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老太太皱皱眉,卫国公府的四姑娘……

方氏猜得出长辈的顾虑,笑道:“祖母,四姑娘出身确实有点低,但她们娘俩有福气啊,卫国公宠爱新娶的寡妇继室,京城谁人不知?那位夫人进府便生了一个儿子,娘俩脚跟站得稳稳的。再说卫国公刚四十,在皇上面前至少还有十年风光,咱们两家真能结成亲,那这十年,可以帮二弟少走二十年冤枉路的。”

鲁老太太终于心动了,说到底,孙子的前程最重要,不然以孙子那憨厚的牛脾气,没人提携,力气再大,官阶也不容易升上去。有了主意,傍晚儿孙回府,一家几口同聚一堂,商量与郭家的亲事。

鲁大人年近五旬,深知自己的官当到头了,他对儿子也没有多大期望,但儿子能得到郭伯言的赏识,总之是好事,所以鲁大人赞成去郭家提亲,唯一的担忧是怕自家会错意,被郭伯言给拒绝了。

鲁镇先是吃惊,然后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全由长辈做主。他一点都不着急娶媳妇,但长辈们给他安排了,无论是国公府的四姑娘还是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只要品行没问题,长得别太丑,他都愿意娶。

商量好了,鲁老太太便托一位与郭、鲁两家都有交情的官夫人去打听郭家的口风。

本就是郭伯言设的局,现在鲁家来问,太夫人、林氏自然表现出可以商议的态度来。

鲁老太太得到回复,心中有底了,提出让两个孩子先彼此相看相看,其实就是她想亲眼看看四姑娘到底如何。鲁老太太这要求乃人之常情,郭家这边再次同意了,然后约好九月初一,太夫人与鲁老太太一块儿去安国寺礼佛。

要去见鲁家人了,出发前一晚,宋嘉宁兴奋地睡不着。

如母亲所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与鲁镇的亲事基本已经定了。因为是鲁家提出要相看的,以郭、鲁两家在京城的地位,相看之后,郭家可以挑鲁镇的错,鲁家却不敢挑她毛病然后反悔婚事,真那样,就相当于直接打了卫国公府一巴掌,傻子都不会做。

可宋嘉宁还是紧张,担心鲁镇不喜欢她这样长相的姑娘,担心鲁家女眷嫌弃她的媚。

宋嘉宁也想长成郭家三芳那样,要么温婉要么秀丽要么明艳,奈何老天爷作弄人,明明她比谁都老实比谁都怕招惹男人,老天爷却非要给了她一副柔媚的长相。万一鲁镇喜欢五官清秀那样的女子,怎么办?

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天亮了。

林氏昨晚便为女儿挑好了衣裙,上穿浅粉色的妆花褙子,下面配条白底绣梅兰竹菊的马面裙。宋嘉宁脸蛋水嫩红唇饱满,只涂了一层保湿的面脂,其他胭脂水粉一概不用。宋嘉宁的头发乌黑浓密,别了一枚银镶珍珠的蝴蝶发钿,再搭朵精致的丁香绢花,便没有旁的发饰了。

打扮好了,宋嘉宁羞涩地走到母亲面前。十三岁的姑娘,这半年个子又长高了一截,身段越发玲珑有致,该鼓的地方鼓,该细的地方细,除了个头照她还差一点,若比较女子的风情,林氏都自觉不如女儿。

模样好,身段好,人也温柔乖巧,女儿这么好,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将女儿抱到怀里,林氏轻声感慨道:“我的安安这么好,娘都舍不得你嫁人。”

宋嘉宁靠在母亲怀里,闻着母亲身上的兰花香,她偷偷笑了。她也舍不得母亲,但她更想出嫁,早点过上前世最渴望的日子。

说完贴己话,林氏牵着茂哥儿,送女儿去畅心院。男方她已经相看了,今日就不去了,太夫人一人已经给足了曾老太太体面,正好也让曾家人看看太夫人对女儿的疼爱。

畅心院,太夫人也打扮好了,坐在主位同三个孙子一个孙女聊天。郭骁是郭伯言安排的,要他护送祖母妹妹去安国寺。双生子、云芳知道今日宋嘉宁要去相人,跑过来起哄,要一块儿去看热闹,太夫人都给拒绝了,兄妹三人就继续求。 ”

“祖母,叫云芳去吧。”郭骁突然开口道。

云芳大喜,跑过去夸他好。

太夫人不解,问孙子:“为何叫她去?”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郭骁罕见地笑了下,打趣云芳道:“云芳贪玩好动,有她趁着,更显得嘉宁端庄懂事。”

话音一落,双生子捧腹大笑起来,云芳气得直跺脚,晃着太夫人胳膊要祖母为她做主。

太夫人倒觉得长孙的话有几分道理,带上云芳这个嫡出姑娘,正好让鲁家人看出嘉宁孙女在国公府的地位一点都不比郭家亲生的姑娘差,遂笑眯眯地问云芳:“你大哥都这么说了,你还想去?”

云芳瞪郭骁一眼,嘟嘟嘴,哼道:“去,四妹妹傻,我替她把把关。”

她喜欢梁绍,把梁绍当成如意郎君,四妹妹却从一开始就嫌弃梁绍,虽然四妹妹说那些话是为了她好,但云芳还是觉得丢了面子。今日四妹妹要相亲了,她倒要看看,让四妹妹满意的男人长什么样,看看对方除了家世,还有哪点能比得上梁绍。

孙女打定主意去,太夫人就不管了。

过了片刻,林氏娘仨到了。

一屋子人都看向宋嘉宁,太夫人慈爱地笑,郭符郭恕故意模仿风流子弟都妹妹,摇着折扇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啊?长得这么好看,莫非是仙女下凡?”

宋嘉宁被他们弄得满脸通红,快走几步躲到太夫人怀里,小声撒娇:“祖母你管管他们。”

太夫人抱住孙女,打发双生子一边去。

双生子不情不愿地走了,宋嘉宁扭头目送二人,正要笑,郭骁突然道:“不早了,祖母,咱们出发吧。”

那声音平静如常,自从鲁镇登门那日就再也没有踏出临云堂的宋嘉宁,偷偷侧目,看到郭骁站在几步之外,面无表情地肃容而立,除了冷峻脸庞似乎比上次见面瘦了点,仿佛并没有旁的变化。

宋嘉宁收回视线,莫名地不安。郭骁对她有欲,他的身体不会骗人,但两人现在是兄妹,郭骁无法做什么,他真的会因为这层关系,愿意让她嫁给旁人吗?

不愿意又如何呢,她自有继父为她做主,继父都安排好了,郭骁只能老老实实当个兄长。

扶着太夫人走出国公府,明媚晨光立即从东边倾洒过来,宋嘉宁歪头,感受着那份一直照进心底的温暖,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未来的老实相公,宋嘉宁由衷地笑了,笑得羞涩甜蜜,灿若花开,随即与太夫人、云芳前后上了马车。

国公府的马车走远了,寿王府门前站在西边的侍卫,却迟迟没有回神,脑海里全是四姑娘仙女似的脸庞,那么美那么娇那么媚,没看他他骨头都酥了,若是四姑娘走到跟前朝他笑一笑……侍卫不自觉地翘起嘴角,目光呆滞起来。

“嘘!嘘!”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口哨,侍卫猛地回神,扭头一看,果然是福公公站在门里面在叫他。

“您来了。”侍卫连忙大步跨了过来。

福公公狐疑地打量他:“笑得跟狗尾巴草似的,想什么美事呢?”

侍卫哪敢说实话,低头装傻。

福公公也懒得追究,低声问:“看清了吗?”

侍卫点头,如实道:“看清了,四姑娘气色红润,上车前还瞅着日头笑了一下,羞答答的。”

福公公眉头立即拧成了一个川字,不甘心地再三确认,侍卫始终都说四姑娘是笑着走的。

福公公面现难色,原地站了半晌,怕主子等得着急,不得不折回书房。

赵恒在作画,见他进来,他暂且收手,眼睛看着桌上的鲤鱼图。

福公公胆战心惊的,垂眸道:“王爷,四姑娘被太夫人挡住了,他们没看清。”

赵恒偏首,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宣。”

福公公两腿一抖,扑通就跪下去了,叩首道:“小的该死,请王爷恕罪,四姑娘,她,侍卫说她上车前瞅着日头笑了下,状似羞涩。”

他与主子都知道,四姑娘今日要去安国寺相人了,福公公还知道,主子心里有四姑娘,所以他不敢说实话,怕主子得知四姑娘心有所属后难受,但主子要宣门口的侍卫亲自确认,福公公没辙,只能老实交代。

她笑了,状似羞涩……

赵恒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福公公,目光却穿过福公公,看到了一个脸蛋肉嘟嘟的小姑娘。

是她先押他赢的,是她先用那种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也是她,先站在这张书桌前,夸他好。

他一直以为她喜欢他,原来,并不是。

“不必再盯。”

福公公大惊,抬头,就见主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神仙模样,与世无争,女人,也不争了。

第72章 072

安国寺乃大周国寺, 占地极广, 寺中殿宇巍峨,有山有塔有湖,景色秀丽不输江南。其湖名曰塔影湖,湖岸一圈建有八座凉亭, 众星捧月般为正北方的讲经院护法。太夫人与鲁老太太就约在一座凉亭中相见。

鲁家主仆来得早,先占了一座凉亭。为了表示诚意,鲁老太太与长孙媳妇方氏坐在凉亭中休息, 派鲁镇去山门前等候郭家众人。直到此时, 鲁镇才终于有了几分要相看媳妇的紧张敢,既担心自己长得不好看四姑娘看不上,又好奇郭家四姑娘生的是高矮胖瘦。

他门神一样在山门一侧站着,巴巴地望着官道,等了大概两刻钟, 终于看到一辆黑顶马车不缓不急地行了过来, 车旁骑马跟着一个男人。距离近了,鲁镇认出来了,马上的男人,正是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国公府世子啊!

鲁镇下意识扯扯衣袍,没等国公府的马车停稳,他便大步走过去, 朝郭骁行礼:“鲁镇见过世子。”

郭骁看他一眼, 声音平和道:“鲁兄客气了, 你长我一岁, 称我平章便可。”

说着翻身下马。

鲁镇没料到世子爷竟然如此平易近人,悄悄松了口气,但还没实诚到真的直呼人家的字。

马车里面,听到鲁镇的声音,宋嘉宁小脸登时红了,云芳抱住她胳膊小声打趣:“听听,鲁公子跑这边接咱们来了,一定是急着见四妹妹呢。”

宋嘉宁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两辈子第一次有这种经历。

太夫人嗔了云芳一眼,低声嘱咐道:“一会儿稳重点,不许胡言乱语。”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下去。”云芳笑着道,率先探出马车。

鲁镇下意识望了过去,就见一个穿水绿裙子的妙龄姑娘从马车里探了出来,脸蛋白白净净的,眉目如画,她似乎很开心,唇角高瞧,忽然她抬头朝他看来。鲁镇心里一慌,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继续盯着那姑娘看,姑娘微微惊讶,灵动的眼睛毫不掩饰的打量他一番,忽然笑得更灿烂了,比春光还明艳。

鲁镇看呆了,第一次看到这样貌美的姑娘,她笑得狡黠,像猫儿似的抓着他,他好想知道她在笑什么,可那姑娘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站在马车一旁。凉爽的秋风吹过来,她裙摆飘飘,体态纤细,简直就像仙女下凡。

这就是四姑娘吗?若他真能娶到这么美的姑娘,那简直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鲁镇怔怔地想,就在此时,车里又弯腰走出来一个姑娘,鲁镇目光一转,恰好那姑娘也朝他看来,脸蛋花瓣似白里透粉,杏眼含露一样雾蒙蒙地看着他,不过只看一眼就垂下了眼帘。鲁镇震惊地呼吸仿佛都停止了,直勾勾地盯着后面这个姑娘,视线无意识下移,忽然瞥见对方鼓鼓的胸脯。

真鼓啊……

这是鲁镇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下一刻,他恍然大悟,猜测这位粉衣大胸姑娘应该是四姑娘的某个姐姐,鲁镇立即守礼地移开视线,垂眸前,又偷偷看了一眼四姑娘。虽然粉衣姑娘更美,但他相看的是四姑娘,别人再美他都不能多看,更何况,他也更喜欢四姑娘,那笑盈盈的样子,勾得他心痒痒。

“四妹妹,他刚刚一直盯着咱们这边呢。”云芳偷偷地在宋嘉宁耳边说。

宋嘉宁红着脸嗔她一眼,见祖母出来了,她忙着伸手扶。

等太夫人站稳后,郭骁示意鲁镇随他上前,鲁镇点点头,只是往太夫人那边走时,鲁镇虽然没有看四姑娘,却感觉到四姑娘一直在看着他。鲁镇不知为何心跳加快,全身都在发热,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往那边看,然后恭敬地朝太夫人行礼:“晚辈鲁镇,拜见太夫人。”

上次鲁镇去郭家,太夫人并没有瞧见,此时见着了,仔仔细细端详片刻,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看眼小孙女,慈爱地道:“好,好,果然英武非凡。怎么在这儿等着啊,你祖母她们呢?”

鲁镇垂眸道:“祖母在亭中休息,派我来迎接太夫人。”

太夫人就客套了一番,先教身边的两个孙女喊鲁镇二哥,再给鲁镇介绍道:“这是你三妹妹,这是四妹妹。”

鲁镇微黑的脸庞早红了,瓮声瓮气地喊三妹妹、四妹妹。

宋嘉宁脸颊羞红不敢看他,云芳挽着宋嘉宁胳膊,看着鲁镇傻乎乎的样子,无声浅笑。

简单地认识过来,太夫人领着两个孙女走在前面,鲁镇与郭骁并肩跟在后头。鲁镇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云芳的背影,眼里只剩她了。郭骁侧目,将鲁镇痴迷的样子收进眼底,心中十分不屑。祖母刚刚一起介绍的堂妹与继妹,看鲁镇这样,八成是没分清谁大谁小吧?

不过,鲁镇更喜欢堂妹,对他来说,却是一份意外之喜。

靠近凉亭时,鲁老太太、方氏热络地迎了出来,郭骁在外面就与二人见了礼,等女眷们去亭中说话了,郭骁便站在亭外,与鲁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禁军中事。鲁镇一心应付他,自然无暇留意亭中的谈话。

他糊涂分不清人,鲁老太太却不糊涂,与太夫人客套时,眼睛不时瞄向宋嘉宁,视线依次扫过宋嘉宁勾人的眼睛、艳丽诱人的红唇、柔媚羞红的脸颊,以及那一对儿她看了都臊得慌的胸。越看,鲁老太太就越不满意,就这模样身段,装得再乖巧老实,谁能信她是安分守己的主?女儿长这样,她那个寡妇娘想来也是一个尤物,不然如何勾得一个国公爷魂不守舍?

鲁老太太肠子都悔青了。怀色其罪,四姑娘天生就是个红颜祸水,这样的容貌,普通的富贵之家都镇不住,真嫁到自家,不定招惹来什么祸患,只恨她贪图郭家的权势先急着登门打探消息了,现在是想悔也不敢悔了。

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是滴水不露,还笑着询问宋嘉宁在家都有什么喜好。宋嘉宁按照长辈们教的,说自己喜欢读书做女红,鲁老太太连连夸好。宋嘉宁鼓足勇气看看老太太,见对方慈眉善目的,她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入了鲁家人的眼了吧?

聊了片刻,寺里讲经的大师过来了,即将开讲。

太夫人与鲁老太太一块儿站了起来。

云芳最不爱听经,小声朝太夫人撒娇:“祖母,你们去吧,我想去大殿上柱香。”

太夫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孙女的借口,却不好当着鲁家人的面拆穿,只好应允,用眼神示意长孙陪着。鲁老太太见宋嘉宁老老实实守在太夫人身边,一副她喜欢听经的端庄闺秀样,认定这是宋嘉宁装出来的,鲁老太太胸口堵得慌。为了眼不见心不烦,鲁老太太慈爱地对宋嘉宁道:“嘉宁陪你姐姐去上香吧,你们年纪还小,进去了也听不懂大师在讲什么,不如去寺里逛逛,姑娘家家的,难得出回门,别拘着自己。”

宋嘉宁怎样都行,请示地看向祖母。

太夫人笑着点点头。

宋嘉宁便朝鲁老太太行个礼,微红着脸朝云芳走去,云芳身后,便是郭骁、鲁镇。

目送长辈们进了讲经院,郭骁肃容对云芳道:“走吧,我上香。”

“我才不去呢,我要去坐船。”云芳挽着宋嘉宁手臂,嬉皮笑脸地改口道,余光中见鲁镇呆呆愣愣地盯着她看,云芳先是奇怪,注意到鲁镇因为被她发现而转红的脸,云芳愣了愣,心头忽然涌起一丝得意。

鲁镇看她,是觉得她比四妹妹好看吗?

云芳很清楚,自家姐妹属四妹妹这个外来的长得最美最媚,堂哥们偏心四妹妹,未必没有这层缘故,此时竟然有个男人在见过四妹妹后依然青睐她,云芳不禁偷偷雀跃起来。去码头的路上,郭骁、宋嘉宁都不说话,想到从丫鬟口中听说的鲁镇的趣事,云芳便好奇地问道:“鲁二哥,听说你力气特别大,是真的吗?”

未婚妻跟他说话了,鲁镇激动的脸庞泛红,憨厚地点点头。

宋嘉宁偷偷瞧他一眼,见他这副啥样,她忍不住笑了。

云芳眼睛亮亮地继续追问:“听说你七岁时能拖动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可你为什么要去拖猪啊?”

宋嘉宁也竖起耳朵。

鲁镇不太好意思地道:“那时候过年,管事拉了两头猪进府,小厮先抬一只进去了,另一只不停地蹬腿乱蹭,我想把它拉回原来的地方……”

云芳捂嘴偷笑,宋嘉宁朝一侧扭头,矜持地忍着。

郭骁恍若未闻,只朝码头旁的一条船摆摆手。塔影湖横贯安国寺南北,湖中有一小岛,岛虽不大,上面却遍布各地奇石,中间还有一长生池,里面的老龟据说已经活了上千年,因此香客游寺,都会去岛上看看。

划船的是山下一位聋哑鳏夫,安国寺主持怜悯他,给了他这份差事。鳏夫家里有个七岁的儿子,叫石头,有时候待在家里自己玩,有时候会跟着爹爹一块儿做事,今日石头也来了,他爹撑船,他拘束地坐在船头,大眼睛一一扫过郭骁四人。

宋嘉宁见男娃看向自己,大眼睛乌溜溜的,她轻轻笑了笑。

石头却低下头,转过去自己玩了,左手再次伸到袖子里面的口袋中,那里有五个铜板,昨晚那个陌生的男人说了,只要他把这两个漂亮小姐推下水,等他下山,就再给他五个铜板,再请他吃烧鸡。

想到昨晚偷吃的那只烧鸡,石头口水又流出来了。

他想吃烧鸡。

船开了,石头偷偷盯着那两个小姐,见她们单独站在他这边看鱼,石头咽咽口水,低头走了过去。

宋嘉宁看到男娃了,见男娃似乎要从她们身后经过,她就没在意,继续寻找水中的游鱼,刚瞥见一抹影子,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宋嘉宁惊呼一声,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清凉的湖水却从四面八方涌来……

短暂的慌乱后,宋嘉宁扑腾挣扎,艰难转身,看到鲁镇第一个朝这边跑来,一跃而下。未婚夫来救自己了,宋嘉宁顿时没那么怕了,然而下一刻,就看见鲁镇拍打着手臂朝三姐姐云芳游了过去,转眼就将云芳搂到了怀里。

第73章 073

九月了, 秋风凉,湖水更凉,可两样加起来, 也不如亲眼看着继父为她挑选的老实男人急切地将三姐姐搂到怀里,她的三姐姐也藤蔓般抱住男人脖子, 更让宋嘉宁寒彻骨血。水从发间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但宋嘉宁还是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两人,不敢相信, 忘了挣扎。

为什么会这样, 鲁镇不喜欢她吗?还是三姐姐离他比较近?

宋嘉宁想替鲁镇找个理由,她一边扑腾一边转向船, 想看看自己与三姐姐到底谁离船近,然而她还没看到船,先看到朝她游来的郭骁!

看着郭骁被水花模糊的脸, 宋嘉宁脸色大变, 这一刻,鲁镇是谁云芳又是谁,宋嘉宁全都不记得了,脑海里只剩下前世的回忆, 曾经郭骁也曾带她游湖,然后他故意害她落水, 再下来救她, 跟着在水里……

宋嘉宁不想回忆, 更不想叫郭骁碰她,她转身往后扑,可她不会水,只能绝望地听那声音越来越近,当郭骁的手臂搂住她腰,宋嘉宁奋力挣扎,却还是被他拉到怀里,浑身湿透的身体,被迫贴上了他。

宋嘉宁不敢动了,浑身僵硬,她甚至没有像其他落水之人那样,本能地去攀附她,因为她知道,那样只会更刺激郭骁。片刻的绝望后,宋嘉宁一手抱紧郭骁腰,一手横着挡在胸口,努力避免让那里挤到他。

郭骁低头,看她脸色苍白,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上,楚楚可怜。她紧紧闭着眼睛,浑身发抖好像在害怕,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是水。她安静地出奇,明明没有向堂妹那样哭叫,却让他更怜惜。

鲁镇不选她,是鲁镇蠢,那样蠢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安安别怕,大哥带你上去。”搂紧她娇小的身体,他梦到无数次的身体,郭骁第一次,轻声唤她的小名。

宋嘉宁泪如雨下。上辈子,母亲死后,二叔二婶再没有叫过她小名,与梁绍如胶似漆时,她告诉梁绍了。被郭骁带进京城后,这个小名便藏在了她心底,郭骁帐中偶尔会叫她宁宁,如今,他叫她安安了,改口的深意,叫她绝望害怕。

她目光空洞地被他带上了船,上船之前,郭骁脱了外袍裹住她。宋嘉宁只本能地抱着胸,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也感觉不见了。船夫按着儿子跪在地上磕头赔罪,鲁镇效仿郭骁为云芳穿上他的外袍,云芳缩在他宽阔结实的怀里,看着头顶虽然傻乎乎却肯跳湖救她的男人,心底再无梁绍任何影子。

两刻钟后,宋嘉宁、云芳分别被双儿、巧蓉匆匆背进了寺院的客房,鲁老太太想跟进去探望,太夫人疲惫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暂且没法招待你了,你先回房照顾鲁镇,等我这儿收拾好了,我再叫丫鬟去请你。”

“行,您也别着急。”鲁老太太关切地道。

太夫人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鲁老太太领着浑身还滴着水的鲁镇去了旁边的院子。

外人走了,太夫人叫丫鬟们服侍两个孙女去厢房沐浴更衣,她将只穿中衣的长孙叫到堂屋,沉着脸审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两个都落了水,还叫鲁镇救了你三妹妹?”若不是自家孙女没有勾引一个区区四品太长寺少卿家公子的必要,太夫人都要怀疑云芳心术不正了。

郭骁跪在地上,不顾发间还有水流下来,低头自责道:“云芳缠着要去游湖,我没有阻拦,是我第一桩错。她们两个站在船边观鱼,船夫儿子冒冒失失晃了一下撞到她们,我没能及时搭救,是我第二桩错。叫鲁镇抢着救了云芳,是我第三桩错。一切皆因我失责而起,请祖母责罚。”

太夫人回味一番长孙的话,云芳贪玩、村童冒失这都不是长孙的错,最后一桩……

“你说,是鲁镇抢着救的云芳?”太夫人压低声音问。

郭骁闻言,脸色难看极了,仰头,冷声道:“祖母,鲁镇欺人太甚,他明知咱们两家这次是为了他与嘉宁的婚事才来安国寺的,却在危难时刻当着嘉宁的面救了云芳,嘉宁会怎么想?还有云芳,众目睽睽之下被他……”

男人愤慨抿唇,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太夫人缓缓地坐到椅子上,眉头皱的更深了。

东厢房,双儿手里拿着巾子,看着呆呆坐在浴桶中双眼无神的姑娘,心里一酸,竟是半步都不敢靠近,转到姑娘身后,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出来。四姑娘身份尴尬,她与六儿都知道,所以刚被太夫人派遣到四姑娘身边时,她们心里是不太愿意的,甚至做好了随时向太夫人回禀四姑娘罪状的准备。

可四姑娘、新国公夫人与她们猜测的一点都不一样,夫人温柔贤惠美而不妖,四姑娘容貌妩媚心性却是再单纯不过,娇娇憨憨的,她们都女子都由衷的喜欢。这次四姑娘议亲,鲁镇的为人都是她们打听出来的,看四姑娘羞涩欢喜,她们感同身受,谁曾想,那个号称老实憨厚的鲁镇,居然给了四姑娘这么大的没脸?

哪有这样的,不喜欢就直接说出来,四姑娘还缺他一个男人吗?何必那么欺负人?除了身份,四姑娘哪里比三姑娘差了?三姑娘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妹妹说亲,她跟过来也就罢了,为何频频与鲁镇攀谈?

真是越想越气得慌,越想越替三姑娘委屈!

宋嘉宁听到了一抽一抽的哭声,眼中渐渐恢复了一丝光彩,她回头,看到双儿捂着嘴,满脸是泪儿。目光相对,双儿惊慌失措地抹抹眼睛,想假装自己没哭一样。宋嘉宁被她逗笑了,叹口气,无力地道:“简单洗洗吧,祖母肯定等着呢。”

双儿使劲儿吸吸鼻子,一边凑过来服侍主子沐浴,一边不屑地哼道:“姑娘不用多想,他眼瞎分不出好赖,姑娘就不要他了,凭姑娘的容貌身份,在京城随便挑一个都比他好。惯得他毛病,给他点好脸色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天生神力,呸,七岁拉猪,我看他就是个当屠夫的料!”

宋嘉宁扑哧笑了,她今天才知道双儿这嘴有多毒,不过,听着还真解气。

什么老实男人,只是长得老实罢了,心其实是黑的!

虽然这么想,可忆起鲁镇奋力朝云芳游去的身影,宋嘉宁还是忍不住哭了,偷偷掉了两串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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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宋嘉宁穿好衣裳端着瓷碗喝姜汤时,鲁老太太领着换了一身外袍的鲁镇来找太夫人了。进了堂屋,瞥见太夫人、郭骁的冷脸,鲁老太太立即呵斥孙子跪下,她尴尬自责地解释道:“太夫人,都怪我不会教孙子,把他教的脑袋缺根弦,居然把三姑娘、四姑娘认错了,这傻子,一直将三姑娘当成了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