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仲明揣着袖子,想讨回场子,远远道:“李世民,你媳妇姓长孙!是个好媳妇,别亏待了她!你来日…”

吕仲明说起来得意,险些就把什么事给说漏嘴了,幸亏四周无人,只有一个尉迟恭,夜来静谧,赶紧及时打住。

“给我记着。”吕仲明道:“走着瞧!”

“谁怕谁!”李世民远远答道。

吕仲明便转身,跟着尉迟敬德走了。

尉迟敬德道:“他来日怎么样?”

吕仲明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尉迟敬德笑道:“你俩都是小孩,一般的心性。”

吕仲明瞥尉迟恭,想问他点什么,又不太想主动开口,尉迟恭走慢了点,与吕仲明并肩而行。

“‘道’是什么?”尉迟恭问。

“道,就是天地。化为大时,地崩山摧万物毁,化为小时,则是千古凌霄一羽毛。沧海倒灌,桑田变迁,道是光阴,世界。”

吕仲明懒懒回答,呼吸着深夜的新鲜空气,晋阳府里似乎都睡了,只有些许风吹来。

他解释道:“以及世界中的万物。”

尉迟恭笑着说:“不是不可说么?你就不怕我也出家去了。”

吕仲明无所谓道:“对你可以说。”

尉迟恭:“为什么?”

吕仲明:“因为说了你也不会往心里去,你只是想跟我随便说说话而已,并不关心道是什么。”

尉迟恭:“…”

吕仲明:“哈哈哈。”

尉迟恭一本正经道:“还以为你想带我去修仙。”

吕仲明走在前头,悠然道:“道就像一条流淌着的宏大河流,不管是生灵还是死物,是鬼魂还是仙神,都置身其中,是它的一部分,老君用道德经,告诉了凡人这些道理,短短几句话,建立了一种奇异的联系…”

“…让人找到归宿,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就是孕育一切之母。我们都从道中来,也必将回到道中去。”

吕仲明在长香苑前停下脚步,与尉迟恭站在静夜之中,面对面。

尉迟恭手里的灯笼照亮了二人脚下的一小块地方,彼此安静对视。

“再见。”吕仲明轻轻地说,心中再次涌起那种奇异的情绪,他看着尉迟恭,发现尉迟恭也看着他。

尉迟恭的眼中充满温柔,可靠,以及让人舒服的感觉。

他长得很帅气,吕仲明心想。

那一刻,尉迟恭似乎想做点什么,他稍稍低下头来,看着吕仲明。

尉迟恭:“会常常见面的,仲明,我…”

吕仲明:“嗝儿。”

吕仲明忽然又打起呃逆来,忙摆手道:“早点休息。”

尉迟恭嗯了声,转身离去,吕仲明快步进去,一头撞在罗士信身上。

罗士信朗声道:“地崩山摧万物毁!千古凌霄一羽毛!好湿!好湿!吟得一手好湿!不如贤弟就留下作我面首,与愚兄对月当歌!吟诗作赋!何如?”

吕仲明:“…”

第二十回:细作 …

夜,油灯光芒微弱。

“你去唐王处时,李建成又来了一趟。”秦琼道。

“喔,说的什么?”吕仲明换下袍子,问道。

罗士信道:“兵秣记载,都在这里了。”

吕仲明看了眼案上堆放着的几本书,便说:“我回去看看,明儿给你们个思路。”

说毕吕仲明便抱着书上楼去。这天晚上,他住在二楼,点起一盏灯,外面飘起了牛毛细雨。春夜寒漏,站在房中时,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

自离开隋军后,与秦琼、罗士信二人朝夕相处,现在住进大房子里,他俩都各自一个房间,罗士信打鼾也吵不到他们了。奈何不知为何,颇有点戚戚之意。

吕仲明要关上窗,无意中朝外看了一眼,见远方漆黑的路上,那盏灯笼还亮着,尉迟恭还没有走。

尉迟恭仿佛远远地看着长香苑二楼,吕仲明亮起的灯,提着灯笼,独自站在细雨与夜风里。两人对视良久,吕仲明关上窗,坐在桌前,翻开李建成送来的书,内里是并州一地的征兵明细。

吕仲明看了会,边看边提笔在字里行间批注,颇有点心不在焉,关上灯,末了,推开窗又看一眼,见那盏灯笼轻轻摇晃,在深夜里离去。

翌日一起来就有早饭吃,吕仲明懒洋洋的,好久没过过这种生活了,唐王府吃的甚好,在长香苑内吃早饭时,婢女纷纷进来,摆开满桌子的小菜,每样都只用一个小碟盛着,三人坐在矮案上,面前是十四碟下粥的小菜,吕仲明呼噜呼噜吃完了,罗士信却道:“才这么一点,喂猫呢。”

秦琼道:“达官贵人家都这么吃。”

“算了。”罗士信道:“去军营里再找点馒头吃。”

三人把桌上扫荡一空,秦琼与罗士信换了身全新的武袍,起身要走,吕仲明愕然道:“去哪?”

“练兵。”秦琼道:“今天起,须得去军营报道了。”

“晚上不回来了,得在军营里住好几天。”罗士信道:“照顾好自己,没事想哥哥们了,就到兵营里来。”

吕仲明有点不舍,却不得不让他们去,毕竟来了唐王府里,就得为人出力,秦琼与罗士信也等着建立军功的机会,不能总是混在一起了。

两人离去后,吕仲明伸了个懒腰,有点乏味。

既然大家都开始干活工作,自己也得找点事来做才行,但是做什么呢?主动去找李建成?

婢女们收拾了早饭残羹,吕仲明正坐着发呆时,外头有人来报,李世民来了。

李世民明显的满脸心事,进院门时险些还绊了一下,吕仲明哭笑不得,说:“每次见你的时候,是高兴还是担忧,都一眼能看得出来。”

李世民蓦然一怔,继而道:“说得对,是该有点城府。”旋即收敛心神,进来坐下,看着吕仲明,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吕仲明吩咐人上茶,李世民勉强按捺住激动,问:“仲明,你昨天晚上说的什么?我会和长孙无垢成亲?”

吕仲明想了想,说:“叫长孙无垢吗?我倒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如果是长孙无忌的妹妹,那就是了。”

李世民:“…”

“我再去问问。”李世民道。

“不用问了,多半是了。”吕仲明道:“高士廉找你爹说亲?娶吧,好姑娘,尉迟恭,你不进来坐坐吗?”

尉迟恭送李世民过来后便站在外面,依旧是一身深蓝色武袍,就像个随时服侍李世民的家丁。吕仲明有点奇怪,这种将军级别的,不应该去带兵吗?兴许是前段时间的任务失败,被降级了,贬成个侍卫。

李世民道:“你怎么知道的?我肯定这件事,除了我父亲和无忌的舅舅,没有任何人知道。”

吕仲明一边给李世民煮茶,一边漫不经心道:“哎呀这是专业技能嘛,你忘了我是干嘛的吗?”

李世民哭笑不得,又道:“别闹,是猜到的?有什么传闻?”

“真不是猜的。”吕仲明道:“这就是你的命,命中注定的一段好姻缘。他哥哥长孙无忌,以后会成为你极大的助力。”

李世民稍一沉吟,而后道:“我与无忌自小结识,八岁时他前往大兴,现在还留在那处,倒是常常想让无忌到我身边来,就是怕耽误了他的仕途。”

吕仲明的声音放轻了些,低声道:“你要是有心娶他妹妹,倒是可以考虑尽快将他叫回来。”

李世民道:“可他不会行军打仗…”

吕仲明淡淡道:“行军打仗的人会有的,你正缺谋臣,谋臣实在太少了。”

李世民看着吕仲明双眼,吕仲明一笑,李世民又道:“可我也没打算娶长孙秀,我还没见过她。”

吕仲明揶揄道:“你不娶就是了。”

“不娶会怎样?”李世民反问道。

吕仲明还不好说,如果李世民不娶长孙无忌的妹妹会怎么样,说不定魏征才会因为这个倒大霉吧,毕竟当年李世民差点就把魏征一刀捅了,还是长孙皇后身着盛装拜了李世民三拜,口称“有此忠臣乃是社稷之福”,才帮魏征捡回一条命的。

当然这话他不会对李世民说,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李世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昨日你问的事。”李世民道:“我帮你找了些信报,你看看。”

说着李世民便从袖中取出几封信件,吕仲明看了眼,便道:“谢谢你这么相信我。”

李世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现在谁没个打听消息的本事。”

吕仲明展开信,心中对李世民充满感激,这些信件对他来说,确实非常重要。李世民喝了口茶,又道:“你不说,我还没发现,瓦岗军中,杜伏威军中,以及窦建德军中,都有僧人。”

“就连杨广在江都的行宫里,也有僧侣。”吕仲明喃喃道:“前往瓦岗军,辅佐李密的,正是那位离开并州的神秀法师。”

李世民解释道:“杨广宫中的吉藏大师,是早在我还未曾出世时便已成名。江淮地区,都感念其慈悲智慧。这几位法师,都在尽力说服义军头领,尽量减少杀戮、刀兵。远在大兴善寺内的金刚智法师,更是劝诫百姓一心向善。年前杨玄感兴兵反隋之时,能保住大兴,此人功不可没。”

吕仲明回想起自己所知,发现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昨天晚上的事,令尊怎么说。”吕仲明问道。

“什么也没说。”李世民缓缓摇头,说:“大哥去了以后,便说了些闲话。”

吕仲明从这句话里猜得到,李渊一定是有计划,却和大儿子一起,瞒着李世民,李世民又说:“吕仲明,尉迟恭说,你值得相信,也值得托付,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

“说罢。”吕仲明道:“我是来助你的,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

李世民长叹一声,沉默许久,吕仲明抬眼时看见外面站着的尉迟恭的眼神,那是一种信任的,温柔的以及坚定的目光。

“第一眼见你,我就觉得十分亲切。”李世民认真道:“与你就像是认识多年的故友,而昨天晚上,你在我父亲面前所言,更证明了我的感受,只因我曾经也像你这么劝他。”

“昨天晚上,你说的话,与我对他说的,一模一样。”李世民低声道:“连次序都没有丝毫区别,当真全无区别!我也劝他及早起兵,也劝他直取大兴,再等候时机!你知道家父为何没有回答你的话么?是因为他以为,这些话是我教你说的!”

吕仲明蓦然震动,没想到李世民的想法会与自己如此接近。

李世民寻思片刻,又道:“现在时机稍纵即逝,若不抓住机会,待杨广驾崩,天下必定再次四分五裂,一旦叛军都成了气候,要平定中原,就更难了。请你帮帮我。”

吕仲明喝了口茶,说:“他兴许在怀疑什么。”

“怀疑什么?”李世民眉头一动,问道。

吕仲明道:“耳目众多,风吹草动,都会传到杨广耳朵里去,总之他怕。”

李世民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他有所顾忌,但根据我私下调查,两名晋阳副留守,已经在密谋对付他。”

吕仲明道:“恕我直言,他年纪大了。你四弟与你母亲相继离世,能令一个人的心态苍老许多,不复从前的雄心壮志,在许多事上,就拿不定主意,总想求个万全之法。我爹也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上了年纪,就会顾忌甚多,心老。”

李世民笑道:“你很了解他。”

吕仲明笑笑。

李世民道:“我实在是心急如焚,偏偏他和大哥都不想打草惊蛇,高君雅,王威两名留守常与大兴消息往来,今年年初至今,越来越频繁,我猜他们不日间就想动手了!”

吕仲明道:“先把他们抓起来不就完了?”

李世民道:“谈何容易?我的身份太敏感了,而且没有证据。”

吕仲明想了想,说:“这事简单,我替你去,这事交给我去办。”

李世民一震,问道:“怎么解决?他们手握晋阳的另一半兵权,也都是老狐狸了,暗杀不得。”

吕仲明放下茶杯,说:“需要他们对付你爹的证据,就得打入他们内部。”

李世民犹豫良久,而后道:“刘文静就是我的人,但他在外征战突厥未归,我猜王、高二人,密谋对付我李家,根据消息往来,最近这段时间里,很可能会动手。”

吕仲明说:“你家世袭唐王,应该有杨广的御旨或是亲笔信,这就去偷一张出来。咱们伪造一份天子密旨,再随便扯件他们没见过的信物,就说我是杨广派来的密使,协同对付你爹。”

李世民:“…”

吕仲明道:“我就说天子下令,要尽快除去唐王,让他们调兵遣将,速度动手别墨迹了。你得到消息后,先布好埋伏,我去把他们府里的信带出来,当做证据。”

“我呢,就把他们引进陷阱里来,一股脑儿收拾了。到时候你把人抓了,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李世民看着吕仲明,说:“你这也…太…”

“太坑爹吗?”吕仲明客气道:“哎呀,迟早的事,不过就是让他俩尽快,办完了好上路嘛。”

李世民:“等等,待我仔细想想。他们会相信你?就怕他们不信。”

吕仲明道:“你不是说,他们经常与大兴传递消息吗?咱们先把他们送出去的信使截住,抓回来,看看信里说的什么,再让他的信使反水,帮咱们,叫信使跟着去证明就行。到时候让信使带着我,到副留守面前去,说‘这位是扬州来的吕大人,陛下吩咐大人跟着我一起过来,督办此事’,我再出示杨广的密旨,事先对好口供,他们绝对不会怀疑。”

李世民心中一动,答道:”这办法不错,此处驻兵都是本地人…待我想想,抓住那名互通往来消息的信使不难,可是要怎么说服他,帮你伪造身份呢?”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吕仲明笑道:“堂堂王府世子,要说服一个信使,还不简单?许他点功名利禄,富贵荣华…那人能在副留守府上担任信差跑腿,想必混得不会太得志,收买他,甚至不用花多少钱。”

李世民朝他看了一眼,又说:“只怕封官还不够,得拿他妻儿老小一起要挟。”

吕仲明无所谓道:”都可以,反正答应帮忙就最好,不答应呢,再想办法也就是了。这买卖有赚无赔,我觉得他一定会答应,你说呢?”

吕仲明看着他只是忍不住笑,李世民沉默。

这计划虽然匪夷所思,然而却完全可行,只要作好后续收拾,两名朝廷命官明着要对付他,李渊不反都不行,待高君雅与王威知道中计,已是晚了。只要李世民下手干净利落,来个死无对证,谁也查不出是他俩暗中捣鬼。

李世民犹豫了短短数息,说:“行,就这么办!”

“好胆识!”吕仲明笑道,换了别的人,他还真的没把握说服,然而李世民深知其中利害关系,也不止一次劝过李渊,此事宜早不宜迟。

李世民道:“我手下只有一千天策军,且无兵符,府中门客,大部分都听我大哥吩咐,得先知会他一声。”

“不必。”吕仲明道:“我那俩哥哥手上有兵,虽全是新兵,但只要作好完全准备,对付点官兵足够了。高君雅与王威,手上还有多少人?”

“两万人。”李世民起身踱步,说:“就怕不好收拾…”

吕仲明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摆手道:“世民兄,你有几成把握,将这些官兵收入你麾下?”

李世民一震,继而看着吕仲明,笑了起来。

吕仲明起身道:“你只管书信与伪造书信,说服信使反间这环,剩下的,我都替你办了,到时候你将晋阳守军纳入麾下,就可打仗,让我兄弟给你练兵。”

李世民大喜,吕仲明却上楼去换袍子,李世民又道:“等等!仲明!”

吕仲明拿着袍子下来,笑道:“怎么?”

李世民站在厅堂里,想了想,说:“给你派个跟的人。”

“不用了。”吕仲明笑道:“吃你家住你家,本该为你干活。”

李世民道:“前些日子,我派敬德到塞外执行任务…”

听到这话时,吕仲明便停下动作,说:“执行什么任务?”

“他想为我去刺杀突利可汗。”李世民道:“但没刺杀成,一来突利身边守卫严密,二来情况有变。我爹治了他玩忽职守之罪,降为侍卫。敬德,来。”

说到这时,尉迟恭才走进院内,只见他身穿深蓝武服,身材极好,赤臂袒胸,腰间佩一把陌刀,穿着一双木屐,朝吕仲明抱拳。

“我这就将他派给你。”李世民和颜悦色笑道:“待他将功补过,才好再让他重新带兵上战场去。”

吕仲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李世民又道:“敬德是我爱将,晋阳府中,能全心全意相信的人不多,我将他托付给你,望你能帮他一把。”

“以后吕先生的起居饮食,就由你贴身照顾了。”李世民又侧头吩咐尉迟恭道:“照顾他有如照顾我,不可有丝毫怠慢。”

“是。”尉迟恭答道。

李世民又朝吕仲明道:“敬德熟悉城中地形,有他带着,你可先随意在城中走动,搜集消息。我这边有了眉目,会来找你。”

“你一切小心。”吕仲明道。

二人互一拱手,李世民离去。

尉迟恭脱了木屐,这才进厅内来,帮吕仲明系腰带。吕仲明不由得感叹,实在是用心良苦,而且搞得他甚尴尬。事实上自从见到尉迟恭开始,他就说不清对这大个子黑炭头究竟是个什么感觉。

和罗士信,秦琼是不同的,他与尉迟恭单独相处时,仿佛彼此都有点不太自在。

“想去哪里?”尉迟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