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前国务总理熊希龄的夫人,姚次长肃然起敬,刚要客气两句,熊太太道:“令嫒是去香山慈幼院给孤儿送衣服的途中遭劫的,我们也有责任,如果有需要的话,姚次长尽管开口。”

“多谢。”姚次长心急火燎,正准备去筹集现款,忽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这个当口他还有心思接电话办公务,匆忙穿了大衣正戴帽子,电话铃依旧响个不停,想了想还是过去摘了听筒,压着火气问道:“哪里?”

“姚次长么?”声音很古怪,像是捏着嗓子说出来的。

“你是谁?”姚次长不耐烦了。

“嘿嘿,是炮爷让我打的电话。”

姚次长顿时呆了,绑匪竟然把电话打到自己办公室来了,这还了得!

他压低声音问道:“我女儿怎么样了?”

“姚小姐好着呢,炮爷让人带的话,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不过五十万这个数目太大了,能不能通融通融。”

“行啊,没问题。”出乎意料的是,绑匪竟然一口答应了。

姚次长松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五万块,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嘿,您可真会还价,行,就依您,既然您交钱那么不利索,就别怪我们不仗义了,山寨的弟兄们早想尝尝洋派大小姐的滋味了,嘿嘿,想必是销魂的紧啊,等弟兄们玩个一年半载的再送回去,兴许肚里还能带一个小的呢。”

姚次长气的怒发冲冠,恨不得把电话砸了,可惦记着女儿的安危,他只能强压怒火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对方冷笑道:“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你想怎么样,炮爷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一口价,五十万,不过夜就放人,晚一天,还是五十万,不过人在山寨里,弟兄们都憋了大半年没见过女人毛了,谁也不敢保证啥,要是再晚,炮爷性子急,兴许就得剁一两根手指给您寄去,何去何从,您自己掂量着办。”

“好,哪里交赎金?”姚次长终于屈服。

“哈哈,果然痛快,我们也不难为你,这五十万你用金条、大洋、外国钞票都行,就有一样,不要你们交通银行的票子,凑齐之后在公馆门口挂一盏红灯笼,我自会派人通知你送到什么地方。”

说到这里,电话挂了,姚次长一身的冷汗,绑匪太厉害了,自家的一切他们都了如指掌啊,只怕这次花钱买了平安,以后也不得安宁。

他沉思一会,还是下了决定,报案!

不到十分钟,京师警察厅的总监吴炳湘就赶到了交通部姚次长的办公室,亲自侦办此案,他先仔细询问了阿福案件发生时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得到一个结论。

“必有内鬼,这个内鬼就是陈子锟!”

第五章 1919年第一大案

这种怀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根据警察厅存留的前清案卷记载,大多数绑票案件都是贼人先派卧底潜入事主家中,打探财产状况和目标行踪,等待合适的机会再下手。

陈子锟正符合这些要素,他是最近才到姚家上工的,据下人称,此人乃姚小姐以车夫名义雇佣的,但每月薪金却高达二百大洋,简直比得上大学教授了,而且还不用整天上工,姚小姐掏钱给他装了电话,有事才招呼过来。

这个人,吴炳湘曾经在车站警察署见过,个头很高,面容英俊,还帮姚小姐挡住了警察的殴打,由此引发车站警察署全体开革,所以吴炳湘对他印象很深刻,通常这样的英俊小伙利用各种手段接近富家小姐,干的都是拆白党的勾当,所以陈子锟更加可疑了。

派人简单调查了一番,又得到更惊人的消息,这个陈子锟是几个月前才来到北京的,时间不长,犯下的案子可不少,曾经在天桥聚众殴斗,在马家大宅子劫持人质,强抢民女,在陶然亭私斗比武,好勇斗狠,闹得是不可开交。

最匪夷所思的是,不久前这个身无分文的家伙居然开了一家车厂,手底下有了二十辆洋车,几十号工人,这哪里是什么车厂啊,分明是土匪在城里设立的落脚点!

在香山绑票案中,陈子锟的表现也极其可疑,当着阿福的面和土匪演了一出戏,如果没猜错的话,他现在肯定已经和土匪会合了。

综上所述,真相呼之欲出,陈子锟就是个土匪,而且是专门派来卧底打探消息的,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绑架姚小姐,获取巨额酬金。

吴炳湘立刻下令,派精干人员监视紫光车厂,大队武装巡警随时候命,一声令下即可捣毁这个土匪窝点。

天下脚下,向来是首善之地,绑票这样的大案可不多见,而且被绑的是交通部次长家的千金,这案子的性质就更不一样了。

姚启桢乃是交通系大将,他的能量动用起来相当惊人,老朋友财政总长曹汝霖是第一个知道的,然后,陆军次长徐树铮、步军统领李长泰、宪兵司令马觐门,京师卫戍司令段芝贵全都被惊动了,整个北京军警界为之地震。

总理钱能训也打来电话,督促军警部门各负其责,尽快缉拿凶手,营救被绑人员,经协调,由京师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的刑侦高手侦破此案,需要调动军队的话,北京卫戍司令部和宪兵司令部随时待命。

交通部自己的武装护路军自然更是责无旁贷,先调了一个加强排将姚公馆团团围住,要不是姚次长及时阻拦,他们还打算堆起沙包,架起水冷重机枪呢。

姚次长本人身边也多了四个膀大腰圆的保镖,一路护送他回到府上,一进客厅,就见客厅里坐着警察厅长吴炳湘以及几个陌生的老家伙,都是五六十岁年纪,其貌不扬,但眼神里透着一股犀利,吴炳湘介绍道:“姚次长,这几位都是警察厅的刑侦高手,从前清时期就专办大案的,有他们在,您尽管放心。”

“多谢诸位。”姚次长和这些老捕快一一握手,一招手,佣人奉上一个托盘,里面全是封装好的大洋。

“小小意思,还请笑纳。”

“无功不受禄!”为首一个老巡捕毫不客气的拒绝道。

姚次长有些下不了台,吴炳湘打圆场道:“等令嫒回来再谢不迟,现在我们分析一下案情,老李,你先说。”

老李就是刚才那个态度生硬的老捕快,他大号叫做李三思,年近七十,精神矍铄,据说光绪年间京城几桩大的绑票案子就是他破的,被衙门中人称为老神仙,虽然年纪大了,但出了大案子,警察厅总要请他出山。

“走,咱们楼上说话。”姚次长客客气气将他们请到了楼上房间,同时让管家守住楼梯口,不许任何人打扰。

“绑未婚女子,业内称之为花票,亦称快票,必须当天赎回才行,过了夜的话,惟恐贞洁不保,一般订了婚的,夫家就不要了。”李三思侃侃而谈道。

姚次长脸色有些难看,自家女儿是新派人,自然不会在乎陈规陋习,但是在贼窝里真过上一夜,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发生的。

李三思干咳一声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破案,绑匪是谁已经清楚,匪首本名魏三炮,号称河北大侠,廊坊人士,在京津一带已经纵横多年,匪众多大数十人,有枪有马,但平时只出没于偏僻乡间,很少到京郊一带作案,而且姚小姐的行程没有几个人知道,所以吴总监的定论很有道理,一定有内鬼,而且内鬼怕是不止一个人。”

另一个老捕快插话道:“我们已经盘问过公馆所有下人,定将贼人同党一网打尽。”

姚次长道:“我不管什么内鬼不内鬼,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我女儿救回来。”

李三思道:“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贼人提出五十万现大洋的天价赎金,想必对姚次长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很清楚,说明这个内鬼和姚家关系偏远,至少不是家里人,这样我们就有了…”

“我只想知道,该怎么做。”姚次长很不耐烦,再次打断李三思的话。

为人父母者,这份心情可以理解,李三思笑笑道:“简单说吧,我们双管齐下,文的武的都预备着,为安全起见,先给钱救人,同时跟踪贼人下落,等姚小姐安全了,立刻将贼人一网打尽,追回巨款,现在您要做的是,派人去门上挂一盏红灯笼,等贼人再打电话来。”

姚次长道:“可是我真的凑不出那么多现金来。”

李三思道:“我不管你能不能凑出五十万现洋,你只需要让贼人相信你能凑出这么多便是。”

姚次长在屋里来回踱步,脑子迅速盘算着,到底是精英人士,一个绝妙的办法很快想了出来。

“有了,用一批金条,现洋,加上美元、英镑,还有大量的德国马克和法郎钞票,要多少有多少!”

吴炳湘点头道:“好计策。”

欧战过后,德国马克和法国法郎剧烈贬值,看起来面值巨大的钞票其实一文不值,和废纸差不多,但普通老百姓连银洋接触的都不多,外国钞票更是一窍不通,这帮贼人横行于河北乡间,想必也是一帮土条,用马克和法郎糊弄他们,应该问题不大。

姚次长打了个电话,命人去交通银行筹措贬值外币,又打开家里的保险箱,拿出二十根金条和三千块大洋出来,又凑了些珠宝手势,看起来光彩夺目的一箱子,甚是诱人。

佣人在公馆外面悬挂了一盏红灯笼,大中午的挂红灯很是奇怪,来往路人都不免多看两眼。

姚次长焦躁的来回走着,忽然电话铃响了,李三思拿起分机的听筒,示意姚次长接电话。

“喂。”姚次长抓起话筒问道。

“姚次长你不仗义啊,招了那么多黑狗子上门,你还想要你闺女么?”依然是那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女儿在哪里?我要和她说话。”姚次长按照警方的要求说道。

“钱预备好了么?”对方不接茬,反问了一句。

姚次长看看李三思,对方点点头。

“红灯笼已经挂出去了,你没看见么?”

“这么快就预备好了?姚次长家里果然是金山银海啊。”

“差不多了,就快好了,五十万数字太大,我把家里的金条都拿出来了,还有很多外国钞票,足足两大皮箱,怎么交给你?”姚次长说道。

“你亲自带着上火车,坐下午两点半的蓝钢特快送到天津我自然会派人接收,不过要快哦,耽误到天黑就不好了。”

“我要和女儿说话。”

对方直接把电话挂了。

姚次长拿着没了声音的听筒依旧喂喂的大喊着。

吴炳湘过来将话筒从姚次长手里拿过,卡上,摇了摇,又拿起来:“电话局,我是吴炳湘,刚才是哪个号码接进姚公馆的?”

警察厅在电话局早就安排了人手,全北京的电话不过几百部而已,全靠接线员手工转接,查电话来路实在是太方便了。

很快情报传来,电话是竟然是从天津电话局转接来的长途!

事不宜迟,吴炳湘立刻安排了两名干练的侦探,帮姚次长提着大皮箱乘汽车赶赴火车站,同时他又紧急调派了五十多个便衣,携带着短枪匕首,在最短时间内赶到火车站,同时电告天津警察厅派遣干员予以协助。

京津之间的铁路相当便捷,每天都有好几班来往两地的列车,这种客车是美国进口的,豪华大方,车皮涂装为蓝色,所以被称之为蓝钢特快。

客车分三等,头等车厢是专为政府高官和外籍人士准备的,二等车厢是一般职员、学生、商人之类的社会中坚乘坐,三等车厢才是为广大老百姓预备的。

姚次长自然是要坐头等车厢的,那些便衣侦探就没这个待遇了,分散在二等和三等车厢,严密保护着姚次长的安全。

车过丰台的时候,一个十来岁的仆役捧着茶盘走进头等车厢,高声道:“哪位客人姓姚?”

便衣们立刻放下手上的报纸,注视着这个小子,面对这么多凌厉的目光,仆役已经毫不在意。

姚次长缓缓道:“我姓姚,你有什么事。”

仆役上前递过一张便条:“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姚次长接过便条一看,上面歪歪斜斜一行字:见红顶房,速将赎金扔到窗外,不得延误。

好狡猾的贼人!掐算的时间极其精确,根本没有给姚次长他们留出思考的时间,转眼间就看到远处有座红顶房子,就伫立在铁道旁,大概是值守道岔的工人住的房子。

姚次长当机立断,喝令道:“快把箱子丢出去!”

两口大皮箱被扔出了车窗,火车依然在高速行进,便衣巡警们将头伸出窗外,就看到远处奔出几匹快马来,骑手敏捷的俯身将皮箱拎到马背上,然后大喝一声,纵马扬鞭而走。

便衣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跳车追赶的勇气。

京城老神探李三思也傻眼了,对方的路数和前清时期的绑匪截然不同,居然用上了电话、火车等先进的玩意,自己这一套侦破的技法完全过时,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了。

第六章 永定河上

便衣们不敢跳车追击,擒拿小仆役的本事还是有的,一帮人扑上去将其按翻在地,四五把手枪顶着脑袋喝问:“说,你们把肉票藏到哪里去了!”

小仆役吓得哇哇大哭:“大爷们,饶命啊,没我什么事啊。”

经审问,原来在丰台站停车的时候,有个旅客给他一块钱,让他开车后把这张便条送给头等车厢的姚先生。

“那人呢!”便衣们喝道。

“丰台站下车了。”

“长什么样?”

“我忘了。”

“你敢忘,找打不是,铐起来!”便衣们将愤怒发泄在小仆役身上。

赎金交出去了,却根本没能和贼人打个照面,堂堂京师警察厅的刑侦高手们居然被一帮乡下土匪耍得团团转,此时每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其实也怨不得他们,贼人的行动之迅捷,计划之周密,完全超出京师警察厅的能力范围,现在主动权完全被对方掌握,这么多的警察、宪兵、军队却投鼠忌器,根本派不上用场。

火车到廊坊的时候,姚次长和一帮便衣下了车,给北京警察厅打电话,吴炳湘信誓旦旦的保证说,已经侦知三炮匪帮的确切位置,正会同宪兵、军方联合进剿,绝对跑不了他们。

陈子锟在关东当马贼的时候,跟老前辈学了不少绝活,循迹追踪就是其中一项,他沿着土匪留下的马蹄印一路跟踪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在路边看到一家破旧的饭铺,门口有个喂马的水槽,地上很多杂乱的蹄印和脚印,土匪肯定来过这里。

小饭铺很简陋,屋顶上搭着席棚,棚下摆着粗笨的桌椅,门前挑着一个看不出原色的幌子,上面一个大字:“酒”。

陈子锟走进饭铺,瘦小猥琐的老板过来搭讪:“客官,用点什么?”他的眼睛在陈子锟身上打量着,看到腋下血迹时不禁闪烁了一下。

“哦,我有几个朋友刚来过,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陈子锟漫不经心的问道,眼睛也在敏锐的四下打望。

旁边一张桌子上,凌乱的摆着七八个酒碗,地上扔着肉骨头、油纸,还有肮脏的痰迹,分明是土匪不久前在这里打尖休息,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在等那两个已经被自己干掉的同伙。

“刚才是有一帮山东来的小贩,吃完了饭赶着骡子往北去了。”老板陪笑着。

难道自己猜错了,陈子锟还在狐疑,忽然那张桌子的缝隙里有个小东西在阳光下一闪,上前捏出一看,是一枚圆溜溜的珍珠。

今天早上出发的时候,姚小姐戴了一副珍珠项链!

“你哄我!”陈子锟大怒,突然脑后风声响起,他迅疾的闪身避过,一柄利斧深深的劈进了桌子,拿斧头的是个彪悍的妇人,看样子是老板娘出马了。

彪悍归彪悍,但武力值严重偏低,陈子锟一脚就将老板娘踹翻在地,老板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把菜刀,哇哇怪叫着扑过来,陈子锟轻松闪过,一拳掏在他胃部,疼的他丢了菜刀狂呕不止。

陈子锟抽出了自己的刺刀,将桌上的酒碗统统扫到地上,把瘦小的老板拎了上去,扒开衣服,刀尖按在胸口,扭头问趴在地上的老板娘:“说,三炮在哪儿,我脾气不好,就问一遍,不说,你男人就开膛。”

道上混的人,知道深浅,不用多吓唬,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是说了实话:“好汉爷饶命,三炮他们刚走,掳了个大姑娘往西边去了。”

“去哪儿了?”

“俺们不知道啊。”

“不说是吧。”陈子锟稍一用力,刀锋切入老板肚子上的软肉,吓得老板娘赶忙磕头求饶:“三炮在东南十里外的张各庄有个相好叫一枝梅,兴许去那儿了。”

“你要是敢哄我,小心性命。”陈子锟收了刺刀,但并不打算放过这两个人,他将两人绑在了饭铺门口,用刺刀在地上划了一行字:“此二人乃绑匪。”这才拍拍手离去。

马蹄印确实是奔着张各庄的方向而去的,可是陈子锟追到前面岔路口却犯了难,脚印痕迹显示,土匪分成两拨,一拨往张各庄去了,另一拨却是去往西南方向。

陈子锟在土路上仔细搜索了一番,果然在东南方向又发现了一枚珍珠,他不禁暗暗赞叹,姚小姐临危不乱,勇敢机智,当真有大家闺秀风范啊。

沿着姚小姐留下的暗记一路向前,同时陈子锟自己也给援兵留下一个明显的记号,他知道,姚小姐出事,警察厅肯定会派大批人手追查下落的。

又往前走了几里路,眼前一片开阔,一条大河横在面前,马蹄印就在这里终止,这下陈子锟可抓了瞎,大河茫茫,到哪里去寻找姚小姐的下落。

妈了个巴子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陈子锟再次研究起地上的马蹄印来,河北土匪不比关外,尚不能做到人手一匹马,劫案现场出现了大约十五名土匪,但马蹄印迹显示只有三匹,其中一匹马的蹄印较深,应该是驮了两个人,如此分析,土匪大概是为了引人耳目,一拨去了张各庄避风,一拨带着肉票上船藏匿,等候赎金到来。

不同的地域,土匪行事风格也大相径庭,关外土匪被称为马贼,人手一匹健马,来去如风,老窝通常设在深山老林里,小股官兵根本不敢发动围剿,而北京一带,人口密集,治安力量相对强大,也没有可以藏身的深山,如果自己是绑匪的话,也会选择一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藏肉票的所在。

那就是水上。

正巧有个打渔的路过,陈子锟赶忙叫住他:“大哥,这里是啥地方?”

“这儿啊,这儿叫门头沟。”

“这条河是?”

“这条河就是永定河啊。”

“大哥,能借你的船用用么?”陈子锟掏出了两枚银元,轻轻捏住互相敲击一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打渔的那条破烂小舢板哪里值两块大洋啊,他忙不迭的答应道:“行,随便用。”

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院子里一片乱糟糟,大大小小的柳条箱、皮箱、包裹堆成了小山,来的时候行李不多,走的时候却一大堆,其中大部分都是林太太在北京置办的新行头。

这座院子已经卖掉了,买的时候花了五百块大洋,卖的时候只要价四百,虽然林太太是精明无比的上海人,但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所以也不在乎那几个钱了。

林妈是林先生从家里带来的佣人,米姨不准备再用了,张伯是本地人,更不能带走,两个佣人都发了十块钱的遣散费,站在院子里长吁短叹着。

太太还在收拾自己的首饰盒子,林文龙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林文静捏着一张火车票孤零零的站在脚踏车旁,心乱如麻。

“他怎么还没来,不是说好了来带我走的么?”

忽然大门被敲响,林文静心中一动,赶紧过去开门,哪知道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男子,进了院子找到太太,数了几张钞票给她,就要来推那辆脚踏车。

“这是我的脚踏车。”林文静怯生生道。

“文静啊,这个带不走的,再说我已经卖给王先生了,咱们要讲诚信啊。”太太数着钞票说道。

“可是…”林文静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男人将自己心爱的脚踏车推走了。

太太才不管她,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林文静坐不住了,偷偷溜出大门,直奔头发胡同而去,她相信陈子锟一定是有事耽误了,如果他不来,那我就去找他。

来到头发胡同,远远就看见紫光车厂门口围了一群拿枪的人,有穿黑制服的巡警,还有灰衣服的军人,穿马靴的宪兵,车厂里的人被一一押了出来,邻居们在胡同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林文静愣住了,她猜到了出事,却没料到竟然如此严重。

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林宅,门口已经停了一辆汽车,太太见她回来,劈头盖面的骂道:“侬哪能噶不懂事,都要走了还出去白相,快帮着搬行李。”

大伙儿一起帮忙将行李搬上汽车,林太太带着一双儿女也上了车,和张伯林妈挥手告别,直奔火车站而去。

永定河和京杭大运河是相通的,门头沟以南这一段水域特别开阔,船只往来穿梭,非常繁忙,一艘毫不起眼的客船静静停泊在岸边,谁也料想不到,震动京师的绑票案女事主就关押在这里。

姚依蕾双手被缚,嘴里塞着一团麻布,无助的躺在船舱里,脸上依然火辣辣的疼,三炮那一巴掌打得可够狠的,一路颠簸而来,她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是在一条船上,到处充斥着死鱼烂虾的味道。

“圣母玛利亚,保佑陈子锟逢凶化吉,保佑他找到我,阿门。”姚小姐念念有词,此刻她把希望全寄托在陈子锟身上了,她坚信那个朱利安的化身一定能找到自己。

此时陈子锟正划着小舢板游弋在永定河上,焦急的四下打量着,千帆过尽,都是一样的货船客船,根本看不出区别来,关东老林子里那一套本事也施展不开手脚了,正在彷徨之际,忽然一艘下锚驻泊的客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晃动,那不是三炮手下的侏儒么!

第七章 钱也要,人也要

这条船和永定河上来往的船只并无不同,长达数丈,能容纳三四十名旅客,数百担货物,看船的吃水很浅,应该没装多少人货,船头船尾各有两名水手望风,警卫森严,那侏儒用水桶打了一些河水,用碗盛了,颠颠下舱去了。

虽然发现了贼人踪迹,但陈子锟不敢贸然向前,刚劫到肉票的土匪,总是精神特别紧张,稍有动静就会打草惊蛇,自己倒是光棍一条,但把土匪逼得撕票就不好了。

陈子锟划着舢板严密注视着大船上的动静,他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蓑衣,和永定河上的渔夫别无二致,加之河中船只甚多,土匪倒也没有注意到他。

姚依蕾躺在底舱里,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抬眼看去,是个嬉皮笑脸的侏儒,端着一碗水走过来,扶起自己,扯掉嘴里的麻布,道:“姚小姐,喝口水吧。”

被绑架之后已经几个小时水米没沾牙了,姚依蕾张嘴喝了一口碗里的水,这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实在难以下咽,她不由得撇撇嘴,干涩的嘴唇如同枯萎的花瓣。

侏儒目不转睛的盯着姚依蕾的俏脸,喉头蠕动了一下,忍不住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去摸,姚依蕾一阵恶心,噗的一口将口中的水喷在侏儒脸上,碗掉在船板上咣铛铛一阵响。

“臭丫头,给脸不要脸,今儿大爷就要采你这朵花。”侏儒大怒,伸手去扒姚依蕾胸前的衣服。

舱门忽然打开,一道阳光照进来,一个三十来岁教书先生打扮的男子站在外面,笑吟吟的问道:“二当家,谁惹您生气了。”

侏儒悻悻的撒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说:“军师,是你啊,吓我一跳,那啥,我这儿正提审她,您暂且回避一下。”

男子笑道:“二当家,这肉票有什么审头,我看您是想窃玉偷香吧。”

侏儒被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道:“军师,要不您先上?”

男子语重心长道:“二当家,咱们江湖中人盗亦有道,花票不过夜,过夜不值钱,要是把她睡了,以后道上的朋友还怎么吃这碗饭,咱不能坏了规矩啊。”

侏儒恋恋不舍的在姚依蕾白嫩的脸蛋上掐了一把,迈动两条小短腿出去了,被称为军师的男子冷冷看了姚依蕾一眼,关上了舱门,也关上了光明。

岸边,三匹快马疾驰而来,船上值守的水手见状大呼:“黑风爷回来了!”边喊边跳,露出腰间黑黝黝的手枪柄来。

军师出舱呵斥道:“喊什么喊,都把家伙藏好。”

水手赶紧用衣服下摆遮住手枪,扛了一条长长的跳板搭在岸上,三个骑手滚鞍下马,解下马背上的大口袋,抗在肩头,为首大汉豪爽的笑道:“我回来了!”扛着口袋蹬蹬蹬上了跳板,跳板剧烈的抖动着,看来肩上的分量不轻。

河岸边种了不少大柳树,枝杈伸到河里,陈子锟用柳树遮挡着身子,偷眼观察大船上的情况,此时不免泛起狐疑,那个大汉不是魏三炮呢,为什么手下却称他为黑风爷?

连人带马都上了船,大木船起锚扬帆,顺流而下,一帮人在船舱里坐定,舱门关严,大汉将口袋里的东西全都倾倒在地上,金条、银元、首饰、钞票,所有人都觉得眼花缭乱,呼吸急促。

侏儒兴奋异常,扑在钞票堆上撒欢,大汉捡起一块银元吹了吹,放在耳畔听着清脆的嗡响,咧开大嘴笑道:“发财了,发大财了,十年不用做买卖都够吃的。”

坐在他旁边的正是姚公馆前护院老烟,他讪笑着也捡起一根金条,在衣服上擦了擦,金条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奶奶的,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这要是给人当护院,干十八辈子也没这个数啊。”老烟感慨着,眼中泛起了泪花。

“跟着我混,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错不了。”大汉用力拍打着老烟的肩膀。

“黑风兄弟,你真是这个!”老烟一挑大拇指,诚心诚意的赞道,只用了一天时间策划准备,就成功绑架了姚次长家的千金,并且拿到了赎金,这买卖干的干净利落,别说京津一带了,就是全中国的土匪都干不出这么漂亮的活儿。

黑风得意的摸着胡子笑道:“还是军师的计谋高啊,小苏简直就是诸葛亮再世。”

侏儒也跟着笑道:“对啊,现在想必官军正攻打魏三炮的山寨呢,军师一石二鸟,让他们狗咬狗,实在是高啊。”

军师淡淡的一笑,拿起几张钞票在手里欣赏,忽然脸色一变道:“怎么是这个!”

“怎么回事?”黑风也抓起一张钞票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但却丝毫看不出名堂来。

“这是德国马克,不值钱。”军师怒道。

“正儿八经的银行票子,怎么不值钱?”黑风再次端详手中的钞票,这是一张德国银行欧战前发行的马克票子,印刷精美,面值很大,拿在手里很有质感。

“德国和英国法国打仗打败了,票子不值钱了,这些钱连一盒洋火都买不起。”军师很恨的将钞票甩在地上。

黑风也有些明白了,前几年中交票贬值,商铺拒收钞票只收现洋和铜元,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说到底,纸票子就是不如真金白银来的扎实啊。

“他妈的姚启桢,敢耍我们,老子这就日了他闺女!”侏儒第一个跳起来。

“坐下!”黑风一声怒吼,侏儒立刻偃旗息鼓,乖乖坐下。

“军师,你给估摸估摸,姓姚的付了咱们多少钱?”黑风平心静气的说道。

军师搭眼一看,心中有了谱:“条子和大洋都是真的,这几件首饰也值几个钱,不过距离五十万还差的远呢,怕是连十万都不到。”

黑风一脚将小桌子踹翻了,咆哮道:“连他妈十万都不到,打发叫花子呢,姓姚的不讲究,就别怪我不仗义了,来呀,把肉票给我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