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二叔一家遭了秧,算天道轮回吗?

就在宋嘉宁觉得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睛时,县城一家宅院,魏进正在向郭伯言复命:“国公爷放心,那老爷子是寿终正寝的,他儿子白白得了一笔银子,绝不敢四处乱说,真传出去,官府定会治他的讹诈罪。”

郭伯言颔首,这都是小事,区区两个刁民,他并未放在眼里,送林氏的一份薄礼罢了。

接下来……

郭伯言扫向窗外,只盼夜色早至,他好去收林氏的“谢礼”。

第6章 006

宋家二房撞死了人,除了刑罚押入大牢,还得赔钱二十两。差役奉命,押着奄奄一息的胡氏夫妻回来取钱,胡氏都快没气了,瞥见旁边的林氏,她还耍了个小心眼,只取出十两私房钱,然后涕泪横流地对林氏道:“嫂子,我们就这点钱了,嫂子先帮我们垫垫吧,等我们一家出来,再做牛做马还嫂子……”

宋家是败落了,但二房绝不至于连二十两都没有,不过林氏心善,看着胡氏夫妻的惨状,她没有斤斤计较,只叫秋月去取钱。这十两,也是她与二房一家最后的情分,往后大家各走各的路,再无关系。

差役们走了,聚在宋家的街坊们却久久未散,有怜惜林氏的,好心劝她:“嘉宁她娘,你还年轻,何必把下半辈子都搭在这里?你看你小叔一家,今日入了牢狱还不忘欺负你,三年后出来了,还不蚊子似的吸你们娘俩的血?听婶子一句劝,带嘉宁回京吧,找个老实人嫁了,也是个依靠。”

无论前朝还是本朝,寡妇守节都是美谈,但寡妇再嫁也不稀罕,文人曾置评:人之常情。

“谢谢婶子,我好好想想。”林氏满面哀容地道。

街坊们走了,林氏眼角的哀婉慢慢变为忧愁,二房这横祸来的太突然,真的是意外,还是那人安排的?如果是后者,其心思手段,绝非她与女儿能承受的。

“娘,咱们现在怎么办?”宋嘉宁靠到母亲怀里,惴惴不安。二婶居然勾结胡壮害母亲,宋家她是不敢再住了,可宋嘉宁也不想回京城,怕受到舅舅舅母的冷落,怕在京城遇见郭骁,怕再被郭骁抢去当小妾。

林氏摸摸女儿脑袋,叹道:“嘉宁别怕,不管去哪儿,都有娘在呢,娘不会让你受委屈。”

宋嘉宁点点头,用力抱紧母亲,只要母亲好好的,其他的,她什么都不怕。

夜幕降临,林氏将女儿送到耳房,哄女儿睡觉,今天出了这么多事,她怕女儿睡不好。

“娘,今晚咱们一起睡吧。”穿着中衣躺在被窝,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瓜的宋嘉宁,细细地朝母亲撒娇。

林氏笑,点点女儿小脸道:“娘的病还没好利索,等娘好了再抱安安睡。”

宋嘉宁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母亲咳嗽了,但既然母亲这么说,她便乖乖嗯了声,恋恋不舍地看会儿母亲,闭眼睡觉。林氏一直守在女儿身边,看着女儿睡熟了,她才俯身亲亲女儿嫩嫩的脸颊,轻叹一声,放轻脚步离开女儿闺房。

秋月提着灯笼,要为夫人照路。

林氏却接过灯笼,低声嘱咐道:“九儿还小,不顶事,我担心姑娘今晚又被靥到,你在这边看着罢。”

秋月哎了声,与宋嘉宁的贴身丫鬟九儿站在廊下,目送林氏去了上房,两人才关门进屋。

暮色笼罩,下人们都回房安歇了,满院凄冷。

林氏站在堂屋前,身后是一片黑暗,前面堂屋虽然点着灯,对她而言,却比黑夜更让人绝望,像一团浸了水的纱堵在胸口,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吃力与痛苦。父亲死了,丈夫走了,连勉强撑门户的小叔也被关押大牢,如今她与女儿,是真的孤儿寡母,无人可依。

所以那人派手下送来一封信,叫她晚上留门。

林氏阖眸,眼泪落了下来。

郭伯言救了她,可没等她感激,他便化成另一头狼,一头比胡壮更狠辣的狼,要她一生供他玩弄。

街上传来一更梆子声,林氏轻轻地呼口气,食指在眼角按了片刻,她抬腿进屋,虚掩房门,然后吹灭所有烛火,只留一盏昏黄的灯笼放在脚旁。夜色越来越深,她垂眸坐于当中的太师椅上,静静等待那头狼。

万籁俱寂,院中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林氏抿唇,悄悄攥了攥手。

“吱嘎”一声,门被人推开,转瞬又关上。

白日宽敞明亮的厅堂,此时被昏暗笼罩,显得隐晦闭塞。小小的灯笼只照亮一片地方,而在那片昏黄柔和的光晕中,一个女子垂眸静坐,她微微低着头,清丽脸庞白润如珠,她佯装镇定却实则紧张地并拢双手置于膝盖,十指纤纤,嫩若柔夷。

这样的美人,当一个寡妇,岂不是明珠蒙尘?

“想清楚了?”郭伯言低声问,一步一步朝林氏走去。

林氏抬眸,男人已经来到她身前,面寒如霜,高大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林氏怕他,但她犹抱一丝希望,忽的双膝跪地,磕头求道:“国公爷,您位高权重身份尊贵,乃国家栋梁,民妇残败之躯,实在不配伺候您,求您放过民妇吧。”

“配不配,我说了算。”郭伯言俯身,双手去扶她肩膀。

林氏身体僵硬,不肯起来。

郭伯言可以硬拽她起来,但他不喜欢那样,盯着林氏低垂的脖颈看了会儿,他挪到林氏方才坐的太师椅上,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是我把你想聪明了。”他有权有势,她跟了他,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守寡除了一个名声,她还能得到什么?

林氏依然额头触地,再次恳求:“求国公爷放了民妇。”

郭伯言冷笑,单手把玩腰间玉佩,黑眸无情地看着她:“现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高高兴兴地做我的女人,我给你们母女身份宠爱,要么,哭哭啼啼地伺候我,除了日常所用,什么都没有。”

事已至此,林氏心里那点全身而退的希望,彻底粉碎。

软声相求无用,林氏慢慢直起身体,郭伯言背靠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重新露出来的小脸。他以为她会哭,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柔弱可怜的女人脸上没有泪,反而清冷平静,如一朵不畏寒霜的玉兰,自顾自地开。

郭伯言松开玉佩,兴致盎然地盯着林氏。

林氏不喜不怒,毫不躲闪地与郭伯言对视,淡淡问:“国公爷果真愿意给我名分?”

郭伯言颔首:“我会抬你做姨娘,只要你一心服侍我,明年我便把嘉宁记在我名下,让她做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四姑娘,与其他姐妹平起平坐。”

林氏自嘲地笑,垂着眼帘道:“国公爷真会说笑,便是嘉宁乃您所出,一个妾室生的女儿,怎么可能与府上嫡出的姑娘一样?更何况她是一个寡妇带进府的,是外姓女。国公爷,现在我们娘俩虽然过得清贫,可嘉宁是正正经经的宋家嫡出姑娘,不必看人脸色。真如您的安排,我当姨娘,平日无需四处走动,只要国公爷宠我就够了,没什么可顾忌的,但我不能害了我的女儿,不能害她被人轻贱嘲弄。”

细柔平缓的陈述,却掷地有声,那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维护。

郭伯言也是父亲,他能理解林氏的顾虑,沉默片刻,他郑重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绝不让嘉宁受委屈。”

林氏还是笑,盈盈水眸直接对上了郭伯言那双幽深的眼睛,不无讽刺道:“国公爷这话,您自己信吗?”

郭伯言承诺地很真心,只要林氏乖乖做他的女人,那宋嘉宁便是他的女儿,他会像对待自己亲女儿一样维护宋嘉宁。但郭伯言很清楚,他能给宋嘉宁优渥的生活,却无法保证别府的闺秀不会欺负宋嘉宁,轻轻讽刺一句,伤人,他撞见了可以当场训斥,那些背对他说的,他便不能出面做什么。

“你欲如何?”郭伯言低低地反问,知道林氏是在跟他讲条件。

林氏没有立即回答,她扭头,看放在地上的那盏灯笼,许久许久,她才喃喃自语般地问:“在国公爷眼里,我是什么样的?是歌姬一样可以任意欺辱的平民寡妇,还是您真心喜欢,愿意怜爱保护的苦命女子?”

郭伯言马上道:“后者。”

他喜欢她的纤弱,喜欢她的美貌,他不介意她是寡妇不介意帮她照顾女儿,他只想要她。

林氏听了,很想讽刺一句,讽刺他真心喜欢一个女人的方式,便是逼良为妾,但林氏没失去理智,不想白白触怒郭伯言,那样对她无益。收敛所有憎恨与恐惧,林氏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美丽清澈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郭伯言心中一惊。

林氏哽咽质问,泪如雨下:“既然国公爷没有婚配,既然国公爷真心喜欢我,为何还要我做妾?就因为我是寡妇,您便看不起我,用姨娘的名分轻贱我?我虽没有国公爷尊贵,可我也是京城正经人家娇生惯养的女儿,读过四书五经,恪守三从四德……您若真嫌弃我嫁过人,干脆别惦记我,又何必嘴上说着喜欢,却专做一些欺负人的事?”

说完低头,无声垂泪。

郭伯言懂了,林氏,是想做他的正室夫人。

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平心而论,他确实有些轻视林氏,知道她是寡妇时,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收她当妾室,根本没有想过给她妻位,而且郭伯言相信,换成其他权贵,也会跟他一样的想法。

现在林氏要求做国公夫人……

目光再次落到对面跪地呜咽的美貌女人身上,郭伯言为难地摸了摸下巴。他真的想要林氏,如果林氏尚未出嫁,便是平民百姓,他也愿意明媒正娶,给她脸面,可,林氏是一个带着女儿的寡妇,就算他答应,太夫人呢?

想都不用想,太夫人绝不会同意。

注定办不成的事,郭伯言干脆不考虑,上前扶起悲泣不已的美人,抱住她纤腰。见林氏竟然没有抗拒,郭伯言口干舌燥,一边压抑心猿意马一边柔声哄道:“不是我不想娶你,是,我也有为难之处,但晚晚放心,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给嘉宁挑个青年才俊,最次也是状元郎。”

林氏听他唤自己闺名,便知这人估计把她祖上三代都打听清楚了,既苦涩又无奈,但在妻妾这件事上,她绝不退步。

按住男人开始不老实的手,林氏想后退,他不放,她便伏在他胸口,悲切道:“我知道国公爷为难,如果我孑然一身,国公爷不嫌弃我我便感激了,但我身为人母,必须替嘉宁考虑周全。国公爷是要替朝廷干大事的人,不在家的时候多,一旦您走了,嘉宁受委屈了怎么办?一个姨娘护不了她……”

她腰肢纤细,她无助的哭声婉转勾人,郭伯言全身火热,脑袋也热了,呼吸粗重地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天色不早了,咱们先歇息,明早再从长计议。”说着低头,就要亲林氏脖子,越是脆弱的地方,越让他兴奋。

林氏却趁他不备猛地推开他,迅速从袖中摸出一把剪刀抵住脖子,决绝地朝郭伯言道:“国公爷真想要我,便等我回京,您三媒六聘风风光光接我们娘俩进门,不然我活着也只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姨娘,任人欺辱……”

她哭得可怜,郭伯言紧紧盯着她的剪刀,脸色难看极了。

林氏扬首与他对峙,为了表明心迹,她手上用力,刀尖儿轻易刺破那细嫩的脖颈肌肤,刺眼的血珠登时滚了出来。

郭伯言目光一寒,冷声斥道:“寻死觅活吓唬谁?若我不在乎,你死了,于我何损?”

林氏泪落,怅然道:“是啊,不过一条贱命,死就死了,可我想赌,赌您的真心,倘若您舍不得我死,我也心甘情愿跟您了,连人带心,都给您。”

郭伯言怒极而笑,笑着笑着,忽地转身,如急流猛退,衣袖带风。

林氏视线模糊,剪刀仍旧抵在脖子上。

郭伯言行至门口,突然顿住,头也不回道:“明日我派人过来,送你们母女回京。”

第7章 007

郭伯言离开后,派来一个叫窦义的侍卫,五官周正,沉静稳重,负责保护林氏母女上京。

林氏没告诉女儿,让窦义换身衣服,暂且假扮自家家丁。郭伯言的意思她懂了,但昨晚林氏要求做国公夫人,其实有两个目的。她由衷希望郭伯言恼她痴心妄想,一气之下厌烦了她,不再纠缠她们母女,但显然,郭伯言对她的觊觎超过了一个国公爷的理智。

第一条路已经被堵住了,现在,林氏将摆脱郭伯言的希望寄托在了卫国公府太夫人身上。别说堂堂国公爷,便是普通的芝麻小官,有几个会娶寡妇当继室的?郭伯言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太夫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打消郭伯言的念头,届时她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许能劝服郭伯言放过她。

抱着这种念头,林氏当然不会透露给女儿,最后真躲不过,改嫁之前,她再告诉女儿也不迟。

“娘,舅舅不高兴咱们回去怎么办?”

此次北上,一家人走的水路,宋嘉宁趴在窗边,一边兴致寥寥地赏岸边风景,一边无精打采地问母亲。两辈子,她对舅舅的最后印象停留在母亲病故,舅舅来吊唁那日。舅舅跪在母亲墓前,哭得很伤心,说了很多他对不起母亲的话,事后还问她要不要随他去京城。

宋嘉宁知道舅母不喜欢自己,当时二叔二婶又极力挽留,宋嘉宁便没有答应。那时宋嘉宁还觉得舅舅是喜欢她的,可当她认清二叔一家的真面目写信回京求助时,舅舅竟然连个字都没亲手写,全是舅母字迹,之后几年舅舅也没有来江南探望她这个外甥女,宋嘉宁就彻底断了依靠舅舅的念想。

给郭骁当小妾时,郭骁曾问她想不想知道舅舅家的近况,宋嘉宁摇头拒绝了,他们不认她这个外甥女,她何必打听?人家过得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

“不会的,我们安安乖巧懂事,舅舅最喜欢你了。”林氏将女儿叫到身边,柔声哄道。她说的是实话,兄长很喜欢这个外甥女,每年都会送一堆礼物过来,只是兄长有个惧内的短处,恰好嫂子又不待见她,兄长才不敢明着对她们好。

宋嘉宁嘟嘟小嘴儿,想到都快记不起模样的舅舅舅母,想到住在京城的郭骁与端慧公主,她担心地连饭都吃不香了。

在河上漂了一个多月,四月底,客船终于抵达通州码头。

外面日头毒,林氏戴好帷帽,帮女儿也戴上,娘俩手牵手下了船。

“妹妹!”有人扬声唤道,惊喜的妇人声音。

林氏闻言,意外地抬起头,就见远处兄嫂正快步往这边走来。兄长笑得真诚,林氏并不奇怪,只是,嫂子柳氏怎么也笑得那么亲近?以前见面,柳氏可是连个好脸都不乐意给她,巴不得没有她这个小姑子。

“妹妹,你们可算到了,我跟你大哥从收到你那封信后就开始盼,都盼了一个月了。”来到跟前,柳氏兴奋地道,瞧瞧林氏,她夸了一通,夸完摸摸宋嘉宁的小脑袋,继续夸宋嘉宁:“嘉宁越长越好看了,要是再瘦点,肯定比你娘还美。”

宋嘉宁呆呆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这么热情,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位舅母吗?

母女俩都没反应过来,旁边林正道看着对面美貌依旧的妹妹,久别重逢的欢喜渐渐被担忧压了下去。三月底,与妹妹的家书同时抵达林家的,还有一位卫国公身边的小厮,那小厮说了,国公爷看上了妹妹,叫他们夫妻好好伺候着,不许有任何怠慢,还告诫他们管严嘴,在国公爷回京之前,不得传出去半个字。

妹妹与卫国公不清不楚,林正道担心极了,妻子柳氏却高兴地不得了,把妹妹看成了她结交权贵的青云之路,所以一改往日厌恶妹妹的嘴脸,巴巴地跟着他来码头接人。

妻子势利,见风使舵,林正道不喜这一点,可当年是他看中妻子貌美聪慧,巴巴地娶了回来,如今子女都大了,有些事情,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前妹妹住在江南,姑嫂俩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眼下妻子有心巴结妹妹,他乐见其成,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妹妹与卫国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离开码头,林正道骑马,林氏姑嫂俩带着宋嘉宁上了马车。

柳氏确实势利,但她大多时候都是有分寸的。林、柳两家都是京城富商,论地位是旗鼓相当,想当年她与林氏也是京城商户圈子中有名的两朵花,只不过林氏擅长诗词歌赋,被人誉为清高的幽兰,柳氏志在经商算盘拨地啪啪响,被人戏称母老虎。所谓一山难容二虎,柳氏还是那个被嘲弄打趣的,她自然看被捧成仙女的林氏不顺眼了,相处起来难免有个磕磕碰碰。

但柳氏心眼并不坏,林氏守寡后,她也曾劝丈夫接回小姑子,奈何小姑子一心留在宋家,她就不好多说了。说什么?守寡内里苦,但名声好,她当嫂子劝得太多,传出去街坊们肯定会数落她存心坑小姑子,弄得里外不是人。

如今小姑子自己回来了,还攀上了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卫国公,柳氏惊喜之下连嫁人之前的那点芥蒂都抛到脑后了,只想快点跟小姑子问清楚。但有些事不能当着孩子的面问,回京路上,柳氏便只打听娘俩在宋家的情况。

林氏心平气和地解释,你问一句我答一句,姑嫂聊得还算不错。

宋嘉宁坐在母亲旁边,偷偷看舅母,见舅母眼睛亮亮的,安慰母亲时神色语气也挺真诚,她越来越糊涂了,感觉就像她把舅母当刺猬一样防备,结果见了面,舅母却变成了一缕春风,待她们娘俩周到热情,热情地让人无所适从。

“嘉宁偷看舅母做什么?想舅母了就直说。”察觉外甥女三番两次的偷窥,怯怯地像只胆小的兔子,柳氏乐了,亲昵地将外甥女拉到自己这边坐着,搂着宋嘉宁摸脑顶,喜滋滋道:“我们嘉宁这脸蛋,一看就是有福气的,要我说啊,姑娘家还是胖点好看,瘦巴巴的看得人心疼。”

宋嘉宁大眼睛骨碌一转,终于注意到舅母满月一样丰盈的脸颊了,白里透红神采飞扬,果然与母亲是不同韵味儿的美人。

有这样的舅母,当马车抵达林宅,当宋嘉宁看到一个身材圆滚滚的表哥与比她还胖的表姐后,她便只有一点点吃惊,很快就接受了表哥表姐都是小胖墩的现实。

表哥林万山,今年十四岁,胖归胖,但胖得很倜傥,喊表妹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和蔼可亲。表姐林秀秀今年十二,个子比宋嘉宁高了小半头,人也胖了一圈,鹅蛋脸丹凤眼,顾盼生辉间透露出几分威风英气,酷似柳氏。

“姑母,路上坐船很辛苦吧?看您瘦的。”自然无比地将小表妹拉到身边扶肩而站,林秀秀亲昵地关心姑母。

林氏与柳氏不太合得来,但她真心喜欢兄长膝下的这对儿儿女,笑道:“还好还好,秀秀长得真快,都成大姑娘了。”

林秀秀大方一笑。

柳氏撺掇道:“你们俩带嘉宁去逛逛花园,不许欺负嘉宁。”

“我们姐妹刚见面,好好的我欺负她干什么?娘净瞎操心。”林秀秀哼了一声,赶在母亲数落她之前,牵着宋嘉宁的小手走了。宋嘉宁晕晕乎乎的,本能地回头找娘,林氏误会女儿认生,笑着哄道:“去吧,舅舅家花园可大了。”

宋嘉宁只好乖乖去跟表哥表姐培养感情。

林氏被兄嫂请到上房堂屋,安排心腹之人在外面守着,他们开始讨论正事。

林正道是亲哥哥,但这种事情他不适合主动,柳氏便小声问林氏:“你跟卫国公……”

林氏豁然开朗,怪不得嫂子变了态度,原来是郭伯言打过招呼了。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林氏不喜嫂子对兄长的泼辣,但也敬佩嫂子管家看账的本事,如今她带女回京,兄嫂便是她的靠山,有些事就必须向兄嫂交代清楚,遂把她与郭伯言相遇的情形说了,包括郭伯言的仗势欺人,包括她要求的明媒正娶,只隐瞒了她不想嫁给郭伯言的心思。

柳氏深深地吸了口气,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外表柔弱的小姑子。

林正道心疼妹妹,叹道:“怪哥哥没本事,护不了你。”

林氏一点都不怪兄长,一个小有家财的商贾,就算在官场有点人脉,又如何斗得过卫国公?

柳氏瞅瞅他们兄妹,忍了会儿才道:“现在说那些都没用,不是我想攀龙附凤,可国公爷费了那么多力气,还跟咱们打过招呼了,显然对妹妹势在必得。要我说啊,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安安心心嫁过去,国公爷愿意娶妹妹做继室,足见他对妹妹动了点真心,相处久了,未必不是好姻缘。”

林正道没那么乐观:“国公爷愿意,太夫人能答应?就怕国公爷劝服不了太夫人,又丢不下妹妹,逼迫妹妹去做妾。”

柳氏心想,一个寡妇能给国公爷做妾也不吃亏了,但这话她没说。见丈夫愁容满面小姑子黛眉凝忧,柳氏识趣地宽慰道:“罢了罢了,一切等国公爷回京再说,让他去跟他老娘周旋,咱们只管随机应变。妹妹也别想太多,先安心住下来,把身子骨养好了,看你瘦的……”

林氏点点头,起身朝柳氏诚心一拜:“给嫂子添麻烦了。”

柳氏连忙上前搀扶,瞄眼小姑子仙女似的姿容与身段,倒也能理解卫国公的想法。

这样的俏寡妇,以正室之名娶回家夜夜宠爱,谁敢说他郭伯言亏了?

安顿好了小姑子与外甥女,柳氏特意派人留心卫国公府的消息,从四月开始盼,一直盼到八月底,总算盼来了郭伯言回京!

第8章 008

皇宫,崇政殿。

郭伯言肃容立于御案前,低声向宣德帝回禀他这一年在江南各省的巡抚所获:“……灵安县知县杜大富鱼肉百姓强占良田,臣命人当众宣读其罪状,百姓们高呼皇上万岁,更有老者热泪盈眶,感念皇上爱民之心……扬州望族吕家与当地官府勾结,贩卖私盐,共抄家赤金一百一十万两……”

宣德帝微眯着眼睛靠在龙椅上,神态平和,仿佛睡着了,食指却一下一下地叩击膝盖。

二十五年前,天下纷争,兄长高祖率军起义,夺了齐家的朝廷,并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南征北伐,一统中原。兄长雄韬伟略战功赫赫,乃万民敬仰的武神,可惜天妒英才,兄长还没来得及好好治理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便突发恶疾而亡。

他登基后,外有边疆蛮夷蠢蠢欲动,内有繁重朝政亟待解决,还要提防一些别有居心的老臣。老臣们都是兄长带起来的,表面上好像都对他忠心耿耿,内里不定怎么想的,宣德帝便在登基之初,开始提拔人才为他所用,郭伯言便是这批能臣中的佼佼者。

郭伯言只小他七岁,早在他当王爷时便跟着他做事,武能安邦文能治天下,宣德帝十分器重,而郭伯言也没有让他失望,他这个皇上当了七年,郭伯言也在外面为他奔波了七年,为他镇压叛乱为他惩治贪官恶吏,难得才回趟家。

“好了,这些朕自会看奏疏,看你风尘仆仆的,先回府吧,太夫人肯定望眼欲穿了。”宣德帝笑着道,“马上重阳了,伯言多休息几日,节后再来上朝。”

郭伯言躬身道:“谢皇上恩典。”

宣德帝摆摆手。

郭伯言倒退着离开大殿,一路行至宫门,长随魏进早已牵马等候。常年在外,郭伯言也想家人了,立即翻身上马,疾驰回府。

一家之主要回来了,除了有官职在身的二爷三爷,国公府老老少少全部都来正院的正和堂等着了。太夫人身穿一件深紫色菊花纹缂丝褙子坐于主座,不停地扬首朝外面张望。太夫人两侧,左侧并排坐着二夫人、三夫人,郭家三位姑娘娴静地站在长辈们身后,至于几位公子,则芝兰玉树般站在太夫人右下首。

“来了来了,国公爷回府了!”

前院传来管事洪亮惊喜的声音,太夫人激动地站了起来,当先朝外走去。

“娘,儿子不孝,让您挂念了!”

看到母亲,郭伯言几个箭步赶了过来,扑通跪在太夫人面前,黑眸难掩思念地望着老母。太夫人眼眶早湿了,看着又黑了一圈的儿子,她一边扶儿子一边哽咽着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渴了吧?先去里面喝口茶。”

“好。”郭伯言站直身体,双手扶着母亲,目光首先转向子侄。

“父亲。”郭骁唇角上扬,恭敬喊道。十六岁的世子爷,身似青竹,面如冠玉,这是与父亲久别重逢才笑了笑,不然平时与严父一样,也是不苟言笑的淡漠性子,眉眼冷峻,在国公府上下都极有威严。

他喊完了,二房的郭符、郭恕兄弟再齐声唤“伯父”,哥俩是双生子,今年十五。

郭伯言满意地点点头,笑道:“都长高了,明早去练武场,我试试你们哥仨的身手。”

郭骁神色从容,郭符、郭恕互视一眼,露出几分心虚。

郭伯言再看向几个小姑娘。

大姑娘庭芳是他的亲生女儿,十四了,如花似玉的年纪,貌美端庄,因为郭伯言住在府里的时间不多,庭芳对这位父亲又敬又畏,父女之间多了一层隔阂似的,从不敢表现地太亲近,柔柔唤声“父亲”,再浅浅行礼。

“庭芳长成大姑娘了。”郭伯言心情复杂地道,女儿一大就要嫁人,他不舍,这些年父女聚少离多,他愧对女儿。

庭芳羞涩低头。

二姑娘郭兰芳、三姑娘郭云芳也过来行礼。

郭伯言挨个夸了一遍,再接过三夫人怀里两岁的小侄子尚哥儿抱抱,一大家子挪到厅堂,你一句我一句地共叙天伦。续完旧,太夫人心疼儿子,叫他先回屋休息休息,晚上再为他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