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上京的旅途在她每日的悬梁刺股中慢慢的消磨到了尽头。

雄伟的北京城已于依稀可见之处现出轮廓,单单只是冰山一角,已然让人倍感宏阔与庄严。

这便是整个大齐帝国的中心了。

因城门关得早,他们没能赶上,当夜便是在城外的驿站中度过的。

驿卒经常迎来送往,和杨晋似乎很熟,进门就点头呵腰地嘘寒问暖,上房不要钱似的赶着给他送。

接近京城,杨家的势力就展现的更加明显。

在外面山高皇帝远的时候,地方官顶多也就陪个笑脸,管你是不是内阁首辅的公子,反正等首辅的爪子伸过来沿途还有一帮地头蛇挡着,不疼不痒。

而在这天子脚下,皇城当中,头衔就真真实实成了吃饭的本钱。

天色渐暗,黄昏还未褪去。

众人在驿站的院落里消食,菱歌和游月还是围着朗许打转,正让他把掉在树下的鸟窝放回去。而另一边坐着在对照图纸刻木雕的杨凝——这是临走前杨老教她的一项修身养性的绝活。

“凝儿姐,你下手太重了,得轻一点才不容易坏掉。”施百川指着图纸纠正她,“你看这一块,往旁一些比较好。”

杨凝若有所思地颔首,“嗯,那我再试试……是这里吗?”

“不是,再往右一点。”

“这里?”

“再右一点。”

施百川顺势俯下身,凑过去的时候悄悄在她唇边亲了亲,旋即又飞快起身,自然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杨凝仍握着小刀和木雕,虽然未曾抬眼,低头时,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院子里挺热闹,配合着春天的景象遍地开花。杨晋倚窗而站,目光明明是朝下,却并未把众人收入眼底,他看上去有几分心绪不宁,手指一直敲着窗沿——

快到家了,近乡情怯的忐忑在这几日尤为强烈。

其实早在济南,他就已经于寄回京城的书信上不止一次提到闻芊的事,可收到的回信中,父亲总是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半点声色也没露过。

难道是他不同意么?

可若是真的反对,为何又不挑明呢?

杨晋用手指覆上唇轻轻摩挲,忍不住开始担忧……

“二少爷。”驿卒在半掩着的门扉上轻叩,毕恭毕敬地问道,“厨房烧好了热水,您看要先沐浴么?”

他半晌回过神,刚准备回答时又顿了下,“去问问隔壁那位姑娘要不要热水。”

“好咧,那……”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隔壁的姑娘’眼下不用,你过半个时辰再送来吧。”

杨晋这才将视线从没入地底的夕阳收回,抬眸看向她时,不自觉地就微笑起来,扬了扬下巴示意那驿卒,“听她的。”

“是。”后者弯腰作了个揖,“二少爷若再有别的吩咐,随时唤小的,小的就在门外候着。”

“知道了。”他不耐烦地摆了下手,驿卒心知啰嗦了,立马闭了嘴,很有眼色地给闻芊让路。

见这人手脚利索地退出去,她秀眉一挑,掩上门进去的同时,把手背在身后,有意调侃道:“二少爷,什么事这么不高兴呀?是饭菜不合口味,还是床太硬睡不舒坦?可需要小人替你分忧啊?”

杨晋不禁莞尔:“我没什么事……你腿今天还疼吗?疼的话我再给你推拿。”

闻芊在桌上倒了杯茶,闻声故作惶恐:“岂敢岂敢,二少爷的手都是镶金的,小人怎么消受得起?”

他好笑又无奈:“干什么,突然叫我二少爷。”

她喝了口茶,歪头冲他挑衅一笑:“我又没叫错,你难道不是二少爷?”

杨晋靠在窗边,“就算是……你今天头一回知道?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规矩。”

“从前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还望二少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闻芊说着抬手抱了个拳。

杨晋抱怀笑着看她,“行,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二少夫人。”

闻芊眸子里星辰闪烁,放下杯子走了过来,杨晋在她靠近时顺势伸手揽住她腰肢轻轻搂在身前。

屋内还未点灯,天边已渐暗,好在咫尺之间要看清他的眉眼并不困难。

“明天要到家了。”杨晋抚过闻芊的脸颊,目光上下打量,只觉哪里都满意,不由低下头来,柔声说,“记得穿好看点儿。”

她抬起胳膊勾在他脖颈后,信誓旦旦,“你放心,我保证把你爹迷得神魂颠倒!”

“……”杨晋忙把她的腰往上提了提,急声道:“不能这样!”

闻芊垫着脚倚在他怀里笑:“这也你信,逗你的。”她拍拍他的胸口让他宽心,“心跳得这么快作甚么?别紧张,见公婆的又不是你。”

“我不是紧张,我只是……”

杨晋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和他相比,闻芊这个当事人反倒显得尤为轻松,“怕什么,我出马你还不放心?再怎么样也不过见招拆招,实在应付不了,大不了咱们私奔。”

他听完这番破罐子破摔的解决办法,一时倒也觉得痛快,笑着点头,“好啊。”

一夜辗转难眠,然而无论杨晋怎么忧虑,第二天的朝阳依旧照常升起。

皇城的长街笔直宽敞,花光满路,绮罗飘香,放眼望去就是端端正正的“太平盛世”四个大字。

阔别了近一年之久的杨家大宅与他走时似乎并没什么两样,石狮子还是那两尊石狮子,烫金的匾额仍是锃亮崭新。门前早有等候多时的小厮前来恭迎。

杨晋牵着闻芊从车上下来,交代了行李和车马后便径直往里而行。

“二少爷。”

他走得有点急,闻讯赶来的管事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子,“厢房按您的吩咐已经都收拾好了,京城里最好的骨科大夫也打了招呼。不过夫人要您先去一趟,您看是……”

他边走边道:“我娘在何处?”

“在正厅。”

闻芊尚不及细看,一抬眼便看见了厅里上座的那位妇人。

她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坐得端庄又严肃,可不知怎的,迟暮的容颜里总是透出一丝年轻时清丽的影子来。

这是闻芊头一次见到杨晋的母亲,随即才意识到他脸上的稚气与清秀到底是像的谁了。

杨晋撩袍单膝而跪,“娘。”

眼见她视线一转不转地盯着自己,闻芊好整以暇地垂眸,双手交叠,屈膝行了个揖礼。

不等杨夫人开口,杨晋已自行起身,在袖下紧握住闻芊的手,抿了下唇说道:“她是……闻芊,我在信上提过的那位姑娘。”

第七五章

杨夫人穿着一身枣红的褙子, 底下一条茶金马面裙, 端坐在帽椅里时,像颗应季的冰糖枣, 不苟言笑。

她似乎有些气不顺, 因听到杨晋开口,才勉为其难地抬眼抱怨, “你还知道回来啊。”

“不过去趟江南, 就离家整整一年。过节也不回家,连好好的大年三十都不和爹娘一块儿吃饭。”

被她这么一说,杨晋自觉理亏地低下头, 握着闻芊的手轻轻收紧,“是孩儿不好, 让娘担心了。”

他认错越干脆, 杨夫人就越是郁结难消,似有一肚子的不满要诉:“我早就说了,不该让你进什么锦衣卫, 老老实实考个功名,在朝廷里不必风吹日晒的多好?非得往这种衙门里钻,成天东奔西走的,人都瘦了一大圈……”

“我不要紧, 人年纪轻,扛得住。”他无所谓的笑笑,旋即扫过四周,“爹呢?”

“你爹还在文渊阁里忙——也不知是怎么了, 今年有那么多事,他连着好几天没归家了,晚上都是在宫里过的夜。我真是不明白,内阁有五个人呢,少他一个,朝廷难道还能塌了?”

“圣上龙体抱恙,爹爹也是为君分忧。”

“那国事再重要,也得顾着家呀。”

杨夫人是本本分分的妇道人家,小门小户出身,平生引以为傲的有两件事,其一是大儿子功成名就,极有出息;其二是夫君钟情专一,从未纳妾。

光这两样就够她扬眉吐气一辈子了,至于朝廷如何维持,时局是好是坏,她从不委屈自己分心操劳,只安分顾着那一亩三分地。

“娘。”杨晋耐着性子和她扯了大半天的家常,总算找到机会把闻芊抬出来,“这是……我的意中人。不知爹爹有没有和您提起过?”

杨夫人的脸上露出了一副躲避半天,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无奈神情,先是往他旁边瞄了一眼,有点欲言又止地抿唇,又瞄了一眼,正要说话时,仍是不自在地咽了回去,再瞄了一眼,两眼,三眼,一直没能开口。

闻芊饶有兴致地站在对面看她翻眼皮,正数到第八下,杨夫人的金口可算开了:不过依旧是在问杨晋,“她……不是京城本地人啊?”

对此,杨晋似不知要从何说起,只好去繁就简地回答:“呃,她是扬州人士。”

杨夫人语意不明地哦了声,颦眉在闻芊身上打量,“多大了?”

她笑吟吟道:“回夫人,二十了。”

听到对面诧异的啊哟了一下,“二十了呀?岁数可不小了!我们晋儿才二十出头的。”

闻芊没解释,杨晋闻言已不悦地皱了皱眉,“娘,她二十我也大她两岁,和年纪又没有关系。想当初奶奶比爷爷大一岁多,这婚事不也照样办了吗?”

杨夫人嗫嚅了一阵没再言语。

或许是因为当初曾在家里掀起过腥风血雨,出于歉疚,她对待小儿子倒是纵容的时候更多些。

“那,家里人呢?”

“她的家里人……”杨晋正看向闻芊,她无所谓地笑着把话接过去,“我爹娘去得早,家里没剩什么人,只有两个哥哥,在京城……嗯,做点药材生意。”

她瞬间给楼砚带了顶医馆掌柜的高帽子。

对于这个出身,杨夫人也没说满意还是不满意,揪着马面裙上的云纹兀自垂眸思索。

正在此时,杨凝从门外进来,身后还拖着施百川这条人形小尾巴。

“大伯母。”她拱手行礼。

杨夫人方才将面色缓和了几分:“是凝儿啊……”她对施百川素来没什么好感,也就瞧着杨凝勉强顺眼些。

“打搅了,我来找阿晋有些事。”她说完转向杨晋,“总指挥使让你去北镇抚司述职。”

“现在?”

“现在。”

这也太不巧了,什么都堆到了一块儿,他看着面前这才铺开的烂摊子,实在是放心不下,压低声音朝杨凝道,“我才刚回来。”

“这是指挥使的意思。”杨凝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估摸着是周围的暗线发现你回京了特地给他禀报的。”

“宁王旧案的善后事、唐石的死因、红莲教余孽,你招惹了这么多麻烦,指挥使能放你在外逍遥几个月已经仁至义尽了。”她说着在堂弟肩头上一拍,眼神示意道,“赶紧去,这里有我呢。”

杨晋在原地左右为难,杨夫人对他这职位本就诸多不满,对此也只好轻叹:“快去吧。早去早回,路上别耽搁。”

他迟疑了下,又担忧地望向闻芊。

后者扬起眉,轻松写意地笑笑:“瞧我干什么,去呀。”

“……”

杨晋虽有一肚子话,这会儿却又没办法细说,只好将她的手握了握,万般不舍地同施百川往外走。

背后的三个女人仿佛鼎足而立,随时能刮起一场罕见的狂风骤雨。

像是从府上肃杀的气息里读出点什么来,沿途施百川边回头瞅边问他,“哥,你这是……这么快就和家里坦白了?”

他烦躁地嗯了一声,接过小厮牵着的马翻身而上。

“你行啊,就把闻姐姐一个人留下?”那边的施百川已经拽过缰绳,毫无同情心的火上浇油,“她那么厉害,你不怕‘兵戈四起’‘不欢而散’最后‘满目疮痍’吗?”

“我怕,我怎么不怕。没听见我方才讲的话么?”杨晋越说越心烦,驱马前行,“你们也真是,就不能替我挡一挡?”

“哇,欧阳老爷子下的令我哪儿顶撞。”他颇有些幸灾乐祸,“你就认栽吧。”

杨晋舌尖抵着牙槽,瞥了他一眼,冷哼道:“别得意太早,你也快了。”

施百川不吃这一招,过得今朝有酒今朝醉,乐颠颠地夹着马腹在繁华的京城中穿街过巷。

杨晋本就满腹心事,经此一役回想起之前母亲的反应,愈发感觉出师不利,这会儿再让施百川一挑拨,脑子里简直要炸。

听他娘那口气,必然是很在意闻芊的出身,他先前犹豫了很久,把“伶人”这个身份用了好几种修饰来美化,但写在纸上,左看右看仍是干巴巴的几个大写的“下九流”。

也不知,爹爹是怎么和娘商量的,他们到底又商量出了个什么结果……

南北镇抚司的总指挥使姓欧阳,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嗓门一开,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回响,对街的武馆师父时常以此作为典型,对一帮徒弟夸赞指挥使内功深厚。

“殷方新那厮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如何跑到济南去的?”

“听人说他已经死了,还是你亲眼所见,是真的么?一回头可别又诈尸了,红莲教那群余党呢,清干净了吗?”

“你这小子,天大的事都堆成山了,只会叫人传话!”

杨晋站在锦衣卫衙门内,心不在焉地应付欧阳恒,思绪翻来覆去装的全是家中的事。

他在顶头上司唾沫飞溅的一系列问话里忽然做了个决定——倘若爹娘都不同意他们俩在一起,索性就带着闻芊私奔好了。

反正上面还有个大哥,没自己也不要紧。

他有一身功夫,江湖、庙堂的朋友都不少,随便去哪里,回广陵也行,怎么都饿不着她。

欧阳指挥使说累了,摁着金错刀就近捡了把椅子坐下,“其实年前升镇抚使的谕令就已经下来了,因为你来信说要在济南多留一阵,吏部那边就一直耽搁着。正好你回京,赶紧跑一趟去把场子走完——也是没见过你这么心大的,升官都不积极,这是讨媳妇了怎么的?那么消极怠工。”

杨晋敷衍地抱拳应下,在欧阳恒的喋喋不休中一路浑浑噩噩地拿着文牒去吏部报到。六部位于都督府的正对面,这会儿大概刚下朝,门口人满为患。

他在等批复的漫长过程里开始后悔起来。

眼下府上的情况怎么样了?

果然还是不应该把闻芊一个人丢在家里的。

她人性子那么倔,又要强,倘若母亲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必然会揭她的伤疤,两个人一言不合兴许还能吵起来。

偏偏杨凝又是个最不会打圆场的,整个杨家也没人能帮着她。

闻芊孤身在外,眼下腿伤未愈,受这样的委屈心中定然难过,怪他照顾不周,怪他没有护着她,说不准要负气离开,如果就此不告而别。

如果就此不告而别……

那该如何是好!

杨晋越想越糟糕,连官印也只是胡乱盖了了事,从六部出来便飞快上马往回赶。

正值半上午的时候,门前的下人拎着扫把在清扫落叶,看见他行色匆匆的进来,张口叫了声“少爷好”。

杨晋草草颔首,“和我一同来的那位姑娘呢?”

少年指了指身后,“被夫人叫到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