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见他不再似之前那样恍惚失神的样子,稍微安心了些,迟疑片刻才问道:“你可还记得……你们是怎么闯入仙岛的?”

葛梅溪想了想,脑中有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当时宝船遇到了倭人,本可以将他们击退的,谁知船上也有奸细,我们都给控制住……本以为必死的时候,船不知怎么就闯入了那条海道。后来……”

他揉了揉额头:“混乱中我本来掉下水去,似乎有人救了我,再后来,我们就在岛上了。”

“可记得是谁救了你吗?”阑珊问。

葛梅溪的眼神里透出些疑惑:“像是个……”心底还有一声奇异的吟唱,如同海水般缓缓流淌,葛梅溪皱皱眉:“我竟不太记得了。”

阑珊慢慢低下头去。

“啊,对了。”葛梅溪忽然像是想到一件事,抬手入怀。

“什么?”阑珊好奇。

葛梅溪在怀中摸了会儿,伸手张开手掌。

他微笑道:“你看。”

原来在葛梅溪的掌心里,竟有一颗晶莹圆润的珍珠。

阑珊问:“这是……哪里来的?”

葛梅溪道:“我也不知道,醒来后无意中发现的……”

阑珊靠近了细看,船舱内有些暗淡的光芒下,珠光氤氲,细看竟还透着淡淡的蓝影,看来就像是一滴泪。

她想到梦中那鲛人少女临去哀婉的表情,明白这是什么了。

“你喜欢吗?”葛梅溪捏着那珠子,微笑:“喜欢的话我送给你。”

“葛兄,”阑珊勉强地笑了笑,看着葛梅溪正色说道:“这个、这个是无价至宝,你一定要好好保存。”

这场海战后,谢指挥跟各位水军统领收拾战场,又拿住了几个没死的海贼,可谓“满载而归”。

只是那三艘宝船,因为船上的货物大多并未毁损,加上跟南洋的贸易日期临近,所以葛梅溪等跟原本宝船上工部、户部、鸿胪寺等众位大人商议,仍旧按照原先海路一直往南洋去,免得耽误了大事。

江为功跟姚升这边,立刻让谢指挥只留下一艘兵船回岸,剩下的四艘兵船仍是沿途护卫,即刻赶往南洋。

只是阑珊私下里跟葛梅溪说过,要他跟自己一起回京,葛梅溪却拒绝了。

他说道:“既然是职责在身,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又知道阑珊是担心自己,便微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次又劳烦你亲自出海相救,加上海贼已经给尽数剿灭,此后的海路必然是一帆风顺,你且回京,只管等我们的好消息罢了。”

因此大家才又匆匆作别,分道而行了。

往后数日,阑珊暗中观察江为功,果然慢慢地恢复如往常,不再是那样亢奋过度的胖子了。

她又旁敲侧击在仙岛上的事情,江为功竟没有再提“鲛人”半个字。其他的连同红线等知情的,尽数遗忘了似的。

阑珊想起那少女的话,心想这样也好,免得有人无意中说出去,会引发一些有心人不必要的贪念,只是自己为何还记得呢?

也许还不到时候,慢慢地终究会忘记的。

只是在船只终于抵达苏县,在岸边停泊,当双脚踏上岸的时候,阑珊几乎又晕了过去。

大概是习惯了海上那种漂泊感,突然间脚踏实地,竟有些不习惯起来。

姚升因为也有些站不稳,便借机扶着飞雪的手,身残志坚地吃着豆腐说道:“若是咱们赶得快,兴许会在年前回京呢。”

阑珊闻言却长长地吁了口气,她回头看着皇都所在的方向,笑了。

这一趟自己出行,幸而不辱使命。

不知道赵世禛那里是否知道了……只希望他别为自己太担心了。

阑珊一想到这里,竟有点儿归心似箭。

苏县跟隔壁两城的官员们因得到消息,纷纷前来迎接,因不知阑珊是三人中的主脑人物,便只簇拥着江为功跟姚升,大为赞赏。

谢指挥因为知道了底细,在旁边看着那些官员们之态,暗中叹息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蠢。

因为登岸的时候已经是晚间,苏县的县官置办了酒席,请姚升跟江为功赴宴。

姚升来请阑珊,阑珊因为沐浴过了,吃了一碗三鲜馄饨,正要埋头补眠,哪里肯去。

江为功却因为连日里离海行舟,没吃着什么好东西,便一口答应了,临去又对阑珊道:“等我带好吃的回来给你。”

酒席果然甚是丰盛,什么松鼠桂鱼,碧螺虾仁,樱桃肉,酱方等,都是苏县特色的菜品,江为功大喜,只顾埋头大嚼。

姚升吃的少,在旁边替他应酬众官员,只听众人道:“这一趟多亏了江大人跟姚大人,果然不愧是工部的翘楚,决异司的精锐,两位一出马,便似天下无难事。”

另一人道:“我们得了消息后立刻写了奏折传递京城,等太子殿下跟内阁得知消息,必然大悦,皇上那边更不必说了。”

“一则保全了宝船,二则剿灭了倭贼,简直是一箭双雕,利国利民的大功劳……二位大人回去必然会大大高升了。”

江为功津津有味地吃着,这些话权当耳旁风。姚升却笑道:“不敢当,这并非是我们两个的功劳。”

“那还有谁?”

大家面面相觑,看到一直一言不发的谢指挥:“啊对了,还有谢大人!”

谢指挥差点喷出一口酒,忙摆手制止道:“我可更加不敢当了!”

大家微怔,姚升似笑非笑地看了谢指挥一眼,笑道:“方才各位说我们是决异司的精锐吗?”

众人齐声迎合:“当然了!决异司全靠两位大人挑大梁,这次回去,司首之位只怕也脱不出两位了。”

江为功听到这里才皱了眉。姚升笑道:“我们江大人先前说过了,决异司可以有千千万万人,但只有一个司正,怎么大家就忘了?”

众人哑然,其中一人道:“怎么姚大人指的也是之前的舒、司正吗?”

姚升点头。

另一人小声笑说:“姚大人多虑了,那位如今已经贵为太子妃,自然是不会插手工部的事务了,何况又是个女子……这位子自然早该让贤,横竖别乱了体统。”

江为功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终于说道:“这话我还真不爱听,女子就乱了体统了?”

因为在座众人也吃了不少酒,这会儿不乏酒力上涌的,其中一个便笑道:“江大人,您是明白人,自然知道,女人嘛,做事情难免有许多不便的地方,远的不说,就比如说这次这趟海行吧,要是个女人哪里就能随船了?要知道船上是忌讳有女人在的,要真的是一位女司正,事情又怎会这般顺利?原本女人就不该抛头露面,何况是工部的差事,很多地方都是忌讳的……”

江为功不怒反笑,姚升都忍不住笑了。

其他众人正要点头,见他们两个的反应,却又有点不敢附和。

终于是谢指挥按捺不住,道:“胡说什么!你们一个个的,之前让你们随船,还找各种里头缩头缩脑,生怕出海危险,生怕遇到倭人之类的,如今娘娘干成了大事儿,你们倒是得意了,竟开始随嘴胡乱编排,不要脑袋了不成!”

大家听谢指挥说的没头没脑,只是倒也打了他们的脸,颇有些疼,便悻悻问道:“什么娘娘干成了大事儿?”

谢指挥看向姚升,姚升笑着站起来说道:“事到如今也没必要瞒着各位了,这一次跟我和江大人一同前来的那位‘计兄弟’,她就是决异司真正的寺正,舒阑珊。”

众人均都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

江为功愤愤地把一块酥软的酱方吞下,抹抹嘴冷笑道:“你方才说什么若有了女人同行就不会顺利,你好大的口气!放的什么狗屁!”

那人反应过来,忙站起身跪在地上:“下官,下官不敢,是下官……”心急如焚,便抬手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喝醉了胡吣的!原本不知道太子妃、娘娘……”

这一句也警醒了其他在座,均都起身跪倒,战战兢兢道:“原本不知道太子妃驾临!恕罪!”

一个个面露土色,后悔不及。

江为功道:“偏还是你们说反了,这次之所以会一箭双雕,正是托了太子妃的之力,谢指挥是全程跟随的,不信你们就问他!”

谢指挥趁机跪地道:“下官心服口服,若不是娘娘妙算天机,下官这条命也早就没了!”

众官员越发震惊,又忙讨饶。

正在此刻,有一名姚升身边的侍卫快步而入,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

姚升脸色一变,拉了拉江为功的衣袖,自己先出门去了。

江为功便对那些人道:“不必跟我求情,明儿你们自己去娘娘跟前儿请罪吧!”扔下这句也匆匆走了出门,追上姚升:“怎么了?”

姚升道:“京城内出大事了。咱们先回去,别让小舒先知道了才好。”

“何事?”江为功一惊。

姚升道:“有人告了杨大人的公子许多罪名……北镇抚司查明属实,已经把人下狱,如今有言官在弹劾杨首辅大人,情形很不妙!”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鲛人,兴许是有的……打个比方,就如同之前宣布功能性灭绝的白鳍豚,也许若干年后也会有小孩儿不信世间曾存在过这种生物呢。

么么哒,加油~

第 306 章

自打杨时毅的原配夫人去世后, 杨首辅再未另娶。

而他夫人去世的时候, 独子杨盤才是总角年纪。

杨大人从来不苟言笑, 加上公务繁忙, 有时候数日不见人, 对于杨公子的关爱自然缺了很多。

且又有家中老夫人从小溺爱,杨公子的性情未免给宠的有些骄横。

虽然杨时毅也曾管束过,奈何杨公子似乎并没有学到杨时毅的才干能耐, 虽然算是系出名门, 如今却只在五城兵马司中的北城衙门担任主簿一职。

不过这也因为杨时毅并没有十分的偏私,毕竟他身为当朝首辅, 若是稍微用一点自己的权力,也能扶持杨公子青云直上, 至少官在五品之上也是寻常。

也因为得不到父亲的助力, 杨公子对于杨时毅并不是十分的亲近,父子之情颇为淡漠。

尤其在阑珊的身份暴露之后,天下之人都在议论工部的女官,有的当作笑谈, 有的觉着是传奇。杨公子自然也听了许多闲话。

对他来说,父亲这般重用一个女人在工部, 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不管不顾, 实在叫他情何以堪,久而久之,外头虽看着还好,心却越发的变歪了。

其实以杨时毅的能耐, 儿子做了什么,他是知道的,只是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吃酒赌博,流连风月,杨时毅也曾训斥过,杨盤当面认错,事后仍旧不改。

久而久之,杨时毅也不想再去管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杨大人觉着,杨盤该不会胡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杨时毅聪明一世,却不料竟在最亲近的人身上栽了跟头,他到底低估了杨盤学坏的速度。

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师内的治安,巡捕追缉盗贼,管理城中游民,以及街道沟渠,囚犯等等。

北镇抚司收到线报,说是杨首辅之子在兵马司内暗设公堂,滥用私行,那些给北城巡捕拿入牢房的犯人们,若是有钱的,便叫他们拿钱通融,用钱最多的,就算犯了大事也往往会给疏通的如无事发生,当场释放。至于那些没钱的,便给他们肆意拿来取乐,甚至行刑凌虐,纵然有给虐杀而死的,也只悄悄地一张草席卷着扔出乱坟岗而已。

这消息散播而出,朝野哗然,言官们的弹劾顿时如同乱舞的雪片子般从天而降。

近来太子殿下已经下令,让杨首辅大人暂停内阁的所有事务,先行回府等候消息。

小年这日,皇帝却派人前往杨府,召了杨时毅进宫朝见。

乾清宫中。

杨时毅跪地行礼,起身后皇帝命雨霁赐座。

皇帝细看杨大人,却见他的两鬓竟比先前略白了些许,这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月不到而已。

只是精神却依旧如故,不悲不喜,正雅端庄。

皇帝看在眼里,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道:“爱卿近来如何?”

杨时毅垂首道:“多谢陛下垂问,微臣尚好。”

皇帝笑了笑,道:“你先前肩负内阁,一年到头没有个休息的时候,如今突然间叫你在府内静养,怕是待不住吧?”

杨时毅道:“回皇上,先前是在其位,自然不得不谋其政,为君为国效力,不敢怠慢分毫。如今既然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微臣自然也是遵命领受,虽不能做事,却也同都是效力听命而已。”

皇帝笑道:“朕的杨爱卿嘛,就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坐看天边云卷云舒’啊。”

杨时毅略略倾身:“微臣不敢。”

皇帝笑了声,才又缓缓敛了笑容,道:“令公子的事情,朕也知道了。”

杨时毅站起身来:“是臣管教不严,也是臣失察之罪。”

皇帝抬眸看着他,才又道:“叫你来不是要问你的罪,只是……咱们君臣也是许久没有这样说话了。自打让太子监国,朕跟你碰面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皇帝说到这里就站了起来,迈步往内走去。杨时毅便跟在身后。

两人到了内殿,却见榻上有一盘没下完的残棋,皇帝走到旁边打量着,说道:“之前操心忙碌惯了,一时退下来,的确有些不习惯,所以爱卿此刻的心情朕也了解。”

他说着落座,又转头笑对杨时毅道:“爱卿也许久不曾跟朕对弈了,今日正是机会。”

杨时毅领旨上前,在对面落座。皇帝拿了白子,说道:“你是个最聪慧的人,又是一身才干,朕曾经称赞过计成春跟晏成书是国之双璧,但是在朕的心里,就算是他们两个加起来,也终究不如一个杨爱卿。”

杨时毅从没听过皇帝说这样的话,但是这会儿听着这些,反而让他的心逐渐绷紧。

“皇上这样称赞微臣,微臣却是愧不敢当。”他忙起身。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仍旧落座,才说道:“你担任内阁首辅,处处为朕分忧,你的功劳,朕最清楚,虽然有时候你做事太过精明讨人厌了些,朕也曾恼的想摘你的帽子,但真的要摘,朕还是舍不得的。毕竟没了你,只怕就没有第二个如此可心,如此能干的首辅了,不管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朕自己,都是不能的。”

杨时毅垂头不语。

皇帝落子之后,手在棋钵里搅了搅,棋子们发出哗啦声响。

“朕本来以为,如爱卿你这样的人,只怕再无什么弱点的。却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不能的地方。”

杨时毅微微抬眸:“皇上……”他这样聪敏,自然知道皇帝指的是什么。

果然皇帝一笑,道:“你的弱点,当然就是你的儿子。其实也不算弱点,毕竟对于全天下的父母而言,最难以管教,最难以痛下决心跟最难掌控的,就是自己的子女了。在这一点上朕又要说,不止是你,就连朕又何尝不是呢?”

之前的赵元塰,然后的赵元吉,启帝说到最后一句,脸上的笑也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父亲般的无奈,他轻轻地叹息了声。

杨时毅这才有些动容,却仍是无法出声,只能默然地拈了一枚黑子。

皇帝叹息过后,便道:“任凭是再精明果决的人,有了子女,就有了牵绊,子女成器自然最好,子女若是不孝……就万事皆休,但如果不止是不孝,反而干出了让天下人为之瞠目结舌的大逆之事,却不仅是他们自己造孽了,更连累了他们的父母,乃至整个家族。”

赵元塰谋逆,赵元吉之前差点毁了边境数城,如今却是杨时毅的儿子……皇帝全都是有感而发。

杨时毅目光闪烁,手底落子,发出很轻微的“哒”的声响。

皇帝思忖了会儿,也落了一子,才说道:“说来,朕不由地又要多嘴了。”

杨时毅诧异:“皇上要说什么?”

皇帝道:“当初你原配去世,多少名门淑女争着要进杨府,你怎么一个都不要呢?更加把府内的侍妾都驱散了。倘若你肯纳妾或者续弦,这会儿杨府内就不止是杨盤一个了吧。”

杨时毅本正要落子,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手指微微地在颤抖。

皇帝淡淡地瞥了一眼他拈着黑子的修长手指,却仍是不露痕迹地继续说道:“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而且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一则是你洁身自好,二则你又满心扑在内阁跟朝廷大事上,鞠躬尽瘁的,又哪里在意那些内宅之事呢?这也算是为了整个国家而舍弃了你杨家,也是你身为首辅的操守跟大义。”

皇帝满口的夸奖,杨时毅的嘴角却微微地不为人知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他强令自己定神,把黑子放落。

“这一步棋好,正是你杨大人的稳健风格,”皇帝打量了会儿,笑道:“你可知,每次跟你下棋,朕都要倾尽全力,只不知道杨爱卿你到底用了几分力呢?”

杨时毅道:“臣自然也是倾尽全力的。”

皇帝笑道:“别哄朕,若是只跟你下了两三回的人,朕只怕还信这话,如今十几年了,朕还不至于蠢笨到不自知的地步。”

杨时毅道:“皇上这么说,让臣无地自容了。”

皇帝说话中,目光打量着棋盘,手指间的白子将落未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你别催朕,让朕好好想想,”皇帝笑看杨时毅一眼,道:“这次朕一定要赢你。”

杨时毅一笑,但却充满敷衍之意,那清明的眼底并无丝毫笑意。

皇帝端详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白子放下,才微微地吁了口气:“天底下能让朕这么操心费神的人,也只有杨爱卿你了。”

杨时毅微笑低头道:“皇上这样说,倒是让臣不知所措。”

皇帝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样子,眼中透出些许笑意:“不是怪你,都说是棋逢对手,若是这满世上都找不到一个对手,想来也是很无趣的事情,朕能得杨爱卿这样的对手,这是夸你。”

“臣又愧不敢当了。”杨时毅说了这句,才起手也落了一子。

皇帝望着他落下的那黑子,看看盘上的棋路,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只仔细打量应再继续走哪一步。

趁着这会儿,杨时毅淡淡地瞥了皇帝一眼,又缓缓垂眸。

皇帝盯着棋盘,瞅了半晌,仍是想不到该如何落子,他不由笑道:“爱卿今日的棋风比往日的要犀利很多。”

杨时毅道:“请皇上恕罪,皇上夸了微臣几句,微臣就有些忘情了,只想陪皇上痛下一局,就忘了分寸。”

“什么分寸,”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管用你的本色,这样……朕就算输也输的安心,输的明白。”

杨时毅眉峰一动,并没有说话。

皇帝拧眉又盯了半晌,才吭吭哧哧地下了一子,才落下就后悔了,本能地要去取,又反应过来,便叹了声:“你这是虚晃一招,朕竟又中招了。”

杨时毅笑了声,道:“区区障眼法而已,只能瞒得一时。”

皇帝笑笑,道:“许久不跟你对弈,应对上竟越发生疏了。嗯……还记得朕第一次跟你对弈是什么时候吗?”

杨时毅的脸上本有三分笑意,听了这句,才要回答,脸上的笑意不知为何先荡然无存。

然后他说道:“臣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皇帝道:“原来你也有记不清的事情,朕却记得很清楚呢。”他眉头深锁盯着棋盘,“朕记得那是你还没入阁之前,只是区区的工部郎中,那会儿,你是才从南边办了差回来吧?”

杨时毅垂着眼皮:“是。”

皇帝道:“朕当然是忘不了的,你那一趟的差事办的很好,不仅顺利完成了工部在黔地的差事,而且谈笑之间就将黔南的地方之争消弭于无形。”

杨时毅听皇帝慢慢道来,他自然也是不会忘记这些事的。

因为就在那次凯旋归来之后,杨时毅才从工部郎中升了工部侍郎,然后便一路青云直上,如有神助般进内阁,升尚书,封大学士,最后……是内阁次辅,乃至当朝首辅。

皇帝说到这里,终于找到了一个空隙把白子填落,然后他暂时松了口气似的,又轻描淡写地笑道:“啊对了,也正是在那次,容妃进了宫。”

杨时毅正拿了一枚黑子端详棋盘,猛地听见这句,手微微一抖,那黑子不知为何竟变得极为滑溜,不由自主地从他的指间坠滑下去!“哒”地一声落在了棋盘上。

杨时毅僵在原地。

皇帝双眸微睁,看看杨时毅又看看棋盘,笑道:“哈哈,天助朕也,爱卿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吗?”

原来那枚滑落的黑子非但无用,反而把杨时毅自己的棋路给堵死了。

杨时毅定睛看了眼,笑道:“这些日子鲜少握笔,手都有些僵麻不惯用了,一时滑了棋子,请皇上恕罪。”

皇帝道:“朕怎会怪你。”他眉眼带笑地放落棋子,“这样的手滑你只管多来几次无妨。”

杨时毅摇头道:“臣要认输了。”

皇帝道:“等等,这明明还有机会,你这样认输,朕赢的无趣。”

杨时毅道:“皇上这是在为难微臣。”

皇帝道:“对别人来说大概算是为难,可对爱卿而言,总该有法子起死回生的对么?”

两个人目光相对,杨时毅终于道:“既然皇上这样说,那微臣就勉为其难试一试吧。”

杨时毅思谋之时,皇帝望着他的脸,目光却看向殿外的方向。

当初杨时毅外派,正赶上黔南地方土司之争。杨时毅虽是文官,却足智多谋,经过他的斡旋调停,以朝廷兵力将众土司分崩瓦解,不仅制止了大规模的战争,而且削弱了地方土司的势力,无可否认这件事情杨时毅做的非常的高明而出色,当时皇帝听见捷报,高兴的简直想把杨时毅直接提为工部尚书……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坚定了皇帝要重用杨时毅的决心。

从那之后,皇帝也的确没有再见过如杨时毅般的官员了。

直到有了阑珊的湄山之行。

而在杨时毅那件事情后,地方土司归顺朝廷,为表忠心,纷纷献人献宝作为进贡之物。

容妃,却是其中一位土司之女,因为姿色出众,便给那土司送往京城进献给皇帝。

当时陪着容妃回京的,正是杨时毅。

皇帝向来清明的眼神有些飘忽:“朕还记得,就是在朕跟爱卿对弈的时候,看到了容妃。那是她第一次进宫,不知为何跑到了殿门口,还跟雨霁的人吵了起来……”

皇帝说到这里竟笑了:“那时候朕觉着她有趣极了,从没见过那样大胆的女子,从见她的第一眼开始,仿佛后宫所有人都没了光彩。”

杨时毅低着头看着棋盘,尽量不去听皇帝的话,但是却又偏偏无法忽略。

他不知道皇帝此刻说这些话,是单纯地在回忆过去,还是……另有所指。

而在棋盘上,因为方才那一时大意,他已经走到绝路了,但是还不到认输的时候。

所以他只能竭力定神,找到可以起死回生的机会。

皇帝说了这几句,才又垂眸看向杨时毅,笑道:“你还记得吗?”

杨时毅道:“臣差不多都忘了。”

皇帝叹道:“可惜,朕却忘不了,那时候她跟小太监们吵的面红耳赤,当看见朕的时候,才忽然笑了,还向着朕摆手……”

杨时毅垂着眼皮看棋盘。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皇帝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垂落,正盯着他。

此刻皇帝的目光变得有些冷冽森寒,甚至有点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