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马路会乐里,门口挂着红灯笼的书寓,已经三天没接待客人了,传说鉴冰小姐生病了,这些日子书寓厨娘经常出没于菜市场和药铺,买了不少乌鸡老鳖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似乎也验证了鉴冰生病的消息。

鉴冰是上海滩花界四大金刚之一,她的一举一动,吸引着无数人的眼球,书寓关门不接客人往往意味着女校书傍到了新的恩客,可没听说最近有哪位大佬做了鉴冰的生意,于是谣言四起,有人说鉴冰小产闭门休养,有人说鉴冰傍到了某南方豪客准备金盆洗手嫁做商人妇,还有人说鉴冰养了个小白脸每日风流快活,总之各种传闻都有,满足着各色人等的好奇心。

书寓内,鉴冰扶着陈子锟慢慢走到躺椅旁坐下,沐浴着六月的阳光,经过数日调养,陈子锟惨白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一些红润,伤口愈合情况也很良好。

“照射紫外线,可以杀菌,呼吸新鲜空气,有助于恢复健康。”鉴冰拿着水果刀削着苹果,满嘴都是新名词,女校书们引领着上海滩的时髦之风,她们看报纸听广播,新时装新名词都是从她们这里传出去的,比如紫外线这个名词,陈子锟就压根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当然,他也不需要知道是什么,他要做的仅仅是眯缝着眼睛享受鉴冰送到嘴里的水果,以及温柔的按摩。

吃完了苹果,鉴冰笑眯眯的拿了一个红包出来,煞有介事的递给陈子锟。

“这是什么?干嘛给我钱?”陈子锟打开红包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叠钞票。

“没想到你还是个童男子,照规矩是要给红包的。”鉴冰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想起早上半梦半醒之间做的事情她就害羞。

“那我就装着了。”陈子锟大大咧咧的将红包塞在了身上。

“戆都。”鉴冰将脑袋伏在陈子锟肩头,手指在他胸口划着圈圈,柔情蜜意溢于言表,她是扬州人,八岁被卖到上海培训做女校书,自幼见惯了风月场上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但心里总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有个盖世英雄爱自己,疼自己。

如今,她的梦想似乎就要实现了。

“子锟,你知道小凤仙么?”鉴冰幽幽的说道。

“知道,蔡锷的红颜知己,一曲《高山流水》觅知音,人间多少佳话。”陈子锟在北京混过,自然听说过这位八大胡同的传奇人物。

“我记得小凤仙给蔡锷将军的挽联上是这样写的,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终一梦;几年北地胭脂,自愁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鉴冰念完这首挽联,轻轻叹了口气,遥望北方,眼中尽是向往之色。

陈子锟默默无语,鉴冰将小凤仙视作偶像,可惜自己不是蔡松坡那般的英雄。

“我给你写一幅字吧。”鉴冰忽然欢快起来,走进书房准备笔墨纸砚,让陈子锟为自己磨墨,挥毫写下一首气势磅礴的诗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女校书们自幼受到琴棋书画方面的严格教育,这一幅字墨迹饱满、酣畅淋漓,让人不敢相信出自女人之手。

陈子锟自惭形秽道:“可惜我不会写毛笔字,只能替你磨墨。”

鉴冰笑道:“这幅字送给你。”

忽然芳姐在外面敲门道:“先生,丁公子来了。”

鉴冰不满道:“不是讲了么,就说我病了,所有的局都推了。”

芳姐道:“丁公子听说先生病了,特地请了有名的妇科圣手来给先生瞧病,此时正在门外候着。”

鉴冰大怒道:“偶感风寒罢了,请什么妇科圣手,关门赶他们走。”

芳姐只得离去,在大门口好言劝慰丁公子,这位丁公子的父亲是在英国洋行里做大买办的,家里有的是钱,迷恋鉴冰已经有些日子了,甚至达到一日不见茶饭不思的地步,请了医生来给鉴冰看病也是一番好意,没成想连面都见不着,不免怒形于色,拿出一张五百大洋的庄票来撕个粉碎,愤愤然的去了。

“唉,先生这是做的啥事体哦。”芳姐唉声叹气,虽然依着鉴冰的身家,不做生意也能撑个一年半载,但他们这些做下人日子就苦了,没了恩客的小费打赏,光凭鉴冰开的月钱根本吃不饱的。

正在发愁,厨娘买菜回来了,神神秘秘的拿了一张纸塞给芳姐,芳姐一看,心脏顿时砰砰的跳了起来。

这是一张悬赏缉拿凶犯的告示。

三千块的赏格不算少,省着点过,够一家人过上十年的,芳姐焉能不动心,看上面的说法,巡捕房要缉拿的凶犯和自己先生养的这个小白脸很是相似,都是高个子,都是身上中枪。

芳姐心惊肉跳,自家先生这哪里养的是小白脸啊,分明就是小白狼,这种危险人物留在家里,一不留神就把大家都祸害了。

事关重大,她不敢独断专行,私下里把书寓的丫鬟、厨娘、车夫都召集起来开会,向大家晓以利害,很快取得了所有人的支持,向巡捕房报案。

第四十八章 告密

芳姐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见识,她除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背后嚼舌头拿针扎小人之外,基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真让她去巡捕房举报凶犯领悬赏,她还不敢呢。

其余几位厨娘丫鬟帮佣比芳姐还不堪,一听到巡捕房的字眼就畏首畏尾,没有一个敢去报信领赏的。

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三千块钱的赏格很高,足以买上几条人命,巡捕房里那些家伙吃人不吐骨头,贸然前去举报,搞不好会鸡飞蛋打一场空,赏钱领不到,还连累了自己,所以此事必须从长计议。

“阿拉表哥在十六铺码头讨生活,认识场面上的人,找伊拉出面保管没问题。”丫鬟小桃说道,她是川沙乡下人,所谓的表哥其实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整日吃喝嫖赌,全靠小桃接济,不过他认识斧头帮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最终商定,由小桃出面找表哥办理此事,小桃匆忙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十六铺码头而去。

但凡车站码头附近,必定居住着大批苦力,十六铺码头乃是黄浦江上极重要的客货运枢纽,每天过往人流何止十万,上下货物更是不可计数,大批的苦力工人以此为生,更有许多流氓地痞混杂其中,小桃的表哥阿贵就是其中之一。

码头西南方搭建着许多被上海人称作滚地龙的低矮窝棚,苦力和他们的家眷就蜗居在这里,一走进棚户区,各种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光屁股小孩到处乱窜,野狗在垃圾堆边翻着食物,妇女们提着水桶在自来水龙头前排着长队。

小桃很容易便找到了阿贵,她的表哥正坐在一间杂货铺门口和人打麻将,阿贵嘴里叼着烟卷,翻翻眼皮看了小桃一眼,不耐烦的问道:“啥事体?”

“大事。”小桃掏出悬赏告示亮给他看,阿贵惊得烟卷都掉了,慌忙起身叫围观的朋友帮自己打一把,然后把小桃拉到一旁仔细询问,小桃得意洋洋的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阿贵兴奋的直搓手,领着小桃来到一间破房子门口。

房子里传来嘿咻嘿咻的声音,小桃听的面红耳热,阿贵却不当一回事,蹲在一旁抽烟,过了一会,一个黑壮汉系着裤子出来了,阿贵上前低语了几句,黑壮汉瞅瞅小桃,点点头。

这黑汉就是斧头帮的大当家老疤,斧头帮是青帮下面一个小分支,总共四五十个人,靠坑蒙拐骗替人收账过活,总之是什么来钱干什么,但实力有限,一直是个不上台面的小帮派。

看了悬赏告示,老疤直挠脑袋,这事儿不好办,上面写的捉拿凶犯扭送巡捕房者赏金三千块,提供有效线索者赏金五百,可四马路是别人的地盘,自己若是兴师动众派几十个弟兄过去拿人,肯定会招惹麻烦,直接去巡捕房告密的话,若没有可靠的中间人,连这五百块都捞不到。

老疤倒是有个靠山,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叶天龙,可这案子是发生在英国人地面上的,找叶天龙有点不合适,况且这种事情牵扯越多越麻烦,狼多肉少摊到斧头帮身上,就没几个铜钿了。

思来想去,老疤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中间人,他认识一位在万国商团当队长的洋人,请他带人去把凶犯抓了,再到巡捕房领赏,大不了三千块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也比一分钱拿不到的好。

“侬看清楚了,就是布告上的人?”老疤再次问道。

小桃怯生生的点头:“是的,求求侬,不要连累我家先生。”

“侬放心好了,阿拉办事有分寸。”老疤才不把小桃的话放在心上,叫上几个兄弟去江边找人去了。

四马路,鉴冰书寓,几件沾血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整齐的叠好摆在床上,陈子锟拿起那块绣着Mayling字样的手帕若有所思,忽听身后惊呼:“你要去哪里?”

一回头,鉴冰正捧着一碗参汤站在不远处,陈子锟道:“我该走了。”

“不许走。”鉴冰将参汤放下,走过来从后面抱住陈子锟的腰,脸贴在他的脊背上低声道:“梁园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地,我懂你的心思,你是九天鲲鹏,我留不住你的,可你至少要等到伤势好转,风声平息再走吧,现在外面到处都是通缉你的告示。”

陈子锟道:“我无故失踪这么久,大家都要担心的。”

鉴冰道:“不就是蒋志清、戴季陶他们这帮酒肉朋友么,回头我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便是。”

陈子锟道:“我不是说他们,我说的是李耀廷,和我一起闯上海的兄弟,我现在住在他那儿,突然不回去,他肯定要满世界找我的。”

风月场上混饭吃的人,大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陈子锟一提起李耀廷的名字,鉴冰立刻想起来了:“哦,是那个北京来的小伙子,这样吧,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去找他。”

陈子锟无奈,只好告诉了鉴冰李耀廷的地址。

鉴冰让陈子锟好好在家休息,自己换了一身男装,开着奥兹莫比尔小汽车来到弹子房,一进门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因为鉴冰实在是太美了,就算穿了男装也难以掩饰那股风华绝代之感,反而有一种特殊的美,引得弹子房里的华人洋人都停下球杆呆呆的望着她。

李耀廷立刻认出了鉴冰,眼睛一亮迎上去,稍微有些语无伦次道:“鉴冰小姐,您是来找我的么?”

“哦,李先生,对,我是来找你的。”鉴冰的北京官话里带点吴侬软语的糯甜之感,余音袅袅,让李耀廷骨头都酥了。

自打那次一起喝酒之后,李耀廷就将鉴冰视作自己的梦中情人和前进的动力源泉,每当遇到挫折的时候,他就告诫自己说,小顺子你丫的要努力,要出人头地,才能睡到鉴冰这样的绝色女人。

梦中情人突然来找自己,这是幻想中才会出现的一幕,李耀廷激动的说话都结巴了:“我我我,我请你喝杯酒。”

“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是来告诉你,陈子锟在我那里。”鉴冰压低声音道,同时环顾四周,那些男人们立刻收回贪婪的目光,装作击球的样子,但还是偷眼在鉴冰柔美的躯体线条上欣赏着,意淫着。

“大锟子在你那里?这几天可急死我了。”李耀廷知道鉴冰不是来找自己的,不免大为失落,不过寻找到陈子锟的下落,又让他感到兴奋,英籍巡捕被杀一事他也听说了,按照他对陈子锟的了解,几乎可以确定,这事儿就是自己这位兄弟干的,陈子锟连续失踪数日,李耀廷急的不轻,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下落,如果不是因为鉴冰来,下了班,还会出去继续寻找的。

鉴冰道:“他让我转告你,一切平安,不用担心。”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我就这么一个兄弟了。”李耀廷坚持道,鉴冰无奈,只好带他回去,两人刚到门口,正遇到精武会的人来找,司徒小言眼尖,一眼看到李耀廷,顿时奔过来拉住他问道:“有五师兄的下落了么?”

这些天来,司徒小言等人一直在寻找陈子锟的下落,甚至比李耀廷还要着急,李耀庭不忍隐瞒她,便道:“找到了,在鉴冰小姐那里。”

司徒小言打量着鉴冰,见这女人穿着一身洋服有些不伦不类,但却挺好看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女人不是好东西,五师兄和她搞在一起绝没有好事,立刻虎起脸道:“你把我五师兄藏到哪里去了?”

鉴冰何等样人,岂能听不出司徒小言语气里的敌意,不过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单纯的女孩子,绝非自己的对手,便温和的笑道:“你五师兄受了伤,在我家调养了几日,你不放心的话,不妨一起去看。”

“去就去。”司徒小言道,又招呼随自己同来的欧阳凯道:“走,咱们一起去。”

于是,四人驱车回到了四马路上的书寓,一看到书寓门口挂的红灯笼,司徒小言的脸就红了,原来传言没错,五师兄真的和这些坏女人搞在一起!

进了书寓,来到卧房门口,鉴冰推门道:“子锟,看我带谁来了。”

陈子锟身负重伤,仅仅休息了几天不可能恢复到生龙活虎的地步,此时正躺在床上静养,见李耀廷和司徒小言他们都来了,便要下床迎接,却被鉴冰一把按住,柔声道:“你别动,小心伤口。”

“他们居然都睡在一起了。”司徒小言心中大为不乐意,小女孩心性直,脸上立刻表现出来了,不过欧阳凯却松了一口气,看来五师叔另有所爱,对自己没威胁啊,以往错怪他了。

李耀廷疾步上前,掀开被子一看,大惊失色:“这么重的伤!”

司徒小言和欧阳凯也目瞪口呆,陈子锟身上缠满了绷带,简直是遍体鳞伤。

与此同时,一队身着卡其军服,扛着刺刀枪的商团步兵乘坐卡车开到了四马路,同来的还有斧头帮的一群人,他们悄悄包围了鉴冰书寓,带队的独眼龙队长摘下墨镜,将玻璃眼球摸出来用手帕擦拭干净,又安回眼眶,用俄语吩咐手下道:“上刺刀。”

歪戴帽子的彪悍大兵们从腰间摘下四棱刺刀安装在莫辛纳甘M1891式步枪的枪管上,顿时寒光一片。

斧头帮众们也从裤腰带上拔出斧头来以壮声势,但他们单薄的体格和黄瘦的面容,在人高马大的白俄商团队员面前却被衬托的极其猥琐不堪。

老疤谄媚道:“安德烈队长,到时候赏金可别忘了小的。”

独眼龙瞅瞅他,用汉语道:“你确定那个人姓陈?”

第四十九章 风萧萧

万国商团的前身就是著名的洋枪队,由上海租界的洋人侨民组成,有英国队、美国队、意大利队、日本队、中华队、白俄队等,这是一支志愿民兵部队,并非常备军,士兵年龄从十八到四十都有,职业更是五花八门,医生律师商人工厂主买办银行家都有,但白俄队却是个例外。

十月革命之后,滞留在上海的沙俄远东舰队的一艘巡洋舰无家可归,舰上水兵生活无着,租界当局就收编了这批水兵,组成了第一俄国队,作为商团中的应急部队使用,后来陆续又有流亡白俄来到上海,工部局收编其中训练有素的军人组成第二和第四队,但俄国队的中坚还是第一队。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从北京逃亡到上海之后,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冒险家的乐园,这里充满了机遇和艳遇,哪怕对一个亡国的白俄来说也是如此,他很快就结识了万国商团白俄队的队长,并且凭借自己流利的汉语和圆滑的交际手腕,谋取到了副队长兼翻译官的职位。

斧头帮长期在黄浦江上混饭吃,和白俄水兵有些交情,所以找上他们帮忙,白俄第一队的大兵们正在营房里百无聊赖,听说有三千块大洋找上门的好事情,顿时一哄而起,短短几分钟内就整队完毕,开着卡车浩浩荡荡杀奔四马路。

大兵们已经包围了书寓,只要长官一声令下,这些彪悍的俄国水兵就会一拥而入,干起杀人放火的老本行,但安德烈的第六感却告诉他,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上海滩虽然鱼龙混杂,帮派林立,火并不断,但大家都遵守着同样的潜规则,那就是不碰洋人,尤其是洋人巡捕,那更是惹不起的狠角色,所以这事儿肯定是过江龙干的,安德烈甚至怀疑,凶手很可能是自己认识的人。

所以他再次问老疤,那人是不是姓陈。

老疤转向小桃问道:“是不是姓陈。”

小桃早已被这副阵势吓傻,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姓陈。”

安德烈和颜悦色的问她:“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小桃道:“高个子,白净脸,像唱戏的武生。”

老疤和阿贵都暗地里啐了一口,心说不就是小白脸么。

安德烈却心中一动。

书寓内,芳姐急匆匆敲门道:“不好了,巡捕来了,全是洋人,都拿着枪!”

众人大惊,鉴冰却不慌不忙问道:“穿什么号衣,冲哪儿来的?”

在芳姐的概念里,巡捕和商团以及正宗洋兵之间没有区别,她慌张道:“黄军装,刺刀枪,把我们的院子给围了。”

说这话的时候,芳姐装出恐惧担忧的样子,其实心中暗自得意,她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太对了,不仅挽救了先生的职业生涯,还赚了一大笔钱,不过目前还要装着不知道,等事态平息之后,先生幡然悔悟之时,再慢慢告诉她不迟。

鉴冰自然是有些见识的,知道巡捕是穿黑制服而军队是穿卡其制服的,而军队通常并不负责租界内部治安,此事有些蹊跷,但已经火烧眉毛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又问道:“多少人?”

芳姐夸张道:“有好几百人,都拿着枪,好长的刺刀。”

陈子锟知道是冲自己来的,强撑着站起来道:“小顺子,我的家伙带来了么?”

李耀廷懊丧道:“来得太急,我给忘了。”随即醒悟过来,“大锟子,你还想和他们拼啊,那可是上百条枪啊。”

陈子锟凛然道“老子又不是吓大的,出去瞧瞧。”

这就拨开芳姐,径直出门,鉴冰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慌忙跟了出去,李耀廷、司徒小言和欧阳凯也紧跟了出去,芳姐眼巴巴的喊道:“先生~~”

鉴冰头连头也不回。

四马路一带繁华热闹,寸土寸金,房子都是占地不大浙江式十三间头天井院,两层楼,鉴冰的卧室就在二楼,出来趴在窗口一看,外面果然围了一圈大兵,全是人高马大的洋人,穿卡其布英式军装,戴软木盔,端着上刺刀的水连珠步枪,没有芳姐说的那么夸张有几百号人,但三十个总有。

妈了个巴子的,这下完了,陈子锟的手有些抖,就算自己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手上没枪拿什么和别人拼,看来自己这百十斤今天就交代这儿了。

正在丧气,忽见下面有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墨镜神气活现的,不正是二柜他老人家么。

陈子锟心里有了计较,回身严肃道:“你们都不要动,我一个人出去。”

“不!”鉴冰和司徒小言同时喊道。

李耀廷也劝道:“大锟子,别逞能。”

“那你们有什么办法?”陈子锟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

一阵沉默,大家心里都清楚,既然军队包围了这里,说明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这时外面开始喊话“里面的人听着,赶快出来投降,不然我们就开枪了。”紧接着是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不要开枪,这就出去。”陈子锟冲外面喊了一句,这就准备下楼了,忽然鉴冰扑上来死死搂住他的后腰,眼中晶莹闪烁。

“乖,去一下就回来,不会有事的。”陈子锟轻轻抚摸着鉴冰的秀发说道。

鉴冰泪眼婆娑,但还是放开了他。

陈子锟整整衣服,看了看李耀廷,道:“如果回不来,我的领带和皮鞋就给你了。”

李耀廷笑的比哭还难看:“你丫的皮鞋那么大码,我穿上跟船似的。”

陈子锟也笑了笑,又对司徒小言道:“是大师兄让你来找我的吧。”

小言点点头,没说话,生怕一出声就哭出来,五师兄虽然神色轻松,但谁都知道,此去必死无疑。

“告诉大师兄,我没丢精武会的人,没丢师父的人。”说完,陈子锟又转向欧阳凯,道:“我走以后,你多照顾小言,功夫也不要荒废。”

欧阳凯紧咬着嘴唇,用力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原本对五师叔的不满和怨恨,此时已经化作感激和崇拜。

陈子锟冲大家一拱手:“某去也!”言辞神情毅然决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说罢匆匆下楼,在丫鬟厨娘等人惊惧的目光中,毅然推开书寓大门,站在了阳光下。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心中暗骂:果然是你小子,尽给我添乱!

这事儿有些头疼,因为安德烈来到上海不过半年而已,在白俄队里也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虽然头衔不低,但遇到大事都要队长谢尔盖·彼得洛维奇拍板,捉拿凶犯是集体行动,又不是他安德烈一个人当家作主的,所以想给陈子锟打掩护也有些难度。

安德烈虎着脸一摆手:“带走!”

两个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陈子锟就要往汽车里拖,被他一把甩开,喝道:“我自己会走。”

白俄水兵大怒,举起莫辛纳甘步枪就要砸过来,却被安德烈喝止:“住手,这是一位绅士,要给他应有的尊重。”

士兵悻悻的端平了步枪,用刺刀押着陈子锟走向汽车,忽然鉴冰奔了出来,大喊道:“不要抓他!”却被芳姐等人死死拉住,只能抓着门框用通红的眼睛盯着陈子锟的背影。

安德烈将穿着马靴的脚跟一并,将两只手指举到帽檐处道:“尊敬的女士,我向您保证,这位先生会受到公正的审判,如果他是无辜的,我会亲自送他回来。”

说罢转身离去,马靴留下一串响亮的声音,白俄队的士兵们也整队离开,斧头帮诸人喜滋滋的跟在后面一路朝巡捕房去了,等着拿属于他们那份的赏钱。

人走光之后,只剩下一个手足无措的小桃,鉴冰顿时明白了,原来是有内鬼告密啊,她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汽车后座上,陈子锟和安德烈并肩而坐,安德烈拿出两支雪茄来,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递给他一根道:“吕宋雪茄,尝尝。”

陈子锟接过来咬下圆头,凑着安德烈的火柴点燃,美美抽了一口,赞道:“二柜你老人家混的不错,走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安德烈道:“俄国队就是租界工部局的雇佣兵,我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顺便图谋发展,对了,那两个英国佬是不是你杀的?”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答道:“放眼上海滩,除了老子,谁还有这个胆略?”

安德烈道:“我看是除了你这么傻逼,事情闹得惊天动地,你可别指望我会救你。”

陈子锟道:“爱救不救,给我两把枪,我自己杀出去。”

安德烈道:“拉倒吧你,还想把我连累进来,门都没有,我问你,你杀人的时候,有谁看见了?”

陈子锟想了想说:“我进门的时候,没人看清楚我的相貌,不过杀人的时候有个叫娜塔莎的俄国妓女在场。”

安德烈点点头:“知道了。”

他俩用黑帮切口和俄语法语混合交谈,前座上的司机和警卫根本听不懂,就这样一路来到万国商团俄国队军营,哨兵搬开拒马放车辆进去,随即又端起了步枪拦住后面紧跟的斧头帮众人。

老疤明白了,这帮老毛子是想吃独食。

“册那,黑吃黑吃到老子头上了,咱们走着瞧。”老疤恶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带着阿贵等人走了,径直来到老闸巡捕房,腆着脸走了进去,找到一个西捕小头目,拿出悬赏告示点头哈腰道:“长官,阿拉来告密。”

第五十章 开始行动

巡捕是英国人,高鼻凹眼,唇上留着一撇胡子,脸上带着上海滩白人特有的傲慢,他轻蔑的看了看眼前这个典型的中国帮会中人,拿起蘸水钢笔道:“你说。”

老疤精神一振,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刺杀两名西捕的凶手就藏在四马路,小的亲眼所见,绝不没有错。”

巡捕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遮住鼻子,似乎老疤的嘴巴带着一股粪坑的味道般,他挥手将老疤斥开,不耐烦道:“到底在哪里?”

“这个…”老疤贱贱的笑了,伸出手指做了个捻钱的手势。

巡捕当即将手中的拍纸簿砸过去:“滚!”

难怪他恼怒,这些天来告密的中国人简直成群结队,每个人都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好像心里揣着天大的秘密,结果巡捕去把人抓了一审问,尽是些不相干的倒霉蛋而已。

老疤悻悻而出,阿贵搓着手,两眼放光上前问道:“大哥,拿了多少赏钱?”

“滚!”老疤狠狠在阿贵脸上抽了一巴掌,摇摇晃晃走了。

阿贵捂着红肿的脸庞回去了,来到家门口,正看到小桃在等他,一口气全撒在小桃身上,扫脸就是两个大嘴巴,骂道:“滚!”

小桃哭着跑走了,回到书寓就觉得气氛不对,所有下人挨个接受鉴冰的盘问,小桃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漫无目标的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觉来到黄浦江边,望着滔滔江水,一狠心就跳了进去。

老疤回去之后越想越生气,老毛子不讲江湖道义,那就别怪阿拉不客气了,他直接跑去法租界警务处找到叶天龙,把事情一说,叶天龙也大骂老毛子不厚道,要帮老疤讨个公道。

老疤信誓旦旦道:“龙哥,事情办妥,赏金全归你,阿拉一个铜钿都不要,只为出口恶气。”

叶天龙夸下海口,其实也是冲着那三千块的赏钱,可他不过是个法租界巡捕房低级包打听,在江湖上或许有点面子,但在洋人面前连个屁都不算,所以他当即带着老疤找到了自己的上司程子卿。

程子卿是法租界警务处政治组的小头目,和大亨黄金荣关系很好,在社会上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听了叶天龙和老疤的报告,淡淡的笑笑,先将老疤打发出去,只留下叶天龙,掏出金质烟盒来,掏出两支大英牌卷烟,丢一支过去,另一支慢条斯理在烟盒上磕着。

叶天龙赶忙掏出洋火擦着,帮程组长点燃,自己将烟夹在耳朵上。

程子卿抽了口烟,问道:“天龙啊,你跟我多久了?”

“有三年,哦不,三年零七个月了。”叶天龙道。

“不短了哦。”程子卿自言自语道,忽然话锋一转,指着叶天龙的鼻子骂道:“快四年的时间,就算是一头猪也能变得聪明些,侬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叶天龙被骂的懵了,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程子卿道:“有些事体,是掺和不得的,英租界的巡捕被杀,这里面的水不是一般的深,万国商团白俄队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那是商团的常备军,租借治安的台柱子,别说他们要黑吃黑了,就是一阵乱枪把斧头帮全毙了,一句闲话也就打发了,只有侬这个戆都,才会为了几百块钱瞎掺乎!”

劈头盖脸一顿骂,把叶天龙骂的连连点头,赔罪道:“老头子,阿拉晓得错了。”

程子卿光顾着骂人,烟卷都熄灭了,叶天龙陪笑着又帮他点燃,问道:“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侬还想咋样?英租界巡捕房已经抓了一百多号人,全是杀巡捕的嫌疑犯,哪个晓得斧头帮说的这个就是真凶?到时候谎报军情,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叶天龙终于明白,这事儿碰不得,他唯唯诺诺的退下,出去又把老疤训斥了一顿,老疤这个憋屈啊,不过他也终于回过味来,牵扯到洋人的事情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还是少碰为妙。

程子卿却又点上一支烟思索起来,其实刚才老疤的话让他心中起了惊涛骇浪,这个藏在四马路的伤者,不正是前几日从德国诊所逃走的伤员么,如今又被俄国人抓去,却不直接送进近在咫尺的中央巡捕房,而是押回万国商团兵营,这里面肯定有玄机。

死了两个英国巡捕并不是大事,程子卿关心的是背后的博弈,身为法租界警务处政治组的警探,他才不管那些凶案呢,他在意的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底牵扯到哪一方的势力,是北洋、广州军政府、国民党、日本人、还是俄国人?

掐灭烟蒂,拿起礼帽,程子卿出门去了,他准备把这件事弄明白,给上司罗兰德·萨尔里献上一份大礼。

万国商团俄国第一队兵营,队长谢尔盖·康斯坦丁·彼得洛维奇坐在办公桌后面,身上穿着一套卡其布的英国式军服,布质肩袢缀着象征上尉军衔的三颗花,他的身后的镜框里摆着帝俄政府颁发的勋章和一副金色的上校肩章。

谢尔盖曾经是驻上海的俄国巡洋舰的上校舰长,如今却只能屈尊当一个雇佣兵的上尉队长,他做梦都想回到故乡彼得堡,所以对临时政府的代表兼老乡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很是客气,言听计从,短短几个月就把他提拔成自己的副手。

“好吧,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说说你们抓到的大鱼吧,是不是真的价值三千块钱。”谢尔盖漫不经心的问道,同时从酒柜里拿了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水晶杯出来。

“亲爱的谢尔盖·康斯坦丁·彼得洛维奇,我们抓错人了,用中国人的话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带来的这个年轻人,事实上是临时政府最高执政高尔察克阁下任命的海军少尉,同时他也是我来中国时的助手,我们在北京失散,没想到竟然在上海重逢,您说,这难道不是上帝的安排么?”

谢尔盖耸耸肩膀,拔出酒瓶塞子道:“当然,很值得为这个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