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几十个人撒出去,居然还找不到国师的行踪?”齐峻脸色阴沉地看着侍卫首领,“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听了这句话,侍卫首领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这是真的恼怒了,连“吃白饭”这种百姓才会出口的话都说了出来,若是皇上骂他们“尸位素餐”,他或许还没这么恐慌。

“皇上,这,这惠水城中的确没有人见过国师,而惠水城四周…”这范围也太大,别说几十个侍卫,就是撒出去几百个,也未必就找得到。

齐峻烦躁地按着太阳穴。已经过去七十多天了,离天谴的九九八十一日只差几天时间,若再找不到知白,岂不是让他独自去面对天谴?偏偏他只能感应到知白来了西南方,到了此地反而什么也感应不到了。

当时那个灵尘判官还说了什么来着?齐峻拼命地回想,手指几乎要把自己的脑袋都戳穿。不同于知白生魂离体,他是阳寿尽后被鬼差勾魂,身上一直锁着勾魂锁,很多记忆都是是模模糊糊的。但他确实记得,知白将自己从阴间带回时,那个灵尘判官说过一句话,仿佛是关于他如何度过天谴的。

“皇上,小心!”侍卫首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却突然看见一长条蠕动的东西从墙角爬出来,连忙拔出腰间匕首就是一扬,一道冷光将一条蛇钉在地上,长长的蛇身还不停地卷曲扭动着。

“哪里来的蛇?”齐峻虽不怕这东西,但皇帝的居处居然会有蛇出现,着实不对劲儿,难说就是什么人企图用来行刺的。

门外的侍卫一头冷汗地进来请罪:“请皇上恕罪,从前日开始,城中蛇鼠之类突然增多,臣等正在竭力清除驱赶,想不到仍旧有漏网之鱼惊扰圣驾,臣死罪。”

他话还没说完,仿佛是要证实他的说法一般,唧唧两声,一只母鼠带着三四只小鼠从门口台阶上蹿了过去。

齐峻皱了皱眉:“这是怎么回事?这许多蛇鼠从哪里来的?为何突然出现在惠水城内?可有给百姓带来麻烦?”

“有…”侍卫赶紧回答,“这些蛇鼠因个头小不易发现,故而能进入内城。据说外城更多的是雀鸟和松鼠兔子,城外甚至还有狼等猛兽…”他小心看了看齐峻,嗫嚅道,“有人说是惊动了山神…”谁都知道这位皇上素来不爱听这些神眉鬼道的东西,所以他禀报起来也格外小心。

不过说来也奇怪,皇上如此不喜这些神鬼之事,为何还要赐封国师呢?罢罢罢,这可不是他这等蝼蚁般的小人物能打听的事儿。

“胡说!”齐峻果然变了脸色,“是谁在妖言惑众?立刻去——”

后半截话忽然消音了,跪在地上的两人都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却见齐峻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且像疯子似的正用手重重拍自己额头:“山神…山神…山…”

皇上该不会是想念国师到癫狂了吧?两名侍卫心里同时涌上这大不敬的念头。不过没等他们想完,齐峻已经猛地站了起来:“升仙谷!进山,进山!”

是了,山神的说法让他突然记起来了。惠水城周围有什么山?升仙谷啊!灵尘那判官,最后说的那句话里仿佛提了灵气两个字,而升仙谷里,那条巨蟒栖身的山洞之中,却有一眼知白曾经夸赞过的灵泉…

升仙谷如今已经没人来了。八年未至,齐峻几乎都有些不识得这地方了。草木疯长,连那曾经用来沐浴的水潭都快被灌木丛包围得找不到。两边陡峭的山壁上,因为再没有巨蟒出入压倒草木,如今已经是一片浓绿,再看不到半块岩石。

要从这里爬上去显然太过困难,何况草木遮掩,连那山洞在哪里都找不到了。齐峻低头思索片刻,招来当初陪他来西南的一名侍卫:“还记得当初跌下去那山洞在何处么?”

侍卫也只是个模糊的印象:“仿佛是往那边走,穿过一条山谷…”当初是在黑夜之中,又是逃命,哪个记得那么清楚?

“散开来找!”齐峻说完,自己就一马当先地往山上爬。

从山头上找到那条窄窄的山谷并不难。虽然八年过去了,但那条干净空荡得宛如大道一般的山谷仍旧十分明显,但穿过山谷之后要找到山洞入口就麻烦了。

“都散开找,围着朕做什么!”齐峻越来越烦躁,隐约觉得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这山里也未免太安静,真仿佛狼虫虎豹都跑到惠水城里去了,山里反而连声鸟叫虫鸣都听不到。掐指算算,离天谴只差三日,再找不到知白,说不定就要出什么事。

侍卫们不敢违抗皇上的命令,且瞧着这山林之内安静得连鬼影都没有一个,想也不会有什么猛兽扑出来伤害圣驾,也就四散了开来,只留下两人离着齐峻不远,一边搜索一边保护皇上。

突然之间,地面毫无预兆地震动了起来,齐峻猝不及防,直接被震得扑倒在地上,顺着个斜坡滚了下去。大地发出低沉的轰鸣,地面陷下去,一排排尚未长成的小树倾倒,将想要扑过来救驾的侍卫挡住了。

齐峻只觉得身子底下猛地悬空,他伸手胡乱一抓,抓住了一条树根。正要往上爬的时候,忽然觉得小指上有什么一扯,仿佛有根线缠住了自己的指根。这种感觉他在之前也曾经有过,但从未有过此刻这样明显。那根线扯得极紧,仿佛马上要断了似的,循着这种感觉,他发觉线的另一端——似乎就在往身下的空间延伸过去。

这里就是当初他们曾经跌下去的那个甬道入口!齐峻突然明白了,他不假思索地松开双手,让身体坠落下去。离得最近的侍卫终于从倒伏的树下钻过来想要拉他,却发现洞口在大地的震动之下迅速坍塌,直到消失——洞口塌了,皇上,被埋在了里头。

齐峻根本没有想过侍卫们在外头会急成什么样子。跌下去之后,他摸出身上早就备好的火折子晃亮,立刻发现这确实就是那条通往巨蟒藏身山洞的通道。

大地还在疯狂地震动,石头和泥土不停地从通道顶端掉落,随时都可能塌陷,把齐峻活埋在里头。齐峻护着火折子,甚至顾不上去理会掉在自己头上的碎石泥土,拼命地往前走。几乎是他走一步,身后的通道就坍塌一截,直到前方隐隐有微光出现,齐峻已经是在埋过小腿的碎石和泥土里艰难跋涉了。

头顶一阵闷响,大量泥土倾泻而下,齐峻这一路奔跑,已经知道这是通道又要坍塌的预兆,竭力一冲,自前方的小小洞口扑了出去,身后轰隆一声闷响,整条通道全部坍塌了。

齐峻抬起头来。眼前正是巨蟒曾经栖身的那个山洞,只是洞内的蝙蝠已经飞得一只不剩,四周山壁也开裂崩塌,只有中央那一泓泉水还算完整。泉水旁边坐着个人,赤着的双脚伸在水中,双手结印于胸前,正是知白。

“知白!”齐峻又惊又喜,只是才叫了一声就怔住了——知白的衣裤已经破烂,露出了整条纤长的小腿,但这两条腿不是从前的白晰,却是树皮一般的灰褐之色…

又是一阵摇晃,便是全由岩石构成的山洞也有些抵挡不住,崩塌了一角。齐峻却顾不上这些,爬起来就往知白身边冲过去:“知白!这是怎么了!”

没有回答。知白稳稳地坐着,似乎在石头上生了根似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齐峻惊悸地看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他露在外头的小腿。触手是凉的,不是石头的冰凉,却也不是人的体温;是硬的,不是石头的坚硬,却也不是肌肤的温软。

像木头。齐峻的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他颤抖地举起手,去摸知白的手,摸知白的脸。知白的手在胸前结着复杂的手印,十根纤长的手指缠成一团,颜色灰暗,像纠缠的树枝一般。齐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触手还是木头一般的感觉,只是没有树皮的粗糙。

“知白!”齐峻只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这是天谴吗?是天谴让知白变成了木石?他绝望地举手去碰知白的脸,指尖却触到了一丝丝温热,极其细微,却像一道闪电劈开黑暗似的,让齐峻猛地跳了起来:“知白,知白你还能听见我吗?答应一声,你答应一声啊!”

眼前有些模糊,齐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知白蒙了一层灰尘的脸上,眼睫似乎动了动。他眨眨眼睛想看清楚,却觉得一行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了下去,随手抹了一下不由一怔——这是,流泪了?

顾不得去想自己有多久不曾流过泪,齐峻伸手想去握知白的手,却又怕将他的手指像树枝一般掰断了,只得在半空中胡乱抓握了几下,才想起来去轻轻碰触知白的眼皮:“知白,你能听见的,能听见的是不是?”

“陛下怎么来了…”轻轻的声音响起来,却不是响在耳边,而是响在心里。

齐峻有几分茫然地向周围看了看,他甚至听不出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但却是知白的声音无误,可是知白的嘴唇明明根本没有动过。

“陛下别看了,如今不是我说话,是跟陛下神交呢。”知白的声音还是那么软软的,就像每次讲起道学上的事儿齐峻听得两眼发晕时那么带几分无奈和笑意,“也是因着陛下跟我双修过,才有道心相通。”

跟从前一样,齐峻仍旧是有听没有懂,但这不重要,只要知白还能与他交流就足够了:“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知白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陛下离开吧,天谴已至,这山洞半日之后也就塌陷了,陛下再不走,等洞口封住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不走!”齐峻吼了起来,“要走,我也要带你走!天谴不是还有三日吗?怎么这会儿就到了?”

知白仿佛轻轻笑了一声:“是我自己强行再结元婴,才引发天谴早至的。不过,陛下不必管我,我死不了。”

齐峻突然想起了知白在阴间说过的话:“是,你说过要跟我同命,要把你的一半寿数给我?你,你是不是为了这个才——”

“陛下怎么这会儿倒聪明起来了…”知白真的笑了一声,眼睫也微微动了动,仿佛两只刚刚睡醒的蝴蝶似的,“陛下放心,有这口灵泉支持,我寿数长着呢。只不过强结元婴,无法冲破泥丸,被锢于其内罢了。”

什么元婴什么泥丸,齐峻统统不要管,他只听见知白说寿数:“寿数长?你这样像木头似的坐着,寿数长又有什么用?我不要你这样的寿数,只要你像从前一样,跟我回去,还住在观星台!”

“陛下难道忘记了我师父的话么?”知白轻轻叹了口气,“钦天监并没有欺骗陛下,帝星之旁的那颗星确实是我,我于陛下有转运之机,可是天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双星纠缠,究竟运转何处,却无人可测。陛下若不遇我,当无登基之运,可遇了我,又有无子之虞…”他再次深深叹了口气,“为今之计,我无力再为陛下求子,只能远离陛下,为陛下系命而已。”

这些话并不难懂,齐峻平日里听知白云山雾罩的话听得多了,这会儿居然一字字都听明白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好像一百只蜜蜂飞来飞去,争着要出来。半晌他嘴唇才动了动,冲口而出的却是最刺人的一个念头:“远离了我?为什么要远离!”

知白有些诧异:“陛下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么?我若还在陛下身边,也不知将来是好是坏,不如远离了。如今我元婴已结,寿数无忧——”他的眼睫又微微动了动,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说不定陛下百年之后,我还可求兵解——”

“不行!”齐峻大吼一声。与此同时,山洞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四壁嗡响,也不知是地动还是被他这一声吼的,“什么好坏,朕统统不管,只要你回去!”

知白木然坐在那里的身躯也轻轻动了一下:“陛下!陛下无子——”

“晋王有子!”齐峻在这一刹那突然觉得什么都明白了,识海之中一片清明,“晋王有子,我可过继。他是我的亲兄弟,将来这江山仍旧是我齐家的江山。”一直以来,子嗣、江山,都是他压在心头的大事,如今突然放开了怀抱,只觉得轻松无比,伸出手去轻轻握住知白枯瘦的手指,“你要陪在我身边,看着我平定四夷,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片盛世基业!”

轰地一声巨震,将两人都掀倒在地上,双双滚进了泉眼里。山洞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震动,轰然倒塌…

 

第78章 锁章

 

第79章 尾声

 

据盛朝史书的记载,正烨帝对国师秀明一生极为倚重。此位国师以童颜而鹤寿,终其生都保持着殊丽之姿。倘若仅以相貌而言,颇有佞幸之嫌,可是史书上却不敢有半字提到此事,盖因国师不但曾为孝敬太后延过寿,还曾数次救帝于不治之中。可以说,没有秀明国师,正烨帝恐会英年早逝,便绝无机会再建下四夷平定江山一统的大功,更无机会开五十年盛世了。

关于国师究竟救了皇上几次,这个事儿在史书上写的也不是特别明白。可考的至少有一次,就是皇上平定东南叶氏之乱的时候,伤寒致命,为国师所救。另外,还有些野史上说,在平乱之后,国师还于惠水县地动之中,救过皇上一次。不过正史上关于这件事却没有记载,只说国师“功成欲身退,帝不许,亲至惠水县追之返,终身不复言退”。

至于惠水县那次地动,史书上却说是一场天灾,只因正烨帝与国师双双在惠水县,才压服地动,消弭大祸,从此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正烨盛世,及后头长达三十年的太平日子。

当然,惠水县那次地动的来龙去脉,史官是根本不知道的,就连当时跟着正烨帝亲赴惠水县追还国师的那些侍卫们,也一样不知道。

事实上,连皇上究竟当时怎么带着国师出现的,侍卫们都不是很明白。他们只是在地动之时看见皇上被甩下马背,然后消失在一个大坑之中,等他们过去,坑已经坍塌下去。他们挖了又挖,然而地动山摇之时,越挖越塌,简直不是人力所能掘开的。说实话,那个时候所有的侍卫都已经准备着回京城之后被处死了。

正在众人暗自琢磨是现在挥剑自刎以免殃及家人,还是回京城安排好了家人再为皇帝殉死的时候,又一声轰响自地下传来,将众人再次震倒在地。本以为是余震,谁知随后地不再动,却有哗啦啦巨石滚落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众人循声而去的时候,发现皇上和国师并肩站在山头上——哦,确切点说,是皇上抱着国师站在山头上。

当时皇帝陛下衣裳不整——当然这也正常,被埋在地下还能生还,衣裳不整算个什么?至少皇上还穿着衣裳呢,而国师——国师是披着皇上的外袍的,至于里头穿了什么,侍卫们没看见,也没敢看,因为国师被皇上横抱着,两条修长的小腿都露在外面,还有一双光脚丫。既然小腿露着,那大腿呢?再往上呢?

侍卫们十分识趣地低下了头,更识趣的譬如侍卫首领,一面磕头请罪自承护驾不力,一面就脱自己的外衣。有几个迟钝的还在琢磨首领这是打算立刻就来个负荆请罪?就见人家把脱下来的外衣递上去了,然后又在脱外裤。

负荆请罪不需要脱裤子吧?迟钝的那位还在琢磨呢,已经有反应快的,跟着开始脱了。

就这么着,给国师凑了一身衣裳,当然穿上之后的效果——侍卫们皆是人高马大,他们的衣裳给国师穿上宛如唱戏用的戏装。幸而众人穿的都是贴身紧靠,若是平日里的袍服,或许就可以直接把国师装进去了。

这件事,也成了知白的笑柄,至少日后齐峻是一想起来就要笑的,至于侍卫们,皇上能平安归来,他们就要烧高香了,谁还顾得上笑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上了马车之后,齐峻便忍不住追问,“我到这会儿还糊涂着呢,怎么突然间那石头就给掀开了,又是什么东西送咱们上到山头的?”

知白还在跟过长的衣袖做斗争,拼命把它们挽上去,闻言歪头一笑:“陛下猜!”

当时黑暗之中,齐峻只觉得眼前有淡淡金光浮现,仿佛一颗圆圆的种子落入了泉眼之中一般,然后知白让他闭上眼睛,便只觉得眼前白光灿烂,刺得人想睁眼也睁不开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泉眼里冲了出去,硬生生将压在他们头顶的巨石掀到一边,引发了山洞里新一轮的震动,碎石泥土纷纷崩落。

不过这些都不曾伤到齐峻,那时他双手紧紧抱着知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托住了自己往上送,头顶上仿佛还有什么东西遮挡着,只有些泥土尘沙落到了脸上而已。倒是上方不停传来什么崩裂的声音,最后他感觉到微风拂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站在山头上了。身后是一条巨大的裂缝,整面山崖都被劈开了似的,最后轰然崩塌,倒入升仙谷中,将一条山谷填得满满的,任何生物只要比耗子大,就甭想再进去。也就是说,升仙谷,从此就再也没有了。

“有点儿像棵树…”齐峻绞尽脑汁地想,“但树怎能长得那般快?且——树呢?”等他站上山头之后,可没看见有什么树。

知白嘻嘻一笑:“当然不是真的树。”他指了指自己的天灵处,“此为内丹所生,皇上或可谓之‘识树’。”人有识海,此树即为识海中所生,名为识树。

“内丹?”齐峻脸色顿时一变,“你用了内丹?难怪你脸色有些发白,朕还以为是在山洞中久不见天日所致!”

知白笑了笑:“嗯,用了内丹。万物之力大者,莫过于种子,其萌芽生长之力,虽金刚巨灵不可胜。我肯破内丹,一处山洞算什么?当然啦,其中也有陛下龙精的补益之效——只是如今,我既无元婴又无内丹,泥丸宫也破,日后究竟是否还能修行,未可知喽…”

齐峻听他说什么龙精,还没来得及脸红一下呢,就听他又说自己没了这个破了那个,顿时一点害臊的心思都没有了,惊问:“没了什么?为何不能修行了?”

知白两手一摊:“什么都没了!我为了陛下,真是——”话说到这里,袖子又滑了下来,连忙再往上卷。

齐峻被他骇住了,一把抓住他:“什么?什么叫做‘什么都没了’?你,你不是——”上下审视,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命不久矣的话来。

知白本来是在吓唬他,见齐峻脸色铁青,唇上却失了血色,居然是真吓住了,心下顿时后悔,硬把话又绕了回来:“先破元婴又破内丹,我十余年修行全部耗尽了,日后只怕再无进益。嗯——若是陛下能多跟我双修几次,或许好些?”

“你——”齐峻怒视着他,恨不得把他按在座位上狠打一顿屁股!方才吓得他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跳了出来知不知道!

但手举起来,最后还是轻轻落下了。齐峻狠狠揉了一下知白乱七八糟的头发:“以后,朕天天陪你双修!”

皇帝金口玉言,言出必行。自从那日起,后宫妃嫔便再未见皇帝雨露。

当然这件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就是专管记录皇帝起居的彤史局也不知道。盖因皇帝也还是会去妃嫔宫中留宿的,但据史书说,正烨帝“威严逼人”,彤史局记档的内监从来不敢入内殿,因此也就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过能在彤史上记一笔说某某日皇帝宿于某某妃嫔宫中罢了。至于这一夜到底有没有颠鸾倒凤——难怪哪个妃嫔会去外头宣扬皇帝昨夜没碰她?那不是自己打脸么?

正烨八年,皇帝下旨,因宫中无子,接晋王长子入宫抚养。

民间也有这样的说法,家里没孩子的,若是能有个小孩子在跟前养一养,说不准就会带了孩子来,而且这个法子还真的十分有用,有很多人家都是因此得了孩儿的。所以皇帝下这道旨意,说起来也是顺理成章。

但放在颇通政治的人眼里,晋王长子不是来给皇帝带儿女运的,而是来做质子的。

先帝四子,长子正烨帝已经登基;次子平王叛乱被剿,连带着外家都一概扫平,已然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四子年纪还小着呢,正烨帝登基之后这八年,足够把他教导成一个安分守时,平庸无能的闲散王爷了;唯有皇三子晋王,既有封地又有儿女,可不是就成了正烨帝的眼中钉么?

这话不但是京城里有人在传,就连晋王夫妇自己也都信以为真,只得哭着将长子送走。晋王正准备亲自上书痛表自己忠心的时候,接到了正烨帝一封密旨。

这封密旨的内容,是在正烨帝逊位之后很多年才渐渐透露出来的。这密旨的出现,推翻了正史上关于正烨帝传位于侄儿的那段记载。

正史里说,正烨帝是终身无子,又见晋王长子六艺俱成,这才起了传位之心。可只有看了密旨的晋王夫妇知道,在正烨帝将自己长子接走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立他为太子了。只不过那时正烨帝还年轻,宫里的妃嫔们还年轻,朝堂上还有各家势力正瞪着眼指望自家女儿生儿子呢,若此时就立晋王长子为太子,他立刻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因此,正烨帝将晋王长子作为质子带进了宫,对外又表示此为皇长孙,理应仔细教导,亲自为他请了文武师傅。当时众人都以为,皇帝这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拿侄子当质子的事实,博个好名声罢了,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然后十年后,正烨帝依然没有儿子,而晋王长子却长成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少年。太后是过世了,后宫的妃嫔们都过了好生养的年纪,朝堂上的势力也被正烨帝整顿得差不多了,然后,正烨帝立侄儿为太子,紧接着就带着太子出征西北,去打北羯了。

这一场仗,盛朝大获全胜。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场仗看起来虽然只打了六个月,正烨帝却为此准备了十年。六个月后,北羯损失了十分之六的军队,直退一千里,龟缩到他们的王庭,而盛朝大军占领了连绵巍峨的黑云山。

黑云山密林千里,山路狭窄,隘口险峻,易守难攻。盛朝占据了黑云山的隘口,就等于掐断了北羯想要入侵盛朝边关的道路,只要隘口不失,此后至少五十年的安稳日子是毫无问题的。

在出征之前,也有大臣们反对过,一则是反对皇帝亲征,二则反对皇帝把太子也带去,因为若是战事不利,皇帝太子一锅被人端了,盛朝群龙无首,马上就要大乱,只剩一个被迁居冷宫的皇后能有屁用!

结果皇帝没听。按皇帝的说法,太子不能不经风浪,让他去看看战场,看看军士们是如何为了国家安定而拼杀的,日后他就知道如何更认真更谨慎地治理国家。

最后是皇帝胜利了。太子胆子很大,不但没被那些血腥场面吓着,反而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也能上马去斩几个北羯人的头颅。

北羯一退,皇帝立刻挟大胜之威,转扑东狄。东狄的战力还不如北羯,只不过仗着东北山深林密罢了。只是盛朝大军来得太快,东狄王族尚未及撤退,已经被人兵临城下,只得举族自缚出降,被安置到东南之地去“圈居”,从此再无东狄一国。

这场仗打了不到一年,驱北羯,灭东狄,剩下西南之地的夷族不等皇帝动手,立刻上表称臣,年年朝贡。至此,四夷平定,江山稳固,百姓从此可以安居乐业了。

而后,正烨帝还在位了四年,为的是让太子逐渐接手国事,学着做皇帝。到了正烨二十三年,正烨帝退位,太子继位,号为继成。继成帝的亲生父母晋王夫妇被加封地,不过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封地居住,偶尔在过年的时候进京见见儿子,之后也就赶紧返回封地,并没给御史们留下一点半点弹劾的机会。

至于退位之后的正烨帝,好像是在不知不觉间消失的。

据史书记载,正烨帝退位之后,便不再过问国事,整日居住观星台,仿佛是修仙了。

要说正烨帝的父皇,那就是个笃信佛道迷恋金丹的主儿,但正烨帝是不信这些的,所以这修仙的说法总觉得不大可信。但他一退位就住进了观星台,终日与秀明国师厮混,这可不是假的。所以史官也只好将其记载为:帝入观星台,终日不出。并不好说究竟在里头是干什么。

再然后,当继成帝把国家治理得不错的时候,正烨帝就消失了。正史说他隐居,野史说他成仙,甚至还有人暗地里猜测是不是被继成帝给咔嚓了,真是众说纷纭,无一定论。

继成帝没出来辟谣,只管每天上朝下朝,一如往常地办理国事。大概过了一年吧,这些谣言就渐渐平息了,倒是另有消息出来:有人说在山东见到了正烨帝和国师,当时国师正在求雨;有人说在西南山里看见两人采药,极像正烨帝和国师;甚至有一日之内,两地相隔千里,一地晨见帝与国师泛舟,一地则慕见帝与国师野炊,简直是传得神乎其神。

再然后…这些消息也就渐渐地没有了。因为继成帝开始立后、选妃、生子,新一轮的帝位交替又要开始,而人们的注意力总是更容易被新鲜事吸引过去,至于正烨帝与秀明国师,渐渐的就成了故纸堆里的两个符号。随人艳说神仙事,往者已矣不可追…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