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许王与长公主对范氏的看重,识相的人自然也就退避三尺,不敢再出言挑衅了。

不过这种场合,刘楠与范氏也不可能时时待在一起的,范氏日后是要当许王妃的,今日宴会上的这些人,她都是必须要认得的,往后也才方便交际,所以范母还要带着她去四处认人。

宴会过半,刘婉不见人影,刘桢则对那些公卿子弟兴趣缺缺,多数还是跟刘楠待在一起。

刘楠有点无奈:“这场宴会本是为你和阿婉举行的,我不过是个陪衬,结果你现在倒老和我走在一起,那些郎君想要接近你也没个机会!”

刘桢道:“该认识的人我刚才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呀!”

就在刘楠和范氏见面说话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那些公卿子弟了。

刘桢本是今次宴会的主角之一,抛开公主的身份不提,品貌条件皆是上上之选,便单是冲着她这个人,只怕也有不少人愿意娶她为妻,更不必说还有公主的光环加成,此时又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能够娶到公主,等如受惠良多,只要刘桢表露出一丁点意思,立马就会有许多人围着她打转。

只可惜公主今日似乎兴趣缺缺,对于上来打招呼自我介绍的人,她来者不拒,一律微笑相待,但也并没有表示出对哪个人的特别青睐。

便如此时,刘楠和刘桢走在一起,不过片刻时间,就已经有五六个年轻人借着各种名目过来寒暄。

从前刘楠觉得,像他家刘桢这样的,必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想要寻觅到一桩好婚事简直易如反掌,但现在看来反倒不是那么回事。

光是男方一头热也不是个事啊!

“难道你就没有哪个特别中意的吗?我怎么看你连对阿质都是态度平平的,你们吵架了?”刘楠有点头疼,第一次觉得妹妹太优秀可能也不是好事。

刘桢摇摇头:“今日我若对他特别一些,只怕明日咸阳城就要传出长公主对郭家长子有意的流言了,到时候阿父肯定会来问我,你让我怎么回答?”

刘楠:“阿质对你的心意如何?”

刘桢也不讳言:“前几日他对我说想求娶我。”

刘楠:“你对他可是有不满之处?”

刘桢道:“并无不满,只是若还有机会可以再看看,又何必急着下决定,这是一辈子的事情,若是等到夫妻失和再论其它,那就不美了,阿父既然允许我可以自己挑选,我怎会浪费这个机会?”

刘楠嘟囔:“自己挑选又如何,来来去去还不就那些人,我就不似你这般麻烦,阿父让我娶范氏女,我不也好好的?”

刘桢并不答他的话,反笑道:“以后娶了妻,阿兄总不会还老想着往外跑了罢?”

刘楠摇摇头:“咸阳附近过于太平,奋武军也只是成日操练,却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如今匈奴为虐北方,又得司马昂相助,如虎添翼,进出雁门关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能出战匈奴,那才是好男儿毕生夙愿!”

刘桢微微蹙眉,正想说什么,就听见有人道:“许王殿下,恕我直言。为将帅者,若到了要亲自上阵杀敌的时候,那这支军队也只会是匹夫之勇,离全军覆没也不远了,君不见西楚霸王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这段话的内容虽然激烈,但语调却依旧平和,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并不显得咄咄逼人,听得出其中教养。

见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刘桢先是激赏,继而才看清来人。

来者身量颀长,冠带翩翩,正是方才见过的上唐乡侯长子赵廉。

第77章

然而刘楠今非昔比,他在外头磨砺几年,见识大有长进,也不是轻易可以驳倒的。

“项羽之败,非是败在他有三军不敌之勇,而是败在他识人不明,任人唯亲,若是他稍有远见,也不至于落到当日的结局。”

如果这番话不是刘楠,而是由旁人口中说出来,那刘桢简直要为他击节叫好了。

但是刘楠说出这番话,就让刘桢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了。

所谓“没有远见”的错误,她这位兄长不也正在犯吗?

如果刘楠本身就是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当太子的人,刘桢即使再不想让老爹不高兴,肯定也要帮着兄长登上太子之位,但问题是,现在刘楠自己都觉得无所谓,他最远大的目标是亲身上阵去对战匈奴,而非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君。当然,抗击匈奴不是不对,简直正确极了,但对于一个嫡长子出身的皇子来说,要将其作为一个毕生目标来奋斗,就显得令人啼笑皆非了。

面对这种情况,要如何培养刘楠树立起角逐太子之位的观念,刘桢觉得很头疼。

眼下赵廉微微一笑,也没有反驳刘楠的这句话:“若他稍有远见,西楚霸王就不是西楚霸王了。”

刘楠点点头:“说得不错,你是上唐乡侯家的长公子吗?”

赵廉拱手:“正是,赵廉见过许王,长公主。”

以刘楠和刘桢的身份,多的是人到他们面前来自荐,希望他们能注意到自己,久而久之,二人也都习惯了。

不过赵廉看起来并不像这样的人,他也没有必要走刘楠和刘桢的门路,身为上唐乡侯的长子,他如今已经是中散大夫,秩俸和郭质一样,都是六百石,这同样也是个闲职,不过如无意外的话,他明年将会调入廷尉手下充任实职,将来也会继承父亲的爵位,可谓前程锦绣,清贵无比。

就目前来看,刘远没有任何立太子的倾向,赵廉也并没有任何需要求到刘楠和刘桢的地方,根本不必巴结他们。

刘楠跟赵廉聊了几句就有点兴趣缺缺了,他不大喜欢这种文绉绉暗藏机锋的对话,他的身份也使得他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寒暄了几句之后,正巧许绩找过来跟刘楠说了什么,两人就兴致勃勃地走了。

许绩是许众芳的长子,同样也是驸马的热门人选之一,不过刘桢和刘婉自小与许绩一起长大,大家熟得不能再熟,根本不会有什么玩伴之外的感情了,所以不管是刘桢也好,刘婉也罢,都不会选择他。

刘楠一走,赵廉道:“此处景致不错,我来过几回,公主若有兴致,我可代为指引。”

刘桢挑了挑眉,对方的举动很容易让人误会,但她在赵廉眼中又看不到任何迷恋或企图。

“那就请赵郎君带路罢。”

举行仲夏宴的地方是在丞相府的别庄,此处附近的土地,都被刘远赏赐给了宋谐,包括附近一个小竹林,宋谐特地让人在竹林旁边引了一条水道,与山间溪流相通,又做了个凉亭,三不五时就在这里垂钓品酒,颇得雅趣。

二人行至此处的时候,这里已经少有人声,一切喧嚣热闹仿佛被隔绝在竹林之外,隐隐可闻,连那些少女们引吭高歌的歌声也变得模糊起来。

刘桢知道赵廉有话要说,也不急着开口,他们初次见面,交情不深,她实在想不出对方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但是千料万料,赵廉一出口,还是让刘桢大吃一惊。

“公主可想让许王当上太子?”

“……”

这是试探?但有这么直接而愚蠢的试探吗?

刘桢简直满头黑线,她冷冷道:“赵郎君,你逾距了。”

赵廉先施一礼,然后道:“公主不要误会,我非试探,而是真心求问。”

刘桢觉得这人简直就是莫名其妙,看在他老爹的身份,好容易压下拂袖就走的欲望,问:“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赵廉道:“想是理所应当,不想则大祸临头。”

刘桢沉下脸色:“若是赵郎君想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就不奉陪了!”

“公主且慢!”赵廉终于道出实情,“实不相瞒,先前陛下曾私下召我父询问立太子之事,听陛下之意,似乎有意他人。”

刘桢的脸色终于变了:“谁人给你的胆子,竟敢危言耸听,妄议朝政!上唐乡侯忠君爱国,行事谨慎,怎会让你来传这样的话!”

被她呵斥一通,赵廉却并不恼,心中反倒暗暗激赏。

眼前的少女褪去温柔无害的外表,露出锋利张扬的面目,仿佛这才是隐藏在她温和外表下的本性。

他忽然想起朝野内外的传言,关于当今皇帝曾经多次惋惜长公主没有生为男儿的话来。

如果刘桢现在轻易相信他的话,而不是借着训斥来试探的话,那赵廉才是真正要失望了。

“公主恕罪,此事非我父授意,乃是我自作主张。许王乃先皇后长子,于情于理都应该成为太子,此事天下人心自有衡量。”

赵廉顿了顿,“方才我主动反驳许王殿下的话,也是为了想看看许王是否有当太子之心,但眼下只怕连公主都比许王来得清醒。陛下还未立太子,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但如果等太子之位落入旁人手中,恕我直言,许王既是嫡又是长,手中还握有兵权,它日新君即位,纵然许王无争胜之心,只怕亦难逃厄运!”

刘桢暗自苦笑,赵廉这番话可谓说到她心坎去了,她又何尝不知,连一个旁人都看得如此清楚,刘楠却偏偏当局者迷。

但她现在更关心的是赵廉的态度:“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你就不怕你父亲知道之后要问你的罪?”

赵廉拱手道:“阿父总不可能一直维持中立,最终还是要选一边站的,我只是提前替他做了选择。”

刘桢问:“你阿父当日是如何回答陛下的?”

赵廉:“阿父道,自西周以来,王位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以此沿袭,方为王朝百年根基。”

刘桢沉吟不语,如果赵廉提供的这个讯息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她父亲在立太子上确实有了不同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目前还只是在酝酿和犹豫,并为此询问了亲近大臣,以赵翘的身份,会被问到也是理所当然的,而赵翘的回答,似乎也很符合他一贯以来的谨慎风格。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赵翘这样持中立立场,两边都不得罪的,肯定会有人希望揣摩皇帝的心意进行政治投机。

万一有人的答案不是刘楠,那就等于为皇帝以后的作为提供了依据和信心。

“我知道了,多谢你,这份人情我记下了。”刘桢对他颔首,“不过上唐乡侯只怕不乐于看到你和我说这些。”

赵廉道:“窃以为如今许王年长,远超其他皇子。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此其一。其二,许王资质虽不算出色,可也并不差,立储之事乃天下大事,非皇家私事,天下人人皆可议之。其三,有公主从旁辅佐,想来许王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刘桢沉默片刻:“既然你支持的是许王,此话你为何不直接与他说?”

赵廉叹道:“许王只怕以为我在说疯话罢,恕我直言,许王如今只怕尚无当仁不让之心,公主殿下还须多多劝导才好。天下久分方合,从陛下算起,开国不过一代,根基不稳,外患频频,若届时非长君在位,恐主少国疑,非天下之福。”

刘桢微微一笑:“你习儒家?”

赵廉至此终于露出一点赧然:“正是。”

刘桢道:“我与许王如今都居于宫中,出入不便,你若有事,可遣至宫门处托人寻桂香,她是我的婢女,自会有所安排。”

这就等于在两人之间开了一条联系的通道了。

赵廉面上殊无得意之色,只郑重道:“谨诺。”

等到二人从竹林归来时,大家看他们的神情立时就变了,面对刘桢的时候尚且不敢那么大胆,但是对赵廉就肆无忌惮了,各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纷纷往他身上飘。

刘桢见状笑眯眯道:“这下可麻烦了,若我不娶你,上唐乡侯长子会否因此而嫁不出去?”

赵廉连连苦笑:“公主就不要打趣我了,我还得想着回家如何向父亲交代呢!”

刘桢还没自大到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会喜欢自己,赵廉也不曾误会刘桢对自己有意。

两人交浅言深,彼此之间达成某种同盟,但是对于刘桢来说,这种同盟是不太牢固的,她还需要时间来观察赵廉是否言行如一。

郭质似乎到处在找刘桢,脸上有几分焦急,直到看见刘桢出现,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看了看站在刘桢旁边的赵廉,拱手打招呼:“高行也在这里?”

赵廉也回礼:“子璋安好。”

二人不说话了,微笑相对,并不热络,又隐隐有点对峙的意思。

刘桢看得抽了抽嘴角:“高行,若是无事,你先自便罢。”

赵廉一笑,拱手告退,直接晃着袖子走了。

郭质这才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公主是否嫌我老了,不如少年时美貌了?”

刘桢白了他一眼:“你现在确实有些老了,奇怪,在光禄勋又不需要抛头露面,怎么连抬头纹都有了?”

郭质大惊失色,还真伸手去摸,等到听见刘桢压抑不住的笑声,这才反应过来。

刘桢本是因为赵廉和她说的事情,心情有些不好,此时被郭质一逗,烦恼顿时就消散不少。

跟郭质在一起,有一个好处,就是永远不必担心会不开心。

郭质哀怨道:“仲夏宴上满是才俊,不知公主可将夫婿人选定下来了?”

刘桢:“定下又如何,不定又如何?”

郭质喜滋滋道:“若是公主还未定,子璋不才,愿自荐枕席,当公主裙下之臣。”

他们左右没有旁人,郭质这番话又是压低了声音,是以不虞有人听见。

饶是如此,以刘桢脸皮之厚,也不由微微一热。

“郭子璋,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郭质笑眯眯道:“公主就如同那驴子,打着不走,牵着倒退,若是不加紧表露心迹,要是到时候被人抢先,我就后悔得没地方哭去了……哎哟!”

他小小地惨叫一声。

刘桢笑吟吟地捏着他的耳朵:“我是驴子,嗯?”

郭质:“你是驴子,也是最好看的驴子……不不不,你不是驴子,我才是,我才是!”

他的耳朵被刘桢绞弄成各种形状,郭质疼得泪眼汪汪,又不敢反抗,那样子甭提多可怜了。

原本有事折返回来的赵廉正好撞上这幅情景。

拧人的笑靥如花,被拧的可怜兮兮。

他见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怎么长公主方才看着还和蔼可亲,转眼之间就变得如此可怕?简直和家中老母有得一比!

公主果然不是谁都能娶得起的,还好他没动过这心思。

还好还好!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古人诚不欺我啊!

看来他以后还是要跟长公主保持适当距离才好。

那头刘桢终于大发慈悲松开手,郭质抱着“都已经这么惨了,怎么也要把话说完”的悲壮心情道:“阿桢,嫁给我好不好,我会待你好的。”

刘桢斜睨他一眼:“怎么个好法?”

郭质掰着手指开始数:“你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对我了解得很,我也对你了解得很,不必担心性情不合;然后我也陪你共患难过,似那等长得好看,却空有张嘴,行事不切实际的人,是万万不可取的!”

他表扬自己的同时,还不忘黑赵廉一把,刘桢听得好笑,又拼命忍住了。

“还有,我会很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让我往东绝不往西,让我打狗我也绝不撵鸡。”

郭质绞尽脑汁地想着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人心的,然后发现自己实在是想不出来了。

刘桢:“我不希望我的良人将来有侍婢姬妾在侧。”

郭质忙道:“有你一人便够了,那些庸脂俗粉,我哪里看得上眼,就是她们跪在我脚边求我看一眼,我还得考虑考虑呢!”

刘桢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随即又敛了笑容,故作考虑了半晌,这才慢吞吞道:“……那我便勉为其难考虑考虑罢。”

还没等郭质高兴过来,又听得刘桢道:“阿质,你可想好了?若是与我一起,虽说这身份表面风光,可谁也说不清将来的事情,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容不得你有后悔的时候了!”

郭质连犹豫也未犹豫半分:“我有生之年,绝不后悔!”

若是要问他爱刘桢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旁人看到的也许是她公主的身份,是她秀丽的外表,但郭质自还在颍川时便与刘桢开始相处,少年为伴,最能看清一个人的本性。

刘桢的性格就像水,看上去温和平静,丢颗石子也掀不起浪花,但郭质却明白,在她温和的性情下面,却藏着一颗坚韧的心,当年在项羽的威慑之下,所有人都巴不得离开咸阳这个是非之地,惟独刘桢自请留下,但是郭质还记得父亲对刘桢的评价,说豫王长女性情坚忍,若为男儿,将来必有一番造化,可惜身为女儿家,就显得有些固执了。

可在郭质看来,这份固执却恰恰显得可爱。

而且刘桢只是在大事上强势,在小事往往却显得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