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是想杀人,想杀了眼前的暗卫,杀了他留在王府的所有侍卫,她与女儿足不出户竟然都能被契丹人劫走,这群人都是废物吗!

怒不可揭,赵恒管住了手,人却突地起身,一脚踹在了暗卫心口!

“属下有罪,罪该万死!”暗卫抹掉嘴角的血,重新跪正,诚心认罪道,“但请王爷明察,属下等人彻夜守夜,王府三面墙,绝无任何人能翻墙而入,对方定是先潜进国公府,再从国公府埋伏到王府花园,伺机而动。”

第209章 209

契丹人从国公府潜入王府的?

赵恒握紧剑柄, 冷厉目光投向了郭伯言所率兵马驻守的关南方向。王府侍卫森严,国公府守备不会比王府差多少, 契丹人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而入, 首先要摸清侍卫巡夜的规律, 然后也要熟悉两府后花园的布局,曲径通幽,稍有不慎就会走错方向。

要劫走她与女儿, 契丹人夜闯一次很难顺顺利利避过两府的侍卫, 可赵恒相信,无论是他的王府还是郭家的国公府, 都不会叫契丹人夜闯两次而没有任何察觉。唯一的解释, 契丹人先买通了府内的仆人, 暗中筹谋后, 再一举得逞。

“可有内奸?”赵恒冷声问。

侍卫低头道:“王妃早上被契丹人劫走,张总管与岑嬷嬷分别审讯府中下人,张总管亲自审讯了三次, 属下黄昏出发时, 依然没有查出任何线索。王爷,您封王开府已有八年,府中从未有小人作祟,属下斗胆推断, 问题出在国公府。”

赵恒背对他而站,侧脸冰冷,脑海中早已乱成一团麻。她与女儿被人劫持了一天一夜, 现在追究内奸、追究侍卫又有什么用?他只想知道她们娘俩有没有受苦是不是周全,只想知道歹人将她们带去了何处,只想立即回京,亲自去救她们回来!

可他奉命督战,无诏不得擅离军营,他走了,父皇会降罪,军心会动摇,才刚刚扭转的战局,就有可能再次被辽军占据上风。如实禀明父皇?念头刚起,就被赵恒掐灭了,她是他的王妃,她不能传出任何有损她清白的消息,除非契丹人真的当着大军的面用她们娘俩为质,他就不能公开此事!

“传令下去,边关戒严,严查车货,妇孺不得出,无论老幼。”双手握拳,赵恒冷声道。

福公公立即出去安排。

赵恒再吩咐侍卫:“王妃抱恙,闭门不出,不受探望,若走漏消息,尔等……”

“王爷放心,此事若走漏半句,属下等人必当自裁谢罪。”侍卫抬头,对天发誓道。

赵恒寒着脸打发了侍卫,再命人去传郭伯言。

关南不远,骏马奔驰,不出一个时辰,郭伯言便火速赶至,福公公请他入内,他在门外守着。郭伯言看他一眼,挑帘进去了,一抬头,就对上了寿王剑芒似的锐利目光。郭伯言心中一凛,恭声行礼道:“臣拜见王爷。”

他弯着腰,赵恒却没叫他平身,一直走到郭伯言面前才停下,盯着郭伯言眼角的细纹道:“京城来报,昨日早上,王妃与郡主,被贼人劫走。”

郭伯言大骇,忘了尊卑,猛地仰起头,想问这怎么可能,但话未出口,就从寿王杀神般的神色中得到了肯定。震惊过后,郭伯言眼中腾起熊熊怒火,夹杂着对女儿外孙女的担忧。安安虽然不是他亲生,可这么多年,郭伯言一直都把那孩子当亲女儿看待。

“贼人,来去自如,疑有内应,王府已彻查。”赵恒继续道,眸冷如霜。

郭伯言一点就通,沉声道:“臣这就是派人回京,若臣家中真有内奸,臣甘愿领罚,只是王妃郡主不知所踪,王爷可有对策?”

除了严守边关除了派人暗中搜捕,赵恒没有任何对策。

郭伯言心中焦灼,他怎么跟林氏跟母亲交代?母亲年纪大了,经受不起打击,去年长子战亡,母亲便如丢了半条命,若安安娘俩出事……脑海里接连掠过长子郭骁与继女宋嘉宁的身影,郭伯言身体突然一僵,紧接着,一股寒气陡地从脚底窜到了心头。

贼人,会是他的平章吗?

郭伯言目光呆滞。

他一直不愿相信儿子真的死了,如果单有一具烧焦的尸体,一柄长子的佩剑,郭伯言一定不会承认那具尸体是儿子,可有人亲眼看到他的儿子被辽兵砍伤,亲眼看到他的儿子跌入火海,所以郭骁才认了,才接受了儿子战死的事实,才如被割走了一块心头肉,疼得他夜半离开妻子,一个人在黑暗中失声痛哭。

郭伯言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子的死讯,但现在,女儿被人劫走了,郭伯言突然就记起了曾经的一幕。那年儿子胸口中箭危在旦夕,他用安安当诱饵,刺激儿子坚持下来,回到京城,他却对儿子提出条件,要么让儿子彻底忘了安安,要么,儿子假死毁容,再……

恍如黑压压乌云中的一道刺眼闪电,郭伯言死死地盯着地面,死死地压制着体内的狂喜与绝望,唯恐被寿王察觉。眼中好像有什么要流出来,因为他心爱的长子可能还活着,郭伯言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意,但他同样绝望,为长子的疯狂,为无辜受牵累的女儿外孙女,为一旦事情暴露郭家可能承受的寿王报复。

想到京城的至亲,没用多久,郭伯言眼底的狂喜就变成了苦涩与坚定。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女儿是被契丹人劫走了,而非他的平章死而复活,他宁可平章战死在沙场,是他引以为傲的英勇儿子,也不要平章变成一个为了女人而放弃全族的混账!

千头万绪,郭伯言顺利的掩饰了他的不安,暂且回去安排了。

赵恒无心战事,一个人待在书房,一会儿看她写来的每封家书,一会儿看大周北疆舆图,猜测契丹人可能选择的路线,短短半日,福公公就奉命派遣了十几波暗卫出去追捕。又派走了一个,福公公折回书房,就见王爷双肘撑着桌子,双手抚额,面容被手臂遮掩,只有十指深深地掐着额头。

福公公愣在了那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王爷,他熟悉的寿王爷,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高兴不高兴都没什么表情,便是与辽国交战吃了败仗,王爷也不曾露出一丝颓态,像个超然世外的神仙,可此时此刻,那个神仙突然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肉体凡胎,也会烦躁也会无助,也会……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赵恒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分外可怖,仿佛福公公就是抢了他妻女的那人。

福公公寒彻心扉,几乎本能地低下头,一边倒退一边道:“小的去看看。”

赵恒闭上眼睛,然而伪装出的平静转眼被打破,听到刘喜声音的那一瞬,赵恒猛地起身,疾步走向外室,衣摆生风。

“王爷,小的没用,王妃被人劫走了!”看到王爷,刘喜扑通跪了下去,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昨日吞下蒙汗药,刘喜什么都不知道了,终于醒来,发现他人在一个小县城的客栈,床上躺着安然无恙的小郡主,唯有王妃不见踪影。事情蹊跷,刘喜先送郡主回王府,然后马不停蹄地赶来亲自回禀王爷,快马加鞭不要命地跑,现在趴在地上,刘喜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什么意思?郡主找回来了?”福公公焦急地替主子问道,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刘喜点头,望着面前的王爷道:“郡主毫发未损,只是思念王妃,啼哭不止。”

“自歹人出现,一言一行,如实交代。”女儿回来了,赵恒的愤怒与惧怕丝毫未减,蹲下去,盯着刘喜道。

刘喜本也不打算隐瞒,略微平复片刻,他跪直身体,从王妃带郡主、公子去花园散心开始讲起,事无巨细,凡是他能记起来的,都一字不落地说给主子听,包括马车离开王府,他听到的车内谈话。

“契丹人不答应王妃换郡主的请求,王妃不忍郡主一人落入对方手中,主动要求与郡主同行。”

赵恒牙关紧扣。他疼女儿,她对女儿的在意只会比他更多,那种情况,她身临其境,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人带走?

“对方默许。王妃说她与郡主此行生死难料,托小的转告王爷,说她这辈子能遇见王爷,能嫁给王爷,值了,若有来生,若王爷不嫌弃,王妃还想嫁给您。”刘喜低着脑袋,努力完全复述王妃的话,说完这句,他忍不住想看看王爷是什么神情,才瞥见王爷紧抿的唇,刘喜突然记起什么,赶紧补充道:“对了,王妃说她来生还想再嫁给您之前,那人似乎颇为不满,曾出言训斥,叫王妃闭嘴。”

赵恒沉浸在她的“遗言”中,没听见刘喜补充了什么。

福公公擦擦眼角,愤怒地骂道:“契丹蛮子,想出这等下作计策拆散王爷王妃,听到王妃的话,良心不安了吧?”

“再说一遍。”赵恒眸光微动,终于从回忆中走出来了。

刘喜如实复述。

赵恒闭上眼睛,试着想象马车中的情形。不对,哪里不对,如果他是那个契丹人,他会用已经抓到手的郡主威胁王妃带小公子一同上马车,同时劫持寿王最在意的母子三人加重筹码,就算儿子太小路上哭闹容易暴露,他也会带上她与女儿一起,而不是只带她一个。

她主动要换女儿时,那人讽刺她高估了她在他心中的份量,然而最后对方还是抢了她。

她通过刘喜转达对他的情意,那人本可以听个热闹,却莫名打断。

先是讽刺他对她的宠爱,再阻止她诉说情意……

明明可以抢女儿,却只抢了她一个。

不选择从王府潜入,而是从国公府绕道,在漆黑陌生的深夜,行动自如。

一个熟悉郭家的男人,一个不喜欢听他们夫妻情深的男人。

赵恒缓缓地站了起来,单手握拳,咔擦作响。

郭骁,郭骁!

第210章 210

郭骁带着宋嘉宁连夜出发, 先走水路再改马车,白日快马急行, 晚上再改水路, 几乎昼夜不停, 短短半月,便已离京千里。郭骁料定赵恒不会声张,追兵北上搜寻契丹异族找不到他, 又没有地方官府奉命拦截, 故离京越远,他就越发心安。

但郭骁很愧疚, 因为这半个月, 她茶饭不思兼之路途奔波, 眼瞅着瘦了下来, 原本脸颊丰盈嫩如豆腐,如今瘦得再无一丝圆润,才十九岁的姑娘, 肌肤虽然娇嫩, 却没了在王府时的灵动生气。

路上她着凉,得了一次风寒,现在病好了,可她身上仿佛还带着病气, 无论在船上还是马车,她都蜷缩在角落,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 一动不动,偶尔有泪珠从眼角滚落。她也不跟他说话,故意无视他,郭骁试着逼迫,但她一仰头,只是无声垂泪,他就狠不下心了。

她郁郁寡欢,郭骁知道,可他急着赶路,急着摆脱任何被追兵拦截的隐患,每日都在奔波,无法哄她开心,也没有条件,只能买些话本、针线给她打发时间,然后,白日尽量躲在外面,少碍她的眼。

进入房州,宜走水路,时近晌午,郭骁端了食盒走到船篷前,敲了三下,里面没有声音,便是不阻拦他进去的意思,郭骁便挑起厚重的棉布帘子,弯腰而入。船篷里面略显昏暗,她穿着他买来的淡紫色夹袄,坐在窗前静静地绣着香囊,自始至终都没抬下眼皮。

郭骁慢慢靠近,视线从她苍白憔悴的脸上,移到她手中的香囊。白底的缎子,她绣了好几日了,绣的是淡粉荷花碧绿荷叶,水中游动几条红鲤鱼,从一条变成两条,再变成三条四条,两大两小。

如她与赵恒,如昭昭与祐哥儿。

她绣鲤鱼时,眼里的温柔,如水般溢了出来,看得郭骁积了一腔妒火,嫉妒她的那双儿女不是他给的,嫉妒被她心心念念绣在荷包上的男人不是他。郭骁很想抢了那荷包丢尽江中,但他不敢,怕她哭,怕她继续消瘦下去。

人已经在他身边了,至于她的心,急不来。

“先吃吧,别累到眼睛。”郭骁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道。

宋嘉宁眼帘微动,目光扫过他衣襟,随即收起即将绣完的香囊,刚放好,一双筷子被人递了过来。

宋嘉宁垂眸接过。

走陆路下馆子是常事,坐船河运吃的多是鱼,今日也不例外。其实鱼也好,山珍海味也好,宋嘉宁都没胃口,不过是为了活着才勉强自己每日都吃点。郭骁若逼她,宋嘉宁定会自尽,郭骁不用强,宋嘉宁就想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再与儿女相见的盼头。

不能想,一想便眼睛发酸,宋嘉宁默默压下那股子酸,低头吃饭。

郭骁看着她,一碗米饭,她只吃了小半碗,精心烹制的红烧鱼,她也只用了两三口,鱼肉小到连根刺都没有。

是吃腻了吗?

“再有四五日便可抵达巴州,进了蜀地,咱们便可慢慢赶路,你再忍忍。”放下手中碗筷,郭骁低声安抚道。

他把蜀地当自己的地盘,宋嘉宁却将蜀地看成虎口,闻言只是苦笑了下,便拾起针线,去床上坐着绣。郭骁盯着她看了会儿,摇摇头,继续吃自己的,幽静的船篷,只能听见他轻微的咀嚼,只能听见窗外哗哗的流水。

吃着吃着,郭骁再次朝她看去,恰好看见她歪头咬断彩线,神色自然宁静。

郭骁眉眼柔和下来。他知道她口味清淡,这半个月饭菜都按照她口味做的,他喜辣,可只要她坐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郭骁吃什么都香,从她十四岁嫁进寿王府,这半个月奔波,郭骁睡得最安稳,过得最舒心。

饭毕,郭骁端着碗筷出去了。

宋嘉宁终于抬头,江上风大,船篷上盖着帘子,郭骁一步一步经过,帘子缝隙时暗时明,最终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另一个船篷。宋嘉宁心跳加快,飞快取出贴身藏着的一条白色布带。布带之上,已经写了一行半的小字,颜色暗红,宋嘉宁抿抿唇,毫不犹豫地再次刺破一个指头,待血珠涌出,再以血题字。针线也可以绣字,但速度太慢,而留给宋嘉宁的时间,并不多了。

一边提防船篷外的动静,一边提心吊胆地写,写完了,宋嘉宁浑身出了一层细汗。

重新收好布带,宋嘉宁将刚绣好的香囊挂在腰间,然后躺好,在规律的船体颠簸中,浅浅睡去。连续几日的紧张提防,她真的累了,她得缓过劲儿来,为晚上积攒力气。

浅睡也是睡,睡着了,耳朵就不好使了,有人进来,她一无所知。

郭骁也没想做什么,就是进来看看,走到床前,见她睡得香,连眉皱的都没醒着时深了,郭骁心中稍松,怕她冷着,他抖开一层棉被,慢慢帮她盖上。遮到腰间,注意到她身上的鲤鱼香囊,郭骁顿了顿,到底还是没管。

盖好被子,她轻轻动了动,仿佛下一刻就会醒来,郭骁莫名慌乱,悄无声息退了出去,留她一人安眠。

宋嘉宁这一觉睡得比较沉,黄昏船要靠岸了,她还在睡。被窝温暖,刚睡醒就下船容易着凉,所以郭骁虽然不忍心叫醒她,但还是提前一刻钟进了船篷,坐在床边,轻声喊她。睡着的她,脸颊总算捂出了浅浅的红晕,柔美娇媚,惹人爱怜。

“安安……”郭骁俯身唤她,嘴角有他不自觉的浅笑。

宋嘉宁一下子就醒了,睁开眼睛,船篷里点着灯,昏黄烛光摇曳,面前是熟悉的俊美脸庞,有那么一会儿,宋嘉宁竟分不清这是前生还是今世,直到郭骁朝她笑了,黑眸温柔地凝视着她。宋嘉宁便记了起来,这是郭骁,她的继兄郭骁,会对她笑的郭骁,而不是前世那个冷峻威严只把她当禁脔看的世子爷。

“起来吧,一会儿要下船了。”她呆呆的,郭骁低声解释道。

宋嘉宁点点头,刚想撑起自己,郭骁突然扶住她肩膀,帮她坐正。宋嘉宁和衣睡的,冬衣里里外外好几层,刚睡醒也不用担心露什么,只有一头青丝乱了散了。郭骁帮她拿了梳子过来,宋嘉宁背转过去,梳了两下,感受着他执着的视线,宋嘉宁叹息道:“大哥,我刚刚做梦了。”

这是她被劫持后,除了哀求郭骁放她离开,第一次主动与郭骁说话。

郭骁激动地握紧了手,看着她因为刚刚睡醒而泛红的侧脸问:“什么梦?”

宋嘉宁轻轻地梳着头,不掩怀念地道:“梦见小时候,中秋赏灯,咱们兄妹几个围在祖母身边,陪祖母猜灯谜。二哥三哥最会玩,先在纸上画画,再叫咱们看画猜谜底,我记得有幅嫦娥奔月,二哥画得特别……”

她轻咬下唇,似乎在斟酌怎么形容委婉点,郭骁却不给堂弟面子,转到她前方,尽量自然地接话道:“他画的特别丑,没人猜对,揭开谜底,你们几个小姑娘笑得靠着祖母擦眼泪。”

宋嘉宁情不自禁地颔首,一手握着长发一手拿着梳子,偏头偷笑。

郭骁贪婪地看着她。

宋嘉宁若有所觉,及时收起笑容,低着脑袋,声音落寞:“大哥,祖母很想你,你随我回去吧,就说当年你被辽兵掳走,一直关押在牢房,咱们兄妹重逢,你找机会带我逃脱,然后我回王府,你回国公府,咱们继续做兄妹,别叫祖母他们担心了?”

说到这里,宋嘉宁再次哀求地看向郭骁。

郭骁脸上早没了笑容,黑眸幽幽地盯着她,似要看穿她是真的做了那个梦,还是编出来的瞎话,只为了找借口说服他。

宋嘉宁被他看得放下手与梳子,一动不动,像等着受罚的可怜女人。

郭骁什么都没说,径自走了。

宋嘉宁回头看了眼,待郭骁离开脚步声远,她偷偷取出怀中血字布带塞进腰间的香囊,系紧袋口,再不紧不慢地梳头,披上厚厚的斗篷。过了一会儿,船停了,郭骁进来接她,在宋嘉宁出门前,郭骁随手帮她遮起了兜帽。

岸边不远就是竹山县,今晚郭骁要在县城下榻,明早开始,全是陆路。

上了马车,宋嘉宁挨窗坐着,进了县城,车外十分的热闹,宋嘉宁脑袋不动,眼睛偷偷往外瞄,好似好奇的女童,总算多了一丝生气。郭骁见了,不由忘了船篷中的不快,伸手帮她挑开窗帘,方便她看。

正逢上元佳节,县城没有宵禁,百姓们携家带口出来赏灯,五颜六色的花灯与天上的明月相映成彰。宋嘉宁眼花缭乱,怔怔地看着外面的夜景,常年住在深宅大院中的女人,又有多少机会夜游京城?

既然她喜欢,郭骁便在她耳边提议道:“用过晚饭,我陪你上街赏灯。”

宋嘉宁闻言,立即收回视线,沉着脸拒绝:“不用,我累了。”

明显是谎话,郭骁才不信,马车驶进他提前安排好的院子,吃完晚饭,郭骁再次提出夜游。宋嘉宁不听,郭骁攥住她手腕要拉着她走,宋嘉宁这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跟在他身边一块儿出了门。

到了街上,宋嘉宁渐渐表现出了对灯市的兴致,郭骁察言观色,她多看了哪个灯铺一眼,他便带她过去,费尽心思要哄她开心。可宋嘉宁连续看了十来个灯铺,一条街快走完了,终于被一盏鲤鱼花灯牢牢吸引。

郭骁有点不高兴,因为他知道,她眼中的鲤鱼,代表的是赵恒与昭昭姐弟。

但难得她喜欢,郭骁还是掏钱,为她买了那盏灯。

逛够了,两人踏着月色往回走,郭骁同样寡言少语,绞尽脑汁诱她开口,她不理睬,郭骁也就闭了嘴,只静静地看她。正月十五的月色很美,她提着二十文钱买来的花灯,柔美小脸被毛茸茸的兜帽边缘遮掩,若隐若现,恍似仙子下凡。

突然,宋嘉宁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郭骁意外问。

宋嘉宁拍拍腰间的斗篷,神色大变,挑开斗篷一看,里面佩戴的鲤鱼香囊果然不见了!看眼郭骁,宋嘉宁转身就往回走,要去找丢失的香囊。郭骁本来就不喜那个香囊,丢了正合他意,便拽住她手臂,皱眉解释道:“夜市宵小横行,定是被人顺了去,哪里能找到?”

宋嘉宁冷冷地看他,如看仇人。

郭骁苦笑,松开手敷衍道:“行行行,你去找,我在这里等你,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可以劫走你,旁人也可以,我保证不碰你,旁人未必会怜香惜玉。”

宋嘉宁不听,丢了他买的鲤鱼花灯,折回去去找香囊,然而没走出这条巷子,她就不动了,孤零零地站在狭窄的街头,怎么看都像是被无穷的黑暗吓到了。郭骁就知道她不敢走远,故意晾了她一会儿,然后大步追上去,哄她回来。

送她到上房门前,见她板着脸闷闷不乐,郭骁意味深长道:“安安,也许,这是天意。”

上天注定,她会与赵恒、昭昭、祐哥儿分开,上天注定,她是他的。

宋嘉宁则头也不回地进去了,反手关门。

郭骁继续在走廊站了片刻,才去了隔壁的房间。

宋嘉宁背靠门板,闭上眼睛祈求。

灯市热闹依旧,灯铺小贩们高声吆喝着吸引过往行人,渐渐的行人少了,小贩们才开始收摊。邓六子便是其中一个灯贩,今年二十了,无父无母,从小被一个做灯的老师傅收养,今日老师傅卧床养病,他一人出来卖灯。

灯笼几乎都卖光了,邓六子弯腰收摊,支起木板,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精致的香囊,一看就是女人用的。邓六子还没媳妇呢,不知为何,看到这香囊,他眼前就晃过了今日来看灯的那位年轻夫人,虽说脸庞被兜帽挡得七七八八,但只是转身时被灯光照亮的一个侧脸,就勾走了他的魂。

但与美色相比,邓六子更希望香囊里有银子,兴奋地解开香囊,往里一抓,捏出一张白布带子,上面似乎写着什么。邓六子识得几个字,走到自家花灯前,举起布带,就见上面写着两行不太整齐的红字:

即刻将香囊送至京城寿王府,可得银千两,不送,必诛。

第211章 211

宋嘉宁成功地送出了一个香囊, 至于那个灯铺小贩会不会去京城报信,她没有任何把握。宋嘉宁也想多绣几个香囊, 可接下来的路途她与郭骁同乘马车, 郭骁以马车颠簸针线费眼为由扔了所有针线, 只剩几本书册给她,宋嘉宁便没了暗中传书的办法。

五日后,马车驶进巴州, 进了蜀地。

郭骁重新戴上了他的那副面具, 薄薄的一层,不知是用什么做的, 贴在脸上宛如一层真的脸皮。宋嘉宁不想看郭骁, 更不想看易容后的郭骁, 那层面具叫她莫名地遍体生凉, 不敢揣测那到底是什么皮。

“在蜀地,我叫宋璋,与当今大蜀皇帝是结拜兄弟, 身边人都叫我三爷。”马车继续朝成都出发, 郭骁低声向她介绍蜀地的形势。李顺已经称帝,封他为枢密使,赐了府邸。

“枢密使?”宋嘉宁忍不住讽刺,对着窗外道:“恭喜大哥青云直上, 官职比父亲还高。”

她想不明白,大周朝廷册封的堂堂卫国公世子,难道比不上一个蜀地叛党封的枢密使?郭骁才二十几岁, 凭他的身份与才干,还怕无法升官?就算升不了,将来他还会是卫国公,如今背负不忠不孝不义之名,到底图什么?

为了她?

或许有些,但宋嘉宁还是不信,还是不懂郭骁此人。

“你瞧不起蜀地的叛军?”听出她的讽刺,郭骁冷笑,随即将他入蜀后的见闻讲给她听。诚然,郭骁入蜀只是为了策反平民图谋自己的大事,假若他还是京城的世子爷,蜀地百姓过得再苦都与他无关,但郭骁知道她心善,如果她听闻蜀地百姓的水深火热,定会明白他与李顺造反乃顺应民心,明白赵家皇室昏庸无道,理该被反。

宋嘉宁悄悄攥紧了手。

去年她与王爷收留了吴三娘、阿茶母女,早就得知了蜀地的境况,王爷也曾多次上书请皇上撤销在蜀地的博买务,允许百姓贩茶或是减轻百姓赋税,但皇上都没有听取。宋嘉宁读过《史记》,明白什么是官逼民反,她同情这些百姓,可,她的丈夫是大周王爷,更有可能与前世一样是下一个帝王,宋嘉宁自然偏向大周。

“你同情蜀地百姓,便该为民上书奏请皇上惩治贪官污吏,而不是推波助澜,让起义军陷入万劫不复。”沉默片刻,宋嘉宁低声反驳道。爱民如子,当如她的王爷,想办法解决百姓忧患,而非眼睁睁看着百姓们揭竿而起。大周正逢建国之初,兵强国盛,连契丹都只是侵犯北疆不敢冒然南下,蜀地这些贫民有何胜算?一旦朝廷腾出手举兵镇压,蜀地又将沦为一片生灵涂炭。

“是谁万劫不复,还不可知。”郭骁淡淡地道,声音平静,却暗藏雄心。

他冥顽不灵,宋嘉宁也不再劝,听着外面的马蹄声,她满心焦灼。郭骁这一路都没碰她,有可能是他耐性够好,也有可能是路途不便,到了他的府邸,他还会忍吗?还有王爷,她离京已有一月,王爷是更担心她的安危,还是,更在意她的清白?

脑海里一片乱麻,最终只剩下回京的渴望,王爷若嫌弃她,她也没办法,宋嘉宁只求能再见见她的一双儿女。祐哥儿还好,乳母能哄住,昭昭大了,记得娘亲,这么久看不到她,小丫头肯定哭惨了吧?

想到女儿,宋嘉宁悄悄落泪。

她背对他,郭骁没看见她的泪,只低声提醒道:“到了成都,你最好保守秘密,别对任何人自揭身份。蜀地百姓痛恨朝廷,若知道你是寿王妃,定会扒你皮吃你肉,绝不会帮你逃脱,你老老实实待在内宅,我保你无忧。”

宋嘉宁根本就没有那种念头。她必须隐瞒身份,不然泄露出去,便是将来她全身而退回到王府,便是王爷信她,天下百姓也不会信她的清白,宫里的皇上也不会信……

宋嘉宁不敢再往下想。

月底,马车来到了成都城外,距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自封大蜀皇帝的李顺派侍卫知会郭骁,他亲自出城迎接他的枢密使来了。宋嘉宁听在耳中,只震惊郭骁在蜀地的地位名望,偷眼看郭骁,却见郭骁脸上并无丝毫欢喜之色。

打发了侍卫,郭骁扫眼宋嘉宁,突然伸手,将她斗篷的兜帽遮了起来,沉声嘱咐道:“你姿色过人,为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稍后我下车拜见皇上,你留在车中,不得抬头。”

宋嘉宁是被抢过两次的女人,虽然两辈子都是郭骁抢的她,但已经足以让她明白男人对女色的欲望。在此之前,宋嘉宁只认她的公爹宣德帝,并未把什么蜀帝放在心上,可现在她在人家的地盘,万一蜀帝对她动了欲念,郭骁身为臣子,能护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