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她想规矩一回,结果人家这么不信任她,这是逼着她破坏形象啊。明珠叹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大声道:“爹爹!爹爹!我是明珠!我回来了!”

傅府众人对她的这种行径已经见怪不怪,很快就有观海居外的奴仆把话传给了傅丛,傅丛苦笑着和正在商讨太皇太后这件事该怎么应对的幕僚道:“家门不幸,生了这么个顽劣之徒,让诸位笑话了。”

众幕僚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知道他嘴里骂得狠,其实心里疼得很,就都跟着他笑:“王妃赤诚可爱,孝心可嘉,这是思念相爷了呢。”

傅丛也就借机站了起来,命人把明珠带到厢房里去。

明珠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乍一见着就又觉得父亲老了许多,忍不住十分心疼:“爹爹是不是又熬夜了,是不是没有好好进补?上次我让人送来的那个养生丸,你有没有好好地服用?”

“一直在吃,没有熬夜。”傅丛一边否认,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女儿,见明珠气色极好,比之上次又要胖了一些,稍微放了些心,含着笑道:“过来让爹爹看看你,爹爹忙,不能陪你太久,姜先生他们还等着的。”

明珠长话短说:“我回来是为了太皇太后的事,爹爹这么早就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傅丛蹙起眉头:“是英王告诉你的?”

明珠不否认:“家里的事情,我有权知道,因为我是姓傅的,不止是英王妃。”

傅丛见她神色坚定,这话也是说得铿然有声,不禁十分欣慰:“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就不隐瞒你了。事情的确是很棘手,比我们之前预料的更棘手,原本是打算把慧茹这件事按下去处理干净,结果有宫人跳出来为慧茹鸣冤,说慧茹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因此被杀了灭口,然后这宫人不等侍卫去拿,就先行触柱死了。”傅丛烦躁地抓了胡子一把,“接着陛下带着人把荣明给打了。”

第297章 明志

明珠见时辰差不多了,就起身告辞:“本是想陪家里人吃顿饭的,但没有告诉过殿下我要回娘家,只能改日再来了。”

傅丛朝她挥手:“去吧,去吧。记得不可任性,英王待你好,你也别得寸进尺的,万不可恃宠生骄。”想了想,又赞了一句:“你前些日子和你四哥做的那几件事很不错。”

明珠知道他是指江珊珊那件事,朝他一笑,快步走了出去。回到后院和崔氏、钱氏等人辞了行,匆匆回了英王府。收拾妥当,把晚饭备好,宇文初就回来了。

宇文初见桌上放着几样精致的糕点,并不是英王府里寻常做的样式,依稀记得是在傅府吃过,便问道:“回娘家去了?”

明珠也不瞒他:“嗯,去看了一下我爹我娘,顺便打听一下宫里的事。”

宇文初走到她身边坐下来,神色凝重地道:“荣明自尽了。他趁着伺候他的小太监不注意,跑到崇政殿外的九州台上喊着冤枉跳了下去,其时九州台下还候着许多朝臣。”

明珠手里的茶碗“当”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齑粉。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应该在三年后才死的荣明,居然就这样没了。而且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宇文初叫人进来收拾了碎瓷片,轻轻握住明珠的手,低声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荣明的名誉已污,又被幼帝当众如此侮辱,而太皇太后投鼠忌器,不能公然替他出头,但凡是有血性有担当的,都不能容忍。既然不能报仇雪恨,那就要为太皇太后多想一想,那么自尽就是最好的应对之法。之所以选择在九州台上跳下来,轰轰烈烈地死在众朝臣面前,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他的死去堵众人的嘴。与其说他是为自己鸣冤,不如说他是为了太皇太后鸣冤鸣不平。

荣明一死,哪怕对方再怎么想要借他做文章,也是不能了。最多只能说他畏罪自尽,然而荣明乃是从前的探花郎,写得一手好锦绣文章,说话更是字字珠玑,他在九州台上慷慨激昂地从周贵妃祸乱宫廷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正乾帝突然驾崩,再说太皇太后如何扶持幼帝登基,如何为了政务呕心沥血,在强大的邻国面前艰难求生,让国内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最后他表示,自己只是一介阉人,不能为太皇太后做什么,只能用鲜血来洗涮她的屈辱。

宇文初原本对荣明这个人多有看法,不管怎么说,太皇太后始终是他的嫡母,代表了皇室的体面,传出那样不堪的流言,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荣明的选择既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在意料之中是因为有傅丛,就算是太皇太后舍不得荣明去死,就算是荣明自己舍不得去死,傅丛为了家国大局,也不会容许荣明再活下去,所以荣明必须死。意料之外,则是因为荣明的血性和担当,以及才能。

前国公之子,年轻风流的探花郎,一朝从云端跌落至污泥里,苟延残喘地活着,还不得善终。若不是对太皇太后忠心热爱到了骨子里,又怎会如此?

“荣明生不逢时,可惜了。”宇文初给这个他自来不怎么看得顺眼的太监下了评语,若是荣氏的案子是发生在他的手里,就算是碍于律法不能赦免荣明,他也不会用没入宫掖这样的刑罚来对待当朝的探花郎。就算是京城不能留人,也还有边关可以让荣明发挥一技之长。

明珠抬起头来看着宇文初,轻声道:“其实你们早就知道结果了,是不是?”

宇文初叹息一声,并不否认:“是的,我知道,岳父大人也知道。然而这是最好的选择。”他和她强调:“太皇太后也知道。”

这意思是说,太皇太后知道荣明会死,却没有阻止?明珠知道他们都是对的,都是最理智冷静的选择,然而她始终觉得有一大块沉甸甸的石头堵在咽喉里,让她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换了是她,大概永远也做不到他们这样的冷静无情。

宇文初看出她的不忍和难过,忍不住再次叹息了一声,低声道:“珠珠,这就是权力争斗。和你之前做的那些事不一样,那些事你都不曾看见过血光,死的也是和你没有直接关联的人,所以你不会觉得太为难。这次却不一样的,必须要见血光,不死人不能罢休,甚至还会死掉更多的人。权力争斗,不狠心是不行的。”

明珠摇头:“我知道的,争斗,怎会不见血光呢?我所难过的,是心有不甘……”是两个人彼此之间有情义,能够施救的那个却为了所谓的大局和人事,要冷漠地看着对方为了自己去死。她做不到,所以看到宇文初转眼冷静,就会想到,如果有一天,他也需要她为所谓的大局牺牲,是不是也会冷静地看着她去死?只是想一想,心里就是寒凉的。

宇文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她拥入怀里,一字一句地道:“你放心,我不是这样的人。”

“嗯。”明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挣开他的手臂,道:“明天我想入宫去看看太皇太后。”就算是太皇太后不许她卷进去,但她姓傅,又是太皇太后最宠爱的人,怎么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更何况,她并不想置身事外。

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万一那个人靠不住呢?太皇太后和父兄会老,会病,会死,会离开,宇文初也是一样。如果荣太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那么今天死的人一定不是荣太监,而是他的敌人和对手。她不要做那个任人宰割的人,为爱人去死,很勇敢也很感人,但她想要活着,酣畅淋漓地活着,笑着看爱人老死不是更好?看爱人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之际,有能力出手帮他解决难处,不是更好?

第298章 滑头

我要变得更强。

明珠暗暗对自己说道。

我不要任人宰割,不要等着别人垂怜,哪怕就是命运不可抗拒,我也要努力挣扎一下,不能坐着等死。

明珠抬起头来看着宇文初,十分谦虚地道:“我还想要殿下教我。这件事里,以你看来,都有哪些人的影子?”

宇文初立刻就发现明珠和刚才有点不一样了。

从前她是鲜活的,总是带着几分愤怒似的横冲直闯,目的性很强,但是手段真不怎么样,鲁莽直接粗暴。现在她也还是鲜活的,那种隐隐的愤怒和不甘却是淡了,转而冷静了很多,目的性更强了,直接粗暴之外也懂得了适当的迂回和婉转。如果说之前她是被他强迫着学习变强,那么此刻她就是主动想要学习并变强。

因为看出她并不是很相信他的承诺,他有点怅然若失,却还是为她的这个转变感到高兴。好男人不是用嘴说的,天长日久,慢慢地她总会看到他所为她做的。

宇文初打起精神来,十分卖力地给明珠分析整件事:“……光凭着闵太后母子,狠辣有余,机巧不足,因此应该是有人在指点他们。综合下来,中山王的可能性最大。也只有他,才能在宫中、京城中、乃至于全国上下拥有这么强大的实力,拥有这么多可以差遣的人。”

“那个替慧茹喊冤的宫人其实是死士?是中山王的人?不管事情是不是真的,他们都会抓住这个不放?”明珠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点。

宇文初赞道:“对!就是这样的。”他拿了一只笔,在纸上写下中山王、闵太后、幼帝、慧茹等人,牵连着线,一点一点地说给明珠听。

明珠认真听着,听到不懂的地方就问他,再等他不注意了,冷不丁问上一句:“这几天殿下都在找人清理京中的下水道和水井,可有什么收获?”

她的话题转变得太快,导致宇文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失笑:“这是想要弄我个措手不及,口吐真言啊?”

明珠被他看穿了,也不尴尬,理直气壮地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中山王既然是暗藏在背后的那个人,我们就要同仇敌忾对付他!殿下不能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内宅女人,该和我说的都该让我知道,我嘴巴很严的。”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宇文初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发现了好几处密道,但是没有打草惊蛇,也不打算让他们发现我们知道了。我们会派人在附近守着,守株待兔,等到合适的人出现,就可以抓住他找个合适的理由为荣明正名。毕竟这件事,光是荣明以死明志还不够,必须找到一个背黑锅的。”再语重心长地和明珠商量:“我把我这边要做的事都告诉你了,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岳父他们准备怎么做?”

明珠眨眨眼:“殿下很快就会知道了。父亲说,有些事情殿下不知道比较好。”

“小滑头!只知道占便宜的小滑头!”宇文初敲了明珠的头一下,却也没有因为她不肯告诉他傅氏的应对之法而生气,两边是合作关系,有各自的顾忌和保留,只要大家努力的方向是一致的,他就不会去追究这些旁枝末节。这点胸襟和信任,他是有的。

明珠见他大方地不肯追问,又确实是在为太皇太后正名而做事,一直低落的情绪算是高昂了些。

次日清晨,明珠早早就让人送了奏本到宫里去,请求觐见太皇太后。然而直到中午,也没有收到允许她入宫的懿旨,她看着是等不到了,又不乐意找敏太妃帮忙,索性跑去找昌华公主,请昌华公主想办法让她入宫。

昌华公主果然设法召她入宫,明珠进了宫就直奔长信宫而去,她横行惯了,宫人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得到太皇太后的允许,因此倒也没有人管她。一路冲进长信宫,走到外面就发现气氛不同了。

宫人也还和之前一样安静肃穆,各守本分,但是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很紧张,眉头皱着,看上去好像十分忧虑似的,有两个小太监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里,眼泡肿着,不时还吸一下鼻子。

明珠认得那两个小太监是荣明的徒弟,平时见了她也是多有殷勤的,有心过去安慰他二人一下,又怕落到有心人的眼里去不大好,因此也只当没有看见。

宫女桑葚守在殿门前做鞋子,见她来了不由十分惊讶,放了鞋子起身道:“王妃怎么来了?”

明珠道:“我要见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好?”

桑葚的眼圈立刻红了,拼命忍住了,道:“太皇太后在崇政殿视事呢,听说今天政事繁忙,大概要天黑才能回来。王妃还是先回去吧。”

明珠好不容易才来,当然不肯走:“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太皇太后。天黑了也不要紧,我今夜不回去了,我们殿下也是知道的。”

桑葚拿她没办法,略一思忖,豁出去似地道:“那么王妃就进去等吧,奴婢就是拼着被打死,也要留您下来。”昂首挺胸地领着明珠往里去了,走到无人处,方哽咽着道:“太皇太后心里苦,却没地方可以说,还要强撑着往前头去主持政事,王妃来了,就多留两天陪陪她吧。她太冤枉了!从昨夜到现在,就没有进过膳食,我们都知道她心里憋屈,但是又没有办法。”

总是笑眯眯的荣太监和太皇太后关系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没人会否认,但要说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苟且之事,她们这些人没一个会承认。太皇太后向来谨慎守礼,又怎会做这种事?可是突然之间,慧茹死了,荣太监也死了,太皇太后不明不白地背上这么个骂名,憋屈得要死,还得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地去处理政事。而那对母子,却逍遥着享受荣华富贵,哪有这种事!她们这些做宫人的都看不下去了!

明珠默默地听完,吩咐桑葚:“去熬些小米粥来,再备几样爽口的小菜,隔水温着,太皇太后回来就送过来,交给我来处理。”

第299章 冲突

太皇太后站在崇政殿外,沉默地看着前方的那块空地。

汉白玉石地砖已经被人清洗得干干净净,什么都看不见了,近旁高高的九州台,是当年的太宗皇帝修建成的,和另一边的四海台遥遥相对,一起拱卫着正中间的崇政殿,三座建筑连在一起,总是会给人以一种威严的压迫之感。

此刻她站在这里,尤其觉得这种压迫之感特别强烈。那么高的高台,需要人把头使劲往上仰才能看到上面,年轻时她站在台上往下看,光是望一望就觉得头晕目眩,手脚酸软。

可是荣明却从上头跳下来了。

他像一只大鸟一样,将头往下直直地砸下来,是绝然不想活下去的意思。而她,远远地看着,无能为力,她甚至来不及赶过来看他最后一眼。她只看得见汉白玉石地砖上触目惊心的血,就像是一把锋利无形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到她的心里,把她的心绞成了粉碎,痛到不能呼吸。

她觉得她再没有心了,她是一个没有心肺的人。丈夫死了,儿子死了,爱人死了,她却还站在这里,好生生地活着,想着傅氏的将来,想着宇文氏的江山,想着帝位上应该由谁来坐……像她这样的人,本来就是没有心肺的人吧?

她盯着那片空地看得太久,扶着她的二皇子宇文复有些害怕地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提醒她:“皇祖母……”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地把目光收回来,看向一旁静立的众人。宗室们全都阴沉着脸,似乎是敢怒不敢言;大臣们全都低垂着头,似乎是满腹心事而不好言说;幼帝宇文白站在一旁,唇角含着一丝讽刺,挑衅地注视着她;宇文初站在宗室里,半垂着眼,安静平和;闵氏的人纵然很想假装平静,然而唇角的喜气怎么都掩盖不去。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指着荣明死去的地方大声道:“传我的懿旨,荣明忠心护主,有大功劳,赦免荣氏之罪,恢复其功名,风光厚葬。”

这话一出来,群情哗然。宇文白的眼皮跳了跳,一脸戾气地想要开口,然而他的母舅——闵太后的长兄、兵部尚书、少傅闵世兴,立刻低咳了一声,再和他使了使眼色。宇文白十分不甘心地抿紧了薄薄的嘴唇,阴沉了脸忿忿地看向清流一派的官员。

终于有御史出队,这是个寒门出身的清流,自来都以忠君爱国、维护嫡系正统为己任,当然不能容忍牝鸡司晨、外戚专权,因而很是慷慨激昂地出声道:“太皇太后容禀,这不妥当……”

话未说完,太皇太后已然暴怒:“如何不妥当?哪里不妥当?”

御史想说这阉贼霍乱宫廷,你不能这样明白地封赏厚葬他,不然皇家的脸都给你丢干净了,然而对上太皇太后的愤怒和不远处面无表情的傅氏父子,他终究没有勇气说出这个话来。正在犹豫着措辞之际,太皇太后已经发作了:“来人,把这个目无君上,欺世盗名,祸乱朝纲的东西给我叉下去,重责四十廷杖!”

没有人敢替他求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拖下去并被重责,宇文白暴跳如雷,只恨这孬货没本事,不敢豁出身家性命去把太皇太后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给当众曝出来,一次性地把太皇太后给关进后宫,再没有脸面出来对着政务指手画脚。

闵世兴也很不高兴,阴沉着脸看向清流一派的官员,希望谁能按照他们之前说好的协议,实打实地出来一个不怕死的官员,把太皇太后的脸皮给撕了。然而凡是被他看到的人,都默默地把眼睛垂下去了。这些说话不算数的穷酸!闵世兴死死盯着其中一个以能言善道著称的御史,恨不得喊着他的名字把人推出来。

正当此时,傅丛轻轻咳嗽了一声,波澜不惊地道:“谨遵太皇太后懿旨。天色不早,太皇太后和陛下都该歇息了,大家散了吧。”

于是众人全都沉默地行礼下去,再依次退出。

宇文白哪怕再傻,也知道自己安排下去的把戏被傅氏给提前破了,这些人要么就是被收买了,要么就是被威胁了,总而言之,他们都背叛了他。他神经质地抖着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傅丛,咬着牙道:“傅相!”

傅丛本来已经走得远了,闻言就又站住了,恭敬地给他行礼下去,再疑惑地问一声:“陛下有何吩咐?”

宇文白愤怒地尖声道:“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太皇太后抢过来,站在宇文白的跟前,抬起手来,干脆利落地抽了宇文白一个响亮的耳光。她背对着殿外的众大臣,宽大繁复的宫装把她的动作遮挡得严严实实,除了傅丛和留下来的闵世兴,以及近侍,还有宇文复之外,没有人知道宇文白挨了她狠狠一记耳光。

虽然目睹的人不会把这事儿传出去,宇文白却骗不过自己,他这个堂堂的九五之尊居然被一个鸠占鹊巢的老妖婆给打了!打的还是耳光,打得还那么响亮!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孩子气地尖叫起来,想冲过去踢打太皇太后,宇文复战战兢兢地冲出来,勇敢地挡在太皇太后的跟前,涨红了脸,害怕地张开双臂,想要拦住发了疯的宇文白。

宇文白恨透了宇文复,看到宇文复他就会想起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替代他做这个皇帝,夺走了所有人对他的关爱。他是真的恨不得宇文复死去,既然宇文复给他这个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他踉跄着抽出天子配剑,想要去刺宇文复。

这个举动太让人意外了,就连闵世兴都没有想到,傅丛更是隔了老远,想要上前帮忙都不能。宇文复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不知道要护着太皇太后不被冒犯,原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太皇太后也吃了一惊,她匆匆忙忙地伸手去抓宇文白,然而宇文白灵巧地避开了,凶狠地当胸抓住了宇文复的衣襟。慕姑姑冲过去,正想不顾一切地夺走宇文白的剑,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稳稳地抓住了宇文白的天子佩剑,再一下子就把他和宇文复分开了。

宇文初的声音平静又温和:“陛下请息怒。”

第300章 人情

宇文白其实过了最初那一刹那的愤怒冲动之后,心里早就后悔了,他终究不敢和傅氏鱼死网破,也很害怕太皇太后怒极了会不顾一切地弄死他。

但是泼水难收,他下不来台,正好宇文初及时解救了他,他便顺势大叫一声,魔怔了似地抱着头蹲到地上去,闵世兴立即冲过来护住他,大声道:“陛下这情形就像是撞邪了!不然怎敢冒犯太皇太后,剑诛同胞手足?”

有中山王虎视眈眈,朝中的平衡不能轻易打破,太皇太后和傅丛对视一眼,都认同了闵世兴的说法。宇文初安静从容地站出来,安排人召太医瞧病,请天师祛邪,再亲自把太皇太后和宇文复送回长信宫去。

太皇太后坐在凤辇之上,探究地打量着宇文初。这个庶子自从想要娶明珠开始,就变了个人似的,到了现在,越来越绽放出与众不同的光彩。不说他平时的好人缘,也不说他是怎么办差的,就说今天,没有几个人有他那样的胆量,不但留下来,还主动在明面上卷入了这场纷争。

纵然他作为傅氏的女婿,的确也脱不掉干系,自己身败名裂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但他也太过深入了。出现得恰到好处,十分及时,让两边人马都刚好有了台阶下,而不是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光是自己要记他的情,宇文白那边也要多少记他几分情。

可是啊,这样野心勃勃的,又这样聪明能干,胆大果决,实在是让人不能不防。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招手叫宇文复过来,先检视了宇文复身上有没有伤,才道:“吓着你了。”

宇文复红了眼圈,试探着抱住她的手臂,哽咽着道:“我不怕疼,就怕皇祖母不要我了。”

凤辇走得快,他人小腿短,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凤辇的速度,一边跑一边哭,脸涨得通红,大口的喘气,看上去格外可怜可疼。太皇太后看到他就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正乾帝,由不得的悲从中来,如果她的亲生儿子还活着,她和这小小的孩童哪里会受这样的罪,会受这样的侮辱?荣明哪里又用得着去死?

众狼环伺,宇文初这会儿看着好,但若是登上帝位了呢?难道他会容许得宇文复和剩下的几个孩子好生生地活着?只要正乾帝还有儿子活着,他就永远不是正统,所以他断然容许不得。宇文白死不足惜,她却舍不得另外几个无辜的孩子,他们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仅存的骨血。

太皇太后捂住脸痛哭起来。

宇文复吃惊地抓着太皇太后垂下来的衣袖,结结巴巴地道:“皇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太皇太后并不肯理他,之前是因为伤心痛苦不能自已,现在却是想要让宇文初心软可怜她。

宇文初沉默地跟在凤辇之后,见宇文复快要跟不上凤辇的速度,将要跌倒,便抓住他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宇文复感激地借着他的手臂站稳了,讨好地喊了一声:“六皇叔。”

宇文初朝他微微一笑,替他正了正衣领。

宇文复借机牵住了他的手,小声道:“我想六婶了,她什么时候进宫来看我?”

“你六婶就在宫里。”宇文初任由宇文复牵着,不急不缓地往前走着,每一步大小都如尺量,端正如松。

凉风吹干了太皇太后脸上的泪,长信宫也遥遥在望了。天色已经黑透了,明珠带着几个宫人挑着灯笼站在宫门外翘首相待,看见他们就快步迎了上来,先看了宇文初一眼,再对着太皇太后行了一礼,上前去帮着慕姑姑扶太皇太后下辇。

“你怎么还是来了?”太皇太后虚弱得很,下辇就软软地靠在了明珠的身上,倒也没有怪明珠为什么不听招呼私自入宫,还滞留到现在。但是也没有招呼送她回来的宇文初,仿佛压根就忘了这么个人。

她不出声,宇文初作为成年男子也不好私自随她入内,索性站定了,朗声道:“天色已晚,儿臣不便久留,这就要辞别母后出宫去了。”

太皇太后这才停下来,一手紧紧抓住明珠,一手牢牢牵住宇文复,有气无力地道:“有劳你了。”再问明珠:“跟着你夫君回去吧。”

像这样子,她怎么放心得下?虽然明珠不知道崇政殿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宇文初亲自护送太皇太后回来,太皇太后还哭得眼睛都肿了,宇文复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分明是出大事了,她哪里忍心走掉?

“我不放心您,让我留下来照顾您吧。”明珠扶住太皇太后,抱歉地看着宇文初,她要入宫来探望太皇太后是和他商量过的,然而留下来过夜不回家却是没有和他商量过,可是她觉得,宇文初一定能体谅她。

宇文初果然朝她点了点头,并没有丝毫不乐意或是勉强:“你自己小心。”说完就干脆利落地行礼退下,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太皇太后看着他走得不见了影子,才捏捏明珠的手:“我们进去。”

太皇太后的手冰凉,明珠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她怕太皇太后会承受不住打击而病倒,一旦太皇太后病倒,政局大概又要动荡着往她所不知道的,控制不了的方向变化了。

这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

明珠赶紧把太皇太后扶进去,招呼着桑葚她们把热水热饭菜备上来。太皇太后去掉了身上繁琐的礼服和簪钗,仰面躺在榻上,紧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宇文复不知如何是好,安静又孤独地站在一旁,明珠就请慕姑姑:“请姑姑带他下去吧。太皇太后这里我来伺候。”

慕姑姑叹了口气,红着眼睛把宇文复带了下去。明珠拧了一块热帕子,试过了温度,轻轻盖在太皇太后的脸上,让她解乏,再替她松了梳得紧紧的发髻,轻轻按捏她的头皮。

许久,太皇太后吐出一口气,伸手取下了脸上的帕子,哑着嗓子道:“荣明死得冤枉。我不甘心。”

第301章 心宽

明珠是被宠着长大的,前世时,哪怕就是到了最后,家里人也还尽其所能地宠着她,有事瞒着她,直到瞒不住为止。所以像太皇太后这样主动和她吐露心事,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明珠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也不想要荣总管死。再没有人能比他对您更忠诚了。”

太皇太后回眸看着她,沉声道:“你相信他们的话吗?”

明珠轻轻摇头:“我相信您。不管外头怎么说,我只相信您。您始终是我最亲近的人,不管您怎么做都有您的理由。”她低下头,轻轻补充了一句:“文皇帝已经薨了,何况他早年对您又一直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