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恭自斟自饮,吕仲明又变成金麒麟,在屋子里照镜子,尉迟恭笑道:“吃饭了,小国师!”

晚饭,尉迟恭似乎开心了不少,白天的阴霾一扫而空,吕仲明与他碰了碰杯,陪着他喝了点。他知道尉迟恭与李世民的感情,就像秦琼与自己的感情一样。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尉迟恭的地位,比李建成更重要。

他令李世民感觉到了兄长的关怀,也令周围的人,渐渐对他形成依赖感。他喜欢谁,便习惯沉默地去解决许多问题,却从来不邀功,对不喜欢的人,没有丝毫好脸色。

失去了尉迟恭,就像吕仲明失去了罗士信或秦琼,李世民一定会很难过。

但就算某一天,李世民不再需要他,他们还有彼此,尉迟恭喝着酒,脸上又有些许醉意,许久后说:“媳妇,谢谢你。”

“啊?”吕仲明莫名其妙。

“谢谢你总是顺着我。”尉迟恭想了想,说。

吕仲明笑道:“红拂对李靖,不也是这样么?吵吵闹闹,罚他跪搓衣板,但还是对他很好。”

尉迟恭点了点头,当夜,他们很早就睡了,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睡在榻上。

吕仲明也没有催促尉迟恭去询问李世民的决定,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如果李世民朝李渊提出迁府,将会引起朝野的震荡,到时候,总有人会来通风报信,不可能瞒着他们。

一连数日,所有武将交卸了兵权,都在等待过年,大家也不再练兵,兵士们打了胜仗回来,迟迟未曾获得封赏,街头巷尾已渐渐的有传闻——关于李世民的,以及李建成的。

腊月初八的清晨,吕仲明被一阵怒斥声,以及重物坠地的声音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起来,听到尉迟恭在和什么人吵架。

吕仲明光着脚出来,看到厅里有个坑,地板上的木头被砸断了,尉迟恭坐在案前喝茶,厅外的背影一闪而逝。

“谁?”吕仲明回过神,怒吼道:“谁啊!吃了狗胆了!敢来砸我家地板——!给我站住!看国师不整死你…”

吕仲明捋起袖子要出去追,尉迟恭却道:“我砸的。”

吕仲明道:“哦,那算了。”

尉迟恭要去找钉子木板来修地板,吕仲明正回去洗漱,答道:“我来,用法术,一会儿就好了。”

尉迟恭道:“别用法术了,我来罢。”

吕仲明知道尉迟恭不太喜欢自己动用仙人的力量,便顺其自然,也不坚持,早饭后,拿着一盆煮腊八粥用的杂豆摇来摇去,盆子里发出金光。

“做什么用?”尉迟恭正在比划木条长度,头也不抬问道。

“国师派粥。”吕仲明答道:“跟李靖夫人说好了的,派给穷人和生病的人,给他们治病。”

自先秦起,帝王便以八色吃食祭祀祖先与神明,以祈求风调雨顺,丰收吉祥。吕仲明还是第一次熬腊八粥,国师煮的粥,自然会被哄抢,当然,过什么节,仪式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吕仲明自己想吃。

尉迟恭:“嗯。”

“地板怎么砸的?”吕仲明好奇看了一眼,说:“怎么砸这么大个坑?”

“金子砸的。”尉迟恭答道。

吕仲明:“…”

正说话时,李世民带着房玄龄与杜如晦来了。

“快请。”吕仲明笑道:“留下来喝腊八粥罢。”

李世民道:“待会还得回天策府宴客去,你俩来不来?”

尉迟恭答道:“我陪仲明。想好了?”

李世民点头道:“想好了,今天在朝上,我朝父皇提出了迁府的事,愿意跟着我大哥与元吉的,跟他们,不愿意的,依旧跟我往洛阳去。”

“他答应了么?”吕仲明问。

“答应了。”李世民道:“来,敬德。”

李世民接过房玄龄递来的包袱,跪坐在尉迟恭案前,说:“你为我尽心竭力这么多年,每一次打仗,你都冲在最前面,我知道你不愿去洛阳。”

“…这是世民的一点心意,尉迟大哥。”李世民笑道:“能与你结识,犹胜生于帝王家。”

尉迟恭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忽然道:“今天早上,你哥带了一车金子过来,想收买我。”

“啊?”吕仲明登时惊讶道:“我怎么不知道?”

尉迟恭道:“你还在睡觉。”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一是没料到李建成会这么直白坦率,二则是没料到,尉迟恭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把话说出来。

尉迟恭沉默,吕仲明只觉气氛有点僵,正要想点话来说时,尉迟恭却道:“多谢秦王馈赠。大哥不再在你身边了,凡事一切小心,多听玄龄,杜公之言,长孙无忌尚小,有何建议,不可贸然一头热,多问几个人再决定,祝你顺遂。”

说毕,尉迟恭也朝着李世民就拜,二人各自伏身,额头触地,仿佛都完成了各自一生的使命。

吕仲明心里有点堵,但李世民起身时便转过脸,起身匆匆离去,尉迟恭脸上,难得地现出泪痕,目送李世民出了大门。

吕仲明上前去,抱着尉迟恭,让他把头埋在自己怀里。

“地板不用补了。”吕仲明笑道:“咱们也可以搬家了,我去给李渊说一声。”

尉迟恭恢复了镇定,点了点头,说:“过几天就收拾东西,到代县去过年。”

年年过年都在长安或晋阳,一到年节,出出进进,要应酬,要给李渊祈福,上告苍天,下佑万民,还得陪一众大臣喝酒,吃多了也挺烦的,吕仲明正想过过清净点的日子。

毕竟他在金鳌岛出生,长大,虽说人间繁华,包罗万象,但繁华看得多了,终究有腻的时候,就像华丽的织锦刺绣,花团锦簇,看久了眼睛累,心也累。不如返璞归真来得简单。

上午,吕仲明去与红拂煮了腊八粥,散给长安百姓,自己喝了三大碗,喝得直打饱嗝,感觉都要顶到喉咙了,才径自入宫去。

“国师来得正好。”李渊道:“听说你在散粥,自己喝了粥不曾?”

“刚喝了些。”吕仲明坐下。

李渊知道吕仲明好吃,吩咐人端上粥给吕仲明吃,笑道:“尝尝宫里做的。”

吕仲明吹了口腊八粥上的热气,正想怎么开口时,李渊便道:“合当有一事要请教,今天世民…”

“我都知道了。”吕仲明笑道。

李渊道:“今日朝上,未曾细想便答应了,眼下想起却觉冒失,国师觉得如何?”

“并州已定。”吕仲明喝了口粥,答道:“刘黑闼远走塞外,陛下可还记得,数年前仲明朝陛下说的话?”

李渊想起了那年吕仲明初到唐王府时,朝他解释的中原局势,不知不觉间,一切竟是有条不紊地发生了。

“李靖可平突厥。”吕仲明放下碗,说:“世民可破窦建德,只需收复虎牢关一带,窦建德再无威胁,如此天下可定。”

李渊微笑起来,吕仲明道:“我也该走了,陛下,今日是来朝您辞行的。”

李渊登时一怔,忙道:“不可!国师,有你在朝中,寡人方得一时安心…”

“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吕仲明笑道:“天地尚不能久,况人乎?”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陛下。”吕仲明认真道:“来日有何事,也可到并州来寻我。”

李渊道:“国师也曾答应过寡人…”

吕仲明摆手道:“此事不必担心,仲明自当记在心上。”

李渊那模样,既不舍又惶惶,看着吕仲明的时候,表情仿佛都与从前不一样了,在这一刻,吕仲明隐约有些感动——约略感觉到了,李渊对待自己,也并非完全的倚仗与利用,确实有几分真心。

许久后,或许就连李渊也知道,留不下吕仲明,长叹一声,说:“也罢,是寡人看不开了,吕道长,长安城内,寡人已吩咐为您建造道观,假以时日,全国也将尊太上老君为主,只是…道长在此时离去,无人主持大局,连国师也走了,这…哎。”

吕仲明笑道:“陛下,修道,修的是本心。”

“说得是。”李渊点头。

吕仲明又说:“道观在那里,便由得它在那处就成,敬奉神明之时,修的也是自己,有无神迹显明,并不要紧。”

李渊沉默了,许久后点点头,又问:“国师既起意离去,那么容寡人再请教最后一事,大唐国运如何?”

吕仲明欣然道:“大唐乃是中原国力最鼎盛之朝,有道是千秋盛世,万国来朝。若不出意外,得太清护佑,李家可保…”

李渊抬眼看着吕仲明,吕仲明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句话,继而起身离开,朝李渊又行了一礼,掌握太极,指翻八卦,于殿前长身而立。

午后的阳光落下,落在吕仲明身上。

“仲明告辞,祝唐王身体健康。”吕仲明微微一笑。

数年来,吕仲明依旧没有变过,仍是初到晋阳时那无忧无虑的模样,而李渊业已苍老,当上皇帝,殚精竭虑,鬓发花白。李渊起身相送,送到殿门前,目送吕仲明衣袂飘荡,出凡脱尘地离开了皇宫。

第八十回:送行 …

东宫内,雪渐渐地化了,屋檐朝下滴着水。

夕阳斜照,吕仲明经过廊前。

“国师大人到!”卫士通报道。

李建成忙迎出来,说:“正想你呢,这就来了。”

吕仲明笑着进去,李建成道:“给国师上碗腊八粥。”

吕仲明忙道不喝了不喝了,感觉自己满肚子都是腊八粥,奈何李建成十分热情,亲自给他端过来,盛情难却,吕仲明喝多了粥,一直尿急,又有点腻,然而实在没办法,还是喝了。

感觉李建成的粥就像他的人一样,粥不是不好,人也不是不好,总是在错误的时候送上来,时机不对,也不知道该怨谁才是。吕仲明坚持着喝了,只坐不住,又不好找地方尿,便道:“长话短说,过几日我就走了。”

李建成愕然道:“去什么地方?”

吕仲明笑道:“已经跟你父皇禀报过了,预备和尉迟恭到塞外去住一段时间。”

李建成道:“还…国师还回来么?”

吕仲明道:“以后应该会回来看看你们罢,来,这个给你。”

说着吕仲明从袖中掏出庄子给他的那枚签,李建成接过时,签上的字一闪金光,现出移花接木四字。

“把它带在身上。”吕仲明嘱咐道:“我已经在上面施加了法术。”

李建成道:“请教国师…有何作用?”

吕仲明也没多说,正色道:“带着就行,如果以后用得上最好,用不上,也没关系。”

李建成不明其意,但也只得点头,吕仲明剩了半碗腊八粥,实在喝不下了,匆忙起身道:“走了,太子殿下,后会有期。”

这么一次告别,就以这种方式匆匆结束,不怪别的,只怪尿急,李建成追出来时,吕仲明已一边解裤带,一溜小跑没影儿了。

在梅花树下尿完,吕仲明才是真正的彻底一身轻,离开皇宫时,天色渐黑下来,回头看到皇宫灯火璀璨,忽然又有点不舍。

尉迟恭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一车都装不满,吕仲明本来就没什么家当,大多是尉迟恭的物事,外头的麒麟已经化了,湿嗒嗒地朝下滴着水。

吕仲明看到融化的雪麒麟,突然觉得更可爱了,变回原身,朝它亲了亲,又在融化的雪里跑来跑去,把花园里搅得到处都是泥,蹄子上的泥水还溅来溅去。

尉迟恭听到声音出来,站在走廊下,一头黑线。

金麒麟:“…”

尉迟恭:“疯了么?”

金麒麟:“小时候我总喜欢在泥里打滚,常常被我爹揍,现在总算没人管了…”

说着金麒麟又把四只蹄子一分,pia叽一声趴在泥水上,紧接着翻过身,露出本来毛绒绒,却被弄得全是泥的软肚皮。

尉迟恭一副不忍卒睹的模样,问:“你爹不许你做什么,你仗着我宠你,尽折腾我就对了。”

金麒麟懒洋洋地趴在泥里,两只前蹄扒拉泥,把它拢到一起,堆了个心型。

尉迟恭怒吼道:“给我洗澡!不然揍你!”

金麒麟触电一般弹起来,跑了。

夜里,吕仲明一身肌肤上都是淤泥,坐在个小板凳上,尉迟恭也赤着身体,蹲在他身后,给他搓背洗澡。

吕仲明被尉迟恭按得脑袋歪过来歪过去,说:“你不懂,这样可以变白,这是我们家不传之秘。”

尉迟恭:“你就是给自己玩泥巴找借口,怎么总是长不大,不爱干净。”

吕仲明又道:“你这么蹲着,叽叽也拖到地上了,也不爱干净。”

尉迟恭:“…”

吕仲明:“…”

尉迟恭:“太大,为你而生的,没办法。”

几分钟后,尉迟恭道:“喏,现在翘起来了,碰不到地上了。”

吕仲明:“…”

尉迟恭一边给吕仲明抹皂荚,一边说:“能搬家这么高兴?”

吕仲明笑道:“你怎么知道?”

尉迟恭答道:“你今天话挺多,还玩泥,想必是很高兴。”

吕仲明十分享受尉迟恭给他搓背的感觉,被揉来揉去,尉迟恭呼吸又粗重起来,两人带着滑腻的皂荚液,抱在一起,肌肤相贴,尉迟恭抱着他又亲又摸。

唇分时,尉迟恭看着他的双眼,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留在长安,也不想做这些事,喜欢自由自在,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没有。”吕仲明笑了笑,说:“我爹让我来,也是想让我在人间学点东西,只是本性如此。”

他想到秦琼,罗士信,李世民,李靖这些朋友,甚至李建成,仍是觉得值得的,在金鳌岛上,大家都不会有这么丰富的感情。或者说,属于他们的,轰轰烈烈的时代,他们已经经历过了,就算一切终归于平淡,也得在少年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段日子。

只是他本性如此,不喜繁华。

而顺应本性,方能得道,吕仲明隐隐约约,又悟到了什么。

“你教会我太多了。”吕仲明亲了亲尉迟恭的唇,说:“小时候道德经北得滚瓜烂熟,却总是不知道它的意思,只有当自己亲身经历以后,才渐渐明白。”

尉迟恭拿着一桶水,朝吕仲明身上浇,洗干净后,自己也浇了一头,拿过干布来裹着吕仲明,给他擦身,说:“洗好了,先吃饭!晚饭后再陪你腻歪!”

说着把吕仲明横抱起来,抱进房里穿衣服。

秦琼等人都去天策府了,晚上李世民设宴,想必要宣布迁往洛阳的消息,吕仲明问尉迟恭:“别的人无所谓,还是得给红拂和秦大哥说声。”

尉迟恭道:“你进宫的时候他来过一趟,东西是他帮着收拾的,他说无所谓,等在洛阳把事办得差不多了,也来塞外找咱们一起住。”

吕仲明便放下了心,知道要和秦琼这种人分开,基本是不会天各一方的,只要彼此愿意,也常常能见面,晚饭后,他设法呼唤罗士信的金鳞,看见罗士信正在漫天风雪的客栈里喝酒。

罗士信还在寻找公孙氏的路上,吕仲明说了要搬家的事,罗士信只是淡淡道知道了,待找到你嫂子以后,就过去找你。

吕仲明又问:“你在跟谁喝酒?”

罗士信答道:“你…一个以前的朋友,你收拾东西罢,明天让叔宝送你。”

吕仲明有点好奇,罗士信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这么巧,在路上都能碰见?当时也没多想,便关了水镜。

入夜,全城灯火渐歇,吕仲明坐在床上,给尉迟恭整理头发。

他总觉得尉迟恭的心里,还有许多放不下,寻思着安慰他,开口道:“你真的想好了么?”

“想好了。”尉迟恭答道:“和你认识的时候,就起过这个念头,我和世民约好,帮他把事办完,就和你离开了。”

吕仲明道:“其实你可以不用走的,我觉得世民多半去不了洛阳。”

尉迟恭又道:“过一年就少一年了,也正因这样,才有许多事,会想着去做,否则这事完了,还有那事,终日忙忙碌碌,奔波不停,不住推迟,连陪你的时间都没有,何时才能停下来?”

吕仲明忽然明白了许多,笑了笑,如果他们都拥有漫长的生命,那么尉迟恭大可留在长安,当个名满天下的将领,名利双收,再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享尽人间福禄后,跟着吕仲明去成仙。

但他不贪心——他向来不贪心,就连两人相守,尉迟恭要的不过也就是简简单单的一辈子而已。

第二天清晨,秦琼一直没有来,尉迟恭便留了口信,给了家仆一笔遣散费,吕仲明还对魏老头有点恋恋不舍,抱着他哭了一会,给他一百两金子,让他得空就来代县看他们。

于是尉迟恭驱着车,载着吕仲明与五百两黄金,出了长安城。

直到日上三竿,路边暖洋洋的,吕仲明在路边拿着个网兜蝴蝶,秦琼才策马匆匆赶来,说:“世民走不了了!陛下今天早朝时又收回旨意了!”

又被吕仲明料了个正着,吕仲明也不介入他们的谈话,只蹲着看蝴蝶,尉迟恭看了吕仲明一眼,又看秦琼,皱眉道:“朝令夕改,像什么样子?!”

秦琼道:“建成不让世民离开,生怕他在洛阳坐大,今日回天策府后,王…那人说,昨夜魏征与建成商量一夜,建成便前去见陛下,陈衡利弊,最后陛下才改变了主意。世民请你们回去。”

吕仲明提着网走上来,也不说话,尉迟恭说:“我不回去,仲明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