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侧过头,答道:“诸菩萨都以法相显现。”

连地藏这边,都不知道各菩萨化身具体是谁,想必他们的意见也并不统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吕仲明当即就有了主意。完全可以用离间计各个击破,不足为惧。

谛听转告完后,便离开了房间,吕仲明跟着出去,外面的大太阳照得令人有点眩晕。大雨刚去,暑气便来,树上的蝉开始疯狂鸣叫,热得人捂出一身大汗。吕仲明在官府内看了一圈,又上城头去,只见城外的水退了,尸体铺满了旷野,将泥土染成淡紫色。

杀戮之后,尸山血海,双方都朝这第一场交锋中填入了两万条性命。

吕仲明正想祭告天地,安抚战魂,却见城下出现了那位久违的老人,他一手拄着锡杖,带着白犬,在旷野中超度亡灵。

打了胜仗的狂热渐渐平息下来,惶恐的民众发现李渊并没有什么举动,于是渐渐地安下了心。与隋兵不一样,李渊一进霍邑,便派人开官仓赈济,并放话既往不咎。若是隋军打了进来,一定会抓人去替罪。而要是农民叛军打进来,则私斗,抢夺,乐此不疲。

一天过去,全城便安静下来,井然有序,丝毫看不出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吕仲明坐在墙头高处,朝外面伏尸处处的旷野看,城内城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吕仲明回头,见是李世民。

“找你好久了,在这里做什么?”李世民问。

“没做什么,随便坐坐。”吕仲明问:“伤好点了么?看不出你武功还是挺厉害的。”

“跟你半斤八两。”李世民笑道:“姐夫教的。”

吕仲明朝侧旁挪开些许,夜风吹来,两人便静静坐着。

“马邑鹰扬校尉刘武周反了。”李世民道:“杀了太守,现在引突厥人入关,截断了咱们的粮草后路。”

吕仲明摆手道:“不用担心,刘文静会摆平他,而且至少三年内,你不会与他对上。”

李世民看着他,许久后,点了点头。

“闵公给我们治了伤。”李世民道:“今天破城时,你在与谁斗法?”

吕仲明道:“一位佛门高人。”

李世民显然心有余悸,说:“我派人查过了,城里大日寺中,本来有一位普照大师,在破城的时候,就是今天早上圆寂了。”

吕仲明心中一动,问:“年岁多大了?”

“七十五。”李世民道:“喏,你看。”

李世民示意他朝西边看,这时候已经入夜,城内寺庙中,僧人们抬着一副木棺出来,百姓则提着灯笼,要出城安葬那名老和尚。

“宋老生守城时。”李世民道:“他保护了全城百姓,要不是他,应该有不少人都跑了。我让他们回去?”

“不。”吕仲明忙阻止道:“让他们火化罢。”

李世民道:“你是不是与佛门中人不太对付?”

“是敌非友。”吕仲明答道:“不过我钦佩他们,这是慈悲。”

李世民点头,显然他过来,也正是告知吕仲明这件事,又说:“我下了封口令,不让大家说起攻城时你的法术。”

“嗯。”吕仲明道:“谢谢。”

闵公为唐王麾下的所有武将看了一次病,以独门药膏,治好了许多人的伤,吕仲明知道这种时候,李世民总是有点难办的,毕竟他不想得罪佛家的人,何况佛门现在来说,给他的印象还很不错。

“大师!”吕仲明远远地朝城下喊道:“上来喝一杯如何?”

闵公回头,没有说话,超度完牺牲的士兵后,远远地朝吕仲明双掌合十,一躬身,吕仲明便认真回礼。

闵公转身,消失在旷野之中。

“他去什么地方?”李世民问道。

“应当是长安。”吕仲明道:“你们的下一战。”

李世民道:“下一个城是河东。”

吕仲明摇摇头,笑着看他,眼里带着“时间到了你自然就知道”的深意,李世民道:“休息一天,明天就过来议事罢,大哥和父亲正要考虑下一步计划。”

吕仲明点头,李世民又起身,说:“我去告慰将士们。”

说毕李世民快步离开城头,逐一探访他麾下的将军以及士兵们。吕仲明独自坐着,朝黑暗里问:“伤好了?”

尉迟恭走出来,说:“夜里风大,回去罢。”

吕仲明便起身,跟着尉迟恭,回了官府。

这日起,太原的消息连番送到,先是鹰扬校尉刘武周起兵反叛,令所有人大惊失色,然而却在李世民的安抚下渐渐镇定,刘武周带着两万兵马,出雁门关,投奔突厥可汗。

李渊悔不当初,早知该听吕仲明的,让李建成镇守太原,然而吕仲明却知道,刘武周的叛乱足是历史的必然,若没有李建成,攻打霍邑,说不定还有许多变数。一连数日,唐军就在霍邑城内整顿粮草,预备进军河东。

镇守河东的是另一名硬骨头隋将屈突通。数人讨论来讨论去,都没有一个必胜的办法,且手头的兵力又在此战中消耗甚剧,须得就地补充兵员,再等候粮草送到。刘文静被派遣回太原,与突厥人交涉,大家就在忐忑中等待归来的消息。

吕仲明却知道没多大问题,于是每天就在霍邑城里游手好闲。

李渊打赢了这一仗,声望直至巅峰,三天后,霍邑城门大开,每天都有人络绎不绝,前来投奔。李家父子三人直是忙得应接不暇,每日从早到晚,都在接待义士。

一连十天里,天气越来越热,吕仲明依旧领他的前军参军之职,与尉迟恭住在一个院子里,每天穿着雪白的短衣薄裤四处晃荡,看到尉迟恭忙里忙外,重新收编兵马,汗流浃背的都十分难受。

尉迟恭却一声不吭,几乎每天都不怎么与吕仲明说话,某天进了他房,看见一排挂着的小木牌,问:“这是什么东西?”

小木牌排开一列,从右到左,分别是:月光、日光、慈航、普贤、文殊、大势至、药师佛、阿弥陀、释尊。

月光和日光的木牌上各打了个叉,日光上还写了个“shi”。

“哦,那是任务进度。”吕仲明拿到点校名单,起身道:“走吧。”

尉迟恭眯起眼,问:“什么任务进度?”

“推倒BOSS的进度。”吕仲明道:“一共有九个,现在解决了两个,剩下七个了。”

尉迟恭:“???”

吕仲明跟着尉迟恭出来,尉迟恭忽然又问:“全部解决以后呢?”

“回家呗。”吕仲明答道,心想反正你又不跟我谈恋爱了,不回家还干嘛,留在这里讨嫌吗。

尉迟恭便不说话了,与吕仲明来了校场,骁卫营在半月前的攻城战中折损良多,李世民优先给他补充了兵员,然而这一天,尉迟恭的脾气却非常不好,先是新兵训话,继而拳打脚踢的,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顿。

新兵都知尉迟恭威名,颇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被尉迟恭凶了后还一副崇拜的眼神,吕仲明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自己总不好开口。反正尉迟恭自己说“算了”,本还想留在人间,过个几十年的。

毕竟人间的东西实在太好吃了,回金鳌岛就吃不到了。

所有人都在练兵,每天出外都能看见要么是秦琼,要么是罗士信的队伍在跑步或是学武,尉迟恭成天跟吃了火药一样,从来不笑,说话也是几个字几个字朝外蹦。

“你就朝他低个头,服个软吧。”李世民道:“给他点面子不好么?”

吕仲明莫名其妙道:“为什么啊!他先不理我的。”

李世民道:“你俩一个参军,一个统帅,正事儿不干在这里闹别扭,我打仗还怎么打?你这样不利于我手下带着愉快的心情去战斗,不带着愉快的心情去战斗就容易打败仗,打了败仗就会受罚,受罚以后更容易打败仗!”

吕仲明道:“可是你换个角度想想,他心情不好,打架什么的就会更给力,这样不是更好吗?倒是你,你不去找你哥说点什么吗?”

李世民:“…”

那天李建成在城下栽了一跟斗后,大家都不再提这件事,然而各自都是心知肚明的,吕仲明发现了李建成软弱的一面,总觉得心里酸酸的。而城破后,李世民威信大增,而李建成则恢复了一贯以来的模样,什么也不提。

大家都知道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也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敢多说。毕竟是李家的家事,还不到站队的时候。然而一旦开始站队,这两兄弟之间,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而吕仲明,是唯一知道最后结果的人。

吕仲明看着李世民的双眼,发现他也非常聪明,聪明得有些令人畏惧。

李世民眼中落寞之色一现即逝,摇头道:“没有,我也不知道该朝他说什么,感觉说什么都不对。进城以后,我们几乎就没说过话,父亲现在把兵马都交给我了,让我练兵。”

吕仲明点头,李世民道:“但是我半夜去见父亲时,经过后花园,看到了他。”

吕仲明眉头动了动,李世民道:“他跪在后花园里,哭得很厉害。”

“柴将军把李靖那叛徒抓回来了。”李建成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两人登时心惊,李世民刹那间恢复了脸色,皱眉道:“在哪里?”

“牢里。”李建成神色如常,站着看二人,身边跟着秦琼。

吕仲明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说:“我去通知敬德。”

李世民点头,吕仲明心事重重离开,而李世民则跟着李建成走了。

午后,好几个将领聚集在牢房中,李靖被打得一身伤痕累累,尉迟恭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沉声道:“李药师。”

李靖抬眼看他们,李世民叹了口气,说:“你…李靖。”

李建成不在,秦琼、罗士信、吕仲明、尉迟恭,都是李世民派系。李世民小声问话,吕仲明却低声问秦琼,说:“他听见了吗?”

秦琼小声道:“我是没听见,只看见你们在商量事情,说的什么?”

正说话时,李世民抽空瞥了他们一眼。

李靖低声道:“是我负你,不必多言,斩罢。”

李世民长叹一声,继而转身狠狠锤了一下铁栅栏,发出巨响,尉迟恭求救般地看着吕仲明,彼此心下了然,这个时候,只有吕仲明能影响李渊,挽回李靖的性命。

吕仲明以双手比划了个圈,意思是你上次答应跳火圈给我看的承诺还没兑现呢。

尉迟恭当即没脾气了,深吸一口气,眉目间现出焦灼之色。

“怎么抓回来的?”吕仲明问。

“柴绍的手下埋伏在长安。”李世民道:“给他下了药,捆回来的。”

这事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可忍受,何况李世民这等重江湖义气的领导者,但如果李靖真的脑袋落地,那么后面定会出现一系列的变故。关键是现在李靖已经不想求生,吕仲明便道:“我和敬德留下,陪陪他罢。”

李世民点头,心烦意乱,吕仲明知道他想保住李靖性命,但这么一来,就势必要跟李建成对上。

而李建成感觉像是铁了心要杀李靖的,吕仲明与李世民两人目光对触,李世民目光中也带着一分恳求,吕仲明微微颔首,李世民带着人走了,尉迟恭吩咐人打开牢房,走进去,在牢里坐了下来。

“有酒么?”尉迟恭问:“给我们找点酒来,再来点小菜就更好了。”

吕仲明只得出去给他俩买酒买小菜,心想尉迟恭怎么总是很青睐李靖,这俩家伙是不是有什么奸情。

回到府内时,看见李世民与李建成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争吵,李建成几乎是咆哮道:“只要有我在一天,此事就绝不能容忍!”

李世民退后一步,府中不少武将过来劝,连段志玄都出来了,在场的几乎都是两兄弟的长辈,李世民不敢再与兄长争,只得点点头,走了。

吕仲明只是看了一眼,便前往地牢内,尉迟恭与李靖并肩坐着,李靖那模样狼狈不堪,披头散发,摇头苦笑。

“我也想着,是不是离开这里。”尉迟恭道:“没意思,做什么都没意思。”

吕仲明:“…”

吕仲明把酒放下,李靖却道:“聊聊罢,道长混得怎么样?”

吕仲明忽觉十分好笑,彼此关系奇特,既交过手,又是朋友,而且还互相钦佩,也只有跟李靖,才会有这种渊源。

“尊夫人呢?”吕仲明盘膝坐下,给二人斟酒。

李靖苦笑道:“我让她走了。”

一时间牢中三人沉默不语,吕仲明约略知道李靖的一段风雅往事,当初李靖拜访隋朝权臣杨素,杨素便踞榻朝李靖说“公来日必成大器”,而在杨素身边执红拂的侍女张初尘,对李靖竟是一见倾心。

到得李靖回客栈后,红拂女换上便装,连夜来寻,一诉衷肠,愿将终生托付于李靖。

然而眼下,李靖混成这样,从关中到并州,再从并州到长安告发李渊谋反,又被柴绍埋伏在长安的刺客抓了回来,人生能倒霉成这样,也是实属不易。

“走去哪?”吕仲明莫名其妙道:“杨玄感都被诛了,她难不成还能去府上?”

“不知道。”李靖摇摇头道:“我给她留了一封信,心想算了,我给不了她什么,耽误了她这些年,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尉迟恭道:“我也是。”

吕仲明乐道:“你哥俩挺像的嘛,都这么说,别人都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来跟了,你一句‘算了’,就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至于对方以后怎么过,就不关你事了。”

尉迟恭:“…”

李靖:“…”

吕仲明起身,背着手,在牢房里走了几步,沉吟片刻,而后道:“我爹说什么是英雄呢?英雄自然就得屡败屡战,在哪儿跌倒了就在哪儿爬起来,就算是被人误会,也不会放手,周公恐惧流言,但他可没甩手不干,一走了之。”

“我先走了。”吕仲明笑道:“李世民正在跟他哥吵架,都要打起来了。你俩好好聊聊,晚上我给唐王说一声,尽快送你上路,免得人家为了留你还是杀你,闹得兄弟不和。”

李靖:“…”

吕仲明笑着拂袖而去。

尉迟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火辣辣的,李靖却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吕仲明正想着要怎么说服李渊,留下李靖一命时,府外却有信差前来,由秦琼一路领着进了院内。

“来得正好。”秦琼道:“仲明,给你介绍个人,你俩多亲近亲近。这是我哥哥的好兄弟,王伯当。伯当,这是罗成最疼爱的小弟吕仲明。”

吕仲明:“…”

秦琼带着个一身粗布衣裳的汉子过来,像是个种田汉,靴上还都是淤泥,显是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的。秦琼说“最疼爱”时脸不红心不跳,又朝吕仲明说:“我去找唐王。”

吕仲明点点头,瞬间就转过无数个念头,推断出一堆错综复杂的局势。秦琼没有亲兄弟,口中的“哥哥”当然就是瓦岗寨的单雄信,而好兄弟王伯当也是瓦岗寨的人。

“伯当兄请。”吕仲明笑道。

“哟,这王府里修得不错么。”王伯当笑道:“听单大哥常常提起秦兄弟,今天终于可以见面了,还捎了你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小兄弟。”

吕仲明略囧,本想告诉他这里不是王府,但又怕说了像是在嘲笑王伯当,便干笑了几声,便道:“来喝杯茶罢。”

“最近在练兵?”王伯当跟着吕仲明进了二门内,又问:“唐王有个五六万兵了罢。”

“没那么多。”吕仲明心想当我是小孩儿吗,还带这么套话的?也太不把我当一回事了吧,于是正色道:“只有七八千。”

“我看不止吧。”王伯当漫不经心地说,一边左看右看,问:“你在府里做什么?打杂吗?”

吕仲明:“…”

吕仲明本想对瓦岗的人客气点儿,然而看王伯当却像不把他当一回事,索性也开始满口跑火车了,说:“我给唐王试饭。”

“哦。”王伯当若有所思点头,吕仲明边走边道:“大哥您知道的,现在当大官儿的人都怕被人下毒,上次我不小心吃了两斤砒霜…”

王伯当:“…”

王伯当看出吕仲明在逗他,便笑笑问:“你们一天吃几顿饭?”

“三顿。”吕仲明正色道:“不过唐王一直身体不太好,吃不太下。”

“嗯。”王伯当又道:“柴大侠,罗士信他们呢?听说这里挺厉害的还有个尉迟敬德?”

吕仲明道:“尉迟敬德在钻火圈呢。”

王伯当:“?”

吕仲明刚坐下,李建成便亲自来了,两人忙起身,吕仲明忙介绍道:“这位是世子。” 说着朝李建成眨了眨眼,李建成便带着王伯当走了。

这一夜里,尉迟恭一直没回来,想是在牢中陪李靖。而翌日清晨天刚亮,李世民便派人过来请,让吕仲明去议事,李靖的事情还没解决,瓦岗那边又来了消息。

李密听到了太原起兵一事,便马上有所忌惮,这人是个聪明人,不像杨广成天在江南风花雪月的,半点糊弄不得。当初吕仲明第一次为李渊分析天下时,就详细说到了如何对付李密。在起义初期,李密乃是头号劲敌。

果然他派王伯当这名信使来了,用意是结盟,并邀请李渊前去洛口,大家歃血为盟,并借一万兵马,协助他击破洛阳的王世充。

吕仲明在过正厅的路上听完这话,与他猜想的相一致——李密想把李渊扣为人质。免费使唤他的两个儿子,帮瓦岗军打天下。

“李靖他…”李世民又道:“今天就要问斩,我昨天晚上朝父亲说了一宿,他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个上头…”

“交给我。”吕仲明道:“我办事,你放心。”

李世民一凛道:“你能救他?”

吕仲明嗯了声,李世民却道:“要就赶快,他马上就要被斩了!”

吕仲明示意不用紧张,迈进了厅堂,里面关于结盟的讨论正热烈。

“一万兵马,如何能借?”柴绍道:“若不出所料,李密定是想咱们帮他打前锋。这一万子弟兵,去了只会被消耗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