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哗然。

江令宛竟然能背诵《论语.学而篇》全篇?

这不可能吧!

江令媛眼神死死盯着江令宛,她不信,开学半个月,她们请假五天,之前十天,她们只上了陈夫子四节课,两节四书五经,两节算数课。

江令宛写字还行,却并不是爱读书的人,短短两节课,她不信江令宛能背诵全篇。

陈夫子神色不变,语气低沉,比刚才和缓了一些:“你背给我听。”

“是。”江令宛丹唇轻,:“《论语.学而篇》,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少女声音清脆婉转,语气不疾不徐,如泉水流过清晨的山间,清新悦耳,令人享受。

江令媛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向那个从容背书的少女。

她真的是江令宛吗?

背诵结束,江令宛声音戛然而止,她问:“陈夫子,我背得对吗?可以为自己作证吗?”

陈夫子严厉刻板的脸孔舒展了许多,眼中闪烁着满意的光芒:“背得很好,可以作为证据。”

是啊,背得这么熟练,没有停顿磕绊,一个字都没有错,必然是下了真的功夫的。

既然能背得这么好,又怎么可能没有抄写呢?

江令媛说她不看书,不写字,分明是污蔑了。

事实胜于雄辩,原来无耻的那个人是江令媛啊。

江令宛真可怜,竟然摊上这样的姐姐。

幸好她背下来了,若是她没背下来,岂不是就被江令媛污蔑了?

这样想的,可不止女学生们,还有陈夫子。

他板着脸,瞪着眼,喝道:“毁坏同学作业,不知认错,反而满口谎言,肆意污蔑,简直是我女学的耻辱。我身为夫子,肩负教导之责,有功就赏,有错便罚,绝不姑息。”

“江令媛。”陈夫子严厉命令,“把手伸出来。”

啊?女学生们心跳到了嗓子眼,都说陈夫子冷面冷心,毫不留情,骂人厉害,戒尺打人更厉害,她们本还不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江令媛面白如纸,不愿意伸手。

“哼!”陈夫子冷笑,“看来你是不服管教了,既然如此,我教不得你,女学也留不得你,我这便告诉山长,将你革出学籍。”

陈夫子转身就要走,江令媛大惊,忙脱口而出:“陈夫子,请留步,我知道错了,愿意受罚。”

陈夫子回过头来,高高扬起戒尺。

江令媛伸左手,手心朝上,声音隐忍:“江令媛知错,请陈夫子责罚。”

“啪!”

戒尺重重落下,抽打江令媛的手心,她只觉一阵刺疼,白皙的手心立刻现出红肿的一条。

陈夫人厉声问:“以后还敢不敢毁坏同学作业了?”

江令媛脸色惨白,双唇发抖,不知是羞得还是疼得,她痛苦道:“不敢了。”

“啪!”陈夫子又打了一次,“以后还污蔑同学吗?”

江令媛眼角流出屈辱的泪水:“再不污蔑了。”

女学生们满脸惊恐,太可怕了,太羞辱了。

她们这样的官家小姐,从前便是犯了错,也不过关禁闭,不能出门罢了,何尝受过这样体罚。

江令媛被打得这么狠,哭得这么狼狈,实在是有些可怜。

陈夫子却毫不心软,戒尺再次落下来:“以后还在夫子面前撒谎吗?”

江令媛身体发抖,眼泪哗哗流,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不撒谎了,学生再也不撒谎了。”

整整三戒尺,不仅打在江令媛手心,更是打在她的心头,让她受尽屈辱。

陈夫子收了戒尺,冷眉冷眼:“念你是初犯,这次本夫子便原谅了你,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今天这件事情,我会报告给山长知道,记你一次警告。”

江令媛脑中轰然一声,她猛然抬头,脸色清白交加,眼中尽是惊慌。

书院规定,犯错记警告,除了向对方赔礼道歉之外,还会通知家长,在学堂张贴警告榜三日。

最关键的是,她会在山长那里留下坏印象,极有可能没办法参加今年冬天的六大书院联考。

她来女学读书,为的就是在书院联考时上大放光彩,夺得头名,获得进宫在御前听课的机会。没想到,这才断断半个月,她就被记了警告。

江令媛浑身冰凉,一只手疼痛火辣,另一只紧攥,任指甲刺入掌心。

“你要记得今天犯的错,如果再犯,本夫子定不再饶恕。记住了吗?”

“记住了。”

今天的一切都是拜江令宛所赐,我记住了,永生不敢相忘。

陈夫子严肃的目光从一众学生脸上扫过,声音严厉:“你们要以此为戒,时时牢记,不可犯错。”

“是。”女学生们神色凛然,异口同声,“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陈夫子的课结束,已经是中午了,女学生们结伴去食堂吃饭,依然是江令宛与程静昕一起。

程静昕竖起大拇指,佩服道:“不愧是宛姐儿,能不顾她们的冷嘲热讽,忍到等陈夫子来了再证明自己的清白,真厉害。”

“那是。”江令宛眉头一扬,“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一时之气,等陈夫子来了,才能给江令媛记警告。”

对于江令媛而言,挨戒尺的疼痛,被夫子训斥的羞辱,都比不上记警告来得痛苦难受。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她既然要收拾江令媛,自然要毫不留情,攻其要害,杀她个片甲不留。

“你们姐妹现在闹翻了,午休怎么办?共处一室,实在尴尬。万一她使诡计陷害你怎么办?”程静昕说,“不如你中午到我的宿舍,跟我挤挤吧。”

女学卯时初(早上五点)上课,申时末(下午五点)放学,女学除了提供早饭、午饭两餐,还有两人间的宿舍供女学生们午休。

江令宛、江令媛同住一间宿舍,程静昕有些不放心。

江令宛云淡风轻,抿唇一笑:“做错事的是她,共处一室,尴尬的人也会是她。你放心吧,她刚刚被陈夫子责罚,现在绝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在宿舍门口分了手,江令宛推开门,见江令媛坐在床上,她毫不在意,步态轻盈走了进去。

第27章

江令媛盯着江令宛,目光阴森狠戾,如淬了毒的刀子。

江令宛不以为意,从容坦然走到江令媛对面,好整以暇地收拾了一番,脱掉鞋上床睡了。

“撒谎成性,卑鄙无耻!”江令媛咬牙切齿,满脸狰狞。

江令宛坐起来,似笑非笑:“我不过偶尔撒一次慌,有二姐姐珠玉在前,我又怎么能当得起撒谎成性、卑鄙无耻的美名呢。”

江令媛一声冷笑:“你休要得意,今天你不过侥幸而已,下回你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二姐姐还是担心自己吧。”江令宛视线从她包裹着的左手上滑过,毫不掩饰幸灾乐祸,“这次打手心,记警告,说不定下次就是记过,开除了。”

江令媛恼羞成怒,脱口而出:“我不过才记一次警告而已,三次警告才会被记一次过呢…”

话已出口,江令媛就后悔了。

江令宛笑眯眯:“那就祝二姐姐早日集满三次警告,喜迎记过了。”

此时,陈夫子也用过午饭,与来见宋山长。

除了宋山长之外,还有凌夫子、颜夫子、萧夫子、赵夫子几人,外舍生的夫子都到了。

陈夫子一出现,凌夫子就当先提出疑问:“陈夫子,大中午不午休,你把我们都叫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陈夫子原本在白鹭书院执教,因为犯了错,被革出白鹭书院,不得已才到京华女子书院教书。

他来了一年多,要求颇多,动不动就要召集全体夫子,还一言不合就体罚女学生。

凌夫子教授礼仪,对人的品行要求很高,她觉得陈夫子品行有污,不堪为师,一直看他不顺眼。

“凌夫子,你先别急,先听听陈夫子怎么说。”

宋山长说:“陈夫子,大家都到齐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陈夫子点点头,把今天课堂发生的事情说了:“…江令媛要记警告一次。”

几位夫子听了,都十分诧异。

倒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女学开办数十年,女学生们为了名次名声,互相陷害的事情真不少。他们只是没想到,犯错的人竟然是江令媛。

“陈夫子,你是不是弄错了?”凌夫子第一个不相信,“江令媛温婉贤淑,待人真诚,礼仪规矩都十分好,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凌夫子柳眉倒竖,满眼狐疑:“是不是因为我格外喜欢她,打算收她做关门弟子,所以你故意针对冤枉于她?”

陈夫子严肃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我一向就事论事,我与凌夫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何必因为凌夫子去针对一个女学生?”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平时表现得再好,跟她犯不犯错,没有任何关系。”

“我叫大家过来,就是想告诉宋山长与大家一声,并不是来接受怀疑的。真假与否,相信宋山长自会去调查核准。”

“凌夫子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你的外甥女辛楚楚,她是外舍生,事发时,她也在。”

凌夫子一声冷哼:“我当然会去问,若是你冤枉了江令媛,我必替她讨回公道!”

凌夫子心系江令媛,连午休都不睡了,本想去叫辛楚楚过来,因辛楚楚身子不好,便没去叫,而是直接叫了江令媛。

“凌夫子,我错了。”

江令媛满脸惭愧,进门就认错,凌夫子心里一个咯噔:“你错在何处?”

“我不该忘记夫子的教诲,掺和到我妹妹与继母的事情中去,被我妹妹使计谋陷害了。”

江令媛难过道:“我没想到,她年纪不大,竟然这么有心机。当着我的面,不读书,不写字,却背着我偷偷把《论语.学而篇》全篇背了下来。她挖了这样一个大坑,我百口莫辩,有苦难诉。”

原来如此,凌夫子放下心来,她就知道江令媛不是那种人。

“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我早就跟你说过,事出反常必有妖,你那继母对你这么好,必然有问题,你嘴上答应我会提防,却根本没听我的话。”

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继室看前头夫人留下的儿女,如眼中钉肉中刺,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了。

她的继母也是商户女,嘴甜心苦,面上对她很好,实际恨不能除她而后快。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却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江令媛温婉懂事,礼学这门课学得特别好,她非常喜欢这个学生。后来得知江令媛是家中长女,母亲早丧,继母当家,与她身世类似,她就对江令媛更加怜惜,除了教授她礼仪、私下给她补课之外,还提醒她防备继母,不可全然相信,就是怕她遭遇自己当初的苦难。

不料今天果然出事了。

江令媛愧疚自责地低下了头:“我知错了,夫子,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您别生我的气。”

“你被人这样冤枉,我如何能不生气!”凌夫子脸上含着薄怒,柳眉倒竖,“我气你继母心太黑,设下这样的计谋;气你继妹心术不正,这样陷害于你。”

江令媛眼圈红了:“夫子,谢谢你愿意相信我。您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不值得,我以后会注意的,再不会上当了。”

凌夫子看她可怜,便叹了口气:“你是我选中的关门弟子,我不信你,难道会相信别人吗?只是我一个相信无济于事,可恨我们没有办法替你洗刷清白,这个委屈,你只能受了。”

江令媛热泪盈眶:“只要夫子相信我,其他人怎么看,我根本不在乎。”

下午便是凌夫子的礼学课,她们在专门学习礼仪的学堂集合。

上新的礼仪之前,凌夫子先让学生们把上节课学的内容做一遍。

“做得好的,跟我学习新的内容。动作不标准的,继续做之前的。”凌夫子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声音也十分严厉,“若是一直做不好,放学后加练一个时辰。”

“你们先练习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一个一个来。”

女学生两人一组分开练习,互相指错,互相查看。

程静昕小声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刚才凌夫子特意看了你一眼。”

“不是你的错觉,凌夫子的确针对我。”江令宛说,“她一直很喜欢江令媛,今天午休,特意叫了江令媛去,跟她说了很久的话。”

“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本以为凌夫子要罚江令媛呢,没想到江令媛什么事都没有,那她肯定是给江令媛补课了。上节课你不在,等会考核你怎么办?”程静昕有些担心,“凌夫子今天格外严格,她会不会替江令媛出头,故意挑错,然后体罚你?”

江令宛点点头:“你又猜对了,凌夫子的确是这个打算。”

前世母亲过世,江令媛本该与自己一样守孝三年,凌夫子亲自登门游说父亲,让江令媛继续读书。

这位凌夫子,如此喜欢江令媛,江令媛受了“冤枉委屈”,她必然会替江令媛撑腰。

程静昕眉头深锁,忧心忡忡:“那怎么办?她可是夫子!”

女学规则第一条便是尊敬夫子,不敬夫子,不听教导者,直接开除。

若任由凌夫子挑错,那也太冤屈了。可若是正面对抗,一个不敬夫子的大帽子盖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你别担心。”江令宛毫不害怕,她一脸淡定,“只要她挑不出错,便不能罚我。”

“可是你上节课没来…”程静昕眼睛一亮,“难道跟背书一样,你在家已经学会了吗?”

“那倒没有。”江令宛微微一笑,精致的脸庞像明珠般熠熠生辉,“不过我聪明啊,你做一遍给我看,我不就会了吗?”

五礼者,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也。

按照次序,凌夫子从吉礼开始教授。吉礼又分:天、地、人。

天、地、人下面又各有分支,她们上节课学的是人礼中的春祭之礼。

春祭祈风调雨顺,求五谷丰登,祝国泰民安,盛大而隆重,连皇帝都亲自参与,可以说是开年第一大祭。

春祭礼节繁琐,起、进、止、退、屈、跳、跪、伏、拜、祈、祝、念、唱,每一步都有严格的标准,必须一次性完成,不能停顿迟疑,更不能出错。

整个祭礼过程中,人的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稍有分神,就会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