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色非常的苍白,苍白里带着一点灰青,这几天的殚精竭虑,像是把她的生气儿也夺走了一部分。

飞雪道:“你这样去不成,你歇会儿,我帮你送了去,横竖杨大人看也需要时间。”

阑珊道:“我怕大人有话问我,我得跟他解释……”

飞雪道:“你这副模样,恐怕没到正堂院就已经晕了。”说着又叫人拿了一袭披风来,给阑珊披在身上,“歇着吧!不忙这一刻!”她说着,把图纸拿起来,吹了吹未干的墨渍,小心卷起,带着出门了。

阑珊本想叫住她,怎奈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靠在椅背上喘气儿。

不料飞雪前脚才走,院中就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舒阑珊,舒阑珊!”

阑珊这几天加起来的觉只怕还不到两个时辰,正是精神恍惚的时候,听了这声音,还以为幻觉。

然而下一刻那来人已经急不可待地跳了进来,一眼看到阑珊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似的,那人叫道:“好啊你,你这个没心肝的人,你居然还在这里如此安逸!”

阑珊诧异地睁开眼睛,果然见是西窗:“你怎么……来了。”她试着欠身起来,却竟站不起身。

方才全靠飞雪扶着,这会儿一阵挣扎,终于才摁着桌子慢慢站起。

“我不能来吗?还是说你害怕见我?”西窗已经跑到桌子前,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叫道:“哼!我听人说你去过大理寺,为什么不去见主子!”

阑珊深深呼吸,笑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西窗越发愤怒:“你还有脸问,这都几天了,你连个脸都不露!你要想知道,自己去看啊!”

阑珊说道:“本是要去的,就是最近太忙了些……”

“忙?什么事儿比主子还要紧!”西窗指着她道:“我看你不是太忙,就是太没心肝而已!”

“西窗。”阑珊还陪着笑,可才一笑,心头有一紧:“你怎么匆匆就来了,殿下还好吗?没事儿吗?”

“你不要假惺惺问我!你怕是盼着殿下出事吧!”

“我怎么会这样呢?”

西窗吵闹的时候,外头也有不少官员听见了,有人便往这里好奇地探头探脑。

有人因不认识西窗,便问道:“舒丞,可有什么事吗?要不要叫侍卫?”

西窗听了大怒:“叫什么侍卫?好啊,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你们这些杂毛都不把本公公放在眼里了?”

阑珊忙往外挥了挥手,那些人见西窗如此泼辣,也吓得退后。

西窗见人都跑了,不免又把火发在了阑珊身上,他道:“哼!我早就听说了,杨尚书很待见你,好像是把那圣孝塔的修缮也交给了你?很想你一展所长,在京内一鸣惊人呢!舒阑珊,真看不出来你也是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主子对你有用的时候你就巴巴地靠上去,如今落难了,你翻脸不认人?!”

阑珊知道西窗是个直心的人,又是一心为了赵世禛,所以并不计较他的话。

何况这些日子她真的并没有去探过赵世禛,所以也甘愿受他几句责骂。

可是这几句说的又狠又辣,竟让她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阑珊低着头,强忍着不请自来的泪。

谁知正在这时侯,门口有人冷冷地呵斥道:“住口!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这儿大放厥词!”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阑珊抬头,见竟是温益卿?!

温益卿并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纵然你是荣王殿下的身边人,也不应如此,还是说,是荣王殿下让你来这里大闹的?”

西窗扭头看了看他:“我们主子才没这个闲心呢!”到底还顾及温益卿的身份,并没有对他也破口大骂。

温益卿道:“既然不是殿下的意思,你这一场痛骂又所为何来?”

“我们主子不屑计较这些,只是我眼睛里不揉沙子罢了!”西窗说着,又瞪了阑珊一眼。

就在这时飞雪总算回来了,她已经听说有人在营缮所大闹,没想到竟是西窗,一惊之下忙上前拉住他:“你怎么来了?”

西窗见了她越发有了精神,叫道:“我自然替主子骂这没良心的!”

飞雪皱眉喝道:“你给我出来!”硬是将他拉了出去。

剩下阑珊一人在公事房中,茕茕而立。

门口,温益卿扫了眼,却发现她虽无语,双眸之中泫然欲滴。

温益卿本来要走,可见阑珊如此,却忍不住道:“舒阑珊,你这人倒也有趣的很,对着我非打即骂的,我只说一句无心的话都能惹怒了你,便会同我不依不饶的。可是方才荣王殿下身边的那个小太监,手都要戳到你的鼻子上,骂的如此狗血淋头的不堪,你倒是好脾气的很,仍旧不在乎不还嘴,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儿呢,还是天生贱呢?”

阑珊默默地听着他说这些话,听完了后才抬头笑道:“这当然是看人下菜碟,对我看得起的人,就算他再怎么样对我不好,我也喜欢。可对我讨厌的人,他就算对我好,我也觉着恶心!”

她的眼睛里明明还有泪珠打转,话却说的这样狠。

温益卿知道她又在借题发挥的骂自己,一时不怒反笑:“好,好,不止是你贱,我也够贱的!我就不该替你说话挡着那小太监,就该让他骂你骂到死!”

“是啊,温大人,以后可别这么贱了,叫人瞧不起。”阑珊回答。

温益卿脸上的肿已经消了,可唇上的破损之处还没有痊愈。

他也想不通,明明只是经过营缮所,可听到西窗骂的那么起劲儿,周围又有些幸灾乐祸的暗中偷笑,他竟不能容忍。

这真的是他太贱了吗,竟要跳出来自取其辱。

两个人彼此对视,各自的眼睛里均是冰火交加。

院子里其他官员们都看呆了。

这工部本来是极枯燥的,可如今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竟弄得这么跌宕起伏让人心潮澎湃,戏台上也没这么精彩的戏码。

最后温益卿拂袖转身,自行去了。

剩下阑珊呼了一口气,实在有些撑不住了,整个人往圈椅里一倒,昏昏沉沉。

且说飞雪拽着西窗出了工部,才呵斥说道:“你方才怎么可以那么对舒丞!舒丞做的一切都有她的原因的!”

西窗眼圈都红了,他哪里想要这么对阑珊,只是心里实在窝火的很,所谓爱之深才恨之切。

“什么原因,我就不信了,”西窗也是满怀委屈,抽噎着说道:“他明明只顾他的仕途,如果真的有心,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见他去冒一头呢,就连那个方秀异都偷偷地去过,龚小姐也还去探过两次呢!他们还知道有情有义……哼,主子算是白对他好了一场。若早知这样,当初何必犯了大忌讳去救他家里人呢?”

飞雪气道:“你还说?”

西窗挥动拳头:“主子虽然半个字不提他,我也知道主子心里想见,这个王八羔子,我恨不得打他一顿。”

飞雪忙问:“主子还好吗?”

西窗嘟嘴道:“身子是没大碍,可那些人整天轮番上场的询问主子,虽看似客气,实则叫人浑身都不舒服,得亏是主子,若换了我早疯了。皇上怎么能怀疑主子呢,难道不是他的儿子吗?”说到最后,西窗捂着眼睛哭起来。

飞雪叹了口气。

送走了西窗后飞雪回来,对阑珊道:“你不要往心里去,西窗也是为了主子担心之故,实则不是有意要伤你的。”

阑珊一笑:“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宁肯他多骂我几句,毕竟事情是因我而起,是我该受的。”

飞雪忙道:“你不要再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主子必定也不喜你这样。”

阑珊无声地笑笑,半晌才又幽幽地说道:“我欠殿下的实在太多了,若说两句话就能救他,去看他一面就会免了他的罪,我自然是千百般愿意,但是不成,所以我现在要为他做一点实事。做点真正的能帮到他的事情。”

这几句话说的很轻,很淡,飞雪默然听着,却仿佛整个人喝了一杯新酿的糯米酒,微酸里泛着微甜,让人眼眶发涩,心底却是温软了。

这日将近傍晚,姚升来了一趟,他假意寒暄着到了房内,才匆匆对阑珊说道:“我来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最近皇上提拔了各部的精英心腹之人,全调到了新建的北镇抚司去了,昨儿又下了一道口谕,叫我们大理寺明日之前把荣王殿下转移到了北镇抚司去。我不是吓唬你,听说这镇抚司比司礼监还可怖数倍呢,据我所知司礼监也有几个能人就在镇抚司里,以后京城内王公大臣们的案子,直接就都归镇抚司管,他们自行判案不受三法司约束的。”

阑珊的心又是一紧:“皇上想怎么样?”

“我哪里能揣测圣意,可总有种不妙的感觉,”姚升来去匆匆,临去时候商议说:“不如趁着殿下还在大理寺,这门槛略微好进些,你去看看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的剧情其实是一气呵成的,环环扣着,大概是没有小赵出现,有小伙伴们觉着不太满意,但毕竟这也是女主文,小舒自己的事业线也还是要走的。

而且不要担心,风雨过后见阳光乃至……这章自嘲犯贱的某小温正在积蓄力量爆发中,而殿下也会在一个非常独特而又令人意想不到的场合中出现~谢谢提出批评跟建议的小伙伴,我也认真地反省着思考着希望可以做到更好。更感谢一如既往的支持跟鼓励的小伙伴们,伸出温暖的爪爪,mua,发射爱心~~下午二更君在4点左右哈,你们会看到小舒努力的惊艳成果~么么哒!

第 91 章

姚升去后, 飞雪对阑珊道:“不然,咱们就去大理寺一趟吧。”

阑珊看着堆在案上的那些书,片刻后摇头:“不,不能去。”

赵世禛从不需要人的可怜,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就算西窗来痛骂了自己一顿,就算……跟荣王殿下并不是从小就知交贴心的, 可阑珊出于本能知道,赵世禛不会想在这种情形下跟她见面。

荣王殿下有他自己的骄傲。

就像是她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因数天没有回家了, 如今总算交上了图纸, 阑珊便想回去一趟。

岂料才起身, 杨大人那边就派了人来请。

阑珊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忙又去洗了一把脸, 这才带了飞雪, 往正堂院而去。

果不其然, 在工部正堂的公事房内,工部侍郎,主事, 郎中,员外郎, 有司各部的官员济济一堂。

中间张贴的就是那张阑珊手绘的圣孝塔的图纸。

阑珊还未进门, 就听见里头吵闹的热火朝天。

“尚书大人!请恕下官直言!我觉着这张图纸不可!”

“曹侍郎请直说。”

曹侍郎道:“营缮所舒丞的这张图纸, 塔刹往下的部分只做了细微改动,这部分下官没什么意见,觉着可以接受, 但是关于塔刹部分……则很不能苟同,通常宝塔的塔刹,都有接地的铜线,为的就是跟鸱吻等作用一样,避雷!但是舒丞的这设计,也不知是遗漏了呢,还是故意的,居然并没有接地的铜线,试问圣孝塔那样高,这塔刹也足有一丈六尺之高,却无接地铜线,这是想干什么?平白放一座召雷的东西在圣孝塔上,是唯恐不会再度发生雷击的事情吗?”

曹侍郎的话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又有人道:“不错,下官也同意侍郎所说,如此设计,美则美矣,但是安全之上显然是个笑话,若是按照舒丞这般设计,只怕下回雷雨天的时候,不必有人故意引雷,这塔就自己召雷毁了!”

又有人道:“我也同意两位大人的意见,尚书大人,圣孝塔本就才经过一次雷击,虽然是人为之祸,但也却也提醒了我们,务必要避免发生类似事件,如今舒丞的这设计,显然是标新立异,只为了图眼前好看而已,若只单单为了圣孝塔的外表好看而去讨好圣上,却要冒给雷击的绝大风险,这不是火中取栗,剖腹藏珠,本末倒置了吗!”

飞雪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但是阑珊几天来不眠不休的情形她是看在眼里的。

如今听这么多工部大人们纷纷反对,居然没有一个人支持阑珊,形势显然不利于己方,她不由也跟着担心起来。

正在乱成一片的时候,突然间所有的争执声都奇异的消失了,公事房内鸦默雀静。

在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之中,响起的是杨大人缓慢沉和的声音:“舒丞该到了吧,不如让他亲自来解释一番,为何要如此设计。”

飞雪蓦地看向阑珊,阑珊向她一笑:“不必担心。”

她迈步往内走了进去,从门口的灯笼之下进入室内,内室的光芒逐渐将她的脸色从晦暗照的光明,这让她看起来也像是从黯淡无光的角落正走到了众目睽睽的明光之下。

阑珊上前行礼。

杨时毅道:“方才诸位纷纷提出异议,舒丞既然来了,且为大家释疑吧。”

“是,”阑珊站直了身子,环顾周遭众人,道:“我方才在外,也听见了各位大人的意见。大人们所担心的,便是塔刹遭受雷击的风险,不错,塔刹如此设计,的确会引来雷电。”

屋内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曹侍郎忍不住道:“你既然明知如此,怎么还敢拿出这种东西来给我们看!是故意戏弄吗?”

要不是看在是杨大人“师弟”的份上,恐怕立刻要叫人叉出去。

阑珊道:“侍郎大人稍安勿躁,塔刹的结构,确实会引雷,但引雷之后并不会引发雷火。”

当场不少官员的嘴都张的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这是胡说!”一位员外郎也忍不住开口,“若照你所说引雷之后不会起雷火,那圣孝塔作乱的那名贼徒又是怎么得逞的?你莫非当在场的都是一窍不通的生手吗?”

阑珊道:“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已经将塔刹做了特别的设计安排,从底座,相轮,宝盖,仰月,乃至刹顶的宝珠,雷针,不用别的材质,只选用黄铜。”

有个老成些的主事看着那图纸道:“舒丞选用同样的黄铜材质,可有用意吗?还有,我看你这塔刹的设计,虽然巨大,可实际上并不花哨,像是、像是……”

阑珊接口道:“像是一个葫芦串子,对吗?”

那主事本不好意思说出来,蓦地听阑珊自己说了,不由笑道:“正是。难道也有其用意吗?”

“正是,”阑珊向他一点头,说道:“先前我查阅了许多的典籍,在神宗年间,南地便有一座八层宝塔也是如此设计,数年来并没有引发一次雷火,另外还有几座宝塔的设计亦是类似,也从未引发过雷火,可见这种设计,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危险,甚至比普通的塔刹要安全的多。我也查过工部历年造塔记录,恰好在数年前,在冀州建天和塔的时候,也有一位工部前辈,曾提出过可以如此设计,只是当时并未给采纳……”

杨时毅听了这句,眉峰微微一动。

旁边一直没出声的李主事的脸色一变,他先看了一眼杨时毅,才问:“你、所说的这位工部前辈,可是计大师吗?”

阑珊见他竟记得,便道:“正是计……前辈。”

李主事沉吟不语。

旁边宋员外郎问道:“难道计老先生也曾如此主张?可为何,我们竟毫无印象?”

“啊这个,”李主事略微迟疑,道:“我也只是听闻,计大师当时虽然提出过,只是给工部否了,也是怕引发雷火,无法承担后果。”

“这可怪了,计老先生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有人疑惑,“如此铤而走险,要是真的雷火无情,岂非毁了一世英名。”

阑珊听到“毁了英名”,眉头也皱了一皱。

可虽然阑珊如此说,以曹侍郎为首的众人仍是不能接受。

最后大家争执不下,就看杨时毅。

直到此刻,杨大人才终于说道:“今日天晚,各位先退了吧,此案本部堂还要再仔细琢磨,明日再做打算。”

大家听了,纷纷行礼告退。

杨时毅却又道:“舒丞留下。”

一直到众人都退了后,阑珊才道:“尚书……是不是也觉着这设计法子不可行?”

面对杨时毅,她有些忐忑,毕竟众人反对的居多,如今成败都在杨大人一句话,她也不敢过于乐观估计。

杨时毅端详着她,长指缓缓地轻叩桌面:“你方才说,计老先生也曾如此提议,是在哪一本记录里看见的?”

阑珊的心一跳:“是、是一本有些年代的,至于具体哪本倒是忘了。”

但心里知道,这件事她哪里是书上看到的,这根本是曾经计成春跟她说起过而已!

阑珊有些担心杨时毅会刨根问底,继而去亲自找记录。幸而杨时毅并没再纠结这个话题,只说道:“你方才跟众人解释,只强调说不会引发雷火。但是你这般设计,从圣孝塔的外表看来,虽高了许多,但也并没有美观多少,如果只是为了高而修改原本的设计,恐怕不必冒这个险吧?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没有说明?”

阑珊本来双眸垂地,听到这里便抬起眼睛看向杨时毅。

此刻门外有一阵夜风袭来,烛光摇曳。首辅大人那双洞察玄机的眸子也因此闪烁不定。

目光相对,阑珊到底无法招架,终于说道:“是!”

次日,阑珊隐隐约约听闻,赵世禛的确去了北镇抚司。

这是个坏消息。

但同时还有个好消息,就是杨时毅力排众议,通过了阑珊的这新的修缮计划。

这个决定,引发了工部上下的哗然。

工部内部的议论犹如旺盛炉火上的滚水,沸沸然的,这种议论不胫而走,传到了外头。

隐隐约约已经有些不堪的议论,说是杨首辅为了捧“师弟”上位,有些不择手段,利令智昏了。

但是阑珊无瑕顾及这些,也没空去听。

她每天在工部跟圣孝塔之间穿梭,亲自督造塔刹的制造,以及圣孝塔的每一寸修缮。

目前工部所有的精锐,几乎都调拨起来,全部倾注到圣孝塔之上。

经过半个多月日夜不眠不休的赶工,新塔终于矗立于京城百姓们面前了。

而就在新塔落成的次日,像是要故意考验这座才建成的圣孝塔一样,天色开始阴沉,入夜细雨绵绵,平明的时候,有雷声开始闷响。

这雷声如同惊蛰的雷唤醒埋伏于地下的各种虫豸一样,也惊醒了工部所有人等,天虽然还没有亮,许多有心人已经早早地爬了起来,找到有利于观察的地势,看向圣孝塔的方向。

这日正也是大早朝的时候,雷声从小到大,在散朝之时,响动一声比一声更高了!

皇帝特意留住了杨时毅。

“听说工部的新塔修缮已经完工了,今日偏又风雷大作,朕真想亲眼一观圣孝塔之态啊。”

杨时毅道:“皇上要看圣孝塔有何难的?当初太/祖皇帝造塔的时候,便是想圣母太后能看见子,而子亦能看见母。皇上若想观塔,只需要登临泰和殿便是。”

皇帝看着他:“爱卿提醒了朕,也好,就由爱卿陪朕,一同去观天风雨,看圣孝塔吧。”

于是,大太监雨霁陪侍,杨时毅在另一侧,同皇帝一块儿登上了泰和殿二层。

此刻天色越发阴沉,原本蔚蓝的天空变成了一种恍若大海似的苍青色。

雨霁深深看杨时毅一眼,笑道:“皇上,这好像有一场大雨呢。”

“何止。”皇帝却瞧着那天边上一道蜿蜒掠过的闪电,那闪电在云层之后闪烁,仿佛有龙形跃于其中,而在云端之下,万舍之中,圣孝塔那新修的宝塔顶灿灿微光,格外醒目。

雨霁又陪笑道:“皇上您看,这新修的圣孝塔更有一番煊赫灿烂之态。”

皇帝并未出声。

杨时毅却也没有附和,只是也盯着那边。

却见云层后的闪电越发多了,轰隆隆……一声巨响,像是给这场大雷雨开了个头,然后,电光交错于眼前,给苍青色的广阔天幕一衬,像是无数火蛇乱舞!

雨霁跟随皇帝身边,什么没见过,可是看到这种天然景观,却仍不由吓得有些色变发抖,几乎要躲到皇帝身后去了。

皇帝却面不改色的,反对杨时毅道:“朕听闻,这新修的圣孝塔塔刹,似有玄机啊。今日杨首辅你请朕上泰和殿观塔,只怕不止是观塔而已吧?”

杨时毅面对风雷亦是不动声色,见皇帝问,才垂首道:“万事瞒不过皇上。只是,这新修缮的圣孝塔,也藏着一点儿工部献给皇上的心意。”

皇帝笑道:“那朕可要好好看看了!”

话音刚落,只听喀喇喇数声大雷,仿佛震得脚下都一颤,与此同时,圣孝塔的方向,那些闪烁扭曲的电光,尽数围绕于塔刹之上,电光闪烁不休,仿佛随时会把塔刹撕裂开来,隐隐竟有险象环生之态!

雨霁看到这般情形,想到关于新修塔刹容易引雷的传闻,竟也忍不住为杨大人担心起来。

但任凭万千雷电闪烁,那黄金似的葫芦顶竟纹丝不动,而就在电光稍微停息,雨霁稍微松口气的瞬间,奇迹出现了!

只见有无数道灿烂的霞光从圣孝塔的塔刹之上凛凛然放出,直冲天际,竟跟那漫天的电光相抗衡,华彩甚至更胜电光一筹!

刹那间只见无数道金色的霞光直冲四面八方,连成一片,像是借了太阳的光辉,却又比日光更加耀眼,金光围绕于葫芦顶上,竟把大半个天空都照耀的金影烁烁!

“老天爷!是佛光显灵吗!”

向来镇定的雨霁居然结结巴巴地嚷出了这句,给这种盛景迷的头晕目眩。

他身旁的许多小太监宫女们也目睹了这般景象,一时之间也都震惊了,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双手合什口中念佛。

皇帝原本镇定自若的脸色也变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浑然不顾外间淋漓而入的雨滴,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的金顶光芒,显然也给这种奇景惊呆了。

又过了一会儿,圣孝塔上的霞光才终于缓缓消遁,只有金色的塔刹于灰暗的天幕之下光芒依旧。

它岿然而立,如此雍容大气,端庄祥和,令人心中也忍不住油然生出一种历经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后的平和宁静。

雨霁先反应过来,忙向着皇帝矮身跪倒下去:“这是佛光显灵,国之祥瑞啊,奴婢恭喜皇上!”

众太监宫女们也纷纷跪倒,齐声道:“佛光显灵,恭喜皇上!”

喜悦从皇帝深邃的眸子里涌出,他哈哈大笑:“好!杨爱卿真不愧是国之良辅,工部的心意,朕收下了!”

连皇帝也没有发现,看似一切尽在掌握的杨首辅大人,官帽底下的鬓边,有一点点若隐若现的汗意。

新修的圣孝塔,在第一场惊雷掣电中非但没有给毁损,反而于风雨雷电之中大放异彩。

这种奇景,京城中至少有一半儿的百姓们都亲眼目睹了,不少百姓当场跪倒在地,向着圣孝塔的方向祈念跪拜,以为塔寺佛光,庇佑盛世。

后,又有人说当朝皇帝圣明仁德,孝心动天,是以才有佛光显圣,预示祥瑞的传言。

两日后,皇帝召见工部尚书杨时毅并主修圣孝塔的工部营缮所所丞舒阑珊。

得到消息的阑珊,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激动跟不安。

她只是异乎寻常的平静。

从决定留在工部,推翻圣孝塔原先修缮方案,执意要用这样冒险的设计,工部众人以为她哗众取宠,标新立异,阑珊从不理会。

最初引发阑珊动念的,是那天在营缮所她看记录看的眼花,抬头却见副手捧着一盏灯进来,黑暗中那光芒闪烁,好似佛教壁画上的佛光灿绽。

她想起计成春曾告诉过她的一件异事,在计成春于南边担任督造的时候,曾于雷雨天气,发现一座高塔上频频有金光放出,场景十分的绚丽神异,当地百姓们跪拜于地,皆说是佛光现世。

计成春毕竟是营建土木的高手,不太相信是什么神异佛光,他仔细研究后发现,高塔上的塔刹跟别的地方的不同,并没有接地的铜线。

但是组成塔刹的各个部分造型却也奇特,是黄铜材质,似串在一起的糖葫芦。

本以为是偶然,但计成春走南闯北,陆续又发现了几件类似之事。

阑珊记得父亲跟自己说过:“原本殿阁或者塔顶的避雷设施,都要接地,为的是将天雷之力引入地底下,这才不至于伤损屋宇宝塔等,但是这些塔刹反其道行之,为父观察多年,这应该是黄铜的塔顶在接受雷击的时候,将雷电之力蓄积于珠体之内,然后又向天空周遭放出,这相当于塔刹成了一个接纳雷电的容器,所以纵然无铜线接地,也并没有伤及塔身半分。”

计成春的分析的确不错,身为一个极出色的天才建筑者,虽然眼界目光为当时所囿,可他所得出的理论,却是后世数百年后经过验证的。

只不过后来计成春自己也想营造一座类似的高塔,却因环境束缚,并没有达成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