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到江令宛宿舍来了两次,放学后在路上拦了她三次,几乎每隔五六天,她就要上门讨教一回。

这天上午课结束,江令宛与程静昕来到食堂一个僻静的餐桌旁,刚刚坐下正打算吃午饭,陆明珠来了。

哎呦,又来找你了?

程静昕用眼神询问江令宛:这么多同学看着,你们俩打起来,不好吧?

江令宛兀自拿起筷子吃饭,看都没看陆明珠:“上回你又败给我了,按规矩,过招的时间地点我来定。我现在没空,若想请教武艺,下午放学别走,在女学后门等我。”

“你不过是有个高人指点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现在不跟你比试,待我拜了名师,学好了功夫,自会将你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陆明珠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道,“你师父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

“原来你想拜我师父为师。”江令宛眼眸一闪,微微一笑,“可惜,我天资聪颖,自学成才,根本没有师父。你的想法只能落空了。”

陆明珠满脸狐疑:“你该不会是怕我学会了功夫会打败你,所以不敢说吧。”

“你放心,我拜师之后与你便是同门师姐妹,就算我武功比你高,也绝不会欺负你的。”陆明珠自认为自己猜中了江令宛的心思,侃侃而谈道,“你只管告诉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你想要什么,现在就可以告诉我,我一定让你满意。”

“你不是喜欢吃鸿记佛跳墙吗?我今天带来了,还热着呢。”

她使了个眼色,婢女莲蓉便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从中端出两盅佛跳墙来,一份给江令宛,一份放到程静昕面前。

“笑话!”江令宛眉头一扬,大言不惭地夸耀起自己来,“像我这样的武学天才,百年难得一见,我会怕你?真真是笑话!”

“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是无意中捡到一本武功秘籍,跟着秘籍练功,方有今日的成就。从我们俩过招情况来看,你也算是十分罕见的高手了,但是跟我比,还是差得太远了。”

陆明珠眼睛转来转去,半信半疑。

江令宛就笑:“你若不信,可以去打听,你既然能打听出我喜欢吃什么,难道没打听出我从未学过武,接触过会功夫的人?”

“我练的这门功夫,招式灵巧细致,以柔克刚,变化多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克敌制胜,若非我天分极高,岂能练成?”

“就拿静昕来说吧,她跟我学习了大半个月,连最简单的入门基础都没学会呢。”

她双眼一瞟,给程静昕使了个一个眼色。

程静昕收到,忙皱了眉头,十分苦恼:“这门功夫的确不好学,我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这功夫玄妙,吃再多苦头我也心甘心愿,我要勤学苦练,坚持个十年八载,不信练不成。”

说到后面,苦恼变成了信誓旦旦,坚定不移。

江令宛是想教程静昕,但是程静昕拒绝了,一则她对习武不敢兴趣;二则,她觉得这是江令宛的看家本领,她不能觊觎。

两人一唱一和地说瞎话,把陆明珠唬的一愣一愣的,越听越信以为真。

“那你把这本武功秘籍给我。”陆明珠迫切想学到这门神奇的功夫,“凭你要多少钱,只要你愿意卖,我绝不会还价。”

“一万两。”江令宛正色道,“如果那本秘籍还在的话,我要卖一万两,只可惜…”

陆明珠本来一喜,正要说给她一万两,不料江令宛话锋一转,陆明珠立刻紧张起来,眼睛紧紧盯着江令宛:“可惜什么?”

江令宛砸着嘴,一副往昔岁月值得追思模样:“可惜那秘籍已经被我毁了。”

“你撒谎!”陆明珠一掌拍在桌上,薄怒道,“这么珍贵的武学秘籍你藏起来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毁掉?必然是你不想卖,故意撒谎骗我!”

“正因为这武学秘籍珍贵,我才更要毁掉啊。毁掉秘籍,就再没有其他人能习练了。如今这世上,会此神功者,唯我一人。”

江令宛喟然长叹:“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感觉固然很美妙,可时间久了,便难免会生出些许寂寞的感觉。没有对手的感觉,你不懂的。”

陆明珠痛心疾首,气得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暴殄天物,毁坏武学秘籍,你简直人人得而诛之。”

“是啊。”江令宛也十分遗憾,“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毁掉秘籍,或许这世上还能有人与我平分秋色。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啊。”

陆明珠气得簌簌发抖,怒瞪江令宛半晌才气咻咻而去,片刻后又回来,咬牙切齿道:“莲蓉,把佛跳墙带走,扔出去给狗吃!”

她又走了,把脚踏得噔噔响,仿佛她踏的不是地面,而是江令宛一样。

江令宛与程静昕早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容易等她走远了,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哈哈笑了出来。

程静昕笑出了眼泪,捂着肚子说:“这个陆明珠,怎么这么好玩啊。只可惜了那两盅佛跳墙。”

江令宛笑得气喘吁吁:“不可惜,不可惜,我笑饱了,便是佛跳墙给我,我也吃不下了。”

她笑声憋不住,一边笑一边说:“不出十二个时辰,她一定还会来找我,要跟我学功夫,你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

“赌我倒是敢打,只求她千万别在吃饭的时候来,要不然我笑坏了肠胃,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再一次笑得前仰后合。

陆明珠脸黑如锅底,牙齿咬得咯咯响,将气恼悉数发泄到食堂院外的树上:“丧心病狂、丧尽天良、没有人性、罪大恶极…”

“莲蓉!你说,江令宛是不是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

她声音很大,路过来往的女学生们俱面露惊恐:诛之?

不好,江令宛有大麻烦!

快去告诉山长与江令宛还有夫子们。

女学生们如鸟兽状四散逃开,莲蓉很想告诉大家郡主不是这个意思,可没人听啊。

“郡主,咱们回宿舍吧。”

“不回!”陆明珠继续抽打,“我还没想好怎么对付江令宛呢!”

本来想与大家一起离开的辛楚楚眼波闪了闪,放慢了脚步,斟酌了好一会,她回过头来,壮着胆子走到陆明珠身边。

“郡主,您若想对付江令宛,可以从玲珑玉坊下手,那是她母亲开的铺子。”她咬着唇,声音谨小慎微,带了讨好。

陆明珠立刻停下来,冷笑鄙夷:“本郡主是讨厌江令宛,是想收拾她,但绝不会来阴的,更不会给人当枪使。”

辛楚楚心头一凉,两眼慌张:“郡主,您误会了,我不是…”

“滚!”陆明珠扬了扬鞭,冷冷道,“我手中的鞭子可容不得小人!”

辛楚楚一个哆嗦,两腿发软地朝后退,生怕陆明珠的鞭子会抽过来,退了好几步才转过身,如惊弓之鸟般跑了。

这份惊恐持续了很久都未散去,她后怕极了,决定以后要避着陆明珠,能离她多远就离多远。

这一幕被江令宛、程静昕看了个一清二楚。

“你看人真准。”程静昕敬佩不已:“陆明珠的确与传闻中不一样。”

有些人看着不好相处,却不失光明磊落;有些人看着柔弱无害,实际却满腹恶毒。

人果然不能看表面。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江令宛扬了扬眉,毫不谦虚,“你眼光也不错啊,要不然也不会跟我做朋友了。”

程静昕:…

夸别人的时候还不忘夸自己,真是够了!

下午放学,陆明珠果然来找江令宛要学习功夫:“要怎么做你才愿意教我?金银珠宝、名誉地位,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江令宛眼光一闪:“我不要金银珠宝、名誉地位,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你给我弄一匹宫中的大宛贡马。”

陆明珠笑了:“这个简单。大宛贡马固然稀少,我若开口讨要,皇伯伯肯定会答应的。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江令宛也笑,教陆明珠小擒拿术,是前世打赌输给她的,只是一直没兑现承诺。没想到这一世诳了她一匹好马。

有了大宛贡马,便可以送给萧湛,礼尚往来,一来二去,就是顺着萧湛联系上主子,比她之前打算的还要顺利。

“我这门功夫太厉害了,一般人我不教,怕她不能约束自己,随意用武伤人。”

江令宛双目明亮,语带笑意:“若你能约束自己,安安分分不惹事,一直到联考结束都老老实实的,那便证明你是真心想要跟我学习,也有约束自己的能力,待我联考之后,我便把功夫教给你。”

“你敢不敢答应?”

“有何不敢!”陆明珠拍着胸脯保证,“不就是联考前不惹事吗?小事一桩。你若真愿意教我,我不仅不会惹事,还会替你保驾护航,不许旁人打扰你备考。”

“好。”江令宛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陆明珠觉得这两条要求根本不值一提,不料第二天就发生一件逼得她动手打人的事。

第66章

这天一早,辛楚楚如往常一样来到女学,走在女学的路上,遇到了同窗,便与同窗打招呼,结伴而行。

因为诋毁江令宛,大家很鄙视她,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处处赔小心,时时送殷勤,逢人便笑,见人就套近乎,慢慢的,大家也就原谅了她。

进入十月,天气渐冷,大家都换下了学里的夹棉衣裳,穿上了厚厚的小袄。

一位女学生见辛楚楚穿了蓝色的绣缠枝玉兰的斜襟小袄,就道:“这衣裳真好看,大家都穿红啊粉啊的有点俗了,你穿的蓝色多亮眼啊,一下子就我们压下去了。我刚刚看到陆明珠也穿了蓝色的小袄,今天你们俩成为焦点了。”

“是吗?”辛楚楚心底发虚,笑不出来了。

她昨天被陆明珠吓着了,惊魂未定一夜都没有睡好,生怕陆明珠记恨她,找她的麻烦。这位女学生本是无心的随口之言,她听了却觉得心惊肉跳。

陆明珠会不会认为她是故意要与她抢风头?

会不会因此更加记恨她,新仇旧恨一起算,拿鞭子抽她?

“你先去学堂,我昨天把书忘在宿舍了,得去取一下。”

辛楚楚丢下这句话,就慌里慌张的走了。再次出现时,她身上的蓝色小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学里统一的夹棉短比甲。

进入学堂,见陆明珠果然穿着蓝色的锦缎袄,正转身与后桌的程静昕抱怨:“这个江令宛,去找山长怎么去了这么久…”

辛楚楚拍了拍胸口,后怕地松了一口气。

学堂只烧了炭盆,远没有地龙暖和,她穿得薄,硬生生冻了一个上午,根本没听见陈夫子在说什么,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头越来越重,盼着能快点下课,好回到宿舍暖和暖和。

“江令宛,你领着大家把今天新学的文章诵读两遍。”

“是。”

江令宛开了个头,大家就跟着她一起诵读,学堂里响起洋洋盈耳的读书声。

突然,一声惊呼打断了琅琅书声:“不好了,辛楚楚晕倒了!”

大家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好在陈夫子冷静,有条不紊地指挥大家扶辛楚楚躺下、请大夫、通知宋山长与凌夫子。

江令宛本来冷眼看着,却发现辛楚楚怀中滑出了什么,眉头一拧,抬脚就朝辛楚楚身边走,突然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将她拉住。

左边是程静昕,她低声阻拦:“别去,恐怕有诈。凌夫子半个月前去你家见江令媛,一直没动静,说不定这就是她们憋的大招。”

“没错。”右边的陆明珠一脸鄙夷,“这瘪犊子一肚子坏水,一看就知道没安好心,你别去。”

程静昕一脸懵:“瘪犊子?”

“就是没骨气的小畜生。”江令宛解释,“辽东的骂人话。”

陆明珠从小在辽东长大,时不时就会蹦出辽东那边的方言,江令宛前世跟她是好朋友,对辽东话也知道一些。

三人说话间,凌夫子来了,她进门就直奔辛楚楚身边,声音很急:“谁去叫的大夫?怎么还不来?”

“已经去叫了,应该很快就到了。”

陈夫子话音刚落,宋山长就与大夫联袂而至。

“快给她看看。”

在凌夫子焦急地催促声中,大夫快步上前,望闻问切,好一通忙。

这样一来,江令宛倒不好去看辛楚楚了。

大家屏气凝神,静待结果,陆明珠满不在乎,百无聊赖地玩着鞭子,不时发出细小的声响。

这声音很小,并不会影响大夫,但凌夫子却格外生气,怒瞪陆明珠好几回,眸中的怒火几乎要迸射出来,若不是顾忌大夫,她恐怕早就暴跳如雷了。

“她怎么样?”大夫刚诊断完,凌夫子就忙不迭地询问,“生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生了什么病你能不清楚吗?”大夫皱着眉头,没好气地指责凌夫子,“姑娘家体弱,天又这么冷,穿得厚厚的还来不及,你给她穿这薄薄的短马甲,你说要不要紧?”

此刻辛楚楚双目紧闭,脸色青中带白,双唇发紫,牙关紧咬,浑身打颤,可不正是受寒受冻之后的症状吗?

凌夫子脸一寒,抿着嘴唇握住了辛楚楚的手,眼中划过浓浓的自责。

大夫不便再说什么,一边开药一边说:“给她放暖暖的,醒过来之前就不要出门见风了。等她醒了之后,再回宿舍休息,也要放暖穿厚,好好睡个三五日再说。”

不一会,陈夫子就安排人送来了被子、炭盆,辛楚楚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学堂里也立刻温暖了起来。

宋山长安慰凌夫子:“学里事多,你又太忙,一时顾及不到楚楚也是应该的,幸好只是受了冻,小孩子病一场就会长一截,你不必太过自责了。”

“楚楚自幼丧母,是我一手带大的,如今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怎么能不自责?”

凌夫子满脸忿然:“山长,我今日亲眼看着楚楚穿着蓝色的棉袄来女学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了马甲?必然是有人欺负楚楚,逼迫她脱下棉袄,她才会受冻晕倒的。”

“京华女学一向学风清正,以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独断专行、霸凌同窗的恶行,请山长彻查此事,严惩凶手,替楚楚做主,清肃学风学纪。”

凌夫子没有直说,却字字句句都指向某个人,随着她话音落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陆明珠。

红红粉粉中,一身明蓝色绣兰花蝴蝶纹锦袄的陆明珠格外耀眼。

被凌夫子这样阴阳怪气地指责,她的脸色非常不好看:“这瘪犊子果然干不出来好事,要不是昨天跟你有约定,我今天非打她个满地找牙!”

陆明珠咬牙切齿对江令宛说:“你给我记着,我今天的委屈都是为你受的,以后你必须好好教我,不许藏私。”

江令宛被她的强盗逻辑打败了,哭笑不得道:“好,我一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宋山长虽然也怀疑陆明珠,不喜陆明珠,却也绝不会冤枉了她:“凌夫子,你先别着急,等辛楚楚醒了,问过她以后再说。”

“山长!”凌夫子不满地质问,“事实就在眼前,还有什么好问的,现在只是楚楚受冻,你难道非要等有人挨了鞭子再做处罚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明珠柳眉倒竖,怒目圆睁,上前一步就要为自己理论。

她不惹事,可事来惹她,她也绝不能任人宰割。

不料有人先她一步,毫不客气地与凌夫子杠上了:“凌夫子,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这样支支吾吾、藏头露尾,实在不像您的风格。”

说话的正是江令宛,她不骄不躁,神色平静:“你觉得有人欺负了辛楚楚,直接把那个人指出来就是,我们也可以帮着辨一辨,看看到底是不是。您这样闪烁其词,我们听的云里雾里,就是想帮您也使不上劲啊。”

凌夫子一声冷哼,声音比冰雹还冷:“如此胆大包天,欺凌同窗,还能有谁?”

她突然话锋一转,怒视陆明珠:“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我就不敢罚你,若今天的事情你不好好给女学一个交代,我便是拼死也绝不会轻饶了你。”

陆明珠牙齿咬得咯咯响,手中的鞭子几乎要按捺不住,江令宛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稍安勿躁。

“原来凌夫子说的人是陆明珠。”江令宛扬起柳眉微微一笑,“若是其他人,我不太清楚,但陆明珠绝无欺负辛楚楚的可能。”

“今天上午,自打进了学堂,陆明珠一直跟我在一起,除了上课前我出去了一次之外,陆明珠再未出过我的视线,我可以为她作证,辛楚楚不穿袄子的事,跟陆明珠一点关系也没有。请山长、凌夫子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