”

闻芊若有所思的明白过来。

——杨晋的心态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崩的。

“方新和我的遭遇相同,他家中有个大他几岁的哥哥,两个人在太医院共事。

“每次沐休会约我出来喝酒,总是谈着谈着人就醉了……”

杨晋默了一阵,才道:“记得跟着祖父闭关时,他曾经对我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能寻到他自己的天赋,并且在自己所坚定的路上一直走下去。”

他言罢,转头来看向闻芊,目光里有说不出的温和,“我第一眼见你时便明白,闻芊,你就是这样的人。”

活得恣意,潇洒,备受瞩目,好像永远不会迷茫……很耀眼。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数月前在广陵城郊,瞧见她站在树上起舞时的样子。

他目光太温柔了,以至于闻芊不自觉地站住了脚,半晌歪头笑道:“会唱个曲儿跳个舞而已,这就天之骄子了?依我看,还不如你当个打手管用。怎么,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杨晋迎上她的视线,也不避讳的承认道:“是啊。”

从前,他不是没想过未来发妻的模样。

按照杨晋最初的设想,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喜欢那种温婉文静,知书达理的姑娘,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多时候需要他的保护……至少不会是闻芊。

然而天意总是会把一切规划好的井井有条全部打乱。

和她在一起,哪怕想过没有结果,这个坑他竟也义无反顾地跳下来了。

甚至在今晨赶去闻芊房间的路上,杨晋还冒出一个念头——

倘若她给的答案是否定的,这辈子就不再娶了。

空旷的山洞把尾音拖得很长,余音尚未断绝之际,闻芊忽然踮起脚,轻轻吻在他唇边。

与以往每一次的触碰都不一样。

不是戏弄,不是调侃,也不是赌气。

好似一片羽毛拂过,却有清晰的温度,他愣了愣,顷刻间意识到了什么,心潮如沸水般骤然涌动。

闻芊松开他,站回了原处,杨晋却依然怔怔地望着虚里。

须臾过后,他神魂归位,刚要说话:“我……”闻芊却又蓦地凑上来,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没有很用力,却足以让杨晋低低抽了口凉气。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他有些无措,闻芊负手而立,似笑非笑道:“这下算是报了昨天晚上的仇了。”

闻言,杨晋抚着嘴唇,语气无奈:“我咬得有那么重么?”

“自己看看。”闻芊偏头把下巴扬了扬,她眼角眉梢一如既往的风情媚态,红唇饱满湿润,“我早就说过了,你这个虎牙啊,咬起人来一定很疼……”

话音未落,那只带了伤的手臂倏地伸出来将她拉入怀中,胳膊不经意碰到石壁上的油灯,在杨晋吻下去的同时,灯火哐当一声堙没在地上,正好把这小方天地铺出一抹黑色。

第六三章

大概是怕唐突了, 他不敢深吻。只任凭方才乍起的冲动, 将她紧紧圈在臂弯之间。

灼热的气息沿着耳根遍布全身,仿佛有热流在四肢百骸中游走。

杨晋松开闻芊时, 胳膊上的伤口已然裂开, 指尖有湿滑温热的触感。

她将仰得发酸的脖颈低下来,拉起他的手臂凑在微光下打量, 啧啧道:“你看看你。”

杨晋仍在瞧她, 不在意地笑了笑:“不碍事。”

闻芊重新扯了巾布止血,余光瞥到他的视线,居然有些不自在, 她抿起唇,目光在周围飘, “黑灯瞎火的你也瞧, 有那么好看吗?”

他如实颔首:“有啊。”

被这句坦诚的话噎住,闻芊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借着幽暗的光线低头牵了下嘴角, 将结系好,佯作催促地推他:“好了,快把灯点上,该走了。”

杨晋嗯了一声, 起身去捡起倒在地上多时的油灯,灯油流了一地,显然不能用了,他只好另取了一盏, 借着远处的火把将灯芯点燃,随即朝闻芊伸出手。

青年的眉眼在灯火阑珊下俊朗如画。

她顺从地上前来将他宽厚的手掌握住。

施百川和杨凝几乎是踩着满地尸体前进的,从周遭浓郁的腥气可以想象出,不久前此处有过怎样的激战。

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故而脚下便越来越缓。

杨凝自然发觉了,回头冲他递了个狐疑不解的眼神。

“凝儿姐,你有没有感觉咱们这一路顺利得有点太刻意了?”

如果是一个曾经掀起大风大浪的红莲教头目,会安排这么个不隐蔽的山洞,让他们来救人么?又会这么轻易的让他们救到人么?

如此一想,忽然连那个提供情报的灰衣男子也变得可疑起来。

殷方新要跟踪杨晋,能让这么个身手平平,嘴一撬就开的废物当此大任?

还是说。

他是故意的?

在兵书当中,有一种担当双面奸细的探子,会将我方错误的情报提供给敌军。

这个念头在施百川的脑子里一出现,便好似打了个冷战,游走在四肢百骸。

“凝儿姐。”他匆忙问道,“你被关在牢中,可有见过殷方新?他可有来过?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杨凝一面思索,一面皱着眉冲他摇头。

施百川呼吸一滞,四下打量了一圈,抽出刀翻开一具尸首,将其左右两臂的衣袖削了下来——臂膀上干干净净,什么印记也没有。

“怎么了?”见他神色有异,杨凝不由问道。

“这些人,根本就不是红莲教的教众!”他咬咬牙。

早该想到的,殷方新仓皇逃出来,怎会在短时间内发展出如此的势力,这山洞中的人只怕都是寻常山匪,被他利用来虚张声势而已。

他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也压根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找到,做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将杨晋引到这里来。

如此不顾一切,破罐子破摔的计划,目的恐怕只有一个……

“糟了,得赶紧找到我哥!”

山洞的深处,前路依然狭长幽暗,这条密道不知修了多少年了,走在其中,头顶偶尔会有砂石落下,显得很不坚固,随时会塌的样子。

千佛山脚下为何会有这么一个洞穴?

最初修建这个洞穴的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目的呢?

杨晋一手举着灯四照,一手牵着闻芊将她护在身后。

周遭静悄悄的,鸦雀无声,极目是石壁与火把的组合,随着夹道弯弯绕绕,有时看到拐角,还以为那后面会豁然开朗,不承想拐角过去仍是夹道。

一路走来景色似乎就没变化过,起初他觉得是自己的心绪难平所以导致耳力迟缓,时间一久,连闻芊也觉出异样来。

“这条路,有这么长吗?”

来时满腹心事,只顾着拎刀砍人,虽没留意过路程,但他们好似已经走了快一炷香,前方却仍旧没见到尽头。

杨晋终于停了下脚,带了几分怀疑地重新审视四周。

闻芊看他神色凝重,也就不再腾出心思说笑,“出什么事了?”

杨晋将神经绷到了极致,皱眉左右环顾,“不对。”

他说:“尸首不见了。”

进山洞时,自己明明一路砍杀,遍地横尸,然而他们走到现在,前后却是空旷一片。

如此显然的反差,放在平时,杨晋不会这么晚才发觉,实在是因为闻芊的出现,令人他心事重重无暇顾及。

此刻杨晋也不得不承认,只要遇上她的事,自己的确方寸大乱。

这么一句毛骨悚然的话,闻芊立时从握着他的手改为抱起他的胳膊,略往后退了退,带着戒备地四顾。

大概是心理缘故,总觉得平平无奇的密道突然诡异起来,连四壁的山石也一并像是妖魔鬼怪。

“我们不是出了那间石室后,一直走的一条道吗?”

期间都没有过岔路口,没道理会走错才对。

“那只能表明,最初我们走的那条就是错的。”

杨晋面色严肃地说完,忽在空气中轻轻嗅了一阵。

潮湿的环境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

有股淡香。

先前他就闻到了,只是太淡,着实不容易被人察觉,而眼下那味道却不易察觉的浓了不少,待仔细辨别后,还隐约有点熟悉。

“……檀香?”闻芊喃喃自言。

“不是檀香。

“你还记不记得在唐石府上,那个地牢之中,我曾告诉过你,世间上有种迷惑人心智,能够制造出幻觉的草花。”

她一点就通:“曼陀罗。”

“对。”杨晋点了点头,“倘若我猜得不错,我们应该……”他顿了片刻,“上次的药,你还有吗?”

幸而楼砚面面俱到,临走前留了不少东西给她,闻芊在随身带着的荷包中找了片刻,还真叫她找着了。

“你瞧瞧是不是这个。”

很有楼大奶妈品味的白瓷银花瓶递到了他手上,杨晋拔开瓶盖来轻嗅,排山倒海的辛辣刺鼻瞬间淹没了神智。

“咳咳……就是这个。”

他别过脸一阵咳,旋即把瓶子给闻芊,示意她也闻一闻。

很快,两人各自扶着墙病痨鬼似的咳得要死不活。

这解药实在霸道,能辣得让人涕泗横流,但效果也是立竿见影,闻芊刚把眼角的泪花抹去,便蓦然发现——四周的景致变了。

洞内明显不及方才宽敞,更像是个小隧道,再回头时,才发觉他们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程,差不多快深入了大山的中心。

闻芊:“殷方新怎么会有这种药?”

他说不清这是由什么制成的,不过从上一次和这一次的情况来看,大概是能够引导人朝某处而行药物。

和蛊虫的作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前面不远是间小小的耳室,其中仿佛有光,一个又一个木制的箱子从室内堆放到了室外,不知放的是什么。

杨晋和闻芊对视了一眼,牵着她走过去。

木箱很新,和陈旧的密道截然不同,打开看时,箱子里摆得满满的全是迷药的成品,除此以外还有些别的,叫不出名字的药丸。

他捡了一个在手中把玩,沉吟道:“恐怕唐石的药正是从殷方新这里得来的。”

“唐石在宁王造反一案里,主要是利用身份为其收集军备,而他被捕时只言片语中能看出,如今朝廷内还有个势大权大的人为他撑腰——这些药的数量非常可观,而唐石已死,方新却还在炼药,说明这些药并不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闻芊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殷方新在帮某个权势滔天的人偷偷炼这些鬼玩意儿?”

“我想,那个人和救他出来的,是同一个。”

此时杨晋才隐隐感觉到,宁王谋反一案,或者说,从他奉命南下押送刘文远上京这一行,远远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他将木箱的盖子放下,吩咐闻芊,“药都先别动,回头我派人来仔细查一查。”

“好。”

杨晋计划得很周全,他们所中的迷药已解,等出了山洞,召集锦衣卫和官府联手,从这些药里找出蛛丝马迹,不愁抓不到幕后主使。

可当他走进那间耳室的时候,一抬眼,倏地却愣住了。

室内四壁都有灯,亮堂堂的,装药的箱子围着墙根一圈摆得整整齐齐。

而那正中的石桌前却坐了一个人,看面孔,他好像还不到三十,须发散乱地披在肩头,脸颊呈现着不正常的苍白,手虚虚搭在轮椅的扶手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粗糙得仿佛已过五十。

他把轮椅缓缓转过来时,闻芊才真正看清了此人的面容——

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

杨晋牵着她的手骤然一紧,闻芊感觉他连嗓音都提了起来,低沉道:

“方新。”

那人笑得很和蔼,虽形容憔悴,但依稀流露出一缕残存的书卷气息,如果不是知道他的来历,闻芊很难把这样一个人和五年前心狠手辣的殷方新联系起来。

“阿晋。”杨晋已经比从前长高了许多,他又坐着,非得要高高仰起头来才能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