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这寥寥数语,就足以令人想象出无数的惊心动魄,腥风血雨。

刘妆在草原上的日子绝对不是一帆风顺,然而她终究还是撑了下来,虽然当初是她主动要求远嫁,但是不可否认,刘妆的下嫁确实为乾朝争取了不少时间,对普通百姓来说,他们或许会因此欢欣或庆幸,然而对于刘远这样的皇帝来说,女儿的委曲求全则是需要铭记的耻辱。

这个耻辱,总有一天,要用铁与血来洗刷。

刘楠不愿意看着父亲伤心过甚,主动转移话题:“孩儿鲁钝,敢问阿父,收权与分权是何意?”

这两个词本身就是相反的概念,如果说刘远的意思是想让他加强君主的权威性的话,那为何又会有个分权?刘楠完全被弄糊涂了。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绝对不是写几个字就能解释明白的,刘远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阖动,眼睛却是望向刘桢,其中隐含期待,也许是认为以长女的聪慧,能够理解他的深意。

刘桢想了想,道:“阿父,我姑且一说,若是不对,你便打断我。”

刘远眨了一下眼睛。

刘桢:“如今朝臣权力太大,丞相更是权柄通天,不仅能够否决君意,百官亦要从其所命,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若是宋丞相这等克己复礼之君子,自然令人信服,但若是换了旁人,却很容易将公权私用,难保不会重演宫变之乱,是以阿父的意思,是要大兄登基之后,适当收回朝臣手中的权力,以巩固君权。”

作为一个拥有后世灵魂的人来说,刘桢深知君权太重的危害,皇帝乾纲独断,威加天下,如果他是明君也就罢了,如果是昏君,那无疑会给天下带来极大的祸患,这完全需要取决于君王个人的素质。

但是反过来说,臣子的权力太大,当然也不是好事,纵观史书,因为掌握权柄而生出不臣之心,从而扰乱局势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在这其中必然要取一个平衡点,没有一种制度是完美无缺的,但如果这个平衡点取得好,就能够尽可能延长制度的寿命。

当然,作为一个君王,他们绝对不会想要这种平衡点,对于皇帝来说,权力当然是越大越好。

刘桢停下话头,询问道:“阿父,我说得可对?”

刘远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眼睛眨了一下,手指也在她的手背上轻点了点。

刘桢受到鼓励,继续道:“至于分权,如果我没猜错,阿父所指,分的不是君王的权力,而是朝臣之间的权力。”

刘远眼中的赞赏之色愈浓。

刘楠若有所思:“朝臣?”

刘桢不假思索:“不错,一言以蔽之,三公九卿制优劣各半,阿父当初不设太尉,也正是因为太尉手掌兵权,又位列三公,权力过大,不好辖制,如今丞相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只有将这些职位的权力分化,才能达到前面所说的‘收权’的效果!”

刘远在刘桢手上写了一个字:善。

刘桢笑道:“多谢阿父夸赞!”

但她心中却隐隐泛起一丝不祥,刘远今天如此耐心教导刘楠,明显有种在交代后事的感觉,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想到这里,刘桢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她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的猜测会成真。

刘楠毫无所觉,他仍在思考刘桢所说的话,见刘远也赞同,便郑重道:“阿父,孩儿会将这六个字铭记于心的!”

刘远看着长子的目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柔和,以往对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满随着他的生病彻底远去,此刻,他像是想要将刘楠牢牢记在心间一样,手指轻轻碰着对方的手背,表达着自己无法用言语说出来的心情。

不知不觉,刘楠似乎也感觉到什么,他的眼泪落了下来:“阿父,你不要退位好不好?太医说了,你的身体还能好转的,国家外有强敌,内未大治,这些都离不开你啊!”

没出息!刘远的目光明明白白表达了这个意思,他怒其不争地看着刘楠,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刘桢的心情不比刘楠好过多少,但她强忍心酸,咬了咬下唇:“大兄,阿父好像还有话要说。”

刘楠连忙强迫自己止住哽咽。

刘远在他手上写下两个字:桢,佐。

这下不必刘桢解释,刘楠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要刘桢辅佐自己!

刘远是不能说话,又不是不能听,即使刘楠和刘桢没说,他从近来宫婢的议论里,也不难猜到刘桢的处境。刘楠虽有军功,又是嫡长子,继位顺理成章,但朝中开国元勋比比皆是,肯定会有人欺他年少,处处辖制,以刘楠的性情,要驾驭这帮人很不容易,所以他需要一个帮手。

刘桢:“阿父放心,我会尽力辅佐阿兄,襄助于他的!”

刘楠也道:“我不会让人欺负阿桢的!”

刘远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若是他还能主政,肯定是不会让刘桢入朝的,因为当年张氏说得对,即使尊贵如公主,也不能不顾忌世人的眼光,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因为太过强势而找不到夫家,姬家,郭家,她已经错过了,以刘桢的优秀,不应该被蹉跎。

然而时势如此,他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安排,刘远毫不怀疑,如果没有刘桢,刘楠极有可能成为朝臣手中的牵线木偶,即便他并不昏聩,但他却缺乏作为一个君王所需要的权谋手段。

而这些,在刘桢身上都不缺。

以她与刘楠的关系,一定会尽心帮助刘楠,兄妹齐心,乾朝不愁不兴,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再过十几二十年,就能打败匈奴。

也许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罢。

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刘远想,可能只有自己听见。

他的目光从刘楠和刘桢身上移开,投向更加遥远的山峦。

那里必定也是山清水秀,天色如洗,就像他从小长大的向乡一样。

眼前的景致渐渐模糊,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刘远仿佛看见,在那遥远的山峦脚下,有三个人影正在追逐嬉戏。

那三个人,虽然不是亲兄弟,感情却情同手足,他们意气相投,结为异性兄弟,以天地星辰为证,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后来,大兄因为时局所逼,只身远遁,其他二人毫不犹豫,紧随其后,三人南征北伐,立下了不朽功业,推翻了一个强大的王朝,又重新建立了一个国家。

再后来……

再后来,这世上许多事情,总归不过生与死两个字。

多少权力富贵,功名利禄,到头来都化作黄土一抔。

若真有碧落黄泉,等你我兄弟重逢,是不是还能一笑泯恩仇?

……

房羽是睡到半夜被匆匆喊进宫的。

不止他一个人,许多人脸上,也都带着与他一样,既严肃又忐忑的神情。

皇帝驾崩。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内的消息。

从刘远伊始,很多人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但当这件事真正降临到头上的时候,他们却发现自己心中依然有着不安与迷茫。

不安的是,太子是否真的能够履行皇帝的职责,毫无疑问,比起刘远,他的威慑力和执政手段都要弱上许多。

迷茫的是,这个国家将会走向何方,是富国强兵,还是重蹈前秦的覆辙,二世而亡?

房羽与其他人有点不同,他在忐忑不安之余,还带着一点兴奋。

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的目光掠过许多人的表情,从中发现了不少端倪。

新君与老臣之间,必将会展开一场博弈,而这场博弈的开场,可能会以一种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方式。

房羽如此想道,带着这种复杂交加的心情,和所有人一样,朝大行皇帝的遗体,缓缓低下了头颅。

三个月后。

这是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小朝会。

一般小朝会上才会商议正事,而且只有三公九卿,以及与朝会相关的官员,才有入朝的资格。

众臣的座次依然不变,不同的只是丞相已经在半个月前由宋谐换成了周允,这同样也是新丞相的第一次朝会。

令所有人吃惊的是,在皇帝之下,丞相之前,又加了一席,位置显眼,由不得人多加注意。

“入——朝——”

内侍的唱喏打断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高冠正装的朝臣们按照职位高低依次入席正坐,等待君王的到来。

皇帝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约莫半刻钟后,他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但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身穿厚重袿衣的长公主从皇帝身后走出来,在那个显眼的位置上坐下。

与穿着相比,她的头饰就略显质朴了,长长的黑发被梳成叠云的样式,上面仅仅插了一根簪子。簪子的形状同样朴拙,别说镶嵌宝石,连质地也不是玉石,只是用木头雕成祥云的形状。

然而这样反差鲜明的搭配,却并不让人觉得不协调,也无损长公主的威仪。

没有给任何人发起质疑的时间,刘楠微微侧首,对侍立一旁的内侍道:“念。”

内侍缓缓展开手中竹简,扬声念道:“陛下之诏,今日有三。”

“一者,以丞相劳苦功高,政务繁琐故,即日起设左右丞相,以分其责。”

“二者,收民间盐、铁、酒经营之权,改为官营。”

“三者,长安长公主预诛安陶,于国有功,奉先帝命,增号镇国。是日,赐入朝会,从旁佐政。”

所有人都被这三条诏令镇住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许多人早就猜想刘楠登基之后,一定会实行一些新的措施,但也有人认为,以太子的性情和对政事的掌握程度,顶多遵循太、祖皇帝的足迹,安分守成罢了,但不管想象力如何丰富的人,也绝对不会想到,新君的头三条诏令,就是如此的震撼人心。

丞相分权,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这就暂且不说了,周允也许会反对,但他的反对注定是没有用的,因为这道诏令符合更多人的利益,能够在丞相权力上分一杯羹,大家求之不得,双手双脚赞成尚且不及,又怎么可能反对。

盐铁酒官营,这是刘远在位时就讨论过的事情,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搁置下来,大家都没想到刘楠会在这种时候提出来。这道诏令注定不会那么顺利,它注定会损害不少人的利益,在朝官员,家中不乏贩卖盐酒者,与商贾牟利者,还有像孟行这种坚持儒家观点“不与民争利”者,他们必将成为这道政令的反对者。

相比之下,第三条诏令反倒成了最不引人注意的了。

耳边响起纷纷扰扰的争议之声,刘桢安坐如山,面色平淡,只在嘴角微微勾起一道细不可查的弧度。

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而前方的路,还很长。

——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能有些人觉得突兀,但是可能也会有人发现停在这里,确实是恰到好处的。

我写文不喜欢婆婆妈妈,该结束的时候就结束了。关于刘桢的感情归宿,其实结尾的细节已经点得非常明白了。

至于她更加详细的感情生活,匈奴,刘妆,强国等等,一系列在正文里还没有交代出来的事情,明天会开始进入番外篇来接着写。番外肯定不会像正文这样事无巨细,该有结果的就有结果,该跳过的就会跳过。等写到番外篇的时候,可能有些人就能理解为什么正文会停在这里了。

第105章 番外一

这是永泰六年的冬天。

西周虽有年号一说,可也仅用于共和执政,此后并未被历代周天子采用,及至秦朝始皇,所采用的纪年依旧是以始皇帝元年为开头来进行计数,本朝开国以来,太、祖皇帝在位六年,同样没有采用年号,直到当今天子继位,始用“永泰”二字作为年号,寓意国泰民安,永享太平。

今年的雪来得分外早,也下得分外大。

不过刚入冬,秋霜还未褪尽呢,夜里就扑簌簌下了一场大雪,早晨起来,雪已经没过膝盖了,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长得矮一点的,能把整个人陷在里头。

随着大雪骤降,天气也跟着冷了下来,好像一夜之间就从秋天的凉爽过渡到冬天的寒冷,冷得令人牙尖都打颤,急急忙忙拿出压箱底的厚衣将家中小儿女裹得严严实实,免得他们受寒。

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下雪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节日,为他们带来欢庆与喜悦,让他们能够尽情地玩耍。

眼下,姬恕就与他的小伙伴们一同趴在窗台上,对着外头白花花的雪景惊叹。

厚厚的积雪压断了一根树枝,噼啪一声往下掉,正好掉在路过的仆从身上,引得大家咯咯直笑。

“阿恕,等下学了我们去堆雪人罢?”趴在姬恕旁边的小伙伴道。

“不成,我还要做功课呢,阿父要检查的。”姬恕头也不抬,眼睛瞅着外头,显然有所动摇。

小伙伴不依不饶:“先生就是你阿父啊,你与先生说一说,还要做甚功课,好不容易下雪了,来玩罢,少了人就不好玩了!”

姬恕还没发话,旁边又有一人惊呼:“先生来了!”

两人猛地抬头,发现姬辞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走到门口。

大家呼啦啦散作一团,赶紧跑到自己的座席上坐好,绷着小脸,免得先生注意上自己,到时候背不出文,乐子可就大了。

这位姬先生是远近闻名有大学问的人,前几年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在自家盖起一座草堂,收了附近几户人家的孩童,为其启蒙,由于他名气比乡学县学里的先生还大,教出来的学生也有大造化,大家都巴不得自己家的孩子能够被他收下,不过姬先生只有一个人,精力也有限,每年因为上门请求收徒的人太多,还得先经过一轮筛选才能留下来。

如今草堂里三十来名学生,家境有贫有富,都是姬先生目前正在教的学生,据说还有好几名从姬先生门下出去的,已经通过县学的推荐,直接去了京城的太学就读了。

姬先生走进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并没有因为大家刚才的举动而生气。

“你们都喜欢玩雪罢?”他问道。

大家面面相觑,都摸不清先生的意图。

“姬恕,你说。”作为姬先生的亲人兼学生,姬恕别无选择地成了最倒霉的那个人,每天基本都被提问,而且经常都是些很有难度的问题。

“喜欢。”姬恕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很好,”姬先生笑道,“等会儿大家读完《千字文》,再默写三遍,我便放你们出去玩雪,不过有个要求,在今日昼食之前,你们须得各自咏一首与雪有关的诗歌。”

他口中的诗歌,可不是后世那种五律七律五言七言,而是模仿诗经的诗歌体裁进行创作的,不需要填格律,却讲究琅琅上口。

大家啊了一声,没想到姬先生竟然肯提前放大家去玩雪,俱都兴奋起来,纷纷应了一声,也不需要先生带头了,十分自觉就拿起手边的竹册读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篇《千字文》,乃是永泰二年由镇国长公主刘桢亲自编纂,下发县学乡学郡学等各级学府,作孩童启蒙之用。

早在永泰元年,姬辞就已经收到了刘桢的来信和《千字文》的初稿,二人书信往来,讨论修改,终于才有了如今从孩童们口中念出的这篇《千字文》。

而姬辞所亲手撰写的《秦论》,也已经送往咸阳,据说深得天子赞赏,令人抄发五千余份,发放全国各地,姬辞也因此名动天下。

但是书文记载不便,就会大大限制了书籍的流传,只有有钱人家才能读得起书,也才有条件去抄书,像姬辞所教授的好几个学生,就因为没钱而买不起书简,只能向姬辞借书去看。

听说朝廷的将作坊已经在长公主的主持下研究出一种可以用于书写的树纸,这种树纸比起竹简来更加轻便,也更加便宜,朝廷似乎没有保密的意思,转眼就以低价将这种造纸方法出售给闻风而动的商贾们,姬辞虽然远离京城,可也收到了几份这样的礼物,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摸着略显粗糙的纸面时那种激动难忍的心情。

作为一名专注于学问上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种树纸问世的意义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树纸只会越来越便宜,应用范围越来越广,肯定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使用树纸去抄书读书,书籍一旦能够广泛流传开来,那就意味着能够接触知识的人越来越多。姬辞虽然出身世家,却并没有世家子们敝帚自珍的想法,在他看来,只有当普天之下人人都能读得起书的时候,也才是文明大兴之时。

耳边响起学生们的琅琅读书声,姬辞嘴角噙着一抹笑容,踱步往外走去。

雪已停,风未止,一出草堂,脸上便如刀割一般,姬辞不得不拢进裘衣的领子,希望能遮挡一些风寒。

这种天气,打伞也不管用,反而还会被风吹跑,白白浪费一把好伞,还不如不打,好在姬辞要去的地方不远,沿着自家屋子前的路再走个一里左右,就看到一间与草堂差不多的茅庐,在寒风下摇摇欲坠,屋顶上那些茅草眼看就要被风吹走了,姬辞摇摇头,加快了脚步,朝那间茅庐走去。

茅庐之内,却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木柴堆起来的火焰烧得正旺,在火堆上面,正架着一个大锅子,袅袅香气从锅子里的汤水散发出来,姬辞一走进去,就几乎要被这扑鼻的香味给冲得退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