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怔之下,阑珊便皱了皱眉。

心里不免后悔自己太冒失了,竟以为是飞雪。

早知道是他,一早就装睡不起了。

只是虽然跟赵世禛面对面的,阑珊却并没像是寻常一样起身行礼,仍是默默地倒下,转身向内。

这一照面间,赵世禛早看见她的双眼有些红,当下也没说话,想了一想,抬手把靴子脱了扔在地上。

一阵响动,是他也躺倒了。

阑珊察觉,本能地就想躲开去,但是这床帏之中方寸之间,又能躲到哪里去?终不能爬起来,越过他下地。

当下只权宜之计,悄悄地把身子蜷缩了几分,紧闭双眼,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

腰间却窸窸窣窣的多了一只手。

阑珊本来铁了心要“心如止水”,但给他简单的一个动作,却把心又搅乱了。

“生气了?”耳畔传来了赵世禛的轻声询问。

这会儿装睡已经晚了,又知道他的身份尊贵且性子难测,也不敢十分跟他犟。

阑珊就轻声道:“头疼的很,请殿下见谅,我要睡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最好不要开口,也不要乱来。

赵世禛道:“方才还说不疼的,怎么见了本王就疼了?”

他嘴里虽如此说着,却悄然仔细地打量阑珊头上的伤。

看她伤处的纱布并没有动过,也没有渗血的迹象,稍微松了口气:“到底是疼不疼?好叫大夫来瞧。”

阑珊知道自己若说疼,下一刻就是传人了。只好小声回答:“不疼。”

她身上有一种很淡的馨香,如今夹杂着些许药香气。

赵世禛俯首,悄悄地嗅着从她后颈领口处沁出的那股似有若无的暖暖香气,心里异常的安宁。

阑珊起初动也不敢动,一心想睡过去了事,但是越是着急,越是毫无困意。

赵世禛却听出了她的呼吸声逐渐紊乱,心头一动,便曲着手肘拄着起身,转头看向她的脸上:“不好好地睡,在想什么呢?”

眼见阑珊的长睫一阵乱眨,赵世禛笑道:“你要不睡,我可也不睡了。”

阑珊忙把头又低了几分,仿佛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却也知道徒劳无功。

想到今晚他在外头的举止,阑珊飞快地敛了思绪,问道:“殿下还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吗?”

“什么事?”

“你答应我让我留在工部。”

赵世禛不言语。

阑珊道:“殿下一言九鼎,自然不能反悔,但是,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我希望殿下不要再、再像是今晚一样。”

赵世禛皱眉:“你是说在温益卿面前……”

“不独指的温郎中,而是任何人。”不等他说完,阑珊道:“殿下你该清楚,你若一直如此,只怕不用你逼,我自然就不能在工部立足了。”

沉默片刻,赵世禛哼了声:“你是怕这个?”

“我怕。”

赵世禛咬了咬唇,道:“你若是怕,就不要做让本王不快的事情。”

“殿下指的,是我去看望温郎中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赵世禛不答。

阑珊却说道:“我起先就曾想去看他,只是小叶说殿下你才消了气,不让我多此一举,我也答应了。”

赵世禛眉峰微动,却仍是没言语。

“可后来才听说他的伤势比我所知的更严重,”阑珊的声音很轻,波澜不惊:“我只是觉着郎中伤的如此严重至少跟我有关,何况不算这些,就只说是上级下属,我也该去看一眼。”

赵世禛哼了声。

阑珊道:“我只是不懂,殿下为什么就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大动干戈,甚至如临大敌的。”

赵世禛扬眉:“什么如临大敌?谁大动干戈了?本王不过是做了你早上对我做的事情,怎么,因为当着温益卿的面儿,就让你不舒服了?”

“我当然不舒服,我没有这种当着别人的面儿……做这些私密之事的习惯。”阑珊回答。

赵世禛一愣,心中突然想起高歌跟自己说过的话。

阑珊道:“殿下本来不是这样冲动无拘的人,怎么会如此举止失常?我不敢责怪殿下,只是……就算是我自以为是也好,我只想告诉殿下一句话。”

赵世禛定了定神:“什么话?”

阑珊道:“如果殿下是因为我去探望温郎中而生气,那应该就是您对我不放心。其实殿下真的不用这样,我对他,要真的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早不用等到这会儿了。”

赵世禛的心微微地有些战栗,可听到最后一句仍是有些不舒服:“你、你说什么不用等到这会儿,你还想跟他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阑珊挪了挪身子,仰头看着他,安安静静地说道:“我的心意都给了谁,殿下是知道的,我的眼睛里所见的是谁,殿下也是知道的,所以你不用、很不用再担心别的。”

赵世禛猛然一震。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阑珊,他当然知道也很清楚,她的眼睛里,只有一个人。

终于,他心里的不安,愤懑,冲动情绪都在她的双眼之中融化了。

缓缓沉了下去,赵世禛将阑珊抱住道:“本王就是不放心……一天不把你留在府内,一天不向天下昭告你是我的,哪里能放心。”

殊不知阑珊听了这些话,心中也忍不住的发颤。

她方才跟赵世禛所说的,也只是她思忖半宿想出来的。

起初她很生气,气赵世禛不知轻重,甚至气他肆意妄为。

他当自己是什么?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温益卿跟前……却叫那些目睹之人怎么想?

可是忖度良久,却隐隐地有些明白了赵世禛如此失常的缘故。

阑珊喜欢他,这种喜欢非常强烈,比少女时候眷恋温益卿更加强烈。

正因为这种喜欢,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份跟他天差地远,所以之前两个人争执的时候,她一时口没遮拦,说出什么“当你的侍妾,色衰爱驰”之类的话。

她只是没意识到,对于赵世禛而言,这种喜欢也同样是强烈的。

只不过在荣王殿下心中的危机感,不是身份,而是……跟她有关的旧人。

所以看到她去探望温益卿,反应才会那样大吧。

揣测说了这些,却不料真的是给她说中了。

此时听着赵世禛的回答,阑珊的鼻子突然有些酸了。

他明明是光芒万丈的荣王殿下,居然也会为了她那样患得患失。

“我是殿下的。”她吸了吸鼻子,缓缓地张开手臂将人拥住,轻声道:“不管在不在王府,不管在不在王爷身边,也跟是否昭告天下无关,我……都是您的。”

回应她的,是他收紧的手臂力道,好像要把她融入身体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阑珊心中想起了一件事。

“言哥儿,言哥儿……”

赵世禛本满心感动,突然听她又提起这孩子,无奈:“又怎么了?”

他好不容易平心静性,又没想着就在现在要了她,莫非又怕弄出孩子来不成!

真是大煞风景!

“言哥儿他,”阑珊的舌头有些僵硬,她本来不想提这件事,因为很多不可说的情绪作祟,但是现在她想说,想要明明白白告诉身边这个人,“他不是……”

简单的几个字在唇边转来转去,千钧一般重。

赵世禛在听见“不是”两个字的时候,眼神便有些变了。

他一反常态的没有不耐烦,更没有催促阑珊,只是很安静地等了很久。

而在阑珊心底,那孩子乖巧清秀的脸转来转去,那句话却终究说不出口。

最终她放弃般闭上了双眼:“没、没什么,还是早些睡吧,殿下……明儿还有事呢。”

赵世禛没有做声。

床帏内寂静悄然。

过了半天,阑珊以为他不高兴,亦或者是睡着了的时候,就听赵世禛默默地冒出一句:“言哥儿不是你生的?”

阑珊着实的震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赵:英明神武如本王,简直无所不知~

小温:嗯,英明神武如殿下,一见下官就容易冲动

小赵:你闭嘴

第 127 章

阑珊不知道的是, 对赵世禛而言, 这个早不是什么新闻了。

他只是在等看阑珊什么时候跟他开口而已。

阑珊有没有孩子,甚至言哥儿是不是她的孩子, 这些对荣王而言早已不再重要。

毕竟最重要的是她。

昨日两人争吵的时候那番话虽然是气头上冲口而出, 但是赵世禛也再度意识到对阑珊来说,她的确还并没有完全信任他。

比如阑珊从来把言哥儿当成亲生的看待,肯不肯把这件事告诉他,意义非凡。

赵世禛隐隐觉着,阑珊肯跟自己坦白的时候, 才是真正把他放在心上了。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虽然阑珊在关键时候又要退缩, 但不管怎么样, 已经是极大进步了。

赵世禛似笑非笑地看着满面震惊的阑珊:“你知不知道, 早在太平镇的时候, 西窗就说了一句话……”

那时候西窗曾调侃阑珊, 说言哥儿怕不是她的,因为言哥儿的模样有些像是阿沅, 却一点也不像她。却是歪打正着。

当时赵世禛就听入心里去了。

阑珊听罢哑然,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他去。

“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她忍不住嘀咕。

赵世禛捏了捏她的脸皮道:“所以, 以后别想背着本王做什么坏事!”

两个人说开了心结, 只觉着相处的时光甚是珍贵静好。赵世禛拥了阑珊在怀,嗅着她身上的馨香,如置身春深花开之温柔境地,如此惬意舒适。

又过许久, 荣王才道:“明日我要全济州一趟,只怕不能陪你一同回京了。”

“去济州做什么?”阑珊心神放松,略有了几分困意,脱口问了这句后才醒悟,——赵世禛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来百牧山的,何况今日一整天又在外头忙碌,只怕去济州有要紧公干。

忙道:“殿下不必跟我说。”

她生怕有些什么不该她打听的禁忌,急忙又补上一句。

赵世禛笑了笑:“就算不告诉你,你很快也会知道的。”他停了片刻突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济州住着一个什么人?”

阑珊闻言疑惑:“济州?是什么名人吗?”

赵世禛的笑容有些古怪:“也算是、小有一点名气吧。你虽未必想得到,但一定听说过。”

阑珊认真在心里搜寻了半天:“我还是不知。”

“总算也有你不知的事情,”赵世禛一笑:“这件事有些难为,若不是父皇有命,我是不想亲自处理的。”

竟然也有赵世禛不愿沾手的为难事情?阑珊好奇问道:“可跟百牧山上的墓葬有关?”

“嗯,”赵世禛应了声,又道:“再告诉你一件儿,不仅跟墓葬有关,跟圣孝塔也有关。”

阑珊本有了些许睡意,猛地听了这句,一下子醒了过来。

她定定地看了赵世禛半天,终于迟疑着问道:“殿下的意思,是那个指使非乐、试图栽赃陷害殿下的幕后黑手?”

赵世禛笑看着她:“聪明。”

阑珊心中涌出莫大的疑问,可是看着赵世禛冷静的眸色,却又不敢问下去了。

之前来探百牧山的人,自然是觊觎这山上李克用倾国的陪葬之宝,如今这幕后之人,竟也是试图陷害赵世禛的……

这到底是什么胆大包天且又神通广大之人?先是陷害皇子,犯下足以诛九族的大罪,后又试图夺取宝藏。

这难道,是想谋反吗?

而且除了这个原因,再也想不到别的了。

可要是涉及谋反大罪,果然此事棘手的很。

赵世禛见她满脸疑虑跟担忧,却有些后悔告诉她了:“你有伤在身,该好好地休息调养,不早了,快些睡吧。只因明日我得早些出城赶路,怕你摸不着头脑才先知会你一声的。”

轻轻地在她后背安抚般摁了摁,赵世禛眉眼带笑:“也很不必为我担心,这件事情已经是十拿九稳了,本王所谓的‘难为’,只是情面上而已。”

说完后他不由分说的又带些威胁口吻道:“是怜惜你身上的伤,你要不睡,我就要做点别的了。”

阑珊本来还犹豫着想再问问他,听了这句却吓得闭上双眼:“知道了,很困,一起睡吧。”

赵世禛听她说“一起睡吧”,如同喝了美酒,香甜且微醺的,唇角扬起道:“嗯,好好睡吧。”

阑珊虽然不敢睁眼,也竭力让自己快点入眠,但心里仍是惦记着赵世禛跟自己说的济州的事情。

济州到底有什么通天的大人物?能够陷害皇子,能够觊觎倾国之宝?

而且这个人还让赵世禛觉着“难办”,且是情面上的那种为难。

还有,赵世禛说是“父皇有命”。

难道说济州的这个人,竟然跟皇室有关吗?

皇室,皇室……

“皇室?!是他?殿下!”

阑珊猛然从梦中挣扎醒来,她终于想起了济州有个什么有名的人物。

一声“殿下”,阑珊睁开眼睛,身边却空空如也。

床帐上还有些许灯火的光闪烁,帘子微动,是飞雪听见了动静走了来:“怎么这么快醒了?有事找王爷吗?他才出门不久,本是想让你多睡会儿才没惊动的。”

阑珊看了飞雪半天:“小叶,你是不是也知道,殿下要去济州?”

飞雪点头:“知道的。”

阑珊问道:“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他去济州是见什么人?”

飞雪垂了眼皮:“舒丞猜到了吗?”

阑珊是猜到了,只是有些无法置信:“怎么会这样?他们明明是……”

飞雪的脸色也有些黯然,但更多的是冷静:“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啊,舒丞你该清楚的。”

阑珊抬头看向飞雪,眼圈却有些发红:“皇上自然是知道的了?既然这样,却还让殿下去处置这种事情?怎么、怎么可以啊。”

飞雪轻声道:“没有人知道皇上心里想什么,又或许,皇上是想让主子得以历练吧。”

“这种历练,没有人想要!”阑珊忍不住冲口而出,“这根本不是历练,手足相残……这岂不是太残忍了吗!”

飞雪忙上前一步捂住她的嘴:“舒丞!”

阑珊仰头看着她,眼中已经有泪光闪烁。

飞雪回头看了一眼外间,确信无人,才说道:“这些话以后千万别再说了。而且,这样处置其实也好,毕竟是那个人动手在先,是他先对不住主子的,皇上这样安排,也许是想给主子一个亲自解决的机会。”

阑珊终于不言语了。

可是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再见一见赵世禛:“殿下走了吗?”

飞雪说道:“这功夫大概已经启程了。”

阑珊抬手扶着额头,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睡的太沉了,应该警醒一些,应该……好歹叮嘱他,让他小心谨慎行事。

正在这时侯,外头突然有喧哗响动。

阑珊心中生出一丝期望:“什么声响,总不会又回来了吧?”

飞雪忙安抚着叫她别动,自己抽身出外查看。

半晌回来,却见阑珊已经披衣等在门口。

“怎么样?”阑珊忙问。

飞雪的脸色有些怪,说道:“不是主子,是、是华珍公主突然驾到了,县衙里有人领着去了温郎中院落。”

阑珊怔住:“哦,是这样。”

因为心系赵世禛要处理的事情,华珍公主的突如其来对阑珊而言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略有些意外而已。

当下便跟飞雪回到了屋内,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洗漱,换了衣裳。

飞雪去传了早饭过来,却是杞参粥,红枣糕,葱油卷,香油新笋拌鸡丝,切火腿跟香蹄拼盘,香芹百合,香菇蛋花汤,还有四碟腌菜。

阑珊见如此丰盛,忙叫了飞雪一块儿。

正同桌正吃着,就见门口处探出一个胖乎乎的脑袋,竟是江为功在探头探脑。

“江大哥,快进来。”阑珊急忙起身招呼。

“你们吃的倒是早,”江为功跳进门来,笑道:“我还没醒就听说王爷出门了,就来瞧瞧你是不是还在……”

飞雪瞪了他一眼,就是因为他昨儿多说话,才让阑珊跟赵世禛又吵了一场,幸亏很快地又和好了,不然只怕没好脸色给江为功。

阑珊笑道:“我怎么会不在呢?”说了这句才反应过来,江为功怕是以为赵世禛会带了她一起走吧。

当下只咳嗽了声:“江大哥还没吃早饭吧,不如一块儿坐了吃。”

江为功大喜:“那我就不客气了!”

飞雪早叫人又多加了碗筷来,江为功先喝了半碗粥,十分舒坦,又道:“小舒你知道了吧?公主殿下突然驾到了。”

阑珊跟飞雪吃饭的时候本一声不闻,只不过跟江为功又是不同,两个人在翎海的时候,因为忙的缘故,常常边吃饭边商议事情,听了他这句便道:“之前也听见了外头响动,才知道的。”

江为功夹了一筷子鸡丝拌鲜笋:“这个要再加一点点辣或者麻油,怕是更好吃。”

飞雪道:“舒丞有伤在身,得忌口的。”

江为功忙道:“我忘了!”

阑珊笑道:“不碍事,我也正觉着口里淡淡的呢,改日好了一定大吃一顿。”

江为功才又笑说:“说来这公主殿下倒也是很上心咱们郎中了,金枝玉叶居然也肯为了他颠簸着跑了来,多半是知道郎中受伤,特来照顾的。”

阑珊拿了个葱油卷一点点掰着吃,一边只听他说话,见江为功一碗粥喝光了,忙要接了碗来:“江大哥要粥还是汤?”

江为功道:“这粥熬的不错,我再喝一碗。”又忙说:“别别,我自己来!”

阑珊也没推让,江为功自己又舀了一碗粥,又看飞雪道:“小叶也多吃一碗吧。”

飞雪摇头,起身走开了。

阑珊其实也有些饱了,但怕江为功不自在,就陪着他坐着。

江为功嚼着菜道:“我昨儿晚上才接到信,说是让咱们能动的这些,即刻起程回京,那些伤的厉害些的则留在这里继续养伤。据说温郎中是要留下的,我跟你一块儿回京。”

阑珊道:“这很好。”

江为功笑道:“当然了,如今公主又来了,咱们可别没眼色的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