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知道老大的脾气,虽然不喜长子那般看重秦王,但也没有太生气,扫眼殿中的几位大臣,宣德帝神色凝重地道:“朕信,正是因为朕信秦王,才越要派人查证,还你皇叔一个清白。你稍安勿躁,是非自有公断,朕不会冤枉任何人。”

原来父皇是相信皇叔的,楚王稍微松了口气。在宫里待到天黑,枢密院那边暂且没审出结果,父皇又叫他先回王府,楚王想想家中肯定担惊受怕了一日的王妃,这才大步出了宫。

楚王府,成哥儿已经被乳母抱了下去,冯筝一个人坐在堂屋,手里默默地转着佛珠。右眼皮不停地跳,冯筝控制不住地心慌,她自己都想不通为何要慌。皇上遇刺,肯定不是王爷做的,也不会是秦王做的,她担心什么?

一更过了,终于等到自家王爷回来,冯筝几乎小跑着迎了出去。

“别怕别怕,父皇没事。”泛红的灯光也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担忧,楚王快走几步抱住他胆小的王妃,低声哄道。

男人高大魁梧,宽阔的胸膛最容易叫人心安,冯筝镇定了些。仰头看看,见他浓眉深深地皱着,冯筝的心就又提了起来,小声问道:“王爷为何愁眉不展?”

楚王愣了愣,下意识去摸眉头,摸不出到底皱没皱,但想到此时被关押在天牢的皇叔,楚王就没了安抚王妃的心情,牵着她手往里走。楚王没用晚饭,冯筝也没用,夫妻俩谁都无心口腹之欲,直接去内室休息了。

到了床上,楚王才搂着自己的妻子,压抑着怒火道:“父皇让枢密院审问刺客,刺客不知受何人指使,居然诬陷皇叔与徐巍意图谋逆!等着,别让我抓出幕后黑手,不然我叫他生不如死,看他还敢不敢血口喷人。”

冯筝僵在了丈夫怀里。

刺客,诬陷皇叔?谋逆的大罪,居然扯到了皇叔?

鬼使神差的,冯筝耳边响起了那日李皇后在她身后说的话。李皇后说,皇上绝舍不得将皇位交给秦王,三月里太后的遗诏传出来,秦王成了百姓公认的储君,那现在秦王出事,到底与皇上有没有关系?

李皇后还说,王爷注定会有一劫,这次秦王被诬陷,会是王爷的劫吗?

冯筝紧紧抱住了自己的男人。

她抱得太紧,仿佛在害怕什么,误会妻子也在担心皇叔,楚王拍拍她肩膀,故作轻松地道:“放心吧,皇叔摆明是被人冤枉的,父皇明察秋毫,过两日查清楚了,皇叔就没事了。”

冯筝也希望如此,希望皇上能查出幕后真凶,希望皇上不是那个幕后真凶。

抬起头,冯筝握住丈夫的手,恳求地望着他眼睛:“王爷,我知道您与皇叔感情深厚,但今日父皇险些被害,收到的惊吓定然不小,父皇才是您最该担心的,此案不论父皇怎么判决,王爷都要多替父皇想想,好吗?”

“这是自然。”楚王不假思索地道,在刺客诬陷皇叔之前,楚王心里装的都是他的父皇,一心想揪出真凶为父报仇的。

他答应地痛快,冯筝却无法放心,闭着眼睛假寐,三更天才睡了。

楚王睡得也不安稳,比平时提前半个时辰醒了,在练武场打了两刻钟拳发泄郁气,洗个澡换身衣袍,便进宫去了。文武百官都到了,分成两列站在台阶下,楚王走到武官前面,看看枢密使曹瑜,楚王皱眉问道:“审出真凶了?”

曹瑜垂眸道:“皇上有命,臣等不得泄密,请王爷见谅。”

楚王冷哼一声,扫眼文官那边的二弟睿王,他斜跨一步,站在了曹瑜前面。

早朝时辰一到,百官由两位王爷领着拾级而上,依次进了大殿。等他们站好了,殿内鸦雀无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宣德帝才从一侧走到了龙椅前,落座,开门见山地问曹瑜:“秦王一案,可有结果?”

曹瑜出列,走到大殿中央,沉声道:“回禀皇上,昨日禁卫搜查秦王府,于秦王内室箱笼底下搜出一身明黄龙袍,三封书信。信乃徐巍所书,一封指责皇上昔日一意孤行北伐,一封指责武安郡王的死与皇上有关,最后一封写于今年四月初,言语猖狂,诅咒皇上早日归天。”

大殿中登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曹瑜继续道:“三封书信徐巍都已承认是他所书,禁卫也在徐府搜到一封秦王的回信,秦王,秦王回信,称他与徐巍同愿,还扬言待他登基,必恢复徐巍的宰相之职。”

一番话有理有据,臣子当中就有点头的了。当初皇上北伐,徐巍嘴上没说,但谁都看得出他心里是反对的,为此口出怨言乃是情理之中。今年赵溥进京,两朝元老的身份逼得徐巍主动让贤,丢了宰相,徐巍因此要与秦王勾结谋逆,以期在秦王手下重登宰相之位,同样说的过去。

而且秦王府中居然搜出了龙袍,便是人证物证俱全,造反之名再也洗脱不了了。

“我不信,什么龙袍书信,全是诬陷!”其他臣子默默给秦王定罪的时候,楚王突然跳出来,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龙椅之上,宣德帝皱了皱眉,但没有急着说什么。

枢密使曹瑜不卑不亢地道:“臣句句属实,徐巍的口供、龙袍、书信就在外面,请皇上亲自审阅。”说着看向宣德帝。

宣德帝颔首。

一直候在殿外的曹瑜手下听到宣召,双手举着托盘进来了,托盘之上赫然摆着一件明黄龙袍,两侧分别是口供、书信。大太监王恩走下来接过托盘,再神色肃穆地端到宣德帝面前,宣德帝看过后,勃然大怒,啪地将托盘扔到大殿中央,冷声道:“你们都看看,那是不是秦王、徐巍的字迹!”

皇上盛怒,文武百官暂时没人敢动。

楚王一心要为皇叔洗脱冤屈,第一个弯腰去捡飞到他脚边的书信,好巧不巧的,正是秦王给徐巍的那封回书。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楚王双手隐隐颤抖起来,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也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

然而就在其他官员纷纷传阅散落地面的书信时,楚王目光却重新坚定起来,转身看向宣德帝。

字迹像又如何,他就是不信皇叔会造反!

第149章 149

有当着数万水军公然行刺的刺客, 有在秦王府搜出来的龙袍, 有秦王、徐巍往来的书信,有亲口供认罪状的副相徐巍,人证物证俱全, 秦王谋逆已经是铁定的事实。纵使楚王再三替秦王求情,宣德帝还是当朝下旨,称其念在手足之情,留秦王一命,只贬为县公, 全家发配房州安置。副相徐巍斩首示众, 家小流放崖州。

宣判完毕, 宣德帝丢下文武百官,疲惫不堪地走了, 才离开大殿,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急促脚步声。宣德帝知道来人是谁,气得脑仁疼, 他做这么多是为了谁?老大怎么就一点都体会不到他的苦心?

“父皇……”

“闭嘴!”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被儿子话中的焦急愤怒点燃,宣德帝黑着脸转身, 脸色难看到连最不怕亲爹的楚王都惊在了原地。

儿子闭嘴了, 宣德帝的怒火依然需要发泄, 目光冷厉地瞪着儿子:“那是朕的弟弟, 若非证据确凿,你以为朕舍得将他逐出京城?你一心为他着想,可有想过朕今日差点命丧他手?你口口声声要朕顾念手足之情, 为何不去劝劝你的好皇叔?你眼里只有皇叔,是不是也跟他一样,盼着朕早死?”

越说声音越大,说到最后都是吼出来的,暴怒如雷。

楚王被亲爹一连串的质问唬住了,听父皇竟然怀疑他有不孝之心,楚王当即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父皇息怒,儿臣不敢!”一个是被谋杀的父皇,一个是被诬陷的皇叔,如果父皇受了伤,楚王肯定最关心父皇,但父皇有惊无险,皇叔却被撤了亲王爵位,楚王自然要多为皇叔出力。

磕完头,楚王抬起脑袋,对上父皇气红的脸,楚王不敢再触怒父皇,虎眸一酸,眼中便浮上了泪,微微哽咽着道:“父皇,儿臣不信皇叔是那种人,求父皇命儿臣亲自审问皇叔、徐巍,儿臣必定还父皇一个真相!”

徐巍可能是屈打成招,书信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只要继续查,那些证据都是可以推翻的。

宣德帝刚刚在朝堂上的疲惫是装出来的,但现在看着长子眼中为他皇叔流的泪,听着长子还要坚持替皇叔平反,宣德帝突然真的累了,没有力气再劝长子,也没有力气再骂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楚王以下犯上,不忠不孝,来人,押楚王回府,幽禁不得出。”最后看眼长子,宣德帝转身走了,背影苍老。

“父皇!父皇!”楚王不在乎自己是否幽禁,膝行着去追远去的帝王,只求父皇回心转意重审此案,但直到他被冲上来的禁卫带走,宣德帝都始终不曾回头。

两刻钟后,高大魁梧的楚王被禁卫们押进了楚王府,刚松开楚王身上的锁链,楚王就要往外冲。禁卫们吓了一跳,谁能想到楚王如此顽固?连忙一窝蜂地围过来制服楚王,奈何楚王神勇,十几个侍卫竟然也拿不下他,只能挡在门前不让楚王出。

“让开!”楚王几次肉搏无果,忽的抽出一禁卫腰间的佩刀,红着眼睛吼道。

禁卫们脸色变白,为首的那人单膝跪下,抱拳求道:“王爷,属下奉命办事,求王爷莫要为难我等,否则属下只能以死殉职。”

禁卫宁死不屈,楚王握刀的手隐隐颤抖起来,他只想救皇叔,只想留下皇叔,不想白白害了禁卫的命。

正身心煎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楚王手一抖,回头,就见他的王妃狂奔而来,头上的珠钗都乱了。楚王又惊又怒,猛地瞪向偷偷报信的管事,就在此时,闻讯赶来的冯筝终于冲到了他面前,扑通就跪下去了,抱着楚王的大腿哭:“王爷是想违抗皇命吗?您知不知道,一旦您踏出这道门,您就犯了违逆的大罪,王爷心里只想着皇叔,就不管我们娘仨了吗?”

哭得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冯筝真的怕,皇叔是死是活与她何干,她怕自己的王爷冲动被皇上责罚,怕他们一家四口彻底触怒皇上,一辈子都被幽禁在王府出不了门。光是她一个人,她认了,可她的两个儿子何其无辜?他们还都没长大,不该暗无天日地过一生。

“王爷,您若坚持出府,就先杀了我吧!”高高地仰起头,冯筝泪眼婆娑地望着头顶的男人。

那是他挚爱的妻子,楚王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想到自己擅自离府可能会连累冯筝与两个儿子,楚王手一松,刀掉了下去。

寿王府,宋嘉宁先后得到了皇叔被发配房州、楚王被禁足王府的消息。

京城风云变幻,老天爷也变了天,天空阴沉沉的,突地一个响雷砸下来,仿佛炸在耳边。宋嘉宁心头猛缩,睡得正香的昭昭也惊醒了,睁开眼睛,恰好外面骤雨忽至,霹雳啪啦地砸在琉璃窗上,昭昭歪头瞅瞅窗,扁扁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昭昭不怕,娘在这儿呢。”宋嘉宁顾不得心惊,匆匆抱起被吓哭的女儿,穿好鞋便往内室去了,放下帐子躲到拔步床上。但雷声雨声还是传了过来,昭昭趴在娘亲怀里哭个不停,宋嘉宁这两日已经决定断奶了,此时没办法,只好解开衣襟喂女儿,一手帮女儿捂着耳朵。

小丫头娇得很,吃一会儿松开嘴,委屈哒哒地朝娘亲哼唧,好像埋怨娘亲为何还不让雷声停下似的,哼唧完了继续吃,反反复复几次,吃饱了才慢慢地睡着了。宋嘉宁轻轻擦掉女儿眼角的泪,等女儿彻底睡熟,她才有心思想那些大事。

秦王谋反。

宋嘉宁与秦王有过几面之缘,秦王与秦王妃一样,都是很平和老实的容貌,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宋嘉宁是看不出秦王有没有狼子野心。既然皇上判了,那秦王就是谋反了,一个谋反的罪人,再无资格当大周的储君。

皇叔没了资格,储君的位置重新落到了几位王爷头上,皇上最器重的,无疑是楚王。

宋嘉宁皱了皱眉,她都能想通的道理,楚王不知道吗?应该清楚的吧,可楚王心里,他信任敬重的皇叔比储君之位更重要,他宁可不当储君,也要皇叔好好的。想到这里,宋嘉宁终于可以确定,上辈子那两个百姓说寿王为了皇位谋害嫡亲兄长,一定是谣传。

楚王那么重视亲情,如果寿王真想当皇上,楚王连皇叔都愿意让,肯定也会让亲弟弟,绝不会闹到手足相残。

确定自家王爷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宋嘉宁心里某个地方彻底踏实了起来,但楚王被禁足了,王爷得知后要急坏了吧?

窗外暴雨如注,宋嘉宁紧紧抱着女儿,突然觉得很冷,想王爷快点回来,有他当家,她才安心。

睿王府。

大雨瓢泼,睿王没去宠妾张氏的院子,也没去找王妃,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暴雨连续不断地砸在地上,他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痛快。皇叔倒了,储君重新变成他们四个皇子的盘中物,大哥因为皇叔顶撞父皇被禁足王府,那么按照长幼顺序,他便是最有可能封太子的人。

昨日储君之位还遥不可及,今日就摆到了他面前。

睿王豪情壮志,然而没过多久,他脸上喜色消失,眉峰重新皱了起来。

大哥只是被禁足,王位还在,侄子升哥儿也还养在中宫。李皇后亲自教养升哥儿,赌的就是将来大哥登基她好凭借升哥儿当个实权在握的太后,已经做了选择,现在大哥出事,李皇后绝不会袖手旁观。

偏偏,父皇最宠那个女人。

好心情不翼而飞,睿王烦躁地握紧了拳,却只能暗中留意皇宫的动静。

皇叔被贬、楚王被禁足,宣德帝连续半个月闷闷不乐,整天埋在崇政殿批阅奏折,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忘了亲弟弟、亲儿子带来的心伤。皇上不踏足后宫,李皇后严令各宫妃嫔安分守己,她则一心教养升哥儿,与楚王被罚之前无异。

升哥儿并不知道他的父王被皇祖父罚了,只知道初十旬假父王没来接他,但那日皇祖母生病,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孝敬她,升哥儿懂事地答应了。好不容易又盼到了十九,盼到黄昏父王该来接他的时候,升哥儿忍不住一次次望向门口。

李皇后骗了孙子一次,这次她不打算骗了,想想皇上的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李皇后便抱住升哥儿,柔声哄道:“父王还不来,可能在陪皇祖父说话呢,皇祖母领升哥儿过去瞧瞧?”

升哥儿用力地点头。

宫女伺候升哥儿穿鞋,李皇后牵着男娃,不缓不急地去崇政殿了。

宣德帝看书看累了,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王恩说李皇后祖孙俩来了,宣德帝怔愣片刻,然后点点头,揉揉眼睛拿起书继续看。脚步声越来越近,宣德帝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虎头虎脑的升哥儿,跟他那不孝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的。

“皇祖父。”升哥儿恭敬地道,清澈的眼里装着不解与委屈。

宣德帝嗯了声,见李皇后垂眸敛目从容平静,宣德帝只好问孙子:“升哥儿来看皇祖父了?”

升哥儿想父王,想娘亲,想弟弟,他只想回家,皇祖父一问,男娃眼泪就掉下来了,抹着眼睛道:“皇祖父,父王怎么不来接我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男娃越说越怕,越怕哭得越厉害,扭头趴到李皇后身上,呜呜呜地哭。

李皇后摸摸男娃脑袋,余光见皇上怔怔的,并未生气,李皇后才无奈地道:“皇上,上次我生病,升哥儿就没回去,至今已经快二十日没见到爹娘了……”

宣德帝抬眼。

李皇后却没看他,侧过脑袋偷偷擦泪呢。

大的哭,小的也哭,尤其是孙子发抽的哭声,弄得宣德帝竟然也酸了眼睛。儿子委屈,孙子委屈,他就不委屈吗?一片苦心都是为了长子,长子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反过来跟他犟嘴,口口声声讨伐他。

“来人。”宣德帝冷声道。

大太监王恩立即弯腰进来了。

宣德帝看看孙子,沉着脸道:“去看看楚王在做什么,为何不来接升哥儿。”

这是要原谅楚王了,王恩心领神会,出去办事。

升哥儿听到皇祖父派人去找父王了,小嘴儿一咧,顿时不哭了,高兴地朝为他做主的皇祖父跑去。宣德帝拎起沉甸甸的胖孙子,放到腿上抱着,一边给孙子擦泪一边哄道:“父王居然忘了接升哥儿,一会儿他来了,皇祖父让人打他一顿。”

升哥儿急了:“别打!”

宣德帝哼道:“不打他,下次他又忘了接升哥儿怎么办?”

升哥儿转转眼睛,笑着出主意:“那皇祖父派人送我回去。”

男娃机灵可爱,宣德帝笑了,笑着笑着,叹了口气。父子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儿子舍不得罚老子,老子也舍不得真罚儿子。升哥儿知道护着爹爹,老大小的时候,何尝不曾这样待他?每次他随兄长出征,老大都抱着他腿舍不得爹爹走,哭着要爹爹早点回来……

老大或许忘了,他当父皇的,都记得的啊。

当天傍晚,宣德帝与楚王长谈了一番,翌日早朝,楚王正式解禁,再次进宫当差。

第150章 150

秦王被贬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再大的波浪都有平复的一日, 酷热转眼袭来,火辣辣的日头当空照着,百姓们忙着避暑, 渐渐淡忘了秦王一事。六月中旬下了一场暴雨, 城东有片低矮洼地闹了水灾, 早朝上宣德帝特命户部出钱、工部出人为受灾百姓修缮房屋, 旨意传到民间,百姓们纷纷盛赞起皇上来,都说自己遇到了心怀百姓的好皇上。

亲弟弟要“谋反”,秦王被贬后,宣德帝装了一个多月的郁郁不乐, 现在被百姓夸了, 暴雨过后黄河一带那几个常闹决堤的州县也平安无恙, 没有传出灾情,宣德帝便有了高兴的理由, 脸上乌云一扫, 再次露出欢颜。

皇上一高兴, 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终于都松了口气。

七夕这日, 李皇后在中宫举办花宴, 宫外四个儿媳妇都收到了邀请。

宋嘉宁最近心情不错,六月底王爷来信,说他会赶在中元节前回来,今日都初七了, 最迟再过七日就能见到自家王爷了。分别半年,宋嘉宁每天都想他,想他几个字几个字地跟她说话,想他握着她手教她作画,想他……夜里压在她身上,大汗淋漓地要她。

反正就是想,想王爷快点回来。

想完了,回了神,宋嘉宁低头要帮女儿洗脸,可是眼前哪还有女儿的身影?宋嘉宁错愕地抬头,就见女儿不知何时爬到床里头去了,稳稳当当地坐在角落,见娘亲看她,昭昭兴奋又着急地叫了下,弯腰抓住被子胡乱往身上遮,就是不要洗脸。

九个月的小丫头,主意越来越大了。

宋嘉宁被女儿可爱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放下湿透的巾子再擦擦手,然后去抓女儿。床就那么大,昭昭当然躲不过娘亲的坏手,可昭昭不喜欢洗脸,扭着肉嘟嘟的小身子哼唧。宋嘉宁让女儿坐在她腿上,认真地哄道:“昭昭听话,洗完脸娘带你进宫找哥哥玩。”

昭昭仰头瞅娘亲。

宋嘉宁笑着问:“想不想哥哥?”

昭昭已经能听懂哥哥、皇祖父、外祖母这些熟悉的称谓了,知道找哥哥就意味着坐马车出门玩,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终于老实了下来。宋嘉宁抱着越来越机灵聪明的女儿,温柔地帮女儿擦脸洗手,再涂上防干的月季香味的面脂。王爷不在家,宋嘉宁身边就女儿一个,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事情,那日特意在女儿面前摆了好几种花香的面脂,女儿自己挑的月季香。

洗完脸,给女儿换上一件儿海棠红的小衫儿,浓密的头发在脑顶扎个冲天揪,抱到镜子前让小丫头自己臭臭美,宋嘉宁不无骄傲地带着女儿出发了,照例先去楚王府等冯筝。车停在王府门前,宋嘉宁没下车,挑起窗帘,娘俩一起往外看。

少顷,影壁后绕过来三道身影,冯筝打头,乳母抱着成哥儿跟着,另有一个丫鬟。看到马车中的娘俩,冯筝柔柔一笑。

昭昭认得大伯母,杏眼笑成了月牙,宋嘉宁看着冯筝越发清减的脸庞与腰肢,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秦王出事后,楚王虽然解禁了,但曾经爽朗豪放的男人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宋嘉宁去楚王府做客,见过楚王两次,若非容貌变化不大,她都不敢认。

楚王心中存郁,冯筝担忧丈夫,不瘦才怪。

宋嘉宁怜惜归怜惜,却不知道能做什么,冯筝的心结在楚王,她身为弟妹,又不能与楚王说上话,只能寄希望于自家王爷了。

简单打过招呼,妯娌俩一块儿进了宫。

睿王妃、恭王妃上面都有婆母,来得比较早,睿王妃又怀了身孕,吴贵妃喜欢地不得了,只盼儿媳妇这胎给她生个胖孙子。恭王妃李木兰肚子依然没有动静,但也不能怪她,恭王随寿王去巡黄河,半年未归,李木兰若是怀上,惠妃才要哭呢。

“我们昭昭越长越漂亮了,等你父王回来,肯定舍不得松手。”李皇后既然选择了楚王,自然跟着偏爱寿王一家,对昭昭明显比对睿王府的康姐儿宠爱,不过康姐儿被睿王妃养得胆小认生,确实也比不上又好看又爱笑的昭昭。

昭昭不懂父王是什么,听到“漂亮”两字就笑了。

升哥儿、成哥儿围在皇祖母身边,都喜欢这个妹妹。

一屋子女眷正聊得热闹,一个小太监忽然走了进来,看眼宋嘉宁、惠妃,他笑着对李皇后道:“娘娘,刚刚三殿下、四殿下回京了,这会儿正在崇政殿复命。”

殿中安静了几瞬,紧接着李皇后、吴贵妃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两个独守空闺的王妃,就见李木兰平平静静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恭王回不回来都与她无关,寿王妃宋嘉宁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脸颊桃花似的白里透粉,清澈如水的杏眼越发地湿润明亮,羞答答地低着头,难掩欢喜。

宋嘉宁何止欢喜,听说自家王爷回来了,宋嘉宁的心早就飞到崇政殿去找他了。

崇政殿,赵恒递了一封奏疏给皇上,上面记录了黄河两岸各个州县的堤坝情况,交代了他们此行惩办的贪官庸官与贤能官吏,最后赵恒还针对如何防洪、筑堤提出了五条建议。清逸俊雅的字迹,金玉良言的政见,宣德帝越看越满意。

恭王不会写,但他能说会道,绘声绘色描述了百姓们对皇上的感激赞誉,今年天公作美,黄河沿岸只有一处小决口,百姓们把老天爷、宣德帝都夸了一通。宣德帝龙颜大悦,当着楚王、睿王的面,给了两个小儿子厚赏。

恭王喜笑颜开,赵恒拜谢后便恢复了平时的淡漠神色。

宣德帝还有奏折要批,叫儿子们先退下,中元节再大办宴席庆功。

四位王爷陆续走出崇政殿。

因为寿王、恭王回京,李皇后体恤两位王爷,提前散了宴席,并派宫女过来知会一声,叫王爷们稍等,王妃们马上便过来,随他们一道回府。既如此,兄弟四个便走到宫墙一侧等候,知道楚王、寿王亲哥俩有话说,睿王、恭王识趣地走远了。

“大哥。”赵恒看着沉默寡言的兄长,艰难开口。兄长变了,如一匹雄健骏马,突然没了斗志。

楚王拍拍弟弟肩膀,欣慰道:“差事办得不错,长出息了。”弟弟比他想象地能干,他就不用费心了。

兄弟俩嘴上没说什么,但都看得出彼此的心声。楚王知道弟弟担心他,但真没有什么可费心的,父皇认定皇叔有罪,他有妻子儿子要照顾,对皇叔爱莫能助,楚王能忍住不再去求父皇,可他做不到明明难受却表现地一切如常。

父皇确实看重他,愿意容忍他的一切坏毛病,楚王也很想像从前一样敬重父皇,但他做不到。有亲哥哥诬陷亲弟弟谋反的吗?或许有,但楚王看不上这种人,他有亲手足,看着眼前的弟弟,想到父皇对皇叔的绝情,楚王越发心寒。

“今天先陪你媳妇,明晚再陪大哥喝酒。”听到女眷们的欢笑声,楚王淡笑道。

宫里人多眼杂,只能这样了,既然与兄长有了约定,赵恒侧身,朝女眷们看去。他想看他的女人,却只看见嫂子与睿王妃并排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人,高挑英气的应是老四家的李木兰,另一个……被嫂子挡着,只露出一抹浅碧色的裙摆。

赵恒难以察觉地皱皱眉,跟在兄长身后,朝那边走去。

宋嘉宁倒是有机会走在前头的,睿王妃打趣让她过去,宋嘉宁不好意思,坚持按照妯娌几个的排序走后面,但她的眼睛可一直瞄着前头呢,远远就看到了自家王爷,高高大大地站在楚王身边,才半年没见,竟然与楚王一般高了!

长高了,身上看不出来,那张白皙俊美的脸明显晒黑了一层,毕竟一直在外面奔波,正赶上烈日暴晒的时候。可晒黑的王爷同样俊美,不那么神仙了,却显得更威严稳重,王爷的气势更足了。察觉男人转了过来,宋嘉宁及时收回视线,心砰砰乱跳。

男人们又来接各自的妻子,记起当年唯独王爷站在原地没动的情形,宋嘉宁自发地放慢脚步,并假装去看乳母怀里的女儿,借此掩饰没被丈夫接的尴尬。她背对前方,眼中只有女儿,乳母稳稳地抱着白白胖胖的小郡主,眼看着王爷越走越近,王妃还傻傻地逗女儿,乳母再瞅瞅王爷,然后聪明地没有提醒。

她家里有男人,懂得什么叫惊喜,尤其是王爷停在王妃身后,默然等待时,乳母越发坦然。

宋嘉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正要转回去,忽见女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斜向了她身后,目不转睛地好像在打量什么。宋嘉宁心中一动,跟着震惊地发现,地上她的影子旁,竟然多了一道更长的身影!

宋嘉宁心跳快到了极致,脸也迅速红了透,僵硬地紧张地一点一点地转身,相隔半年,终于又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那张淡漠俊美的脸。

“王,王爷……”宋嘉宁忐忑地唤道,明明那么想,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

赵恒也感觉到了陌生,因为眼前的小王妃,比他记忆中的更美,更媚,更娇。

“回府。”视线在她丰盈的唇瓣上停留片刻,赵恒越过她,一把将女儿接到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