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皇上,也难逃悠悠之口, 臣子妄言帝王可以贬官降职,那么多百姓, 他根本管不了。宣德帝只能佯装不知情, 然而嘴角的火泡却骗不了人, 太医院连忙开了消火的方子,御膳房换着花样送上清淡的膳食,而才松口气不久的文武百官,再次提起心来。

九月下旬,武安郡王入土为安,送葬回来, 楚王跟着弟弟回了寿王府。

寿王知道兄长有话说,请兄长到湖上泛舟,一艘敞篷小船,没用人伺候,只兄弟两人坐在上面。楚王划了会儿桨,等小船离湖岸远了,楚王将船桨丢到一旁,提着酒坛坐到弟弟对面,打开坛子,哥俩一人倒了一樽。

“这一樽,敬大哥。”举起酒樽,楚王对弟弟道,口中的大哥,正是年长他几岁的武安郡王。

赵恒端起酒樽,然后伸手移到船舷外,将酒水洒进湖中。

祭奠完武安郡王,楚王便不管弟弟,自斟自饮。一个人一口气喝了半坛,楚王突然将小小的酒樽掷到湖中,抱起酒坛就要往嘴里灌。

“大哥。”赵恒及时攥住酒坛另一边,低声制止。

楚王看着弟弟,已经当了父亲的大男人,虎眸里忽的涌出了泪,哽咽道:“大哥才二十八,攻打涿州,我与他并肩作战,父皇叫我守涿州,大哥前去幽州之前,答应打下幽州便送一坛美酒给我……没死在战场,却死在了……”

说到这里,楚王甩开弟弟的手,举起酒坛就往嘴里倒酒,酒水洒出来泼在脸上,分不清哪滴是酒哪滴是泪。赵恒沉默地看着兄长,看着看着,慢慢地记起了小时候的事。兄长长他三岁,堂兄长他八岁,大家都是孩子时,兄长总是与堂兄一块儿玩,嫌他小不带他,有次他非要跟着兄长,兄长不高兴,是堂兄笑着替他说话。

都是赵家人,都是手足兄弟,说没就没了。

赵恒仰头,将之前倒满的一樽酒水一仰而尽。

但逝者已矣,活着的还要继续走下去。眼看着兄长喝干一坛子还要再去拿第二坛,赵恒低声劝阻道:“大哥,够了。”

楚王皱眉看弟弟。

赵恒扫眼皇城的方向,道:“醉酒回去,传到宫里,恐生猜忌。”

堂兄死的无奈,赵恒惋惜,但他也能理解父皇的郁气。父皇北伐惨败,身受箭伤,本就不快,再听说有人要拥护他侄子而非儿子登基,父皇完全有理由愤怒。普通百姓之家,侄子意图染指叔父的家财都要被训斥,更何况是帝位江山?姚松、吕云拥护堂兄,堂兄并没有严厉训诫,现在堂兄以死明志,大家都知道他没有反心,但在堂兄自尽之前,没人敢保证姚松、吕云是否在堂兄心里种了一颗谋反的种子。

“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死了,还不许我醉酒?”楚王双拳紧握,瞪着皇城的方向问。

“死人重要,还是活人?”赵恒盯着兄长问。

楚王失言。

赵恒指着湖中起伏的空坛道:“酒喝了,情分尽了,经此一事,大哥更需……谨慎行事。”

不知道是因为一下子说的太多,还是情绪也被此事影响,赵恒在说出“谨”字之前,明显地结巴了下。楚王心思都在那只飘荡的仿佛堂兄游魂的酒坛上,没听出弟弟的结巴,半晌才冷笑道:“那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侄子,难道一点叔侄之情都无?”

赵恒垂眸,握着酒樽道:“天家,皆如此。”

父子都有相残者,更何况叔侄。

听出兄长在怪父皇,赵恒郑重劝道:“帝王难当,父皇重你,大哥,切勿生怨。”虽然堂兄之死令人同情,但父皇向来最偏爱兄长,赵恒不希望兄长怨恨父皇,因为旁人导致亲父子失和。一个是死去的堂兄,一个是活着的兄长,赵恒自然要为兄长考虑。

楚王一声不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赵恒还想再开解两句,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兄弟俩同时望过去,看不清人影,只听那个灰衣小太监道:“大殿下,大殿下,您快回去吧,王妃要生了!”重复的字眼,生怕他家王爷听不见似的,连续喊了好几遍。

媳妇要生了?

闻听此言,楚王眼睛一亮嘴一咧,什么武安郡王什么父皇,什么难过什么怨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激动地抓住对面弟弟的肩膀,大笑几声,然后猛地意识到抓着弟弟没有任何用,登时松开弟弟,冲过去捡起船桨,坐在船头拼命地划了起来,那速度,仿佛湖中有怪物要抓他似的,飞快。

上了岸,楚王理都不理船上的弟弟,撒腿狂奔,没多久,王府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赵恒独坐船上,侧首看湖面,直到兄长的马蹄声消失,他才跨上湖岸,徐徐去了后院。

宋嘉宁也得知了冯筝要生的喜讯,这会儿又高兴又紧张。冯筝已经生了个皇长孙升哥儿,这胎是儿是女都是喜事,只要母子平安就好,宋嘉宁紧张的是自己。她的月份刚好比冯筝迟一个月左右,下个月底就要轮到她了。

“王爷。”看到寿王进来,宋嘉宁轻声道,心事都在眼睛里。

赵恒扶她坐到罗汉床上,左手搂着她肩膀,右手轻轻地贴上她鼓鼓的肚皮。嫂子已经生过一次了,第二次生兄长还那么兴奋,现在感受着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赵恒突然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冯筝快黄昏发作的,她这边一有动静,除了楚王兴奋地不行,除了亲弟弟在关心兄长会添个侄子还是侄女,睿王府、皇宫也都在等消息。睿王妃七月里生了个女儿,这让盼望嫡子的睿王十分不满,如果大哥那儿再添个儿子,睿王……光是一个念头,睿王都酸的想打人。

宫里,得知儿媳妇要生了,宣德帝直接派了一个小太监去楚王府等消息,只要生了,不论早晚,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他。这半年先是伐辽大败,再是侄子之死引起的流言蜚语,身边没有一件好事,宣德帝憋屈了半年,现在最需要一个喜讯。

中宫,李皇后跪坐在玉观音像前,虔诚地默诵经书,祈求菩萨再给楚王添个儿子。

将近子时,冯筝终于生了一个胖小子,六斤二两重,比哥哥升哥儿还沉。产婆收拾妥当后交给楚王,楚王抱着小儿子,稀罕地走一步亲一口。三岁的升哥儿坚持要等娘亲生完弟弟,结果二更天没到就睡着了,睡着睡着被父王的大嗓门吵醒,男娃揉着眼睛跑出来,看见父王抱着襁褓,男娃雀跃地跑了过去。

楚王坐到椅子上,让出半边椅子给长子坐,然后爷俩一块儿看刚生出来的小小子。

虽是半夜,但喜讯还是传了出去。

睿王得知,气得大半夜的去了宠妾张氏的屋中,发了狠地宠爱张氏,王妃不中用,便指望张氏给他生个儿子,只要是儿子,庶子他也喜欢。寿王府,确定嫂子母子平安,赵恒、宋嘉宁彻底放心了,尤其是宋嘉宁。她可记得呢,睿王妃生了女儿,皇上一样赏赐都没给,足见有多盼望孙子,现在冯筝生了,皇上高兴了,那么就算下个月她生了女儿,皇上也不至于太失望,可以说,冯筝再生子,帮她减轻了不少负担。

宫里,又多了一个胖孙子,等到半夜的宣德帝终于笑了,宽衣解带,自侄子死后,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李皇后那边,听说楚王妃果然生了儿子,李皇后也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只等冯筝坐完月子再开口。

翌日天亮,宣德帝厚赏了大儿媳妇,然后才想起来般,也给生女的睿王妃补了一份赏赐。但对于睿王妃而言,这份迟到两个月的赏赐简直就像一巴掌,还不如不给,苦得她打发了丫鬟,扑到床上呜呜哭了半日,眼睛都哭肿了。

两个嫂子都生了,宋嘉宁越来越紧张,晚上开始失眠。

赵恒被她翻身的动静惊醒,问她在想什么,宋嘉宁说不出来,莫名地慌乱。

赵恒能提点她作画,在生孩子一事上却帮不上忙,从后面抱住她,低声道:“明日,请岳母。”

宋嘉宁身子越来越重,这两个月十六,都是太夫人、母亲来王府看她,但……

“明日才十四啊。”宋嘉宁小声提醒道,误会王爷记错了日子。

赵恒握住她手,再一起放到她肚子上:“只要你想,岳母可,住在王府。”

一个是他的王妃,一个是他即将出生的骨肉,此时此刻,她们娘俩才是最重要的。

宋嘉宁笑了,泪无声滚落。

她知道她在怕什么了,她怕她生不下来,怕她出事,怕一觉醒来,她又回到了那座郊外的庄子,怕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美梦,与年轻皇上的梦。为何是皇上?因为那样的处境,也只有皇上能救她了。

第128章 128

翌日赵恒进宫前, 提醒管事去请林氏来陪王妃。

他走的时候天还黑着, 等宋嘉宁一觉醒来, 天已大亮, 刚用完早饭,林氏就过来了。宋嘉宁高兴地往外走,一手习惯地扶着越来越重的肚子, 走到堂屋门前,迎头撞上了母亲。林氏笑着打量女儿,宋嘉宁也开心地看着母亲,然后就发现, 天生丽质的母亲意外地涂了一层脂粉, 脸上看不出什么, 但母亲眼中却布满了血丝。

“娘,您怎么了?”宋嘉宁一下子就急了。

林氏这两日非常憔悴,本不想来的,怕女儿看出来担心, 可女儿就要生了, 正是关键时候, 她若不来,女儿肯定也会胡思乱想。既然被女儿看破了, 林氏急忙扶住女儿, 无奈地道:“没事没事,安安别急,就是茂哥儿前儿个起了水痘, 娘在旁边守着,夜里没睡好。”

弟弟病了?

宋嘉宁立即道:“我去看看。”

林氏扶着女儿胳膊,语气轻松地道:“今早郎中说了,茂哥儿没事了,只等脸上的痘消下去就又活蹦乱跳的了,你大着肚子,老实待着吧,等茂哥儿好了,娘带他来看你。”

宋嘉宁自己起过痘,知道不是什么大病,可那是她亲弟弟,离得远就算了,两家离得这么近,她就想去瞧瞧弟弟,不然一直惦记着,心里更难受。林氏拗不过女儿,只好亲自扶着女儿往隔壁的国公府走。宋嘉宁虽然大着肚子,但郎中说了,多走走反而有益,别走太快便可。

娘俩慢慢吞吞地溜达到了卫国公府,很快宋嘉宁就见到了满脸痘痘的弟弟,小家伙乖乖地躺在床上,委屈哒哒地望着姐姐,看眼神精神还不错。宋嘉宁柔声哄弟弟:“茂哥儿好好吃药,病好了去王府摘柿子。”

茂哥儿现在不想吃柿子,瞅着姐姐的肚子道:“姐姐等我病好了再生,我要看着你生。”娘说了,姐姐肚子里有他的小外甥,茂哥儿着急当舅舅呢。

弟弟童言童语,宋嘉宁不由地笑,陪弟弟坐了两刻钟。

姐弟俩聊够了,林氏再扶着女儿往外走,绕过影壁,忽见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国公府前,赶车的男人禁军打扮。林氏首先想到了丈夫的官场熟人,正要挡在女儿面前,马车帘子被人挑开了,车里的男人探身出来,脸庞消瘦苍白,却冷峻风流。

林氏又惊又喜,激动地丢下女儿出去迎接:“平章回来了!”

郭骁胸口不太舒服,从马车里出来,他垂着眼帘,听到继母的声音,他意外抬头,然而最先看见的,却是继母身后那道穿着淡紫褙子的身影。郭骁是为了她提前回来的,知道她大概这个月底生,他不顾御医的劝止,提前两个月启程,但郭骁从未奢望今年能够见她,他只想在她生孩子的时候离她近一点。都说女人生孩子是闯鬼门关,郭骁想陪她一起闯,可他还没下马车,竟然就看到了她。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她娇小的身影。一年,整整一年没见,她长高了,更美了,因为怀孕,肚子鼓鼓,脸蛋也胖了不少,更白更嫩更媚。目光扫过她肚子,再次落到她脸上,郭骁近乎贪婪地盯着那张被他刻在心头的脸,尽管她早已垂下了眼帘,尽管她又露出了那副怕他的神情。

郭骁还是不懂这么多年她到底在怕什么,他也不想追究了,她什么样,他都喜欢。

收回视线,郭骁朝已经走到跟前的继母笑了笑,一边下车一边道:“离家太久,想早点回来,母亲可好?”

林氏与这个继子没什么母子情,但继子对茂哥儿非常好,还是个勇猛善战的英雄,林氏打心底敬佩郭骁,因此得知郭骁受了那么重的伤后,林氏派人送了满满两车名贵的药材、补品过去。现在郭骁不听御医嘱咐提前回来,站稳了还痛苦般一手捂着右胸口,林氏顿时心疼地不行,赶紧叫人扶郭骁进去。

“郭骁,拜见王妃。”郭骁走在林氏身边,距离宋嘉宁还有四五步时,他忽然挣开搀扶他的近卫,单膝朝宋嘉宁跪了下去,仰头看她,眼底是只给她一人看的烈火。一年啊,她可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每每想到她躺在别的男人身边,他都生不如死。

宋嘉宁没料到他会这样,惊得后退两步,一眼都未与他对视,侧首道:“大哥客气了,快快请起。”

林氏也没想到继子会行这么大的礼,不过毕竟不是亲兄妹,继子守礼是谨慎,顾忌他身上的伤,赶紧劝他起来。郭骁颔首,起身时右胸又传来一阵钝痛,他立即抬手按住伤处,紧紧按住,脸色苍白,视线却投向了她。

宋嘉宁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目光微变。上辈子李嬷嬷也给她讲过这次北伐,但没有提大周是胜是败,只讲了郭骁立了功劳,一下子官升三品。可宋嘉宁也知道,上辈子郭骁胸口完好无损,并没有任何箭伤。

“娘,你照顾大哥吧,我先回去了。”宋嘉宁不想与郭骁共处,以此为借口告辞道。

郭骁却深深地看着她:“我无碍,王妃双身子,还是让母亲送你一趟吧。”

宋嘉宁抿了抿唇。

林氏当然更关心亲女儿,既然郭骁开口了,她就让那禁卫送继子去颐和轩,她扶着女儿继续往外走。郭骁停在原地,视线一直追随着那道从后面看依然纤细的背影,看不见人了,郭骁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世子,走吧?”他的属下低声道。

郭骁嗯了声,右手依然捂着胸口,走出几步才勉强压下那股痛,慢慢放了下去。

很疼,可是,值得。

回寿王府的路上,宋嘉宁脑海里全是郭骁看她的眼神,像一条披着人皮的狼,乍一看是个冷峻守礼的兄长,那双眼睛里却藏着只有她明白的野心。宋嘉宁全身发冷,之前母亲告诉她,说郭骁最早腊月回京,所以她才敢来国公府看弟弟,如果她知道今日郭骁会提前回来,那她一定不会出门的。

郭骁的眼睛来来回回地在脑袋里晃,才跨进王府,才绕过影壁,宋嘉宁突然捂住肚子,惊恐地看着母亲:“娘,我,我可能要生了……”

林氏大惊,无论是京城名医还是宫里的御医,都说女儿月底生,今日才十四,怎么提前这么久?

对上女儿恐慌的眼神,林氏迅速冷静下来,示意秋月、双儿先去准备,她手稳稳地扶着女儿,笑着道:“安安别慌,现在只是孩子跟你提个醒,让咱们准备好了,真正生还早,咱们慢慢走回去,来得及的。”

宋嘉宁看看自己鼓鼓的肚皮,还是怕,不安道:“为什么会提前半个月?”

林氏摸摸女儿肚子,故意打趣道:“同一片地的瓜苗,有的早几天熟,有的晚几天,都是常事,就说你们姐弟俩,娘怀你怀了九个月零二十天,轮到茂哥儿,比你早了半个月。安安吃的这么好,肚子里的孩子长得也快,瓜熟蒂落,自然要出来。”

宋嘉宁被母亲温柔的声音带偏了心思,惊讶道:“娘居然都记得?”

林氏哪记得啊,为了哄女儿胡诌的,但她编的天衣无缝,宋嘉宁就真的信了,只是想到一会儿就要生了,宋嘉宁根本控制不住心底的恐惧,小脸惨白惨白的,特别想见一个人。走着走着,前面就是早早收拾出来的产房,宋嘉宁下意识望向皇宫,不知他何时回来。

翰林院,赵恒手里握着刚编好的新书,却总是难以看进去,莫名地烦躁。可他找不到烦躁的理由,昨晚她又失眠,但他已经派人请了岳母去陪她,母女现在应该正在聊家常,距离她生子也还有半个月,没什么可担心的。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赶了过来,低头禀报道:“王爷,刚刚您府上派人送信儿进来,说是王妃要生了……”

赵恒闻言,登时放下书卷,大步往外走,脚步飞快,福公公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但福公公跑得舒坦,为王爷终于要后继有人而雀跃。赵恒进宫坐的马车,现在马车已经备好,送信儿的管事骑马来的,恭敬地在一旁等候。

赵恒出宫便直接朝管事的马走去,翻身上马,直奔自己的王府。

福公公哪想到主子居然急成了这样,丢下他自己先回去了,现成的王爷车驾他不敢用,只得苦哈哈地往回跑,带着管事一起跑。

赵恒先一步回了王府,跳下马就往后院赶,管事一直在前面候着,这会儿一边陪主子急行一边低声禀报道:“王爷,王妃听说五公子出痘,移步去探望了,回来时恰好撞见世子回府,在国公府前院耽搁了片刻,回到王府不久,便……”

赵恒脚步变慢,侧目转向国公府。

郭骁回来了,提前两个月回京,是算准她十月要生,特意赶回来的?

他回来做什么?才见一面,就吓得原该月底生的她提前了半个月,难道郭骁知道她怕他,故意回来吓唬她?但,王妃为何要怕他,是猜到那些陷害都出自郭骁之手,还是她出嫁之前,郭骁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真若如此,那根簪子,她肯定也猜得到是郭骁送的吧?

但她装得天衣无缝,连他都糊弄过去了。

人已经到了通向后院的走廊,赵恒却突然转身,一个人去了书房。管事不是福公公,没有福公公那么了解王爷的心,但管事是个父亲,隐约觉得,王爷这是初为人父太紧张了,又不想让人看出来,所以要故作冷静地在书房等消息。

产房,双儿挑帘进来,看眼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王妃,她攥攥手,大胆撒谎道:“王妃,王爷回来了,衣裳都没换就要过来看您,走到一半被福公公劝住了,说王爷来了您更紧张,王爷便叫我转告您,说他就在前院等着,让您安心生。”

宋嘉宁听了,又想笑,又有点失望,笑是因为王爷想陪她的,失望……

“皇家规矩多,王爷身边有人提醒着规矩,也不能为所欲为。”林氏心里不太舒服,但女婿是王爷,确实不能要求太多,本来男人也不该进产房,那么在隔壁等或是在前院等,都差不多。与其抱怨,先让女儿安心才最要紧。

宋嘉宁失望归失望,但她并不是特别贪心,王爷这么快就赶回来,她已经很满足了。

除了母亲,身边还有三个京城最有名望的产婆,外面还有一位御医坐镇,宋嘉宁深深呼吸几次,努力将心思都集中在腹中的孩子上。她怀了九个月,王爷那么渴望,都没有越雷池一步,他那么关心她与孩子,她一定要好好地生下来。

晌午就这样过去了,到了下半晌,宋嘉宁越来越疼,初冬时节,她疼得出了一身汗,中衣都快湿透了。疼到极致,宋嘉宁忽然想哭,她知道皇家规矩多,知道他是王爷身份尊贵,可这半年他对她太好,她真的以为他会过来看看她,哪怕就在隔壁等着,也比待在前院强啊。

宋嘉宁闭着眼睛,豆大的眼泪往下落。

林氏是女人,清楚女儿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可她当娘的能把命给女儿,唯独补不上女儿心里必须由男人填充的地方,她只能不停地帮女儿擦泪,一遍又一遍地给女儿画饼:“安安别哭,往下使劲儿,一会儿生完了,王爷就会过来了……王爷就在前面等着……”

话未说完,隔壁次间突然传来御医惶恐的声音:“王爷,您不能进去啊……”

“刘大人过来是照顾王妃的,其他您就不用管了。”福公公似笑非笑地道。

一句话,既堵住了刘御医的劝阻,也让内室三个产婆咽下了担忧,互视一眼,只在王爷进来时行礼拜见,然后就继续伺候王妃了。床上,宋嘉宁难以置信地望着绕过屏风走过来的男人,然而视线模糊,她看不清。

她泪疙瘩不断,林氏起身,心酸地替女儿解释道:“王爷,王妃只是太疼,忍忍就过去了,您还是去外面等吧?”女婿终究还是来了,这份心就足够了,产房难闻,寻常男人都不愿意待,更何况是位王爷。

赵恒听见了,但也跟没听见一样,径直绕过岳母,坐到床边。宋嘉宁看不清他,赵恒却看见她满脸都是泪儿,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她不说话,但那一串一串的泪儿全都落在了他心头,比任何埋怨都让他内疚。

“别哭。”赵恒抬手,用食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抹了一串,宋嘉宁又落了一串,只是嘴角一点一点地翘了起来。

王爷来了,她就心安了。

有了心心念念的相公的安慰,宋嘉宁转眼就止住了泪,巴巴地望着床边的男人。

她孩子似的容易满足,杏眼里装满了依赖,赵恒越发后悔这半日的冷落,握住她发凉的手道:“先生孩子,生完有赏。”

宋嘉宁看着他俊美的脸,忽的不好意思了,小声催道:“王爷去外面等罢。”

不然他在这守着,她呲牙咧嘴地使劲儿,太丑了。

第129章 129

宋嘉宁晌午真正开始阵痛, 但她宫口开得慢, 一直到半夜子时, 也才开了六指多。宋嘉宁早就疼了, 先前勉强能忍,到了现在,她疼得只想叫, 一手攥着母亲一手攥着岑嬷嬷,脸颊又红又湿,大汗淋漓。

“安安别叫,攒力气留着后面。”林氏心疼地握着女儿的手, 焦急如焚。茂哥儿生的很快, 但她记得很清楚, 她生女儿时只用了五个时辰,女儿都熬了六个时辰了,怎么宫口才开六指?是年纪小的缘故吗?

“娘,我疼……”宋嘉宁泪眼婆娑, 话未说完, 又叫了一声。

外间赵恒刚落座, 听到她这声惨叫,登时又站了起来, 脸色铁青。他只是在外面等, 只是急了半夜,她却断断续续地一直在喊疼,里面三个产婆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产婆不管用, 赵恒冷眼看向刘御医。

刘御医已经数不清自己被寿王爷扎了多少眼刀子了,一扎一个准,扎得他都想去产房里等着,宁可躲在屏风后闻着女子生产时的味儿,也不想被俊美阎罗王似的寿王瞪。但再煎熬,刘御医还是硬着头皮道:“王爷,女子第一次产子有快有慢,王妃只是年纪小开得慢,臣听王妃声音中气十足,并无大碍,请王爷再等等,厨房已经备了催产汤,但汤药伤身,不到万不得已,下官不敢让王妃服用。”

赵恒略通医理,知道那些催产药亏身子,宫里的李皇后当初便是难产,若不用药,怕会一尸两命,结果用了,李皇后身骨受损,怕是再难怀孕,而这几年李皇后虽然最受父皇宠爱,确实再也没有怀上。

或许再等等,她就自己生了,如果她有危险,产婆自能看出来,迫不得已,他再用汤药帮她。

走到产房门侧,赵恒面朝墙壁,负手而立,福公公悄悄抬头,就见主子背影如松如竹,背在后面的两只手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握拳,足见心中之急。福公公也着急啊,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口,不停地念着菩萨,求菩萨保佑王妃快点生出来,不然一叫一叫的,他都跟着疼。

黎明时分,窗外依然黑漆漆的一片,宋嘉宁的宫口终于开到八指了,但要开到十指头才能生。宫口开得越大,宋嘉宁就越疼,每次呼吸都像有什么在拉扯她骨头一样,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然后就听见丫鬟们端水进来时,朝王爷行礼的声音。知道他始终在外面等着,宋嘉宁才又有了力气,继续苦苦忍着,实在忍不住就叫出来。

她疼,便觉得时间过得慢,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门外,赵恒听着她痛苦的闷哼或惨叫,明明一站就是大半夜,却也同样度日如年,恍惚间屋子里缓缓地亮了起来,那种亮,是多少烛光也比不上的。赵恒无知无觉地走到窗前,刚刚站定,一缕晨光透过琉璃窗照了进来,恰好照到了他脸上。

彻夜未眠,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受不了这光束,瞬间闭上了。但光的暖意还在,赵恒闭着眼睛,耳边是她越来越弱的叫声,他默默倒数,默默地做了决定,等他数到一,如果她还没生,他会吩咐丫鬟端上催产汤。

越迟就越危险,他宁可她日后子嗣艰难,也不要她承受性命危险。

十。那年她跟在郭骁、端慧公主身后远远地走过来,远看不起眼,近看才发现是个非常漂亮的胖丫头,脸蛋肉嘟嘟的,叫他想起碟子里的白皮包子,叫人想要戳一戳。本以为毫无干系,她却怯怯地押他赢。

九。上月赏灯猜谜,她兴高采烈地抢题,抢完便扭头望着他,每当他说出谜底,她先是茫然一会儿,领悟过来杏眼便会变得更加明亮,目光崇拜钦佩,仿佛他是她心里最厉害的人。她偷偷吃糖的模样像只偷食的小鼠,还悄悄塞了两颗给他。

……

七。洞房花烛夜,她泪水涟涟,哭着要他亲亲她,她嘴唇软软甜甜的,他至今吃不够。

六。他在书房看书,她端了一碗山药雪梨汤,她在他身后睡熟了,是他把持不住自己,蒙住被子要了她那么久。事后她走了,赵恒却永远忘不了她侧对他用手指通发的那一幕,静谧的黄昏,她像一朵花,温温柔柔地开在他面前。

五……

“开了开了,王妃使劲儿,已经能看到头了!”

里间突然传来产婆狂喜的催促,赵恒瞬间睁开眼睛,大步赶到门前,刚刚站定,就听他的小王妃叫了从昨日晌午到现在最响亮最惨的一声,叫得他的心也跟着高高提了起来,最后她的声音消失了,只有他的心还挂着。

里面鸦雀无声,像是所有人都不见了,赵恒不禁上前一步,喊她:“安安?”

刚喊完,一墙之隔,突然响起婴孩嘹亮的啼哭,一声高过一声,比娘亲哭得响多了。赵恒不自觉地笑了,手紧紧攥住门帘,笑着笑着,赵恒心一紧,又喊了一声他的王妃。第一声宋嘉宁没听见,这声她听见了,脑袋转向门口,却耗尽所有力气,声音哑的一声都叫不出了。

林氏握着女儿小手亲了亲,一边喜极而泣,一边扭头替女儿回话:“王妃很好,王爷不用担心。”

赵恒半信半疑,没听到她的声音,终究不放心。

林氏看不到女婿现在是何情形,只紧张地看向产婆。三个产婆,一个忙着照顾女儿,两个照顾刚刚生下来的小主子,看看小主子两腿中间,两个产婆交换了个眼神,随即换上笑容,朝床上的王妃道:“恭喜王妃,是个小郡主呢。”

林氏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睿王妃。睿王妃也是生了个小郡主,结果皇上不闻不问,还是楚王妃再生儿子,皇上才捎带着给睿王妃赐了赏,让睿王妃成了满京城的笑柄。女子们多少会同情同情睿王妃,因为大家都受过这种煎熬,便是第一胎顺利生了儿子的,生下来之前也肯定忐忑过,男人们却只当笑话,仿佛女子生不出儿子就是无能。

一想到皇上可能会冷落女儿与新出生的外孙女,林氏便心疼地不行。

宋嘉宁没想那么多,或许有一点点遗憾,但辛辛苦苦怀了九个月,头三月吃啥吐啥,后三月大腹便便行动艰难夜里常常腿抽筋睡不着,现在终于生出来了,只要孩子好好的,宋嘉宁就只觉得轻松,就像抱了九个月的大石头终于出手了。

身体轻松,疼了一晚的宋嘉宁忽然觉得精神出奇地好,林氏低头帮女儿擦汗,见女儿杏眼亮亮的,巴巴地望着抱着女儿的产婆,林氏又想哭又想笑,第一次庆幸女儿的没心没肺。知足常乐,只要女儿想得开,别影响坐月子恢复身体,皇上赏不赏又如何?连王爷都被宣德帝羞辱过,女儿少份赏赐,也不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