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为功还没走,阑珊道:“请教温郎中,可有什么话也交代我吗?”

温益卿其实是想等江为功离开后再跟她说,见状便道:“是有几句。江所正你先去吧。”

江为功迟迟疑疑,要走未走的时候,阑珊道:“以我跟郎中大人的交际,应该还不到私底下说体己话的地步,所以大人有什么教诲,也不用特意避着人了。”

温益卿眼中又掠过一丝怒意,他微微冷笑:“怎么我交代下属,还得听下属的指派么?这会儿不是喝年酒!也没有什么体己话!”

江为功看架势不好,忙拉拉阑珊的袖子,又小声道:“我到外头等你。”

等到江为功退了出去,温益卿缓缓吐了口气:“你为何主动报名。”

“卑职觉着人人都可以报名,不是吗。”

“你的家小都在京内,你舍得抛下他们?”

“……”阑珊几乎忍不住要看一眼温益卿:他什么意思?是考验她?还是……激将法?“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才来京中不久,没什么经验,不适合外派,你也不用勉强。”

“并没有勉强。”阑珊弄懂了他的意思,耷拉着眼皮道:“卑职只是想做好一件差事,不管是内任还是外派,如此而已。”

温益卿觉着自己跟她说不通。

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跟舒阑珊对话,总会有种一言不合、话不投机的意味。

“好。那你出去吧。”温益卿当机立断停了下来。

因为他预料到再说下去,只怕又是一场互不相让的唇枪舌战。

阑珊拱手行礼,面无表情地出门去了。

直到她退了出去,温益卿隐隐听见江为功压低的嗓音,似迫不及待般拉着她走了。

他们两个竟这样投契。

温益卿有点无奈,看着面前那份花名册,半晌,却又轻轻地笑了出声。

因为上头催的急,温益卿的名册也很快递到了杨时毅的面前。

杨大人扫了一眼名单,随手往桌上一放:“没有舒阑珊?”

温益卿略觉意外:“啊,是没有。”

杨时毅道:“我听说他是营缮所里头一个报名的,怎么了……是你觉着他不能胜任?”

温益卿当然知道这工部上下的事情,没什么能瞒得过杨时毅的,可是居然他连才发生的如此细微的事情都知道。

他顿了顿,才道:“是,我觉着他不成。”

“怎么不成?”杨时毅依旧面沉似水,不动声色的问。

温益卿却有一种莫名的心慌感。

“我、觉着此人没什么经验,而且体质又差,之前在感因寺又受了内伤,听江所正说,之前还吐了血在吃药,所以我觉着他去了也不顶什么用。”

温益卿对自己的回答还是颇为满意的,不错,他的借口很充实,任是谁听了也会觉着他说的对。

杨时毅却轻轻笑了笑:“他既然还能去烟花之地找乐子,那应该也不至于伤的太厉害。”

温益卿的心突然悬了起来。

最后,是杨时毅淡淡的一句:“加上他吧。玉不琢,不成器。”

杨时毅决定的事情,就算完美的理由有一万个,也无法改变。

温益卿只能领命。

从杨时毅的公事出来后,冷冷的北风吹来,温益卿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大费周章的保全舒阑珊不让她远行。

兴许是觉着之前误会过她心里过意不去,又或者去东南路途遥远又危机重重,不愿意让她去冒险。

不管怎么样,这还是他第一次……因公徇私。

却失败了。

他的心情真的是难以言喻。

江为功从小到大第一次出京,当时意气用事,现在才突然有点紧张:“小舒,咱们会不会遇到危险?”

阑珊心里还想着温益卿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又是故意激她的?就像是上次去感因寺之前?

突然听江为功问自己,阑珊才忙道:“对了,你很不该去,现在回去找温郎中还来得及!”

江为功见她这样说,反而摇头:“不不不!我刚才在他面前已经夸下海口了,哪能再回去自打嘴巴呢。再说了,要去一块儿去,要不去一块儿不去,倘若只有你去留下我,整天叫我看温郎中的嘴脸,我还不活了呢。”

阑珊苦笑道:“横竖你且再想想,先前你听他们私底下议论,说是那边贼匪闹得很厉害,咱们工部在那的人手死伤了不少,所以才有这次大规模紧急抽调……”

江为功道:“你都不怕,我也不怕!”

两人彼此瞪了会儿,阑珊笑道:“那好吧,明儿启程,咱们这就家去,先安顿了家里人再说。”

江为功拉着她上自己的车,路上阑珊又叮嘱他,倘若他家里不许的话就叫他不要勉强,江为功也答应了。

当下坐了江为功的车回到家里,进门后阿沅很诧异:“怎么今儿才去了就又回来?”然后她像是意识到什么,有点紧张的:“是不是有事?”

阑珊拉着她到了里间,把去东南的事情跟她说了,只没提贼匪闹得凶一事。

阿沅呆了半天:“非去不可吗?”

阑珊拉住她的手:“你生气了?”

阿沅低下头不言语,过了会儿才道:“既然是决定了的事情,必然有你非去不可的道理,我怎么会生气呢,只是这一去,不知道多久,到了外头也没有人照料着,你叫我怎么放心?”

阑珊红了眼圈,阿沅又道:“而且整整才团聚不多久,言哥儿才高兴了几天呢……你又要离开,以后只怕那孩子又要牵肠挂肚的了。”说到这儿再也忍不住,泪便啪啪地落在了围裙上。

阑珊也有些惶惶然。

阿沅吸了吸鼻子,握着围裙擦了擦泪:“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京里头不安生?”

上次去芙蓉那里的事件坊间流传,阑珊暗中跟阿沅解释过是为了避开杨时毅,阿沅又惊又笑,因为阑珊没跟她说法子是荣王给的,还以为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只有王鹏不明就里,私底下还把阑珊骂了一顿。

如今听阑珊外调,阿沅便敏锐地嗅到一丝异样。

阑珊道:“的确是有这一方面的原因,另外……”她稍一犹豫,便道:“温益卿最近对我很怪,碰了面就要争吵,我见了他、就不免难受,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索性我避开他一阵子,等到了南边我会找机会看看能不能留在那里,要是能定下来,我便传信给你们,你们就去跟我汇合,咱们也不用留在京内了,你说好不好?”

阿沅听到这里才转忧为喜:“这是长远打算,自然是很好,就是怕你在外面会遇到难处。”

“不怕的,什么风风雨雨的咱们没经历过?”阑珊见阿沅想开了,才也跟着笑了,“我就是放心不下你跟言哥儿,幸好王大哥很顾家,有他照看着,我稍微能放心些。”

说定了后,当晚王鹏回来,一进门就拉住阑珊问:“你明儿是不是要离京?”

阑珊道:“你怎么知道?”

“果然?!”王鹏惊叫,又跺脚说道:“姚大人是个最耳聪目明的,他今儿就跟我说,你可能会到东南,我还不信呢!”

阑珊知道姚升很精明,至于他如何猜到的,不想也罢。

阑珊便道:“王大哥,我正要跟你说呢,这段时间我不在京里,阿沅跟言哥儿就托付给你了,你务必要好生照料他们。”

王鹏一拍胸:“这还用说吗?我自然是把阿沅娘子当作亲妹妹,把言哥儿当作我亲……”那两个字差点冲口而出,王鹏有些不好意思地:“亲侄儿吧!”

被他这么一打诨,阑珊才又笑了。

当晚上,阑珊又叮嘱了言哥儿许多话,让她跟阿沅都意外的是,言哥儿不哭不闹,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这一夜,阑珊便叫阿沅跟言哥儿陪着,直到子时过了,才稍微睡了半个时辰。

阿沅早早地给她准备了各色冬衣,棉服,日用的东西,并一些路上吃的点心等物,裹了一个大包袱。

王鹏接在手里,才要出门,外头有人来叫,原来是江为功的车到了。

夜影里,阑珊回看大门口,那三个人一直站在那里,为着这分离的一刻,竟叫她后悔主动请求外派起来。

跟江为功一并到了工部,负责的员外郎点了名无误,大家启程,浩浩荡荡的一道往城门而去。

一行人晓行夜宿,丝毫不敢懈怠,一路上所到之处,都知道是工部赶往浙海的精锐,关卡城门处也都畅通无阻。

如此急行,终于赶在正月初十的晚间,望见了翎海城的影子。

队伍中官职最高的便是工部员外郎老杜,之前因为怕耽误了工期,所以马不停蹄地催着赶路,队伍中因此都病倒了好几个,都塞在马车里苟延残喘。

如今总算看到了低头,才敢松一口气,当下便下令,这一夜早早地投宿在客栈里,明日一早前往翎海。

虽然说这次来浙海的工部众人里,至少有一大半是出过外差的,对这种急行军也算司空见惯,可也抵不住一连数日如此,大家都累坏了,抵达客栈后,许多人饭也顾不上吃,便一头扎进房间里睡去了。

但凡出行,起居自然是重要的方面,客栈的房间有限,有时候便要几个人挤一间房中,这时侯就看出江为功同行的好处来了,每到一处他都要一间双人房子,好跟阑珊两个同睡。

虽然晚上依旧得听江大人的如雷鼾声,但因为累得很了,往往倒头就很快睡着,所以也不算什么,总比跟许多人在一个房间里处处不便要好的多。

最主要的是江为功满心照顾阑珊,性子又有些憨直,并不像是有些人一样眼睛尖利别有用心。所以跟他同居,阑珊也很放心,时间一长,甚至觉着江大人的鼾声听着是如此可靠令人心安。

这一夜江为功躺在吱呀乱响的木板床之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的娘,这一路上跟要赶着去投胎一样,我的腚都要颠成两半儿了。怪道那些家伙一提出差就叫苦连天,今儿我也算知道了。”

阑珊忍不住笑道:“江大哥,咱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江为功翻了个身,底下的薄木板慌里慌张地乱叫了起来,他道:“小舒,我可服了你,本来我还以为是你先撑不住呢。”

这些日子来队伍中叫苦连天的有一大半,阑珊却一声也没言语过。

听江为功哀叹,阑珊道:“既然已经走在这条路上,叫唤又有什么用呢,好歹明儿就进城了,也能喘口气了。”话未说完,就听到呼呼的鼾声又起,是江为功早入了梦乡。

次日比平时要晚半个时辰起身,大概是知道终点到了,昨儿又饱饱地睡了一宿,大家的精神都还不错,一鼓作气向着翎海而去。

翎海是靠海的一个县城,坐落在海湾子里,仗着地理优势,工部在这里设了个小型的造船厂。

这一次所造的大海船,本也是为预备皇帝陛下大寿献礼的,眼见要成了,没想到居然出了这种意外,又是在大节下。

杨时毅很了解皇帝的性子,最喜欢听好消息,似这种败兴的事情传入耳中,龙颜大怒,立刻就要先死一大批人,所以杨时毅才选择暂时的瞒而不报。

工部的队伍进了城后,就在原先的造船局下车马安置。

此地距离事发的海沿上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原先站在三楼之上能眺望到海边的船,如今看过去,却是一片还未收拾妥当的残局。

才进城阑珊就嗅到一股焦枯的气息,连江为功也从马车里探头出来:“什么味儿?”

“自然是木头烧着的味道。”阑珊回答。

这一路除了走道,工部众人也各自交流消息,江为功跟阑珊也把宁海这边的情况摸了个透。

如今进了城,嗅到了那股不祥的气味,本来想着要大睡大吃一顿的江为功跟阑珊,突然间有些没了困意。

在工部众人纷纷进造船局安顿的时候,阑珊对江为功道:“据说这里离着海边不远,咱们去瞧瞧?”

江为功说道:“也好。”他叫自己的贴身随从把两个人的东西放到房间,好生看管,便同老杜说了一声,叫了一个当地的小吏领着去了。

翎海这县城本来不大,可因为海运方便,所以也算是浙江沿海的一处要塞,路上各色打扮的客商熙熙攘攘,显得很繁荣。

那小吏领着他们,因为知道是京城来的上差,又看阑珊生得相貌不俗,便不敢怠慢,只是听他们问起那场惨事,这人也是心有余悸。

“那天晚上正是北风,半夜突然听见吵嚷声音,小人当时正在造船局里睡觉,睁开眼看的时候,窗户上一片通红,当时还以为是早上了呢,直到听见声响不对,打开看时,才发现北边半边天都红了,火光冲天,当时还以为是失火而已,后来才知道是贼人们作乱。”

江为功道:“到底哪里来的贼那么猖狂?”

小吏叹息:“这些年来海防虽然靖平,可到底有些恶徒,有的还勾结倭人,时常抢劫海船,不过上岸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第一次。”

空气中烧焦的味道越发浓了,可见他们距离事发地也越来越近。

江为功紧皱眉头:“可惜了!造船用的这些木材多半都是从四川、湖广二省精挑细选采了来的上等杉木,光是勘查就用了半年时间,后来出山以及路上运送也用了一年时间,每一棵树都超过数百年的树龄,高在十数丈开外,我记得不错的话,还有五十八棵树围在三四丈的,实属难得!本来是为了造一艘举世无双的大海船,却想不到啊……真是暴殄天物!”

那小吏见他如数家珍,便道:“这位大人竟这么清楚?”

江为功道:“当然了,当初工部派人去采选木头,一应都记录的清楚明白,我也曾听人说过,那一棵古树便是上万的银子,再加上路上的人力物力……如今都化为乌有了。”

阑珊听着江为功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心里想起计成春在手书里也曾记载过,朝廷派采选使去四川,贵州以及湖广等地深山勘查树木,再调度人手运输,步骤极其的繁杂,其中耗费无数人力、心血甚至人命。

计成春手书里写,在川蜀之地的民间曾有“入山一千,出山五百”的说法,就是说进山采木的人有一千个,等到出山的时候就只剩下五百了,由此也可窥见采木的不易。

如今这付出了巨大财力人力的百年良木,竟是这样结局,叫人如何意难平。

只听小吏说道:“各位大人来之前,我们造船局的各位官长都不知如何是好,每天都传出哭声,就在荣王殿下驾临的前夜,甚至还自杀了一个……唉,现在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何以为继……”

阑珊正在心里惋惜那些良木,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字眼:“你刚才说什么?”

小吏道:“啊?我是说大家都没有法子,愁的要死。”

“不,你说什么殿下?”阑珊的眼皮突然直跳。

江为功以为她没听清,便笑道:“他是说荣王殿下驾临,我方才跟老杜说话的时候,才听他提了一句,说是荣王殿下作为太子的特使,来到翎海调查此事,那位殿下甚是能为,有他坐镇,我看定会逢凶化吉,顺风顺水。”

江为功对赵世禛在感因寺斩杀巨蟒的英姿同样无法忘怀,提起他的时候眼中都放出光来,此时只顾唾沫横飞的吹捧,却没注意旁边阑珊面如土色。

阑珊的心里正透着寒气儿的时候,那小吏听江为功这般赞叹赵世禛,便也道:“原来这位殿下如此能为吗?这样就太好了!对了,他这会儿应该就在前面海沿上呢……”

阑珊正在心里打鼓,听了这一句,双腿突然有点发软。

作者有话要说:小赵:真是夫唱妇随啊,我前脚才到,宝贝你就追来了~

阑珊:并不是!o(╥﹏╥)o

么么哒,这里是自投罗网的二更君~

第 47 章

——“荣王殿下这会儿应该就在前面海沿上, 原来这位殿下如此厉害, 那翎海就有救了。”

小吏感染了江为功的乐观跟对赵世禛近乎痴迷的深信不疑, 也跟着眼睛放光的说:“上次殿下把街前过, 听说街边上的人都看呆了,全都跪在路边上迎接这位殿下,说他长得天神一样的姿容……上回他去造船局,小人远远地大胆抬头看了眼, 真的是年青有为, 金枝玉叶的正统皇室贵胄……”

这小吏俨然成了江为功二号,毅然地加入了吹捧赵世禛的队列之中。

江为功听的颇为喜悦,连连点头表示嘉许。

幸而他还没有完全飘飘然:“小舒?咦小舒呢?”

江为功转头却不见了阑珊的人, 原本三个人同行, 勉强算是并驾齐驱的,这小吏因头前领路便领先半步,可现在战线居然不知不觉拉长了,变成小吏在先, 他跟着, 身边却没了阑珊。

猛回头才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居然落在后面,步履蹒跚摇摇欲晃的。

江为功一个箭步窜了回去,将手扶住了她:“你怎么了?不舒服?”

阑珊本来是要否认,转念间点头道:“是、是有一点。”

江为功后悔道:“咱们催命似的赶了这么久路, 到底要先歇会儿,是我一时也大意了。出来的太急了。”

正在这时侯,前方那小吏高兴地跑回来:“我好像看见王爷的车驾了, 就在前头!”

江为功感觉手中搀扶着的人更沉了几分。

“我、我大概是不能过去了,实在难受的很,”阑珊深吸一口气道,“江大哥,我想先回去,你自己去吧……”

她既然不去,江为功当然不会一个人前去,当下道:“不要紧,不差这一会儿功夫!横竖咱们要在翎海留上一段时间,总归是会跟殿下遇上的,到时候再去给他请安就是了。”

这句“总归会遇上”又给了阑珊沉重地一击。

她真的是想冲天长啸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当时在工部温益卿的公事房面前,她的算盘打的震天之响,自以为一石三鸟,神机妙算仅次于诸葛孔明,简直要佩服自己的机智跟果断。

因为能够摆脱那三只恶鸟,一路上就算多辛苦,她都觉着甘之若饴,所以才能顺顺利利撑下来。

如今竟告诉她,她辛辛苦苦逃难似的,居然……最难办最想避开的一个人就在前方终点处等着她,却叫她一时无法面对这个残忍的真相。

精神上的剧烈打击唤醒了身体上按捺的疲累,双管齐下的感觉难过的令人心碎。

真想就不管不顾的晕过去了事啊。

阑珊给江为功搀扶着往回走,那小吏也在旁边陪着不敢言语,心里却有点疑惑:这位舒大人原本还神采奕奕的,怎么突然间就失魂落魄的了呢?

清早的翎海热闹非常,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们充斥着大街小巷,空气中是海水的腥咸气息,加上木头燃烧后的余烬味道。

除了这些,便是清早小吃摊上散发出来的种种独有香气。

江为功先前被本职责任心驱使,暂时忘记了所有,这时侯给那阵阵飘来的香气唤醒了本能,当即仰头掀动鼻子,跟狗儿似的迎风狂嗅:“好香啊,这是什么?”

小吏张望了会儿,笑道:“江大人指的必然是曹记的生煎馒头了,对了,两位是不是还没吃早饭?不如也去尝尝我们这儿的风味。”

江为功果然食指大动,连声说好,又对阑珊道:“对了小舒,我隐约记得你原本也是南边的人,你家乡离这儿远吗?”

横竖现在离海沿远一点儿了,阑珊恢复了些许正常:“我家虽也是南边,却不是浙海的,是个偏僻的小地方。”

小吏引着他们两人来到曹记小吃店前,摊位上已经坐了十几个食客,竟没有空位了。

幸而那小吏是当地人,跟曹记这些人也是熟头熟脸的,上前说了声是京城的贵客大人们到了,那老板便满面笑容的亲自引了众人到里头,特又临时地分了三个座位出来。

阑珊跟江为功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摆在门口的那生煎馒头的炉子了,只见底下是红彤彤的炭火,上头是极大的一个略平底的锅,里头一个又一个不大的雪白的小馒头状,鼓鼓的挤在一起显得很是可爱。

底下的油在滋滋作响,下头的一面早就给煎成了金黄色,眼见将出锅的时候,又洒了些细细碎碎的葱花跟芝麻在上头,葱花碧绿,芝麻乌黑,馒头皮儿雪白,看着便叫人食欲大动。

江为功嗅着那股奇香,咽着唾沫道:“其实咱们京内也有卖这东西的,我们都叫它生煎包子,不过想必比不过本地的原汁原味。”

小吏不敢跟他们一块儿坐,自己去要了两碗藕粉,两碗豆腐脑,热气腾腾的放在桌上:“两位大人喜欢吃什么且都尝尝。”

藕粉是淡粉色,里头撒着些芝麻、莲子之类,还有没融化的白砂糖。

阑珊受了惊吓,正想吃点甜的定一定神,便对江为功道:“江大哥,我先喝这个。”

江为功笑道:“我尝尝这豆腐脑。”他端起那碗看着就极嫩的豆腐脑舀了一勺,才送入嘴里,脸色就变得很古怪。

阑珊问道:“怎么了?”

小吏也忙道:“可是不对口味?”

江为功好不容易把那口东西咽下去,才满脸苦色匪夷所思地说:“这怎么是甜的?是不是把盐错加成糖了?”

小吏眨巴着眼,他从没离开过翎海,自不知北方的豆腐脑都是咸口味的:“豆腐脑不都是甜的吗?怎么能加盐?”

阑珊似是想到了什么,便笑对江为功道:“江大哥,这南边的口味向来是甜的,跟北边不一样。”

江为功瞠目结舌,看看手中那碗豆腐脑,顿时失去了兴致:“这也不对味啊!我吃这个得加榨菜丝,蒜蓉,姜丝跟酱油醋的……这甜腻腻的谁爱吃?”

他这一嚷嚷,引得周围不少本地人都侧目看了过来。

阑珊忙笑道:“江大哥,入乡随俗,入乡随俗,不如你尝尝这藕粉,倒是不错。”

幸而这时侯曹老板把生煎馒头送了过来:“贵客们尝尝这个。”

江为功舔了舔嘴唇,突然问:“这总不会也是甜的吧?”他很害怕咬上一口会流出糖水来。

小吏不知如何回答,毕竟不知他的口味,阑珊道:“虽带一点点甜口,却是恰到好处的,江大哥尝过就知道了。”

江为功夹了一个生煎,在眼前端详了会儿,白色的皮上带着葱花跟芝麻,底下金黄酥脆,看着倒是极好,小心翼翼咬了口,汤汁儿流出来,果然品着略有一点点甜,不过想必是提鲜用的,果然恰到好处,那肉馅滋味也越发鲜美。

江为功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个不错。”

那小吏见状也终于松了口气,又笑道:“大人喜欢便多吃些。”他又取了个碟子倒了些许醋放在两人跟前。

阑珊才吃了三四个生煎馒头,江为功已经吃了十个,要不是嫌烫,还会多吃几个。

正吃的津津有味,突然听到外头有马蹄声跟车轮声响动,门口的食客见状慌忙停下来,起身后退避让,又纷纷跪地。

里头众人不知怎么样,那曹老板放下手中家什跪在地上:“是京城来的荣王殿下车驾经过!”

江为功大喜:“这么巧……”他看向阑珊,不知要不要这会儿出去,可又怕自己脸太小,就算出去王爷也未必肯看自己一眼。

不料看向阑珊的时候,却见她早扔了手中的筷子,整个人闪电般缩到了桌子底下。

“小舒……你干什么?”江为功大惊。

阑珊下意识地蹲在桌下,听到江为功问暗暗叫苦,便忙拉他一把:“自然是接驾!快跪下!”

江为功跟阑珊是朝廷官员,外头遇到王驾,不必跟百姓们一起跪地,只需躬身作揖就行了,可见阑珊这样,他也迷糊了,只好也随着离座跪在地上。

这会儿,听到外头的马蹄声越发响亮,江为功抬头看的时候,果然见门前有数匹健马纵驰而过,又有一道道人影飞快跑过,脚步声齐刷刷的响起,如同过了一列军队。

仓促中他看见那道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身影,赵世禛人在骏马之上,剑眉星眸,锦衣灿烂,云锦的缎子随风舞动,烈烈的竟如同游龙一般。

可不等江为功尽情细看,人已经疾驰而去了。

江为功瞪大眼睛贪婪地捕捉荣王殿下的时候,阑珊却狼狈地蹲在桌子底下,双手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膝头,她紧闭双眼,可就算看不见赵世禛,耳畔听到那急迫而有规律的马蹄声,心就如同擂鼓一样跟着狂跳起来。

就好像下一刻那个人就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带着那种半是戏谑半是笃定一切的笑,让她无处可逃。

一想到这个,她几乎就无法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