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进来的人,披着褐色的灰鼠毛披风,进门的时候就摘了帽兜。

底下是一张贵气儒雅的脸,隐含威仪,他身着绯色的常服团领衫,脚踏玄色宫靴,靴尖上稍微沾着些许没融化的雪花,竟正是杨时毅。

阑珊本能地想行礼,可又想自己如今似乎没有资格行礼了。且不知又要惹杨大人怎么样的叱骂。

于是阑珊只交握着双手,低着头站在原地。

杨时毅打量着她,缓步往前,探出双手去炉子上烤了烤:“你不冷吗?”

阑珊听他的语气平常,却也不敢放松,毕竟杨大人是有名的含威不露。

她不知怎么回答,便如实道:“是、是有一点冷。”

“既然冷,就过来烤烤火吧。”杨时毅淡淡的。

阑珊疑惑。

她完全不觉着杨时毅是真心的想她烤火,更应该是巴不得她冻死。

所以阑珊很合理的怀疑,杨大人是在用一种她没有发现的方式在讥讽自己。

于是低着头道:“不、不敢。”

杨时毅皱眉,看她缩着肩膀立在墙边上,便收手走了过去。

阑珊察觉他走过来,越发有些恐惧,但一想到种种事情都是自己做的,差点还连累了杨大人的乌纱帽都没了……想到这里她忙看了一眼他头上,还好,那顶官帽还在。

就在一抬头的时候,杨时毅看到她脸上的伤。

的确是力道用的太过了,脸上的肿虽然消退了很多,但是隐隐地能看出两道淤青痕迹,以及唇上的伤痕。

她的脸本就格外的白,这伤痕看着就更加的鲜明惊人。

杨时毅忍不住抬手。

袖子一动,阑珊顿时想起在大殿内他不由分说雷霆出手的一幕。

顿时吓得猛然闭上了眼睛。

她本是要躲的,可一想就算杨时毅要打自己也是应当,堂堂首辅大人差点儿给她害的丢官罢职的,没把她打死已经是侥幸了。

于是只紧紧地闭了眼睛。

谁知那预料中的一巴掌并没有落下。

阑珊迟疑地睁开双眼,却见杨时毅抱着双臂,眉头微蹙:“你以为我要打你?”

“不……是吗?”阑珊疑惑。

杨时毅缓缓地叹了口气:“看样子的确是把你打怕了……”他无奈地笑了笑,才又问:“从来没这么打过人,出手难免有些重了,还疼吗?”

阑珊莫名,瞪了他半天才道:“哦?不!不疼了。”

杨时毅瞥着她,手在袖子里探了探,先是掏出了一个瓷瓶:“这是药膏,你自己涂。”

阑珊的眼睛慢慢瞪大了,更加不敢相信。

杨时毅的手又试来试去,不知拿出了一包什么东西,他也没说话,只搁在桌上。

阑珊下意识地嗅了嗅,最近她的嗅觉似乎更加灵敏了,隐隐觉着鼻端有一股熟悉的甜香,却说不出是什么。

但她又不敢贸然询问。

“杨大人,”阑珊小声的,尽量低着头:“我、我罪大恶极,罪不容诛的,您怎么、怎么还来看我?”

刚才他在袖子里摸来摸去,阑珊几乎以为他要拿出一把刀。

杨时毅转头看着她,突然笑的暗室生辉:“还真以为我恨不得就把你……”

他欲言又止,只是吝啬似的将脸上的笑寸寸收了起来,才缓声道:“放心,我是受人之托,不会让你出事的。”

“受人之托?”阑珊愕然,“是、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嗷,这里也算是准点到达的三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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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几章有一首配乐颇为适合:恨爱交加(麦振鸿的)感兴趣的可以听听!

第 176 章

杨时毅看她一眼, 并没立刻答应,只是往旁边走开一步,在小方桌旁坐了。

横竖杨大人不管答与不答都在他, 阑珊不敢追问。

她本是站着, 直到突然发现杨时毅看了一眼旁边的茶壶。

当下忙上前:“大人想喝茶吗?还是热的。”

杨时毅“嗯”了声。阑珊才要去拿杯子, 却突然发现先前内侍们送来的只有一个茶壶加杯子, 显然是没预备让她在这里招待客人。

阑珊提着茶壶, 有些不知所措。

杨时毅看她不动,便把她先前使过的杯子拿了起来道:“用这个吧。”

“那个我……”

阑珊正要提醒, 杨时毅道:“怎么?这个不好?”

“没、没。”阑珊欲言又止,心虚地低头给他倒茶, 倒了一半才发现里头原本还有没喝完的残茶。

这不是太不敬了吗?

阑珊心中慌慌张张地想着, 手自然稳不住, 微微一抖, 茶水就泼在了杨时毅的手上。

她急忙将茶壶放下, 拱手低头:“大人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杨时毅将手中的茶盅放下,探手掏出一块帕子,把手上的茶水慢慢擦了去:“你素日行事不是这样张皇的。”

阑珊不敢看他:“是……”

杨时毅道:“是因为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发落你吗?”

阑珊这才壮胆看向他:“大人呢?”

“嗯?”

阑珊低低道:“大人心里……很生我的气吧。”

杨时毅把帕子反过来叠了一下, 仍放回袖子里,闻言一笑:“那是当然, 怎么能不气。”

阑珊将袍子握住,缓缓跪在地上。

杨时毅道:“虽然生气,却也没有叫你跪啊。”

见阑珊不动,他才又说:“地上凉, 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顿了一顿又道:“好歹,你还叫过我一声师兄。”

阑珊听到那两个字,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怦怦然地心跳了几下,想唤师兄,又有些开不了口,但眼睛却有些湿润了。

直到现在……还认她是“师弟”吗?

杨时毅见她不动,便站了起身,探臂将她轻轻扶住。

阑珊一怔抬头,正对上杨大人静默而含光的眼神。

杨时毅看着她的脸,他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阑珊,真是……精彩的一言难尽。

因为在翎海风吹日晒,加上给飞雪的玉容散祸害,那张脸简直峥嵘的叫人无法直视。

但没有人知道,当时让杨时毅震惊的不是这些,而是这双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的清澈的令人心悸的眼睛。

——他这辈子,怕只有这一个……小师妹了。

“师兄……”

一声略带些颤音的呼唤让杨时毅回了神,他定睛看向阑珊,却见她已经红了脸。

“我本来不敢再这么叫……”身份暴露,又在御前给他痛骂了一顿,早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但是因为杨时毅方才那一句,却让阑珊又鼓足了勇气:“师兄,我不敢求你原谅我,但是、但是……”

“你要说什么?”杨时毅敛了敛有些恍惚的心神,松开她的手臂。

他回身坐下,举起杯子轻轻地喝了一口。

这是滇红,倒是适合下雪天喝,就是味道太烈了些不够绵甜,她应该不太喜欢,所以一杯也没喝完。

阑珊却不知杨大人心中想的竟然是茶,此刻她虽满心为难,但杨时毅亲自来了,就像是天降救星,这种机会再难得的。

把心一横:“我、是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师兄能够答应我,我死也瞑目了。”

杨时毅听到最后一句才微微蹙眉:“你且说来听听。”

又淡淡道:“冬月了,口头上不要总说些不吉利的话。”

阑珊愣了愣,忙先应了声“是”,又道:“我犯了这罪,别的不怕,横竖是我应承担的,但我无法放心的是家里的那几个人。我想求……求师兄,求你帮忙,千万不要因为此事牵连到阿沅言哥儿、以及葛公子王大哥他们。”

杨时毅轻声笑道:“你是怕皇上一怒之下诛你的三族啊。”

他的话有玩笑之意,阑珊却无玩笑之心,红着双眼诺诺地说道:“师兄……我只有这些亲人了。”

这话软软的,透着些许酸楚。

杨时毅这才敛了笑,把手中的茶盅放下,却问道:“你不喜欢这种茶?”

阑珊愣了愣:“喜欢的。”

杨时毅道:“那为何只喝了半杯。”

阑珊这才想起……原来他也发现了,可怎么不先倒掉呢。

一时脸上发热:“呃、平日里很喜欢的,先前心里有些慌,就喝不下。”

杨时毅点点头,又道:“你不用担心,我见过葛梅溪了,西坊那边他会负责稳住众人。你的事情,皇上没有就叫传扬出去,所以只有宫内有限的人等知道。”

他竟然这样心细?事情还没传出去?阑珊满面感激:“是!”

杨时毅看她终于露出欢喜神情,便又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呃……”阑珊偷偷看他一眼,见他脸上没什么恼色。

罢了,得寸进尺就得寸进尺吧!阑珊便道:“还有,还有鄱阳湖以及西北那边儿,江大哥跟姚大哥他们,我觉着他们未必就……一定遇到了什么难为的事情!还请大人格外、格外的关照……”

提到公务,她就换了称呼。

杨时毅轻轻一叹:“都这地步了,不多想想自个儿,心却还在外头别人身上。”

“是我派出去的人,若是有事,我就算是……”那个“死”还没出口,就给杨时毅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阑珊咽了口唾沫,忙改口道:“我不管怎样都过意不去,更加无法跟他们的家里人交代。”

杨时毅道:“其实在工部当差或者别的地方,所遇的事情自然千变万化,若有万一,难道就要追责他们的上司?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会派人跟进。”

阑珊听他说前面几句,还以为要拒绝,听到最后才果然又放心,眼前所见的杨大人简直熠熠发光:“多谢大人,多谢……”

“你又叫我什么?”杨时毅瞥着她。

阑珊愣了愣,才又露出些许笑意,腼腆地说道:“多谢师兄。”

杨时毅看着她容光焕发脸颊微红的小脸,原来那些人对她而言,是比她的性命还要重的啊,得了一句允诺,竟可以这么高兴。

虽然她在工部,但两个人如今日这般融洽说话的机会却是从未有过,多半都是你交代一句,我领命而去,如此而已。

一念至此,这狭小的拘室竟也胜过千万地方。

只可惜他心里知道自己不能久留。

慢慢地把杯子里还有余温的茶水喝光了,杨时毅起身:“你且好好保重,我先走了。”

他突然就要走,阑珊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但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阑珊也知道他来一趟不容易,便忙道:“是。外头风大雪大,师兄……要留神。”

杨时毅本来已经转过身去,闻言回头看向她。

他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递给阑珊。

阑珊诧异:“怎么了?”

杨时毅温声道:“不知你在这里多久,留着御寒吧。”

“这……这怎么行?”阑珊这才明白,忙道:“不行,外头大风雪的你不穿着怎么能行?”

她急的要打开披风给他披上,杨时毅在她的手上轻轻摁落:“听话。”

他的掌心温暖,有一种很熨帖的力量。

阑珊呆呆地看着他,杨时毅向着她笑了笑:“你既然叫了我师兄,当师兄的,自然要照料你。”轻轻地把阑珊的手握了一把,杨时毅松开手,转身出门。

开门的瞬间,有冷风侵了进来,带着数片雪花。

杨时毅便这样迈步出门。

阑珊挽着那件披风走到门口,见杨时毅下台阶,他的侍从慌忙跟上,为他撑起伞。

那道大红色的身影在凌乱的飞雪之中若隐若现的,渐渐远去。

直到小太监来关门,阑珊后退一步,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问杨时毅。

那就是到底是谁托他来照料自己。

但阑珊不知道的是,纵然她问,杨时毅也不会告诉。

他不是不想告诉,而是因为知道,若跟她说了的话,她只怕要更多一份心事了。

原来在两天前,晏成书就到了京郊。

杨时毅的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早早地便出城迎接。

晏成书不愿意进京,更加不愿意到他的府上,杨时毅却很了解老师的性子,他在京郊有一处庄园,清净的很,当下就把晏成书安置在那里。

先前没上京的时候,晏成书陆陆续续的曾写过几封信,多半都是询问阑珊的情况。

杨时毅再怎么名扬天下权倾朝野,也是晏成书教出来的弟子,他对这位首辅弟子的精明心性还是很了解的,起初还不知道是他逼阑珊上京,后来慢慢地回味过来。

但又能如何?晏成书在书信里旁敲侧击的问起来,想看看杨时毅有没有发现什么,杨时毅当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字里行间把该透露给老师的信息都透露了。

晏成书拿着那几封信,看了许久,叹息连连。

但幸而他知道了杨时毅的心意,他既然答应要照看阑珊,那就罢了。

直到最近,晏成书得知决异司的建立,便动身上京。

恰恰是在抵达京城的这两天,风云变幻。

晏成书身体本就不太好,一路上京颠簸,在京郊的时候就病倒了。原本还想让阑珊来见自己,谁知出了此事。

杨时毅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晏成书,否则的话他一着急,更加不知怎么样了。

便只瞒着。

幸而皇帝还没有就想把这件事张扬的天下皆知。只是留在宫内审讯,也留给了他周旋的时间。

而在杨时毅离开之后,阑珊把那件银鼠皮的披风放回榻上,回头看到桌上的药膏。

脸上的确还有些疼,当下挑了些膏出来涂在脸上,嘴唇上也涂了些。

做完这些又想到自己只怕性命不保,怎么还这么爱惜皮毛呢。

一时哑然失笑,就把药瓶子放下,拿了旁边那一包东西。

杨时毅也没说这是什么,此刻打开,却让阑珊惊喜交加。

原来这竟然是一包吃的,还是她很久没吃过的炒米糖。

嘭发的米粒跟糖油粘在一起,还有些花生仁,芝麻碎掺于其中,怪不得之前闻着有些淡淡熟悉的甜香。

阑珊喜出望外,这样冷的天气,这样惨的境遇,她正需要一点甜甜的东西来调剂。

没想到杨时毅这样懂她的心意。

不,不对,杨大人日理万机的,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留心,应该是机缘巧合吧。

阑珊搓搓手,拈起块炒米糖咬了一口,这种东西是最甘香酥脆的,咬开的时候发出“嚓”的声响,果仁也在齿间给咬碎,更是齿颊沁香生甜。

吃了两块糖,便觉着有些甜,只是茶水已经凉了。

不料就在这时,房门打开,竟是小太监进来送炭。

又换了一个可以吊在炉子上的银壶,以便于阑珊随时都可以用热水。

阑珊正为此事为难,看在眼中很是感激,却不知道是杨时毅的意思,还是别的……

忍不住躬身道:“劳烦小公公了。”

那小太监看她一眼,悄悄地说:“不打紧,是我们分内的。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也只管说。”

他回头看了眼门口,又略压低声音道:“我们雨公公跟张公公都交代过的。”

阑珊听了,眼圈蓦地红了。

原来是雨霁跟张恒,张恒竟念旧,倒也罢了,而雨公公身为皇帝身边头一号重用的人……自己分明没见过他几次,却竟这样厚待。

阑珊知道不便多言,便双手作揖,深深地鞠躬到底:“多谢。”

小太监去后,雪还没有停。

天却迅速黑了下来。

这房门从外头上了锁,可里头因为有炭,有茶水,还有炒米糖,若不是头顶还悬着一把将落未落的刀,只怕也是极惬意的了。

阑珊爬上了床榻,盖了被子。

原来这屋子里虽然生了炭炉,但是床板依旧是凉的,阑珊想了想又把杨时毅的披风拉过来裹在身上。

果然和暖的很。

她蜷缩着身子,不知不觉中困意上涌。

风慢慢地停了,雪也止住。

天还是黑的。

阑珊左顾右盼,不知自己人在什么地方,正有些不安,却听到有人叫:“小舒!”

她忙回头,竟见是江为功在向她招手。

阑珊大喜,急忙跑了过去:“江大哥!你没事儿!”

江为功浑身水淋淋的,雪白的脸上都是湖水,淅淅沥沥往下淌:“是啊小舒,哥哥没事儿。就是在水里泡了几天而已。”

阑珊吃了一惊:“你、你说什么?”

江为功抬手,怀中竟抱着一条很大的鱼:“小舒你看,这鱼又肥又新鲜,你说红烧了好,还是清蒸?”

阑珊呆了呆,居然身不由己地说:“清蒸只怕找不到这么大的锅吧?”

正在这时侯,又听到有人道:“我到处找你们,你们两个却在这里!”

两人回头一看,竟是姚升!

姚大人身上血迹斑斑,一派狼藉,阑珊心惊肉跳:“姚大哥,你还好吗?”

姚升笑嘻嘻地说道:“小舒不用担心,我好的很,只是遇到了几头畜生,不过我已经把它们杀了,你看……”他一指地下。

阑珊转头看去,却见地上横七竖八的有许多尸首,像是野狼,又有雪白的骷髅,半埋在沙地里,黑洞洞的眼睛瞪着她。

阑珊吓得浑身冒汗:“这、这是什么?”

一阵雾气弥漫,有锁链叮叮当当的声音,诡异之极。

阑珊发抖:“这又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