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烧锅炉的和坐办公室的不是一个阶级,那些当官的犯不上为两个仆役得罪同僚,这么一来,老马和老牛的饭碗可就要砸了。

老马脾气暴躁,当场就急眼了,指着陈子锟的鼻子大骂:“姓陈的,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告诉你,谁他妈也不鸟你。”

都指名道姓骂到脸上了,陈子锟哪能继续容忍,一记黑虎掏心打在老马肚子上,疼的他惨叫一声蹲了下来,老牛也急了,从地上捡起铁锨抡圆了就拍了过来,陈子锟脑袋一偏就躲了过去,欺身上前一巴掌抽在老牛脸上,打得不算多狠,但是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老牛感到自己的尊严被严重冒犯了。

“丫挺的,今天非拍死你不可!”老牛怒极,举起铁锨追着陈子锟打,老马也捡了一把火钳跟着凑热闹。

这时候,王庚出现了,这位西点出身的上校军官眼里可不揉沙子,看到两个低级工役居然敢当众追打军官,当即喝道:“宪兵,宪兵在哪里!快把这两个狂徒抓起来!”

陆军部警卫处的宪兵闻讯赶来,将这两个胆敢殴打上司的工役抓了起来,押到警务处里等候发落。

直到此时,两个家伙还不知道害怕,梗着脖子骂骂咧咧的,警卫处的宪兵班长和他们挺熟,问道:“二位,这是怎么话说的?”

老马道:“张班长您给评评理,他抡起铁锨烧起了锅炉,那不就是摆明了要挤兑我们么,我们俩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没了这份饭辙,怎么养活一家老小。”

老牛也道:“就是,你说他一留学回来的官儿,不老老实实在办公室坐着,老跟我们较什么劲啊。”

张班长笑道:“你们知道陈科员以前是干什么的么?”

老马一愣:“什么干什么的,难道不是大学生么?”

张班长摇摇头:“错了,陈子锟以前是第三师的伙夫,别说烧锅炉了,就是劈柴烧汤蒸馒头,他也做得来,我说两位老哥哥啊,你俩想拿他一把,怕是找错人了。”

老马和老牛面面相觑,原本以为陈子锟和王庚一样,都是世家子弟,大学生出身,没想到人家是正经部队伙头军出身,怪不得抡铁锨的姿势那么标准。

“那…他怎么又出国留学了?”老马小心翼翼的问道,此时他已经有些感觉不妙了。

张班长曾经在陆军部收发室干过一段时间,属于消息灵通人士,见两人虚心请教,便点了一支烟,给他们讲起古来:“你们还记得民国九年的直皖大战么?”

“记得,那时候总长还是靳云鹏,次长是徐树铮。”老牛道。

“对,就是徐次长当家的时候,段督办和曹老帅开兵见仗,当时西线指挥是段芝贵段司令,前沿司令是曲同丰,对面的是吴佩孚的第三师,松林店一战,曲同丰大败,被第三师一员小将生擒活捉,献在吴大帅帐下,后来这员小将又亲自率领一百精兵,星夜直捣长辛店,在段芝贵十万大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十万边防军齐解甲,曹老帅和吴大帅这才进了北京城!”

说到这儿,张班长低头喝茶润嗓子,老马和老牛早就听傻了,长大了嘴巴,口水晶晶亮的拉的老长。

“真他娘的过瘾,这不就是活赵云么!”老牛一拍大腿,亢奋起来。

“那啥,后来呢?”老马眼巴巴的问道。

“后来啊…”张班长又点了一支烟,故意卖关子。

老牛赶紧擦着火柴帮他点着,“张班长,赶紧说,我到茶馆听书就最怕说书的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您千万别来这句。”

张班长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烟圈来,道:“后来啊,吴大帅论功行赏,请徐大总统出面,公派这员小将到花旗国学习军事去了,再后来,他回了中国,到铁狮子胡同陆军部总务厅庶务科当了一个三等中尉科员,整天被俩烧锅炉的戏弄,今儿早上居然还抡起了铁锨…”

老马和老牛对视一眼,叫苦不迭:“我的个亲娘哟,俺们怎么知道是他。”

不由得两人不后怕,陆军部讲究资历不假,但等级和背景更加重要,本来俩人以为陈子锟不过是个没背景的小年轻,欺负一下没啥要紧,那知道人家是扮猪吃老虎啊。

战功卓著这个就不提了,关键是人家还是吴大帅跟前的嫡系红人,说句不好听的,别看吴大帅只是个直鲁豫巡阅副使,但陆军总长在他跟前连提鞋都不配,陈子锟这样的资历和背景,真想玩死这俩烧锅炉的,比捏死两只蚂蚁难不到哪儿去。

都是衙门口里混了十几年的老油条,岂能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老马和老牛吓得两股战战,惶恐不安,眼泪都快下来了。

两人正在恐惧的深渊中发抖,忽听有人敲门,陈子锟的声音传来:“张班长,麻烦您借一步说话。”

张班长赶紧出门去了,老马老牛两人将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陈子锟和张班长站在走廊的尽头,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

“没多大事…算了…又没受伤…不当真的。”这似乎是陈子锟的声音。

“王长官那边不好交代…万一上头怪罪下来…这样行么?”这是张班长在话说。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张班长推门进来,虎着脸道:“陈长官说情,这事儿我们警务处就不管了,你们庶务科自己处理吧。”

两人千恩万谢的出来,陈子锟就站在门口,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

“陈长官,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甭和我们一般见识。”两人谦卑无比,再也没有以前那种骄横懒散之色。

“还不烧锅炉去。”陈子锟沉着脸说道,到背着手走了。

老马和老牛如蒙大赦,长长吁了一口气,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陈子锟心里暗自得意,这一切都是他导演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茶炉房危机,但以小见大,处理这种问题,恩威并施比单纯的暴力手段更加有效而长久。

因为,畏威怀德是每个人的天性。

从此以后,茶炉房再没出过任何岔子。

第六十四章 王太太的客厅

周末,陈子锟如约来到王庚府上,这是一栋别致的欧式两层洋楼,装潢的富丽堂皇,门口有佣人帮宾客挂大衣和礼帽,而女主人正坐在客厅里陪先来的朋友们聊天。

见到陈子锟进来,女主人立刻起身,翩翩走来,骄傲地向他伸出了手:“密斯脱陈,还记得我么?”

陈子锟轻轻捏着女主人的柔荑放在唇上吻了一下,笑道:“当然记得,嫂夫人别来无恙。”

女主人却白了他一眼,“这么见外,叫什么嫂夫人,和以前一样,叫我小曼好了。”随即拉着陈子锟的手向大家介绍道:“这位就是美国留学归来的陈子锟,现在陆军部供职,他的探戈跳得很棒哦。”

坐在沙发上的绅士和贵妇们纷纷优雅的向陈子锟点头致意,客厅角落里摆着一台留声机,放着舒缓柔和的蓝色多瑙河,空气里弥漫着香奈儿五号和吕宋雪茄的味道,白衣黑裤的佣人垂手站在门旁,察言观色准备随时伺候。

陈子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眼便看出这里汇聚了北京上流社会的精英人物,这些精英和新月社的那些精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新月社里都是些知识文化界的人,而陆小曼的客厅里则是政府、金融、商业领域的翘楚。

当然也有例外,孤独的坐在角落里的某个戴眼镜的青年看起来就很面熟,陈子锟眼睛一亮,上前打招呼道:“志摩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徐志摩看了他一眼,傲然道:“原来是陈先生,不好意思,失陪。”说完便端着酒杯自顾自的走了。

“哎呀,密斯脱陈,你不要介意,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啦。”陆小曼急忙打圆场,陈子锟笑道:“没关系,我和志摩兄是老交情了,我们都是新月社的骨干哦,可能是我打断他的思路了,你知道,志摩脑子里都是那些诗歌和戏剧什么的。”

陆小曼笑的花枝乱颤,一只柔嫩的小拳头不停捶打着陈子锟的肩膀:“嘻嘻,密斯脱陈,你好刻薄哦,我猜才没那么简单,你一定是抢了人家的情人,他才这样不待见你。”

“哪里哪里,对了,小曼和诗人认识多久了?”陈子锟嘿嘿笑着,在王家的客厅里,他反而有一种很放的开的感觉,与之相比,新月社更像是一群小孩子的乐园,而这里才是成年人的世界。

“你一定没想好事。”陆小曼白了陈子锟一眼,道,“志摩和王庚同是梁启超先生的弟子,所以他是王庚的客人,和我没关系的。”

陈子锟道:“那我是谁的客人?”

陆小曼飞了一个媚眼过来:“你说呢?”说着竟然轻轻踢了陈子锟一下,动作很隐蔽,谁也没看见。

陈子锟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和陆小曼已经认识很久了,已经熟悉到可以开一些暧昧玩笑的地步,但是实际上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而已,而且中间隔了两年多。

或许这就是陆小曼独特的气质吧,亦或者女人结了婚之后,气场发生了某些变化。

“哎呀,王庚下来了,你们俩聊吧,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陆小曼看到丈夫从楼上下来,便拍拍陈子锟的臂膀,回到沙发那边去了,临走还冲陈子锟挤了挤眼睛,仿佛两人之间有了什么秘密似的。

王庚今天也没穿军装,一袭考究的花呢洋服,西装坎肩的最后一粒扣子严格按照英式规矩没扣上,手里拿着一个石楠烟斗,笑吟吟的从楼上下来,向陈子锟伸出右手,“抱歉,接了一个电话,没能远迎。”

陈子锟微笑着和他握手,两人在客厅一角的两个圈椅上坐下开始聊天。

“昆吾兄好手段,略施小计就制伏了茶房,真是精彩啊。”王庚笑道。

陈子锟赶忙摆手:“王兄,你别笑话我了,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庶务科的小中尉,也就这点出息了。”

王庚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正色道:“你被铨叙为中尉,军衔明显偏低,这是有人在整你。”

陈子锟道:“不会吧,我没得罪什么人啊。”

王庚道:“无风不起浪,你好好想想,来北京后做了什么事,对了,要整你的人是金次长。”

“陆军部的金永炎次长?”陈子锟纳闷道,他是个有心人,陆军部的官员名单倒背如流,自然知道金次长是哪个。

“对,金永炎,此君是日本士官学校第四期毕业,一直没掌过兵,来陆军部之前,还当过广西讲武堂陆军的校长,他能当上次长,完全靠的是黎大总统的面子。”

“这么说,他的靠山是黎元洪啊。”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金次长敢给自己小鞋穿,原来人家仰仗的是大总统,根本不把吴佩孚放在眼里。

王庚道:“不过你放心,金次长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毕竟你是吴大帅的人,如此宵小之辈,不屑理睬他便是。”

陈子锟点头笑道:“有理,多谢王兄指点。”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陈子锟望着客厅里来回穿梭的陆小曼和红男绿女们,问道:“王兄,你交游甚广啊,贵府这个沙龙,简直汇聚了全北京时尚圈的人士。”

王庚苦笑道:“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小曼的朋友,冲着她来的,我不过是作陪罢了,这满屋子的客人,只有你一个是我的朋友。”

陈子锟奇道:“尊夫人朋友圈子如此之广,真令人叹为观止。”

王庚有些骄傲的答道:“你刚回国,或许不知道小曼的身份,她是外交总长顾维钧的外交翻译,认识的人多一些也很正常。”

正说着,佣人端来两杯香槟,陈子锟和王庚各拿了一杯,远远看到陆小曼举着高脚杯向他们优雅的微笑。

两位绅士也举杯遥向陆小曼致意,浅浅饮了一口。

客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到来,一辆汽车驶入王家院子,司机敏捷的跳下车,拉开后门,先下来的是一个矮胖男子,然后是一个穿旗袍的女子,站在落地长窗前的陈子锟差点酒杯脱手,这女子不正是姚依蕾么!

那矮胖男子也不管姚依蕾,自顾自的进了大门,姚依蕾紧随其后走进客厅,摘下披肩和帽子交给佣人,陈子锟注意到,姚依蕾的发式已经不再是小姑娘的样式,而是挽了一个少妇式的发髻。

陆小曼快步迎上,笑语盈盈道:“西园先生,西园太太,你们来晚了哦,要罚酒三杯。”

矮胖男子似乎听不懂中国话,只是刻板的一鞠躬:“空尼奇瓦!”

姚依蕾笑道:“小曼,好久不见,你瘦了好多…”话没说话,人已经愣住了,因为她看到了站在陆小曼身后的陈子锟。

四年了,自从1919年五四之后,原本已经谈婚论嫁的两个人就再也未曾谋面,从此天各一方,劳燕分飞,如今造化弄人,却在陆小曼的客厅里相遇,真是令人百感交集,无语凝咽。

陆小曼何等聪明之人,见姚依蕾这副样子,顿时明白过来,但却装着不知道的样子,故意给他们介绍:“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陆军部的陈子锟,我先生的同僚,这位是…”

不等她说完,陈子锟抢先道:“西园太太,您好。”

“你好,陈先生。”姚依蕾伸手和陈子锟握了握,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

“你们聊,我去招呼西园桑。”姚依蕾狡黠的笑笑,拉着那矮胖的日本人,奔着一帮大腹便便的先生们去了,给陈子锟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你嫁人了。”陈子锟的声音有些苦涩。

“是啊。”姚依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嫁给日本人。”陈子锟苦笑一声,脑海里浮现出六国饭店里的一幕,被几个小鬼子纠缠的姚依蕾气急败坏的样子,现在想起来竟然是那么可爱,那么率真。

“嫁给什么人,和你有关系么?”姚依蕾从鳄鱼皮坤包里拿出一盒烟来,熟练的点上一支抽了起来。

“当然和我有关系。”陈子锟背转身去,望着窗外,似乎是自言自语道:“那年初夏,我被卷入一场运动,刚从警察厅放出来,又失手杀了人,被迫逃亡上海,辗转又去了广东,湖南,每到一处,我都会给你写信,一年半后,我杀回北京,可你却已经东渡日本,我给你的那些信,全都没有拆封…”

听到这里,姚依蕾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拿烟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陈子锟猛然回身:“你说,我难道没有资格过问你嫁给什么人么!”

“抱歉,我不认识你。”姚依蕾冷若冰霜,看也不看陈子锟,径直走了,高跟鞋发出一串铿锵有力的脆响,似乎在嘲笑谁。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姚依蕾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爱慕英雄,爱幻想的小女生了,她现在是日本人的太太,北京社交圈的贵妇人,和自己形同陌路。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小曼来到陈子锟身后,幽幽道:“其实,姚依蕾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陈子锟没有答话。

“直皖大战后,交通部次长姚启桢被当作卖国贼通缉,后来大总统特赦了这批人,但姚家元气大伤,风光不再,若不是西园家族的大力支持,姚启桢是决不可能坐上交通银行副总裁的位子的。”

顿了顿,陆小曼又轻声道:“姚依蕾牺牲了她的幸福,换来了父亲的复出。”

“啪”的一声,陈子锟手里的高脚杯碎了,手掌鲜血长流。

“哎呀,你流血了,王妈,快拿纱布和红药水来。”陆小曼大叫道,客人们探头探脑,议论纷纷,不过女主人很能镇的住场面,笑道:“没关系,王庚从法国订购了两打水晶杯,再摔一只也无妨的。”

客人们笑笑就继续自己的事情了,只有另一个角落里的姚依蕾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佣人很快拿来纱布和红汞水,陆小曼熟练的帮陈子锟包扎着伤口,悄悄道:“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骑士,那么还有夺回心爱女人的机会,她和西园尾雄的婚期要到六月份才举行。”

第六十五章 横刀夺爱

听陆小曼这么一说,陈子锟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了,假如姚依蕾的未婚夫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而不是龌龊猥琐的日本罗圈腿的话,自己恐怕不会那么激烈。

“哼,就算已经结婚了,我也要把她抢回来。”陈子锟冷哼一声道。

陆小曼沉默了几秒钟,道:“密斯脱陈,你不是骑士,你是一个土匪。”

“你怎么知道的?”陈子锟眉毛一扬,“我真当过土匪。”

“那你一定是山大王。”陆小曼捂着嘴嗤嗤笑起来,忽然转向客厅另一端的姚依蕾,笑道:“密斯脱陈,我愿意当你们的红娘,为你们牵线搭桥,传递消息。”

“那就谢谢你了,小曼。”陈子锟道。

“一句谢谢怎么行,得拿点干货出来才行。”陆小曼得意洋洋的笑着,宛如偷吃了金丝雀的猫。

“那你说怎么办?”陈子锟一摊手。

“陪我跳舞,探戈。”陆小曼向他伸出了手。

如果说上次北京饭店舞场上,陈子锟的舞姿还略有生涩的话,那么今天已经炉火纯青了,一支探戈被他演绎的出神入化,动作潇洒自如,干脆利落,尤其是那种凌厉凶狠的眼神,更是将探戈的内涵表达的淋漓尽致。

姚依蕾默默看着陈子锟和陆小曼共舞,她当然记得,陈子锟跳洋舞的本事还是自己教的,一时间往事历历在目,再也忍不住胸中悲伤,不等一曲舞结束便推说不舒服向主人辞行了。

王庚和姚依蕾也不熟悉,而陆小曼还在跳舞,只好亲自送她到门口,殷切的问道:“姚小姐,您身体要不要紧?”

“不碍的,老毛病了,谢谢王先生。”姚依蕾彬彬有礼的告辞,叫了一辆洋车自己先走了。

一曲终了,陆小曼拉着陈子锟下场,王庚笑眯眯的端来两杯香槟给他们,道:“小曼啊,你的一个姓姚的朋友头有点疼,先走了。”

陆小曼接了酒杯一饮而尽,擦擦额头上的香汗,媚眼如丝看着陈子锟:“姚依蕾走了,恐怕不是头疼,是心疼哦。”

陈子锟苦笑一声没说话。

王庚道:“小曼,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对了,西园先生可没走。”

陆小曼道:“你听不懂就对了,西园桑不走也是对的。”

王庚道:“我越来越糊涂了,难道不应该夫唱妇随么?”

陆小曼嘻嘻道:“你就糊涂去吧,走,密斯脱陈,我们到那边商量大事去。”说着拉着陈子锟自顾自走了。

王庚耸耸肩膀,也去招呼客人了。

姚公馆,姚启桢两口子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讨论着女儿的婚事,他们的女婿叫西园尾雄,今年三十四岁,年龄稍微偏大了一些,形象也不是很上台面,但其他方面还是很优越的,比如他的叔叔西园龟三掌握着日本的经济命脉,家财巨万,和日本政坛高层的交往非常密切,而且尾雄本人也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生,学识渊博,谈吐高雅,有这么一个女婿,不算委屈自家闺女。

直皖一战,皖系败北,段祺瑞去天津租界当了寓公,徐树铮流亡海外,其余一干亲日分子都倒了大霉,身为交通系骨干的姚启桢也一度被通缉,若不是当初陈子锟放了他一马,一两年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如今时过境迁,青岛已经回归祖国怀抱,民间的反日情绪也不那么激烈了,徐世昌大总统下台,黎元洪大总统上任,但北洋大权却掌握在曹锟和吴佩孚两个武夫手里,别看他们以前反日口号喊得响亮,一旦上了台,还不是得和日本人保持亲善,那些被通缉的老政客纷纷被特赦,在日本寓居了一段时间的姚启桢也按捺不住寂寞,携家带口返回了北京。

女儿和西园尾雄的婚事属于典型的政治联姻,日本方面需要中国政治经济领域保持一定数量的亲日派,而曹汝霖等人的卖国之名已经坐实,民愤太大不能复出,好事便落到了不太出名的原交通部次长姚启桢头上。

为了让姚启辰出任交通银行副总裁一职,不光西园财团提出了免除皖系当政时期交通银行两千万日元借款利息的优厚条件,日本公使馆也向北洋政府施加了压力,结果自然是如愿以偿,姚启桢带着老婆女儿和未来的女婿,风风光光重回北京,关闭了两年多的姚公馆又门庭若市了。

姚先生抽着纸烟,姚太太织着毛衣,两口子正憧憬着美好的生活,忽听大门一声巨响,女儿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太太还以为女儿和女婿又闹别扭了,急忙起身劝道:“蕾蕾,怎么又生气了?”

姚依蕾把小提包往沙发上一丢,叉着腰质问道:“我问你们,陈子锟写给我的信呢!”

姚先生尴尬的掐灭纸烟,道:“蕾蕾,你听爸爸解释。”

“我不听,我就问一句,陈子锟的信呢!”姚依蕾怒目圆睁,两颊绯红,看来气得不轻。

“蕾蕾,我们也是为你好,那些信,你爸爸已经烧掉了。”姚太太轻声道。

姚依蕾怒极反笑:“为我好,逼我嫁给一个没有感情的日本人,就是为我好么。”说完径直上楼去了,砰的一声巨响,是关门的声音。

姚先生夫妇面面相觑,懊恼不已。

一直到了晚上,姚依蕾依然没有下楼吃饭,西园尾雄倒是来了,上楼去探视未婚妻,自然是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最后悻悻地走了。

姚太太心疼女儿,让佣人送饭上去,这个佣人是从小看着姚依蕾长大的奶妈,她端着托盘上楼敲门道:“小姐,是我。”

姚依蕾给奶妈面子,过来开了门,面无表情道:“说过了,我不吃饭。”

奶妈返身把门关上,又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开始从围裙兜里往外掏东西,姚依蕾瞪着她有些傻眼:“奶妈,你干什么?”

“烧掉的只是信封塞报纸,这些信,阿福都保存下来了。”奶妈神神秘秘的说着,将一札信件递了过来。

姚依蕾急忙接过来,颤抖着手打开,匆匆看了几眼,将信件捂在胸口,泪飞顿作倾盆雨。

忽然电话铃响了,姚依蕾只顾着哭,哪里理会电话,奶妈过去接了,听了一句道:“小姐,一位姓陆的女士找您。”

姚依蕾立刻止住哭声,上前接过话筒:“喂,是小曼么?”

“呵呵,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哭啊?”电话里传来陆小曼银铃一般的笑声。

“没有,大概是猫叫吧。”姚依蕾擦着脸上的泪水道,她已经猜到,陆小曼此时打电话来,一定有着特殊的目的。

果然,陆小曼接着说:“明天家里还有一个小型的派对,姚小姐您如果有时间的话,请务必光临。”

“哦”姚依蕾顿了顿,“有什么好玩的?”

“相信我,你一定不会失望的。”陆小曼很狡猾的笑道,挂上了电话。

姚依蕾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次日,姚依蕾如约来到陆小曼家里,今日不同往日,胡同里空荡荡的没有那么多的汽车,院子里更是宁静祥和,洒满阳光的客厅里,女主人正在弹奏钢琴,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位英俊挺拔的青年军官。

见到姚依蕾进门,陆小曼急忙起身相迎,道:“你们昨天已经见过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想喝什么,我去拿。”

“随便。”陈子锟和姚依蕾异口同声道。

陆小曼嘻嘻一笑:“好吧,我就去端两杯随便来。”说着便上楼去了,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两个人,气氛略有尴尬,过了半天,两人同时开口:“你…”

“你先说吧。”陈子锟道。

“还是你先说。”姚依蕾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就从我参军那段说起吧…”陈子锟将自己如何从一个伙头军干起,如何经历直皖大战而屡建奇功,如何进北京搜捕战犯,如何放走姚启桢,后来又如何与张学良等名流结下友情并且出洋留学的事情娓娓道来。

姚依蕾听的入神,她做梦也没想到,陈子锟的经历竟然如此丰富而传奇,相比之下自己在日本留学的这段日子,就苍白枯燥多了,而且充满了不愉快。

“我就要嫁人了,你知道么?”姚依蕾幽幽的说。

“你爱那个人么?”陈子锟问道。

“我只知道,这是一桩政治婚姻,我和西园尾雄之间毫无感情可言,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年轻的时候,爹地妈咪为我操碎了心,现在他们老了,该我为他们牺牲了…”想到父亲两鬓的白发和母亲眼角的鱼尾纹,姚依蕾的声音有些发抖。

陈子锟冷笑一声:“其实你们都搞错了,付出牺牲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未婚夫,那个叫西园尾雄的男人。”

“哦?”姚依蕾怔怔的看着陈子锟,被他的话惊呆了。

“不错,这是一桩交易,但是商品却不是你,而是你的父亲,姚启桢先生。”陈子锟在客厅里到背着手踱着步,侃侃而谈,“你觉得日本当局在乎的一个亲日的交通银行副总裁,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姚依蕾若有所思。

陈子锟继续说道:“以正常人的智商都能看出,日方的着眼点是姚启桢出任交通银行副总裁,为此他们甚至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你和西园尾雄的联姻,也是他们计划中重要的一步,换句话说,联姻不是为西园尾雄找一个美丽的中国妻子,而是为了给你的父亲烙上更深的日本烙印,我的话你明白么?”

姚依蕾猛然站了起来:“我明白了!不管我是否嫁给西园,他们都会把爸爸推上副总裁位置的。”

陈子锟笑着点了点头。

忽然楼上传来掌声,王庚叼着烟斗,在陆小曼的陪伴下走下楼梯,边走边道“昆吾兄高论啊,可谓一针见血。”

陈子锟笑道:“兄弟在西点念书的时候,主攻的是中日关系学。”

第六十六章 果然是金次长在捣鬼

其实陆小曼和王庚一直躲在楼上偷听,这种三角恋的苦情戏一向是陆小曼的最爱,她甚至连擦眼泪的手帕都预备好了,准备倾听一番催人泪下的海誓山盟,可是却听到了逻辑严密、冷静无比的国际关系分析。

陆小曼有些失望,但王庚却为之倾倒,心说陈子锟不愧是我们西点校友啊!

这事儿要搁在一般人身上,不外乎三种结果,一是为了家族牺牲个人幸福,从此萧郎是路人;二是双双殉情,以死来控诉残酷的现实;三是抛下一切世俗的牵绊,毅然私奔,从此天涯海角音讯全无。

可是这些预料中的苦情戏码统统没有上演,陈子锟直接切中要害,几句话就打消了姚依蕾所有的顾虑。不由得王庚不击掌赞叹。

看到陆小曼夫妇出现,姚依蕾略有尴尬,不过很快恢复了自然,她可不是那种羞怯的女孩,当初陆小曼还是法国圣心学堂的乖乖女生的时候,姚依蕾就已经是叱咤北京社交圈的混世魔女了,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别看她年龄大了几岁,貌似比以前稳重多了,其实骨子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敢作敢为,爱恨分明。

突然之间拨云见日,阴霾一扫而空,姚依蕾的心情大好,整个人看起来也明媚了许多,陆小曼知道此刻两人一定有千言万语要说,便拉着王庚回避了,给陈子锟和姚依蕾留创造出二人世界来。

“你…身边一定不缺女人吧。”沉默了良久,姚依蕾才问道。

“我没结婚。”陈子锟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鉴冰吵着闹着要来北京过夏天,只是因为房子问题而没能成行,如果两个女人凑到一处,那自己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姚依蕾淡淡一笑:“不结婚不代表没有女人,像你这样优秀的男人身边肯定少不了女人,对了,你住在哪儿?”

“还住在老地方。”陈子锟已经预感到不妙了。

姚依蕾接着道:“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好歹也是陆军部的官儿,回头寻个不大不小的宅子,我这里还有些积蓄,买下来粉刷装饰,再添点家具什么的,好歹也像个府邸的样子,总住在车厂里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