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应然跟着她身后,在院子里停下。

雪春熙看着皑皑白雪,终究轻轻叹息。

“七姑娘,生死有命。”封应然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么一句话来。

“生死有命吗?”雪春熙摇摇头,在她的印象中,家主是雪家的顶梁柱,根本没有什么能够击垮。

没想到有一天,家主会虚弱地躺在榻上,生死不明。

不,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明白,家主根本就没救了。

只是为了安抚雪元香,雪春熙才跟着雪妙彤试一试。

没要罪魁祸首,那个二皇子的命,但是让他吃足苦头,才能打消自己心头之恨。

“我明白这道理,却依旧放不下。”雪春熙垂下眼帘,雪家对皇家足够忠心,万事以皇家为重。

即便存有私心,也是希望能够在灵犀山上安安稳稳地传承下去。

毕竟雪家与旁人有异,若是没有靠山,恐怕就连一代都撑不下去,遭人抢夺骚扰,无一日安宁。

可是雪家对皇家贡献得足够多了,此次家主中毒,皇帝和大皇子一副既然没有用处,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丝毫不愿分出人手去寻解药。

这嘴脸,看得雪春熙足够恶心。

这就是皇家人,这就是皇家对雪家的回报吗?

雪春熙不甘心,仅仅折腾二皇子,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

若非如今得罪皇帝,雪家很可能雪上加霜,她很可能会压不住肚子里的火气,当场对大皇子和皇帝指责起来。

好在雪春熙到底忍下了,不知道当初雪家的祖先是不是早就预料这样的情况出现?

即便有皇家这个最大的靠山,但是雪家本身依旧受帝王猜忌,说是在灵犀山隐居,何曾就不是避其锋芒,免得遭杀身之祸?

封应然见雪春熙盯着雪地久久没回神,柔声说道:“雪景虽美,看多了却要伤眼的。这天寒地冻的,七姑娘还请万分保重,不然如何撑起雪家来?”

他是看出来了,雪妙彤虽然恢复,只是脚步虚浮,犹如重病之人。

若非封应然是练武之人,眼力非凡,恐怕也看不出雪妙彤绝妙的掩饰。

二姑娘拼命装出常人的模样来,怕是也担心有人瞧出端倪。

但是雪妙彤恐怕撑不久了,封应然看向雪春熙瘦削单薄的肩头。

家主若是不在,雪元香失去这个亲人,悲痛欲绝,只怕没心思顾全大局,把雪家撑起来。

三姑娘已死,四姑娘却沉迷炼药和看书,对其他事根本不上心。

五姑娘已废,不必多提,六姑娘跟随四皇子还在山下。

大长老身死,雪家余下的几个姑娘,也就雪春熙还能担当一二。

想到这重担要落在她一人肩上,封应然的目光里怜惜更甚。

“回去吧,莫要让其他几位姑娘担心了。”

雪春熙乖巧地点头,拢紧身上厚实的披风,转身道:“多谢三殿下,我不该因一时之气,若是冻病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的眼神清明,没有了刚才的愤慨和压抑的怒意,干干净净地掩饰起来。

封应然满意地笑笑,雪家人从小在灵犀山长大,隔绝外人,府里的龌蹉不多,也就是些芝麻绿豆的事,伤不及人命,这些姑娘自然是天真而不谙世事。

只是在短短一段时日里,雪春熙就迅速成长起来,足够让人赞叹。

雪春熙进了去,意外收到雪妙彤担忧的目光,她歉意地笑笑:“让二姐担心了,大姐还在守着家主吗?”

“是,家主的情况暂时还算稳定,刚才在四妹妹的丹药下已经苏醒了。”雪妙彤耸耸肩,不在乎地道:“只是家主单独留下大姐,恐怕有要事相谈,我跟四妹妹就先出来了。”

瞅见角落还在醉心炼药,完全不闻其他事的雪幼翠,雪春熙顿时有些头疼。

这个四姐姐什么都好,就是一忙起来就专注得很,完全不闻窗外事。

雪妙彤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角落一眼,也是笑了:“四妹妹总是如此,也是幸福。”

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随心而为,这是自己最羡慕的。

她总是有很多顾虑,又是心软得很,放纵自己的小脾气,这才落得如今的下场:“如无意外,家主将会传位给大姐,七妹妹以后还是要跟随三殿下离开灵犀山吗?”

皇家的所作所为看在眼内,雪春熙能不能放下心结,真心为封应然效命?

雪妙彤也是忧心雪元香,家主不在,她未必能尽快平复思绪,重振雪家,还是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辅助为好。

这个人不会是雪幼翠,就只能是雪春熙了。

“大姐总不会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她是我们姊妹之中天赋最好的,理应担起雪家的重担来。若是我不在灵犀山,可不还有二姐姐吗?”#####

第七十三章 承诺

雪春熙并不觉得雪元香会伤心颓废,毕竟家主最惦记的,必然是雪家。

家主如今叫来雪元香单独相谈,恐怕也是因为此事。

她不在,那么雪元香就是继承者,必然要把雪家的责任担起来。

雪妙彤却摇摇头,叹道:“若是以前,我兴许会跟七妹妹一样的想法。可是这些日子我看在眼内,才发现大姐并不如想像中那么疏离高傲,难以接近。”

家主昏迷的时候,她亲眼看到雪元香通红着双眼,在角落悄悄哭泣。

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的雪元香,其实是面冷心热。

想到自己落难的时候,没料到雪元香会出手,让人送来软轿。

雪妙彤对雪元香顿时改观,这个大姐,或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善意,却是个好姐姐。

“你下山后,很可能会跟四殿下身边的六妹妹对上。你们二人年纪相近,感情又最是深厚,到时候该怎么办,心里有数吗?”

雪春熙被问得迟疑起来,她原本想得简单,皇子们之间如何厮杀争夺,都牵扯不到身边的雪家姑娘。

如今看见大皇子和二皇子相争,才明白事情并没有自己想像得那么天真。

若是跟雪丹珍对上,雪春熙能够想到自己肯定下不了手。

“七妹妹不忍心,对吗?”雪妙彤似乎早就猜到了,低声问道:“你看见五妹妹,是不是没想到我会对她动手?”

“确实,毕竟二姐姐对五姐姐素来关怀备至。”长姐如母,雪妙彤对雪易烟就连方方面面都照顾得极为周到。

雪春熙从来没想到有一天,雪妙彤居然舍得对雪易烟动手。

“她太让我失望了,当初生母临死前把五妹妹交托给我,我就认为她是我的责任。不过,也是到此为止。在我们彼此跟随皇家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原本的关系了。不是姊妹,而是敌人。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雪妙彤的声音渐冷,她低头告诉雪春熙道:“七妹妹从来没想过,为何雪家每一代最后只余下一二人?”

雪春熙曾有过疑问,最终不了了之。

如今被雪妙彤提起,她只觉得细思极恐:“难道每一代的雪家姑娘都经历了这些,然后余下的就成为了国师?”

“不错,只有最强者,才是国师的继承人。”雪妙彤嘴角一弯,露出冷冷的笑意来,对上她震惊的神色:“雪家能够传承下去,就是需要最强者成为国师。一来是辅助帝王,二来也是护着雪家。不然数代下来,雪家在灵犀山又如何能这般安稳?”

“这就像是苗疆养蛊,把蛊虫都放进同一个瓮中让它们彼此厮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一只蛊虫,就是最强的。”雪幼翠不知道何时放下了药炉,凑了过来搭话,笑眯眯地道:“除非一开始就放弃的,其他都只能不死不休。”

雪妙彤眼底掠过一丝赞叹:“四妹妹早就心里了然,所以便一开始就退出了这场纷争?”

雪幼翠摆摆手,苦笑道:“二姐姐莫要夸我,说到底我不过是怕死而已。还有那么多的书没看完,那么多的药方不曾亲手炼制过,我不甘心就此死去。”

对她说的理由,雪春熙原本沉重的心情顿时变成哭笑不得。

虽然说得够直白,不过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

“我对山下的世界不感兴趣,只要每天能看书炼药就足够了。”雪幼翠耸耸肩,倒是潇洒:“不过我也不得不提醒七妹妹,妇人之仁是会害死自己的。你死了,三殿下也活不了。只是你跟六妹妹比起来,我倒是觉得七妹妹胜算更大一点。”

不说雪春熙表现的能耐,就是雪丹珍的身体,恐怕熬不了多久。

失去雪丹珍,四皇子就像是断了一条胳膊,不足为虑。

雪妙彤也是赞同道:“的确,七妹妹占了上风,经历了这些时日,七妹妹又长大了一些。六妹妹没在灵犀山,总是逊色些许。”

没经历过生死,不可能有历练。

雪丹珍误打误撞跟随四皇子离开灵犀山,倒是失去了这次历练的机会。

不过有她在,那病怏怏的身体未必能承受得住。

雪春熙无奈,答道:“多谢两位姐姐如此看得起我,让妹妹受之有愧。”

“有什么愧,该是七妹妹的便是你的。”雪幼翠拍了拍她的肩头,知道雪春熙心里不痛快:“这是雪家历代以来的规矩,七妹妹不必多想。更不要想着放过谁一马,这是对姊妹们的侮辱。”

雪家姑娘学了一身本领,就是想要赢得这场胜利,若果对手居然因为怜悯而手下留情,光是想想就足够让人愤怒了。

要输,也要输得心服口服才是。

雪春熙神色沉重地点点头,就见雪元香红着眼圈出来了:“家主有话对几位妹妹说,快进去吧。”

说完,她快步越过几人,去了隔壁的房间,再没回头。

雪妙彤满脸无奈,知道雪元香又找地方躲着哭了,显然家主是凶多吉少:“进去吧,别让家主久等了。”

雪幼翠和雪春熙脸色凝重,很快跟着雪妙彤进了内屋。

榻上的家主面色惨白,闭着眼呼吸清浅,仿佛下一刻就要仙去。

听见几人的脚步声,家主这才微微睁开眼,嘴角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都来了,见着大丫头了吗?”

“大姐去隔壁房间了,”雪妙彤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可能偷偷躲起来,哭鼻子去了。”

家主笑笑:“大丫头这性子就是如此,没想到让二丫头瞧出来了。”

她虚弱地抬起手,雪妙彤一怔,立刻把自己的手腕伸出去。

家主挽住雪妙彤的手腕,半晌才道:“真是苦了你,都是五丫头不懂事,连累你了。”

雪妙彤低下头,只觉得双眼涩涩的,却没有眼泪。

该伤心已经伤心过了,眼泪早就流尽了:“家主不必这么说,是我教导无妨,总以为能护着妹妹,说到底还是我把妹妹宠坏了。黄泉路上,母亲怕是要怪责我的。”

“怎么会,不过九泉之下与母亲相见,她也是念着你们姊妹二人的。”

家主的话叫雪妙彤一怔,顿时后背一凉。沉吟片刻,她到底还是应下了:“家主,我明白了。”

雪幼翠听得一脸迷糊,二姐姐明白了什么?

雪春熙却诧异地看了家主一眼,家主分明是让雪妙彤在撑不住的时候,把雪易烟也一并带走。

不要给雪家留下祸害,让雪妙彤亲自了结同母妹妹的性命吗?

家主脸上的神色不变,仿佛说的不是人命,不过是地上的杂草罢了。

她心里发寒,却也明白雪易烟如今这模样,留着是受苦,知道雪家的事又太多,若是心里有着恨,指不定会被谁利用,反过来对付雪家。

直到最后,家主还是惦记着雪家的安危。

雪幼翠茫然的神色落在家主眼里,她心下叹息,见雪春熙避开自己的目光,又觉得欣慰。

“四丫头你早早躲开纷争也好,只是也别只顾着自己逍遥,时不时帮姊妹搭把手。”

“是,家主。”雪幼翠握紧家主微凉的掌心,只觉得这个总是顶天立地的长辈短短一夜间仿佛老了,虚弱得甚至只能勉强抬起手,躺在榻上不能动弹。

这样的家主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毕竟记忆之中,家主总是说一不二,严厉得叫人心生敬畏,哪里像如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说完,家主又看向雪春熙,眼神就要复杂得多了:“当初大长老是对的,留下了七丫头,我险些坏了事。幸好,我到底听从了大长老的意思。”

不然,雪家只有六个姑娘,恐怕要落于颓势。

正因为有雪春熙在,才扭转了乾坤,好歹没向皇家示弱,落于颓败的地步。

“以前对七丫头多有偏见,在此赔个不是。”

家主作势要抬手行礼,吓得雪春熙连忙握住她的手道:“家主不必如此,总归是雪家的规矩。”

“大长老说七丫头的卦象奇特,兴许你就是雪家的关键。大丫头面冷心热,总归有些缺失,七丫头若是可以就帮一帮她如何?就算以后离开灵犀山,也不要跟大丫头断了联系。”家主说话断断续续的,好一会才说完,一张脸更是灰败。

对上她祈求的眼神,雪春熙哪里能拒绝得了?

“家主放心,不管在哪里,丫头也不会忘恩负义的。”

雪家对她有养育之恩,这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家主就等着雪春熙这句话,又低声提醒道:“皇上偏心大殿下,如今大殿下袒护三殿下,却是暂时的。离开灵犀山,不再受威胁,他们就再不是亲兄弟。”

亲兄弟明算账,更何况是皇家兄弟。如今封应然救了大皇子,大皇子心里感动,在皇帝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但是又能持续多久?

皇位只有一个,即便封应然体内有着异族的血脉,不被皇帝所喜,又并非长子嫡子,要争夺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是龙榻之下不容他人酣睡,大皇子不可能一直容忍着有将才之能的封应然,迟早会对他动手除去。#####

第七十四章 遗言

雪春熙受教地点头,答道:“家主的话,我都记下了。”

“你是个聪慧的,只是谨记一点,效忠皇家人,总要留下些分寸来…”家主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三殿下能以外族的身份活到成年,并不会像表面上看来那么温和。他征战多年,身上煞气极重,却能全然收敛起来。”

比起狠戾的大皇子,她更害怕温和的三皇子,仿佛是盯着猎物的野兽,藏匿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无声无息地亮起爪子。

“这样的三殿下会是明君,懂得韬光隐晦,又能伸能屈。七丫头不管何时都记得,他是君,你却只能勉强算是臣,不要太过靠近了,免得反过来伤了自己…”

雪春熙抿着唇,认真把家主的一字一句记下。

等声音骤然停下,她还没回过神来,雪妙彤哽咽着提醒道:“七妹妹,家主去了。”

雪幼翠咬着下唇,豆大的泪水从眼眶里砸下,她背过身,没让二人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雪春熙早就预料得到,只是没想到家主就连一半的时辰都没能熬过去。

恐怕早早就吩咐雪幼翠,送来的丹药让她赶紧醒来,好交代后事。消耗掉所有的精力,自然没能扛住了。

“我去请大姐过来,家主的后事如今一切从简为好。”雪春熙闭上眼,强忍着把眸里的泪水压了下去。

家主直到最后,嘴角还噙着释然的浅笑,显然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再无遗憾。

雪元香被雪春熙叫出来的时候,似乎已经猜到是什么事,虽然眼睛通红有些肿,神色却比之前镇定得多:“家主的后事由我来操办,七妹妹去知会皇上一声。”

皇上听说家主去世,惋惜道:“暂且让家主入土为安,等朕回宫后,再为她封赏。”

“民女替家主多谢皇上,”雪春熙脸上带着悲伤,低头谢恩。

只是人都死了,死后要如何风光又有什么意思?

如果可以,她宁愿家主活着。

“虽说此事让人悲痛,雪家却不能一日无主,不知道你们几个姊妹有什么章程?”

皇帝话音刚落,大皇子又皱眉道:“五姑娘如今瞧着是不能离开灵犀山了,儿臣身边不能没有一个雪家的姑娘。”

他的目光扫了过来,如果可以,自己更想把雪春熙收在麾下。

只是封应然的救命之恩还在,这没几天的功夫,如果他把三弟身边的七姑娘抢去,未免太让人心寒了。

皇帝点点头,沉吟道:“三姑娘已死,五姑娘瞧着需要好好休养,四姑娘并不肯下山,就只能在大姑娘和二姑娘之间挑选了。”

这其中,一人跟随大皇子,一人必定是下一任的家主。

大皇子很快就有了决断:“父皇,儿臣想要选大姑娘,如何?”

“不错,就看大姑娘的意思了。”

雪春熙微微蹙眉,雪元香留下当家主的继承人更适合,雪妙彤恐怕撑不了多久,皇帝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若是把雪元香带走,只留下雪妙彤和雪幼翠在灵犀山。

一旦雪妙彤不在,雪幼翠不一定能压得住。

雪家经此一劫,皇帝是下定决心慢慢削弱它的根基吗?

“回皇上,家主临死前亲口任命大姐为继承者,民女等不能违背。”雪春熙想了想,依旧硬着头皮开口。

死者为大,家主死前交代的事,皇帝总不能直接抹去。

皇帝眯起眼,对雪春熙的回答相当不满意。

大皇子更是有些不高兴了:“七姑娘怎么不早些开口告知,等我定下人选后才说?”

“是民女的错,还请皇上和大殿下责罚。”雪春熙匍匐在地,甘心受罚。

大皇子看了她一眼,哼笑道:“我可不敢责罚你,不然三弟会心疼的,回头找我算账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