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能和洋人攀上亲戚,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陈子锟不卑不亢的婉言谢绝了斯坦利医生,更让大家对他肃然起敬。

“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如果他们继续找你的麻烦,就到诊所来找我,我的名字是肖恩·斯坦利,你们可以叫我老肖恩,也可以叫我斯坦利博士,但是请不要叫我洋大人,因为不姓洋。”斯坦利幽默的话语赢得了一阵淳朴的笑声。

斯坦利医生告辞离开,薛巡长父子护送他回诊所,院子里的邻居们也各自回家睡觉,正当陈子锟走到屋门口的时候,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从天而降,哗啦啦一阵乱响。

“谁!”陈子锟抬眼望去,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瓦片动静,好像是野猫在屋顶上经过。

捡起包袱一看,里面白花花一片全是大洋,他顿时想到马世海让人端给自己的那个托盘了。

“谢了,朋友!”陈子锟冲天空一抱拳朗声道。

进屋一点,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块现大洋,陈子锟点了二十块钱揣怀里,剩下的拿到杏儿家,往桌子上一放说:“这些钱留着过年用。”

杏儿娘说啥也不愿意收,陈子锟道:“干娘,您就别客气了,权当我存在您这儿的伙食费行不?”

这样一说,杏儿娘才高高兴兴的收下,而且并没有问这钱的来路,因为她相信陈子锟,绝不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陈子锟走了,杏儿又嘤嘤的哭了起来,无端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怕是要有段日子才能缓过来。

杏儿娘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柔声道:“没事,娘看过了,脸上划的不深,留疤也不会太显眼的。”

哪知道这样一说,杏儿哭的更伤心了。

女孩子家的心事谁也猜不透,杏儿娘只能叹口气,小心翼翼的把陈子锟送来的钱藏进了墙洞里,外面又用破布堵上,做这些的时候,果儿很有眼色的走到门口,监视着一个人住在外间屋的陈三皮。

挨了一顿揍的陈三皮格外的老实,缩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估计闹腾这一场后,他也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马宅,放在桌子上的二百块现大洋不翼而飞,让马世海再次爆发雷霆之怒,老妈子、佣人们跪了一地,谁也说不出钱是怎么丢的。

其实马世海心中明白,这钱应该是那个使金钱镖的飞贼趁屋里没人偷的,但他还是将下人们狠狠骂了一顿,借机发泄胸中恶气。

院子里,厅堂上,依旧是杯盘狼藉,好端端的寿宴搅了不说,还让北京四九城的爷们都看了笑话,马家的面子都丢到姥姥家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用不着到明天,今晚的事情就得风靡全北京。

发了一通脾气,老二在老五的陪伴下回来了,快步走进客厅,坐下先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拿袖子一抹嘴,发狠道:“这事儿不算完,他以为找了美国人当靠山就刀枪不入了,玩蛋去,李警正说了,明天找内务部和外交部的朋友,说啥都得把这事儿查个底朝天。”

老六接口道:“对,那小子要真是美国人,咱也就认了,一个假洋鬼子也跟这儿闹腾,这口气谁能咽下去,查,查他个水落石出!”

老三老四也跟着摩拳擦掌的起哄,说要是查出来不是真美国人,说啥都得把那小子揪出来剥皮挖眼,丢永定河里喂王八。

几个儿子吵吵嚷嚷,群情激奋,马世海却一言不发,起身道:“我累了,睡了。”

儿子们面面相觑:“爹这是咋的了?”

天桥北面有条臭水沟叫龙须沟,沟边有些破砖烂瓦搭建的大杂院,一些混不下去的手艺人、卖力气的穷汉,还有外地来京耍把式走江湖的都住在这儿。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房顶上、马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连最嚣张的狗都躲在屋里不吭气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顺着墙根疾奔着,如果留意她的身后,会发现积雪上的足迹很轻浅,一阵雪花飘过就掩盖住了。

谁也不会知道,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踏雪无痕轻功。

黑影来到大杂院,蹑手蹑脚进了一扇门,刚来到床边准备躺下,听到一声咳嗽,吓得她一哆嗦。

“爹,你醒了?”黑影低声问道,声音婉转清脆如黄莺。

“你去哪儿了?”当爹的问道。

“没啥,出去转转,看雪。”

“看屁!身上叮叮咣咣的,起码揣了百十块钱,你当爹真老了么,这都看不出来?”

女儿不说话,捏着夜行衣的衣角,悄悄冲爹翻了翻白眼。

“跪下!”当爹的忽然发怒道。声音不高,但充满威严。

女儿一拧身子,跪了下去,但是嘴却撅了起来。

“爹是怎么教导你的,都忘了么?”

“没忘,饿死也不偷东西,可我这不叫偷,我这是劫富济贫,爹你是不知道,马家可坏了,昨天还想抢我来着,我…”

“还狡辩!偷东西就是偷东西,什么劫富济贫!给我跪着,不许起来!”

女儿不敢争辩了,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竟然趴在椅子上睡着了,当爹的走过来,看到女儿嘴角挂着一丝清亮的口水,不禁怜惜的摇摇头,拿了一床被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天亮了,雪也停了,陈子锟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找了些东西填了肚子,直奔石驸马大街而去,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扫雪,孩子们兴奋的堆着雪人,打着雪仗,古都银装素裹,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走到一半才突然想起来,北大已经放寒假了,而且洋车还放在学校,于是他先去了红楼,把洋车的车胎补好,这才拉着空车去了林宅。

看到陈子锟来到,张伯很是诧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陈子锟大大咧咧问道:“小姐呢?没出门吧。”

张伯道:“宅门的小姐当然是在家里,哪能随便出去抛头露面。”

“在家就好。”陈子锟拔腿就往垂花门走,根本不顾张伯在后面喊:“后宅你不能进,没这个规矩。”

张伯眼睁睁看着陈子锟进了二门,不由得感慨道:“拉车的没事就去找小姐,民国了也不能这样啊,真是世风日下。”

昨天林文静是和王月琪一起回家的,因为不是被自家车夫送回来的,所以挨了太太一顿骂,张伯和林妈也跟着添油加醋,说陈子锟这小子不老实,整天贼眉鼠眼的,家里用这样的人迟早要出事。

太太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车夫,听了下人的汇报,更决定辞退这个车夫,不过这不是当务之急,马上就要过年了,太太要趁这段时间和京城权贵圈子拉上关系才行,所以一大早她就坐着汽车出门了,先生也去教育部上班,家里只剩下姐弟俩和林妈张伯。

陈子锟进了院子,正看到林文静在扫雪,赶忙抢了扫帚道:“我来。”一边扫着雪一边随口问道:“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

“嗯,爹去衙门了,米姨去东安市场买皮货了。”林文静答道。

陈子锟把扫帚一丢道:“咱们堆雪人吧。”

林文静眼睛一亮:“好啊。”

她冲屋里喊道:“文龙,出来堆雪人。”

弟弟穿的像个小皮球一般走到门口,迟疑道:“太冷了,姆妈不让我出门。”

陈子锟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冷,你这么胆小,是不是女孩啊,是不是没有小鸡鸡啊?”

“你才没有小鸡鸡呢。”林文龙不服气了,也跑到院子里来,三个人一起铲雪、扫雪,堆雪人,玩的不亦乐乎。

林妈和张伯气的七窍生烟,但是无计可施。

“等太太回来,一定要把这个姓陈的赶走。”林妈气呼呼地说。

院子里的雪扫的干干净净,堆起了两个雪人,林文静拿来水桶和脸盆给雪人当帽子,脸上插了萝卜当鼻子,姐弟俩长期生活在南方,从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玩过雪,这回是过了瘾了。

听到胡同后面的吵闹声,陈子锟灵机一动,“咱们出去打雪仗吧。”

林文静还有些迟疑,林文龙却欢呼雀跃起来:“打雪仗咯,打雪仗咯。”

于是三人从后门溜了出去,和胡同里的孩子们玩起了打雪仗的游戏,虽然以寡敌众,但是这边有陈子锟这员大将在,胡同里的孩子们竟然占不到上风,林文静姐弟俩躲在陈子锟后面捏雪团,为他提供弹药,陈子锟身高臂长,砸的又准,野孩子们被他打得节节败退。

“打赢了,打赢了!”林文龙兴奋的直蹦,脸上红扑扑的,手也冻得发红,但林文静却知道,娇生惯养的弟弟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

“陈大哥,还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去吧。”林文龙显然是意犹未尽。

陈子锟也不含糊:“走,去什刹海滑冰去。”

爹爹和后妈不在家,林文静胆子也大了起来,带着弟弟上了陈子锟的洋车,直奔什刹海去了。

什刹海的冰已经很厚了,穿着厚厚冬装的人们在冰上行走玩耍,陈子锟找了块木板,让林文龙坐在上面拉着他飞跑,跑了一圈后回来,手里多了两串冰糖葫芦。

姐弟俩吃着冰糖葫芦,欣赏着雪景,早把爹妈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

“来,我拉你滑一圈。”陈子锟向林文静伸出了手。

“好!”林文静欣然答应,把没吃完的冰糖葫芦交给弟弟,牵着陈子锟的手在冰上滑了起来。

陈子锟身材高大,脚步扎实,林文静小巧玲珑的身子犹如燕子般翩翩飞舞,什刹海的冰面上,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玩累了,陈子锟带着姐弟俩去找了个摊子,吃糖火烧,喝油面茶,林文龙看到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馋涎欲滴道:“我还想吃冰糖葫芦。”

陈子锟叫住卖冰糖葫芦的,掏了一块大洋给他,把整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全买了下来。

林文龙幸福的简直要晕过去了,虽然妈妈很娇惯他,但也到不了这种夸张的地步,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爱死自家这个车夫了。

就这样溜溜玩到了天擦黑,陈子锟还准备请姐弟俩吃一顿东来顺的涮羊肉呢,可林文静已经隐隐有些担心了,说:“得赶紧回去了,要不然米姨知道要发脾气的。”

于是陈子锟拉着车把他们送回了林宅,刚进胡同口,林文静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米姨回来了。

第二十三章 天才

林文静拉着弟弟的手提心吊胆进了二门,陈子锟还没把车收进门房,就听到内院里太太的怒吼声:“侬做啥事体去了!”

难怪太太发怒,天都黑了一双儿女还不回家,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再看到儿子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像个卖零食的小贩一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把抢过儿子扛着的草把子,连同上面的冰糖葫芦全都扔到了地上,顺手把儿子嘴里的那一根也抢过来丢在地上用脚踩碎。

林文龙小嘴一扁就要哭,太太把他横抱起来照屁股就是狠狠的几下,其实抬得高,落得轻,打得并不是很重,但林文龙拿见过姆妈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怕又委屈,又心疼冰糖葫芦,张嘴哇哇大哭起来,哭的急,差点背过气去。

“阿姨,是我带文龙出去了,您不要责罚他了。”林文静心疼弟弟,壮着胆子劝道。

太太冷哼了一声:“侬长本事了是吧,都能带弟弟满城白相了,侬晓不晓得京城有多不太平。”

林文静辩解道:“有陈叔陪着的。”

太太更生气了:“大户人家的小姐,整天和卖苦力的搅在一起,成何体统,侬给我跪下!”

林文静直挺挺的在客厅里跪下,太太把儿子抱进了卧室锁起来,拿了五角小洋给林妈说:“打发拉车的滚蛋。”

林妈颐指气使的出来,把钱往陈子锟面前一丢:“太太说了,明天你不用来了。”

陈子锟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林妈也不含糊,把五角钱揣进自己兜里回去了。

张伯摇头感慨道:“世风日下啊。”

过了半个钟头,先生回来了,看到大女儿跪在地上,便问太太发生了什么事,太太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先生笑道:“小孩子贪玩是正常的,算了,起来吧。”

太太心生怨恨,正要反驳,忽然卧室里传来呕欧的声音,慌忙进去一看,是儿子趴在床边呕吐不已。

“一定是冰糖葫芦吃坏了肚子!”太太怒道。

先生也皱起了眉头,对女儿说:“你也太不注意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都拿给阿弟吃,今天的晚饭你不用吃了,回房思过去。”

林文静低着头回到了西厢房,想到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又想到死去的亲妈,不禁泪如雨下,正哭着呢,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开门一看,地上摆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半只黄灿灿的烤鸭,一碟白面饼。

这是谁送来的?林文静狐疑的左顾右盼,正房的窗户里倒映着父亲和米姨的影子,林妈也在大门口和张伯聊着天。

不管那么多了,先吃了再说,饥肠辘辘的林文静把托盘拿进屋,摆在书桌上吃了起来,烤鸭皮酥柔嫩,肥而不腻,她吃的满手是油,回想起今天雪中游玩的一幕幕情景,嘴角不禁浮起笑意来。

给心上人送完烤鸭,陈子锟在石驸马大街上百无聊赖的溜达着,差事丢了他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但以后再没有理由出入林宅可是个大麻烦。

以后想见林小姐,就得整天在林宅门口蹲着等才行啊,不过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万一被人当成贼就不好了,咋办?陈子锟灵机一动,干脆买辆洋车,当个自由车夫,爱上哪儿蹲着都没人能管,还能拉着心上人到处跑,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买车的钱从哪儿出?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包大洋应该是属于杏儿家的,自己不好再动用,坑蒙拐骗自己不会,靠卖力气赚钱又太慢,对了,不是还有两个赌局么,赌注总共有七百多块钱呢,自己若是赢了赌局,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想到这里,他精神抖擞,按照辜鸿铭给自己的地址,直奔椿树胡同去了。

辜教授的府邸很好找,敲门进去,一个垂着辫子的粗壮男仆让他在门口稍等,通禀了老爷之后,让陈子锟进去了。

客厅里点着昏黄的油灯,辜鸿铭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旱烟,见陈子锟来到,指了指圆桌旁的凳子道:“坐。”

陈子锟坐下,静静等着辜鸿铭授课,半天不见动静,便问道:“教授,你不会把前几天说的事情忘了吧?”

辜鸿铭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记得此事,我还当你不敢来呢,看来你是对拉丁文志在必得啊。”

陈子锟道:“我不是对拉丁文志在必得,是对那二百一十三块大洋志在必得,麻烦你赶紧开始教吧,我赶时间。”

辜鸿铭道:“你莫不是还要赶着去拉车?”

陈子锟道:“我下半场还要去刘师培先生那里学国文。”

辜鸿铭再次爽朗大笑,问道:“你这个小伙子真有意思,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可知道这拉丁文有多难?”

陈子锟道:“拉丁文再难,也不过是二十六个字母,中国字有几千上万,精通汉语的外国人还不是比比皆是。”

“说得好!”辜鸿铭抚掌笑道,拿了一张纸,一杆笔,也不用教材,就这样开始教授这个洋车夫学习欧洲贵族们才学的拉丁文。

本来辜鸿铭只是想简单培训一下陈子锟,起码能默写字母,拼写十几个单词,说上一两个短句,就算是大功告成,可是十分钟下来,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儒的嘴巴已经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

这个车夫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所有教他的东西过目不忘,而且听力极佳,发音纯正,如果不是知道底细,辜鸿铭简直怀疑这小子前十几年是在欧洲宫廷里渡过的,在名师教导下系统的学过拉丁文。

“老朽常以为自己是天才,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辜鸿铭抚须长叹。

陈子锟倒没觉得什么,他早就知道自己语言学习能力超强,在二柜的教导和熏陶下,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俄语,来北京不过短短几天光景,一嘴京片子也是相当地道了,学点初级的拉丁文,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一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了,陈子锟已经能倒背拉丁字母,朗诵拉丁文谚语,拼写一百多个单词了,这已经超出了辜鸿铭的预想了,老头儿兴致上来,索性拿了一本《拉丁文词典》给他。

“这个拿回去看,能有多少收获就看你的天赋了。”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接过词典揣怀里,问清楚了刘师培的住处,辞别辜鸿铭直奔那厢去了。

刘师培对陈子锟的到来同样惊讶,他们都以为这个车夫已经放弃了赌局呢,刘家烟雾缭绕,刘教授虽然咳嗽的很厉害,依然是烟不离手,桌上、床上、甚至地上都摆满了典籍,他先翻箱倒柜找了一本北洋政府教育部制定的初级小学课本,让陈子锟好好看看。

“教授,这是多大孩子读的书?”陈子锟问道。

“哦,你底子薄,这是七岁儿童读的书。”

“教授,你太小看我了,要整就整八岁的。”陈子锟傲然道。

刘师培哑然失笑,重新找了一本高小课本给他,陈子锟快速翻完一遍,道:“学完了,出题吧。”

见这车夫如此有自信,刘师培索性出了一张高小毕业生才能答得出的国文试卷,陈子锟拿了钢笔,上下翻飞,笔走龙蛇,刘师培接过试卷一看,大惊失色:“你上过学!”

试卷上的字迹隽秀硬朗,颇有颜筋柳骨之风,没有受过十年以上教育的人,是绝不能写出这样的字来的。

陈子锟挠挠头:“我不记得以前是否读过书。”

刘师培继续追问,陈子锟便告诉他自己两年前曾经坠马失忆,但却隐去了当土匪这一段。

“可惜啊,可惜,或许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竟然流落至此,咳咳。”刘师培扼腕叹息,又拿来毛笔和砚台宣纸,让陈子锟写毛笔字来看。

结果却大失所望,虽然陈子锟的硬笔书法很是规整,但毛笔字却是一塌糊涂。

“看来你是在新式家庭长大的,真是可惜啊。”刘师培再度叹息。

但这个可惜和前面一句里的可惜完全是两个意思,通常上海或者广东一带的洋行买办家庭,会让儿女全盘西化,信基督教,学英文,吃西餐,写字都用自来水笔,陈子锟很可能就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这些年战乱频繁,导致富家公子流落民间,而他的这种身份背景,其实更适合学习胡适那一套东西,而不是师从刘师培。

既然如此,那就教他一些更深的东西吧,刘师培把那些课本都收了起来,重新拿了一本《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递给陈子锟,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开始正式给这位学生讲课。

从刘教授家出来,已经是满天星斗,大雪初霁,天气格外寒冷,简直滴水成冰,陈子锟大踏步的在星光下走着,嘴里呵出一团团白雾来,忽然前面路边站起两个黑影来,身材魁梧,声若洪钟:“尊驾可是纵横关外的双枪快腿小白龙?”

第二十四章 比武

突然冒出俩不速之客,陈子锟立刻警觉起来,先往墙角一站,确保自己身后无虞,这才问道:“正是在下,二位找我有什么指教?”

两条汉子腰间板带杀的紧紧地,泡裤、腿带、鱼鳞洒鞋,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说话客客气气的:“我们师父听闻尊驾大名,想会会您。”

说着一张帖子双手递过来,陈子锟接了,展开一看,上面寥寥几个字写的很潦草,文法也不工整,但意思到了,无非是久闻大名,想以武会友的江湖客套话,地点设在天桥西边的陶然亭,时间就在明天中午,署名是齐天武馆于占魁。

陈子锟根本没听说过于占魁的名字,但稍微一动脑子就能想出来,这家伙肯定是马家请来找回场子的,他一拱手道:“我一定到。”

两个汉子一抱拳去了,步伐矫健,分明是走着查拳门的连跳步,不过陈子锟没正规拜师练过武,只能看出来这俩人是练家子,而且工夫不弱。

回到大杂院,陈子锟把帖子给赵大海看了,赵大海当即大惊失色:“你答应了?”

陈子锟纳闷道:“我当然答应了,不就是打架么。”

赵大海道:“这可不是一般的打架,于占魁分明就是马世海请来对付你的,明天肯定要趁着比武的机会取你性命,马家碍着洋人医生的面子不敢私下里对付你,就想出这一招来,真是狠毒。”

陈子锟道:“那个于占魁很厉害么?”

赵大海道:“何止是很厉害,他是沧州人,自幼好武,拜师无数,各种拳法都精通,来北京后踢遍各处武馆无人能敌,从此号称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开了一家武馆叫齐天,取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意思。”

陈子锟冷笑道:“这么说我还真想会会他。”

赵大海见劝不住他,只好说:“既然这样,躲是躲不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去找师父,请他老人家出马,到时候万一有个闪失,也有人照应。”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杏儿端着饭菜进来,一海碗小米稀饭,稠的能插进筷子,两个大窝窝,一根葱,一碟大酱,两个煮鸡蛋,都是热的。

“哟,咋还给我留了饭呢。”陈子锟早已饥肠辘辘,招呼杏儿道,“一起吃吧。”

“不了,吃过了。”杏儿的脸忽然红了,声音低的像蚊子,“慢慢吃,明天我再来收拾碗筷。”

马家,客厅的太师椅上大马金刀的坐着一位客人,脑袋锃亮,不光没有头发,连眉毛胡子都剃得干干净净,塌鼻梁,深眼窝,一双眼睛阴鸷无比,身上穿的是考究的黑缎子马褂,丫鬟上前奉茶,被他一眼扫过,竟然吓得哆嗦起来,茶碗坠地,被他轻轻一脚就挑了起来,放到桌上,竟然滴水未撒。

“占魁兄好俊的工夫。”马世海赞道。

“不敢当!”秃头客人一抱拳,声音冷硬的像是铁皮筒里挤出来的一般。

马世海道:“昨天的事情,想必于馆主已经听说了,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遭此奇耻大辱,真是生不如死,如果占魁兄能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下人端着一个方形的木头托盘过来,上面是红纸封好的银洋,五十块包成一个圆柱形,足有五百块之多。

于占魁只是瞄了一眼,并不接茬,不屑的掸了掸马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马世海多么老于世故的人,顿时笑道:“这是给弟兄们喝茶的小钱,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于占魁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沙哑着嗓子道:“其实不用马老板给钱,我也想会会这位关东大侠门下弟子。”

马世海道:“此人年纪不大,功夫不弱,又有洋人做靠山,分明是欺负我泱泱中华无人,欺负我北京国术界无人,占魁兄如果能除此败类,武林同道定然拍手称快。”

于占魁冷笑道:“那是自然,别说是汉奸败类了,就是洋人,我也一样教训。”

另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走进了客厅,向于占魁报告说:“师父,帖子已经给他了。我们跟了他一路,他先去的椿树胡同辜府,又去了北大刘教授府上,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于占魁顿时惊讶起来,如果说这个人拜会的是京城武林泰斗,他倒不会奇怪,可是来往的竟然都是文化界的名士,这可真是蹊跷。

不过越是如此,越是能引起于占魁的兴趣来,他扭头对马世海道:“明天的安排,全赖马老板操心。”

马世海道:“全包在老哥哥身上好了,管保把全北京武行里的朋友都请去做个见证。”

于占魁起身告辞,马世海端起了茶碗,管家高喊一声送客,马家老少毕恭毕敬的将贵客送到了大门口。

“留步。”于占魁一抱拳。

“恕不远送。”马家老少也都豪气云天的一拱手,目送于占魁和他的两个徒弟远去。

“爹,于占魁能对付得了那小子么?”马老四问道。

“行与不行,和咱们家有关系么?”马世海阴恻恻的一笑,显出老奸巨猾的笑容来。

昨晚的事情,丢人的可不止他马世海一个,这口恶气李警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他找到自己的老朋友,一个在外交部办过十几年洋务的小官员打听宣武门内花旗诊所斯坦利医生的底细,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这个洋人老头的背景可不简单,庚子之乱的时候就在东交民巷和义和团打过巷战,使馆区那些外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据说他还是美国陆军的上校,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连公使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

既然如此,惊官动府解决问题的路就算堵死了,啥事挨上洋人,谁也不敢接这个招,哪怕是李警正的面子也不行。

找人私底下阴了那小子,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江湖就这么大点,事发了,谁都知道是老马家干的,那小子可是在帮的胡子,他死了不要紧,给马家惹下灾祸就麻烦了,马家虽然是地方上的一霸,可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让土匪惦记上,隔三差五来闹腾一回,谁也受不了。

于是,马世海想到了借刀杀人这一招,于占魁这个人骄狂贪财,武功高强,请他出马以切磋武艺的名义找陈子锟比武,到时候大家用言语一激,当场签个生死文书什么的,打死不论,不就能名正言顺的弄死陈子锟了么,因为是比武死的,所以能堵别人的嘴,就算有寻仇的,也是找于占魁,而不是找马家。

“老三老四,明天把道上的朋友都叫去,让大伙儿看个热闹。”马世海一甩袖子,迈步进了大门。

次日上午,大批京城武林人士汇聚到了陶然亭,这里本是文人雅集之处,忽然来了大批扎板带,穿泡裤的武行中人,让原先在亭子里赏雪饮酒的几个文人墨客颇感兴趣,也跟着观看起来。

前日晚上马家闹的那一出,早就在四九城里传遍了,茶楼酒肆里谈的都是这个事儿,当天马家客人不下百十口子,每个人都在竭力传播着各种版本的故事,什么劫富济贫、夺妻之恨、挟持警官、飞镖伤人,京城的爷们天生都有说书的潜力,短短一天光景,就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

昨晚又传出消息,打遍京城无敌手的于占魁约战大闹马府的少侠,要京城的爷们就喜欢凑热闹,一听说这事儿,那还不早早的赶来占了位置。

天桥的小摊小贩们闻风而动,挎着篮子穿梭于此,花生瓜子香烟茶叶蛋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平时冷冷清清的陶然亭,热闹的像是庙会。

看客们彼此热情的打着招呼,谈论着天气和时局,天气不错,大太阳高高挂,陶然亭三面临湖,湖水结冰如镜面般光滑,岸边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正主儿终于到了,齐天武馆的于馆主在徒弟们的簇拥下来到了陶然亭,看客们纷纷叫道:“魁爷到了!”

于占魁四下里抱拳,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来到亭子里,早有人摆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定,先沏上一壶茶,慢慢的等着。

那个劳什子的小白龙居然还没到,于占魁心里有些不舒坦,有心回头狠狠教训他一番。

忽然北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对手到了,陈子锟在大杂院一帮人的陪伴下也来到了陶然亭。

双方在亭子里见了面,抱拳寒暄一番后,陈子锟道:“承蒙于馆主看得起,要和我切磋武艺,我深感荣幸,不过按照我们关东的规矩,接受挑战的一方有权选择比试的方式。”

于占魁眉毛一皱,随即又展开了,他称霸北京武林靠的是什么,那就是无所不精,无所不会,查拳、弹腿、八极拳、八卦掌、铁砂掌、鹰爪、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拐子流星、软鞭硬锏,别管是手上脚上,还是器械上的,全都拿得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