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楠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也好,那就由你去写信罢。”

他的父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做什么决断?

蔡松离开之后,独自一人的刘楠开始思考。

以前他总是不肯面对现实,总认为自己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在战场上闯出一片天地,但是一直到受伤之后,他才发现,就算他一直自诩没有依靠任何关系,但实际上离开了刘远,他什么都不是,在军中他虽然也是从底层奋斗起,虽然也是凭借军功晋升,但军中立功比他多,或者与他一样多,晋升却没有他快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没有刘远这位父亲的存在,许众芳更加不可能亲自将他带在身边加以调教。

他是刘远的长子,现在则是皇帝的长子,这个身份不可改变。

在被立为太子之后,刘楠开始试着去思考自己以后的道路。

当太子和当许王是不一样的,刘楠之前曾经监国一段时间,也慢慢地能够接触到一些政务,开始试着用一个上位者而非普通人的角度去看问题。

刘远是他和刘桢的父亲,但同时他也是一个皇帝,在刘远有限的教导刘楠的时间里,刘楠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就算刘远再疼爱刘桢,他也会从大局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而不是作为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试想一下,如果匈奴坚持不肯去掉娶公主的条件,而且公主和亲能够为中原换来哪怕是三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刘远会做这个交易吗?

刘楠几乎冷酷地将自己放在刘远的位置上,然后悲哀地发现,答案是肯定的。

当然最后不一定是刘桢出嫁,也有可能是刘婉,又或者刘妆,她们同样是嫡出的公主,冒顿单于应该也不会太过坚持,但是不管刘楠与刘婉刘妆的感情如何生疏,他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远嫁匈奴,在异国他乡无助凄凉地死去。

如果等到咸阳那边有回音,不管刘远如何回复,刘楠觉得那个回复应该都不是自己乐意看见的。

那一夜,他对着摇曳的烛光思索了良久,直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才传来侍从。

“你去冒顿单于那里,代我传话,就说我想单独与他会见一面。”

——————

等到刘远收到消息,说刘楠那边单方面答应了匈奴提出的赔款献物的条件时,已经是五日后的事情了。

原先的三十万金降低到二十万金,十万匹丝绸,三十万石粮食不变,刘楠用这两个条件,来换取己方不必将公主和亲。

据说冒顿单于并不太乐意。

不管对方乐不乐意,刘远反正是快要气死了,他将刘楠派出去,本是为了他的身份能够让匈奴人认可,也可锻炼他的能力,却万万没想到他回如此大胆,竟然擅自瞒着咸阳这边跟对方谈判。

二十万金,十万匹丝绸,单是这样一个条件,刘远就要吐血了,别说二十万金,现在国库全部的库存加起来也不到十万金,就算去把当年那些诸侯王的家给抄没了,估计能搜刮的全部加起来也不到两万金,国家现状之窘迫可想而知,二十万金,这是刘远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刘远跟匈奴谈判,只是为了能争取个几年的时间,好充分筹备战争,否则这二十万金送出去,几年后国家还有没有可战之力且不说,只怕以后的史书上,他必要背上一个奴颜媚骨乞和于匈奴的名声,这是刘远万万不能忍受的!

一怒之下,刘远将安正重新派了出去,又连着下了三道命令,将刘楠召了回来。

至于匈奴那边,刘远让安正提出,希望以五万金,十万匹丝绸,二十万石粮食,公主下嫁的条件,与匈奴签订十年互不犯边的和约,并言道,这八万金已是国家所能拿出来的上限,再多也没有了,如果你们匈奴那边还不接受,那么大乾这边也只好继续奉陪到底,直到两败俱伤为止。

也不知道匈奴那边是如何商量的,三日之后,匈奴人便有了回复:五万金太少,当在打发叫花子吗?起码八万金!也不会有什么十年和约了,至多三年,三年之后,约定是否有效,还要看冒顿单于的心情。

堂堂公主下嫁,却只能换来三年的和平,此话传回咸阳,人人义愤填膺,更不必说刘远在听到蔡松回来汇报时的脸色了。

与匈奴人的答复一道回来的,还有冒顿单于的调笑般的话:似你们太子殿下这般爱护姊妹,宁肯用珍贵的粮食和财物来换,也不肯让她们嫁过来,要是换了在匈奴,此等心慈手软之辈,早就被人杀了,哪里还能当什么太子?我劝你们陛下,还是趁早换个太子为妙,免得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到头还还要被败没了。

刘楠比蔡松早回来了两天,蔡松在作汇报的时候,刘楠便站在旁边听着。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蔡松当然不敢转达,但跟着蔡松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匈奴的使者,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嚣张,时不时瞥向刘楠,不屑之意昭然若揭。

刘远听罢也没有什么反应,面色如常地让人将使者带下去休息,又遣退了蔡松等人,这才对着刘楠冷笑道:“你都听清了?”

刘楠:“孩儿都听清了。”

刘远一拍书案:“那为何还自作主张,惹人笑柄!”

刘楠:“钱财粮食没了,还可以再赚,但人要是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匈奴人意在折辱我们,并非真心想要求娶公主,请阿父三思!”

刘远冷冷道:“如果用一个人就可以换得国家三年太平,百姓三年无恙,我宁可这么做。”

刘楠重重叩首:“可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阿父的亲生女儿,我的亲妹妹!”

刘远再一次觉得儿子在政治观点上的幼稚,一个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人,何以会如此心慈手软?正如匈奴人所说,一个这样的太子,将来能够成为国家的君王,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生存吗?

他觉得很失望。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让阿桢去和亲。”

刘楠道:“阿父误会了,阿婉她们同样是我的妹妹,男儿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女子何辜,一旦嫁到匈奴,以匈奴人对中原人的仇视,她们只会被匈奴人奸淫而死!”

刘远面露疲惫之色:“你让我很失望,下去罢。”

刘楠还待再说:“阿父……”

刘远:“下去!”

刘楠:“……谨诺。”

——————

“我没能劝说阿父改变主意,只怕他真要以公主来和亲了。”

太子东宫之内,刘楠对刘桢苦笑着说道。

“我不知道阿父会让谁去和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亲口说,不会让你去。”

刘桢默然良久。

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一丁点的发言权。

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阿兄,阿父既然不喜欢你说这些话,以后你就不要说了。”

刘楠:“那你让我说什么,如果连这些都不能说,我还是我吗?你知道,我与阿父不同,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像他那样……”

这是一场只有兄妹二人的谈话,别无旁人在场,饶是如此,刘楠仍觉得有许多话说不出口。

他被立为太子之后,居所就跟着从宫外迁回了咸阳宫,一进一出都有无数宫人簇拥,与在许王府的自由截然不同,刘楠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却无可奈何。

宫闱之中,隔墙有耳,说话还是得处处小心才好。

像陈素,郭质,赵廉这些平日里交情还不错的朋友,也不可能再时时出入太子东宫,徒惹非议。

处在刘远的立场上,刘桢没有任何谴责的余地,身为一个皇帝,就需要站在同样的角度上看问题,牺牲一个女儿能够换来哪怕是一个月的和平,估计刘远都会愿意尝试,更何况是三年。

而且匈奴人那边提出要让刘桢去和亲,刘远甚至还直接准备换人。

可能是刘婉,也可能是刘妆,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刘妆正好也到了宜婚之龄,而且没有婚约在身。

但刘桢根本不敢想象张氏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人心都是自私的,如果可以不去,她当然不愿意去。

那张氏肯定也会想,凭什么就应该让我女儿替代你去呢?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默然不语。

但刘楠和刘桢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宫中发生了一桩大事。

美人虞氏悬梁自尽,同时在她的床榻之下,被发现了数具贴着生辰八字的绢制偶像。

这种巫蛊式的诅咒之法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立时便闹到刘远跟前。

半夜从某个侍妾身边醒来的刘远一看到那几片写着生辰八字的绢布,脸色马上就变了。

因为那上面正是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谁会这么大胆,竟然敢诅咒皇帝?!

虞氏已经死了,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畏罪自杀。

可真的会是她吗?

既然有胆子诅咒皇帝,又为什么会自杀?

总不成是因为被人发现而心虚了罢?

可谁会发现这种事情而不上报?

谜团一个接一个,瞬间将真相层层裹了起来。

张氏闻讯赶来,兴许是听到一些风声,她脸上同样是惊疑不定。

“陛下,发生了何事?我听说虞氏她……”

刘远顾不上和她说话,直接就让人将贴身伺候虞氏的宫婢抓到这里来问话,同时又让内侍带人去将所有宫室的人都控制起来,没有皇命不得四处走动。

虞氏性情内向,不喜生人,伺候她的宫婢从她进宫起就一直跟着她。

她亲眼目睹了虞氏上吊的尸体,也是她第一个上报的,早就被人牢牢看住,此时被押到刘远跟前,早就吓得泪流满面。

刘远满目阴沉,眼神直欲吃人一般地盯着她:“你可知道这些布偶的来历?”

那宫婢瑟瑟发抖,连连摇头,却不说话。

刘远直觉这人定是知道一些什么的,便将闲杂人等挥退,只留下贴身内侍和张氏在场,又问了一遍,末了道:“若你坦白从宽,一五一十招出来,朕可饶你不死!”

宫婢面色苍白,抖了半晌,猛地对着地面叩了好几个响头,直叩得头破血流。

“……陛下,陛下容禀,是公主让虞美人这么做的!”

第85章

刘远冷冷地看着她,眼中酝酿的风暴足以摧毁一个人。

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之下,连张氏都觉得胆战心惊,更不要说那名置身事中的宫婢。

刘远淡淡道:“你是自觉离死不远,所以胡乱攀咬?”

宫婢叩首:“陛下明鉴!婢子绝无一句虚言,虞美人心系西楚霸王,自霸王死后,虞美人成日心情郁郁,时常弹奏瑟乐以遣愁怀,言语之中,对霸王身死一事耿耿于怀,常恨自己当时未能以身相代,殉情而死,是以内心早就心存死志,婢子数次苦劝未果。”

虞氏的事情,刘远也不是不知道。当年刘远收服彭城,原先跟着项羽的妇孺自然也从中被挑选出一些漂亮的充入宫掖,虞氏和邓氏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刘远刚刚看到她们的时候,还惊艳过好一阵,也曾日日寻她们侍寝。但与邓氏的识时务和曲意逢迎不同,虞氏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格格不入的清冷淡愁,刘远不喜欢这种成天伤春悲秋的女子,偶尔尝尝鲜也就罢了,让他放下身段去哄对方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后来虞氏渐渐就不那么受宠了,也许偶尔想起来,刘远才会去她那里一次。

后宫里女人那么多,刘远也不可能去关心一个女人的心情好坏,虞氏的这些行为,自然也有人报到他跟前来,这个宫婢所言,并不算是凭空捏造,无的放矢。

又听那宫婢续道:“当日陛下亲征闽越,太子监国时,长公主就曾找上虞美人,当时我被遣走了,并无在侧,后来才听虞美人说,长公主要她将这些偶像埋藏于塌下,再将陛下请来,在此榻上,在此榻上……然后伺机得到陛下的头发,就可以……”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巫蛊厌胜之术,无非都是那几步招数,民间百姓大都耳熟能详,听也听得多了,时人迷信鬼神,自然认为这些咒术是极其恶毒而且有效的,如果不是专业性强的工作人员,也就是巫者亲自主持的话,一般施咒者都要遭受很大的反噬,而被诅咒的人,当然也会很惨。

刘远:“既然你与虞氏要好,想必也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了?”

宫婢:“婢子听虞美人道,公主觉得陛下对太子多有不满,迟早要废之,所以打算,打算……”

张氏:“打算什么?”

宫婢:“打算先下手为强,好取而代之!”

张氏倒抽了口凉气,面露震惊之色。

刘远半天没有说话。

偌大宫室内一时沉寂得有些窒闷,令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张氏见刘远好像失去了反应,眼看着已经大半个时辰了,不得不轻声提醒:“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可要将阿桢寻来问一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刘远道:“阿周。”

“臣在。”周药是刘远跟前的内侍,平素说话做事都很勤快伶俐,深得刘远倚重。

“你去将长公主请过来,就说我有话要问她。”

“谨诺。”

看着周药远去的背影,张氏想了想,这件事闹得太大了,恐怕不能轻易善了,虽然说这里面从头到尾没有她什么事,但是自己身为皇后,一旦追究起来,还是有失察之罪的,与其等刘远想起来,还不如自己主动请罪。

想及此,张氏便跪下道:“陛下,此事妾亦有过,虞氏往日看着柔顺好相处,还曾几次到妾跟前来献殷勤,却万万没想到是这种人,妾有失察之罪,还请陛下降罪。”

“你确实失察了。”刘远道。

张氏咯噔一声,心想难道他想要迁怒?

但接下来刘远却什么也没有说,连同那名跪在地上的宫婢,后者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一般。

在周药奉皇帝之命前来传唤之前,刘桢就已经被桂香叫醒,并且知道虞氏出事的事情了。

在这座咸阳宫里,她比任何人都多待了三年,这就意味着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消息来源,即使后来宮务大权交归张氏,对刘桢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损害。

也正是因为如此,刘桢才能如此快地得到消息。

无缘无故被人扣上一顶巫蛊的帽子,任谁都不可能冷静下来,但相比桂香与阿津的震惊和慌乱,刘桢很清楚,越是这种时候,自己就越是不能自乱阵脚,否则只会刚好中了敌人的下怀。

对巫蛊这种东西,刘桢向来是敬而远之,从来不信的。但是她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就算是文学馆里那些饱学之士,也不可能完全摆脱这种上古流传下来对天地鬼神崇拜的影响,刘桢若说自己不信巫蛊之事能害人,别人非但不信,反而只会以为是推搪之词。

所以这不是简简单单在那里辩白一两句就行了的,纵使她觉得刘远不可能因为宫婢的一两句话就定自己的罪,可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这个嫌疑就洗脱不了,洗脱不了嫌疑,就更容易处于被动之地,让人有可趁之机。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死在巫蛊上,真正想用巫蛊来害人的,无辜被牵连躺枪的,上至皇后太子下至宫人奴婢,数不胜数,刘桢不相信这里头就没有比自己聪明的人,因此如果这一次她不好好应对,很难预料会有什么后果。

刘桢任桂香和阿津她们手忙脚乱地为自己穿上衣裳,几乎调动了全身的意志力,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公主,这要怎么办才好,到底是谁想害我们!”阿津急得要命,“会不会是有人嫉妒陛下疼爱你,想要趁机陷害?只要去和陛下说清楚,应该就会没事了罢?”

相比之下,桂香就比她要冷静多了:“公主,可要遣人去和太子殿下说一声?”

刘桢摇摇头:“不可,这种时候去找阿兄最是敏感,容易被人抓把柄。最坏的情况是,阿父不会来找我,这说明他已经在心里给我定下了罪名,不必听我解释,也完全不相信我。”

顿了顿,她又话锋一转:“不过这种情况的出现微乎其微,我猜过不了多久,宣明殿那边就会有人过来找我,仓促之间,我可能也很难马上想出为自己洗脱嫌疑的办法,所以或许会待罪一阵子。”

刘桢见桂香二人都快哭出来的样子,笑着安慰道:“你们作这副样子作甚?难道我还会任人鱼肉不成?”

桂香道:“殿下,你要我们如何做,还请吩咐罢,婢子定然万死不辞!”

阿津也道:“请殿下吩咐!”

刘桢对桂香道:“你现在马上出宫,去找阿质,如果风声不好,可以暂时安顿在他那里,先不必回来,我会寻机会给你传话的,有你在外头居中联络,我也会方便很多。”

桂香郑重应下:“殿下放心,婢子晓得!”

刘桢没有时间说更多了,因为这个时候,周药已经到了。

“公主,陛下有命,请你前去。”对方躬着身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