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宛却对宋山长很有信心:“宋山长言出法随,赏罚分明,绝不会徇私舞弊,更不会因为凌夫子对辛楚楚网开一面。”

“她之所以没表态,恰恰因为她觉得事关重大,不能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她已经亲自去见凌夫子了,待她查清楚真相,辛楚楚在女学的日子也就到头了。我们再等一天,后日上课,就能知道结果了。”

“既然你说宋山长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陆明珠抚掌大笑,“以后再也不用看那瘪犊子虚伪做作的恶心脸孔了,实在是大快人心。今日我忙了一天,立下大功一件,宛姐儿,你可得好好犒劳我。”

江令宛抿嘴一笑:“我已经在鸿记定了位子了,走吧,咱们今天好好庆祝。”

今日是各大书院、衙门的休沐日,路上车来车往,鸿记宾客盈门,大堂包间俱坐满了人。

三人进了鸿记,被店小二招呼着朝楼上雅间去。

江令宛才到二楼,就看到迎面走来三个人,其中一人身穿白色暗纹银花直裰,身材挺拔、四肢修长,俊逸的脸庞上,双目沉凝,表情冷峻,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不正是才跟她分开没多久的萧湛吗?

糟糕!

江令宛立刻将斗篷上的兜帽戴上,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与萧湛擦肩而过时,她脸转向另一边,头压的低低的。

萧湛被她这掩耳盗铃的样子给气笑了。

刚才信誓旦旦地拒绝他,说要读书,要学习,要珍惜光阴,结果一转脸就跑到外面吃喝玩乐。

她是遮住了自己,可程静昕与陆明珠还在呢,她当他是瞎子不成!

江令宛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自欺欺人,但是没关系啊,萧湛又不能跑过来掀她的兜帽,只要她现在不与他照面,事后萧湛追究,她死活不承认就是了。

本着这种耍无赖的心情,江令宛与两个小伙伴这顿饭吃得有说有笑,津津有味,别提多开心了。

饭毕,江令宛结账,店小二笑呵呵说:“望梅轩的客人已经替您结过账了,他让您先不要走,等他一等。”

江令宛:…

程静昕忙问:“你是认识的人吗?”

江令宛摇了摇头,的确是认识的人,却不能承认,否则不留也得留了。

“肯定是某些登徒子见宛姐儿长得漂亮,心里打起了鬼主意,这种手段我可见多了。”陆明珠见怪不怪道,“走,我们去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宛姐儿可不是好惹的。”

江令宛头皮一麻,伸手将她拉住,又哄有劝:“反正有人替我们付钱,我们又不吃亏,还白吃了一顿饭。”

程静昕捂嘴笑:“是啊,那傻子出了血,却见不到人,才好玩呢。”

“对,对,对。”陆明珠哈哈一笑,一副干坏事得逞的得意,“就让这大傻子出一回血,让他知道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令宛心里汗然,不能让萧湛听到这句话,得快点离开,快点回家,无论如何,今天不能让萧湛抓着。

“我们走吧,天不早了。”

在她的催促下,三人迤逦下楼,分别上了自己的马车。

江令宛一掀车帘,见里面大刀阔斧地坐着一个人,惊得她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程静昕与陆明珠同时从马车里伸出头看她。

江令宛挤出一个笑容:“呵呵,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头。”

程静昕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这叫鸿运当头,看来宛姐儿要走好运。”

陆明珠补充道:“今天教训了辛楚楚那个瘪犊子,又有个傻子给我们付饭钱,宛姐儿可不就是鸿运当头嘛。”

话音落下,马车先后出发,骨碌碌的车轮声盖住了她后面的声音,可之前那一句却清晰地传进了江令宛的马车里,不停在她的脑海中循环回荡:

有个傻子给我们付饭钱…有个傻子…个傻子…傻子!

萧湛“呵”地一声,面无表情睥睨着她。

江令宛心头吐血,脊背僵直,手握着车帘,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75章

“我错了!”

江令宛一上马车,就乖觉地认错。

她耷拉着脑袋,眉眼低垂,白嫩的小手搓着衣角,又忐忑,又惭愧,别提多可怜了。

萧湛被她这副样子气得直想笑。

这个小东西,胆子越来越大,他就知道她不会乖乖听话等他,所以提前到马车里堵着,果然把她给堵着了。

没想到,她竟然还敢在背后编排她了,真是胆大包天。

现在知道认错了?

晚了!

萧湛冷着脸训她:“下午是谁信誓旦旦地说,业精于勤,荒于嬉的?”

“是我说的。”江令宛瘪瘪嘴,委屈巴巴,“举业辛苦,学习累了,所以想吃一顿好的犒劳自己。”

萧湛不理,继续喝问:“又是谁说第一次就跑出去玩,开了这样一个不好的头,以后不好立规矩的?”

“也是我。”她懊恼地低着头,两只耳朵通红,羞愧极了,“我没有开一个好头,再也不敢了。”

她低着头,耳垂通红,似两粒珊瑚豆,让人忍不住想握在手里把玩,后颈上的肌肤却像白皙的玉,泛着莹润的光,这一红一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动人心魂。

萧湛觉得自己眼神有些飘,忙稳住心神,移开双眼,加重了语气:“有个傻子给你们付饭钱又是怎么回事?竟然在背后编排起我来了!”

江令宛头压的更低了,声音像蚊子哼哼:“是有个不认识的人,给我们付了饭钱,连面都见过,所以…”

她猛然顿住,惊愕地抬头:“难道那个人是五舅舅?”

“我替你结账,你却在背后编排我。”萧湛一声冷哼,重重拍了桌子,“你可知错?”

江令宛精神一震,一扫刚才的羞愧颓废,两眼精亮盯着萧湛:“真的是您替我结的账啊!”

她抿嘴一笑,很高兴很窃喜的模样:“我说呢,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给我付钱,原来是五舅舅。您这么疼我,明明看到我出来玩了,却没有拆穿我,还替我付钱,我就知道五舅舅对我最好,绝舍不得罚我。”

她笑吟吟捧起茶水给萧湛,嬉皮笑脸:“我错了,五舅舅喝了这杯茶,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小姑娘娇娇的笑脸,讨好的声音,是天底下最甜的糖,最香的蜜,这样扑过来将他裹住,他整个人都化了。

明明心里恨不能立刻将她搂进怀中揉一揉,脸上却还得做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不给她好脸色看。

江令宛却不以为忤,强行抓过萧湛的手,将茶水塞给他,又拿起旁边的美人锤,给萧湛捶腿敲背:“五舅舅忙了一天,辛苦了,我给您锤一锤。”

她一会忙忙这,一会忙忙那,殷切备至,一路上就没有闲过。

萧湛很享受她小蝴蝶一样绕着他飞来飞去,又心疼小姑娘累着了,装模作样地说了句“以后再也不许了”,就将此事揭了过去。

两天的休沐倏然而过,到了上学这日,女学门口的公告栏内,贴了一张大大的公告:辛楚楚顶撞夫子、不敬长辈、触犯女学规定,被宋山长予以开除的处分。从此以后,她再不是京华女学的学生,所作所为与京华女学无丝毫干系。

“宋山长竟然有这样大的魄力。”江令宛颇为诧异:“我以为宋山长会看在凌夫子的面子上替辛楚楚遮掩一二,允许她自动退学,没想到她竟然给辛楚楚定了两条罪名,直接开除。”

程静昕有些唏嘘:“虽然没有私通外男那么严重,但顶撞夫子、不敬长辈也足以让她声名狼藉,一直受人指指点点了。”

陆明珠却冷哼道:“宋山长还是网开一面了,否则就该对大家说真话,让别人都看清她的真面目。”

“大家会看清的。”宋罗绮走过来,加入到她们中间,“我已经吩咐下人去散播那天发生的事了,要不了多久,她勾引有妇之夫的消息就会传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可就不止指指点点这么简单了。她会被人孤立鄙视,举步维艰,甚至连婚事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她这一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见江令宛三人看她,宋罗绮微微一笑,一派亲热模样:“她处处针对宛姐儿,我早看她不顺眼了,这回既是为民除害,也是给宛姐儿报仇,一举两得,事半功倍。”

“不过,这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宋罗绮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讨好江令宛的机会,自然不肯轻易停下来,她滔滔不绝道,“本来宋山长的确有所松动,想看在凌夫子的面子上,允许辛楚楚自动退学,没想到宋山长与我到了凌夫子家,发现凌夫子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一问下人才知道,原来是辛楚楚不服管教,顶撞忤逆,不仅态度嚣张,责骂凌夫子没资格管她,更不顾凌夫子一刀两断的威胁,与凌夫子断绝关系回辛家去了,这才把凌夫子气病倒的。”

“宋山长勃然大怒,当场写下开除通知,命我送到辛家,将事情经过转述给辛楚楚的家长知晓。”

“辛楚楚的继母十分生气,当着我的面狠狠给了辛楚楚一个耳光不说,还命下人将辛楚楚轰出去,不许她这个伤风败俗、辱没门楣的逆女待在辛家,要不是辛楚楚的爹回来了,恐怕她继母还真能干得出将她扫地出门的事。”

“她虽然赖在了辛家,她继母却绝不会让她好过。过两天她被开除的真正原因传开,一定会牵连到锦绣女学的辛烟烟,那可是她继母与亲爹的心头肉,到时候,辛楚楚就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宋山长替辛楚楚遮掩,也是为了维护凌夫子的颜面,一手带大的外甥女做下这种道德沦丧、为人不齿之事,她这个言传身教的姨母兼夫子又怎么能脱得了干系?她还有什么资格为人师表、教书育人?还有什么脸面在京华女学当夫子?”

“宋山长想保她,不欲事情声张,我却不会让她如愿。”

宋罗绮握了江令宛的手,笑着说:“这一次,就算凌夫子不离开女学,也绝不敢再找你的麻烦。我立下大功,等着你摆酒谢我。”

“那是自然。”江令宛由她握着,满脸感激的笑,“你想在什么地方,想喝什么酒,只管说,皱一下眉头算我输。”

宋罗绮展颜一笑:“我跟你说笑呢,咱们谁跟谁啊,哪里需要这么客套。”

“对了,凌夫子生了重病,山长让我组织大家每日下午放学后轮流去探病,你要去吗?”

江令宛挑了挑眉:“你说呢?”

“我就猜到你不会去,要不是山长吩咐,我也不想去呢。”她笑着说,“那我去问问别人了,一会还要给山长复命呢。”

宋罗绮走后,程静昕忍不住道:“辛楚楚跟她无冤无仇,凌夫子对她也算青睐有加,昨天还亲亲热热地去参加辛楚楚的生辰宴,一转脸就落井下石,恨不能让辛楚楚与凌夫子永世不得翻身,这样的人真让人害怕。”

“不用怕。”陆明珠满脸不在乎,“不过是更坏一些的辛楚楚罢了,有宛姐儿的智慧加我手中的鞭子,一定能护你周全。”

江令宛启唇一笑:“没错,不必怕她,以后跟她打交道,留心些就是了。”

她自认不是好人,一向是有仇必报,以牙还牙,但也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

宋罗绮今日为了接近她,讨好她,对旁人狠辣无情,不留余地,他日也一定会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她。

她自然不怕,但也不能不防。

转眼几天过去,除了江令宛、程静昕、陆明珠之外,所有女学生都去探望过凌夫子了。

宋罗绮就悄悄告诉江令宛:“前天宋山长去探望凌夫子,两人不知何故吵了起来,见我们去了,宋山长便冷着脸走了,显然不想让我们知道原因。可凌夫子却对着宋山长的背影喊:你只管护着江令宛,到时候我把将东西送给锦绣女学,看看后悔的人会是谁!”

“当时凌夫子很是嚣张笃定,好像是手中有什么把柄让宋山长投鼠忌器,你一定要当心。”

江令宛眼眸一闪,点了点头,回到宿舍就让柳絮去打听消息。

凌夫子故意在女学生面前放出话来,自然是想让江令宛知道,所以柳絮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辛楚楚与有妇之夫有来往的事情传开之后,凌夫子的名声果然受到了影响,四十几名学生家长联名要求女学革出凌夫子,否则就让自家孩子退学。

这件事惊动了礼部官员,上书说凌夫子不配为人师表,皇后召宋山长进宫,责令她立刻将凌夫子革名,再不许凌夫子在书院出任夫子。

于是,凌夫子离开京华女学,再不是女学夫子。

宋山长怕好友接受不了,便日日登门陪伴,温言软语开解好友。

直到前天,宋山长提起那本名叫《古礼疏义》的书,跟凌夫子讨要。

这本书是从宋山长与凌夫子共同的老师手中传下来的,一直为女学历代礼仪夫子保管。

这本书里详细记载了古礼内容,目前大齐的各种礼仪俱是从这本书中演化而来,若能学会里面的内容,便可以在六大书院联考时取得高分,礼仪这一项可以稳稳压过其他书院。

京华女学沉寂多年,已经很久没在书院联考时取得成绩了,今年江令宛表现优异,让宋山长看到了希望,她一直在跟凌夫子争取,想让凌夫子把古礼教给江令宛。

可凌夫子却拒绝了,因为她想把古礼传给江令媛与辛楚楚。

如今江令媛与辛楚楚都不可能参加书院联考了,凌夫子又被革名,宋山长就想让江令宛跟着《古礼疏义》自学。

没想到凌夫子却不愿意把《古礼疏义》教出来,还说这是她的夫子传授给她的,历代相传,只交给嫡系弟子,这本书是属于她的。

宋山长却说,这本书属于京华女学,若凌夫子一直在京华女学,那便由她保管,决定传授给谁。既然她已经离开女学了,就应该把这本书交出来,归还女学。

凌夫子不答应,说除非让江令宛去见她,向她赔礼道歉,答应她提的要求,否则她就把《古礼疏义》交给锦绣女学。

宋山长被气得够呛,一番争执之后愤然离开,接下来几天,都再未登过凌夫子的家门。

听完柳絮的话,陆明珠最先表示不齿:“这个姓凌的,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呸!”

程静昕也非常失望:“真没想到,凌夫子会变成这样,宋山长是她最好的朋友,一直对她十分照顾,还替她隐瞒辛楚楚的事,她却恩将仇报,伤害宋山长。”

“若是《古礼疏义》被锦绣女学得去,不仅今年书院联考我们比不过锦绣女学,怕是从此以后礼仪这一项,我们会一直被对方压着。”

“还有一点。”江令宛补充道,“因为我不肯低头,《古礼疏义》落入其他书院,女学的同窗、夫子们,必定会迁怒于我。宋山长护书不力,也一定会受到大家的指责。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见凌夫子一面。”

“去做什么?跟姓凌的道歉吗?”陆明珠柳眉倒竖,怒目圆睁,一副“你要敢去我就跟你绝交”的模样。

“当然不是!”江令宛唇角微启,明亮的双目中闪烁着不肯退让的光芒,“我要当面告诉她,什么是自取其辱。”

第76章

“夫人,江令宛与宋山长来了。”

凌夫子闻言,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缓缓坐下:“就说我睡觉刚醒,让她们稍等片刻。”

然而这一稍等,江令宛与宋山长就足足等了两刻钟。

没有人招待,没有茶水,分明是故意晾着她们。

宋山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宛姐儿,我们走吧。”

江令宛懂事,主动要求来见凌夫子,是替她解围,她不想再让江令宛替她受委屈了。

可江令宛却丝毫不觉得委屈,反而轻声劝她:“山长,我们既然来了,等一等也无妨,总不能无功而返。”

宋山长眼中闪过羞恼:“无功而返就无功而返,不就是要背负丢失古籍的骂名吗,我认了。”

“维仪,你还是这样刚愎自用。”凌夫子终于出现了,她喊着宋山长的名讳,说,“你愿意护着某些人,不想她受委屈,怕我给她羞辱,却不知那人为了出头,连陷害亲姐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我这点子羞辱你觉得难以忍受,某些人却觉得无所谓。此人心机深沉,口蜜腹剑,也只有你会相信她。”

她转头望向江令宛,冷冷一笑:“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古礼疏义》”

“没错,我是来了。”江令宛与她对视道,“你侵占女学古籍、逼迫至交好友,我若不来,岂不是辜负了你的拳拳盛情,毕竟侵占公物、恩将仇报,这样翻脸无情、卑鄙无耻的事,不是谁都能做得出来的。”

凌夫子被戳中痛处,登时色变:“住口!”

江令宛扯了扯唇,淡淡嘲讽:“你已经不是我的夫子了,凭什么叫我住口。便是你叫了,我也不会听的。”

“你…”

“好了,不要废话了。”江令宛把手一挥,不耐烦道,“说吧,你要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凌夫子脸上立刻露出几分快意:“我要你从京华女学退学。”

“凌珺!”宋山长忍无可忍,怒声上前,“你不要太过分了!”

江令宛却拉住宋山长:“您别生气,这根本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她先故意提出一个我们不可能答应的要求,等我们拒绝之后,她才稍作退步,说出真正的目的。有第一个要求在先,我们就一定会答应第二个的。”

她转头,笑问凌夫子:“我没说错吧?”

心中的打算被人揭开,凌夫子脸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眼神几乎要化成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