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上山,你紧张什么,我找史迪威去。”陈子锟说罢,出门去了,鉴冰再也睡不着了,抱着枕头开始担心,想了想还是披衣起来,去敲隔壁李耀廷的房门。

陈子锟来到美国使团的驻地,这里依然灯火通明,一间套房内,几个穿军装的人正在开会,看服色有负责使馆警卫的海军陆战队军官和陆军第十五团的军官,而史迪威正是他们的头儿。

室内烟雾缭绕,案子上摊着鲁南一带的军事地图,天知道这帮美国人怎么搞到这么精确的军事地图的,史迪威向众人介绍陈子锟,军官们得知他是西点出身,距离感迅速拉近,不过还是迅速将摊在桌上的地图和飞机模型收了起来。

史迪威帮他倒了一杯咖啡,陈子锟浅酌一口道:“我仿佛尝到了纽约的味道。”

“陈,十二点钟来拜访,我想你不会是为了品尝纽约的咖啡吧。”史迪威道。

“当然不是,我来是告诉你们,我已经想到解决方案了。”陈子锟怡然自得的把玩着咖啡杯。

史迪威眼睛一亮:“说说看。”

“这件案子看起来错综复杂,其实只是一桩最常见的绑票案,只不过绑的是西方人,你们公使团又不遗余力的向政府施压,等于变相鼓励了劫匪,所以他们才撕毁协议,重新提出让政府无法接受的条件,换句话说,是你们害了这些人。”

陈子锟的一番训斥让几位美国军官勃然大怒,正要指责陈子锟,却被史迪威拦住:“陈,我需要听你的计划。”

“很简单,我带一把枪上山去,把孙美瑶打死,山上群龙无首,人心就乱了,就会接受政府的条件,人质也就安全了,就这样。”

说完,陈子锟耸耸肩,一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史迪威却愣住了,陈子锟说的轻描淡写,但谁都知道,或许他可以把孙美瑶打死,但绝对无法全身而退,很有可能会被气急败坏的土匪们以最残酷的手段处死。

换句话说,陈子锟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房间里一片沉默,军官们抽着香烟不说话。

史迪威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摇摇头道:“陈,你的转变让我很惊讶,我承认误会了你,既然这样,我们也不需要向你隐瞒什么,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冒险,我们已经在制定一个用飞机进行突袭的方案,航空署的双翼机一次可以运送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低速飞抵抱犊崮,降落在山顶,然后…”

陈子锟从未听过这样匪夷所思的作战计划,不禁多看了这帮人一眼,不出所料,每个人胸前都是空荡荡的,除了最初级的技能资格证章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挂勋章的,说明这几位军官没有一个是经过实战考验的,怪不得能想出这么离谱的计划来。

不过这是美国人的家务事,陈子锟也不好多嘴,但是史迪威却从他嘴角嘲讽的笑容看出他对这个计划的态度来,又说道:“据可靠情报称,山里确实有一个日本间谍组织,他们的番号是桥本特设队,由日本关东军和满铁株式会社以及黑龙会联合组成,背景非常复杂,陈,你的判断是对的。这一切都是日本人搞出来的,他们在向美国政府示威,表达失去山东的愤怒,还有,张敬尧的府邸里,最近也经常有日本人出没!”

说到这里,史迪威夸张的挥舞着胳膊,显然恨极了日本人。

陈子锟心里一动,一个想法浮上心头,不过他还是淡淡的说:“你们的计划我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借把枪。”

史迪威停下来注视着陈子锟的眼睛,看了好久才点点头,将腰间的武装带连同上面的皮质手枪套和子弹匣递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接过来,当众抽出手枪检查一番,连续拉动套筒感受着弹簧的力度,还问道:“怎么和我用过的M1911有些不一样。”

“这是最新定型的M1911A1,比原型有了很多改进。”史迪威解释道,这把手枪是最基本的军用型,成色崭新,拿在手里晃动一下,零件啮合精密,丝毫没有响动。

“我善使双枪,要是再来一把就好了。”陈子锟嘀咕道。

史迪威转身说了一句,一个海军陆战队军官走过来将自己的配枪递上。

“谢了,用完了还你。”陈子锟和那海军陆战队军官握握手,拎着两把枪径直出去了。

等他走远,一个年轻的陆军中尉问史迪威:“少校,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他?”

史迪威道:“因为他吴佩孚将军麾下最英勇的军官,曾经一个人俘虏了敌军整个司令部的人员,而且他受过美国教育,和那些粗鄙不堪的军阀截然不同,如果我不能相信他,那整个中国都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中尉道:“那我们的计划还进行么?”

“当然要继续,陈只是备用方案,关键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小伙子们,我们再来研究一下地图…”史迪威又将地图铺到了桌子上。

陈子锟来到旅社走廊里,远远看见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抽烟,便走过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那人递过来一支烟,又帮他点燃,两人默默地对着夜空发呆。

“怎么,睡不着?”陈子锟深深抽了一口烟道。

“嫂子说你半夜出去了,你干啥去了?”李耀廷反问道。

“我去借了两把枪。”陈子锟提了提手里的家伙。

“你打算单刀赴会?”李耀廷道。

陈子锟点点头。

“为什么!你究竟图的什么?嫂子不是救回来了么,你现在是陆军部的官儿,不愁吃不愁喝,还拼个什么命!这山里的土匪可不比北京的地痞流氓,你两把枪一亮人家就尿裤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谁!”李耀廷忽然激动起来,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声音也越来越高。

陈子锟依旧趴在栏杆上抽着烟,抽到烟屁股才手指一弹,一枚流星的弧线消失在远方。

“不图什么,我就是想让洋人瞧瞧,中国还是有几个爷们的。”他对着漫天繁星这样答道。

第十五章 抱犊崮

自打孙美瑶提出那几个新条件之后,天下又不太平了,山东督军田中玉更是勃然大怒,你漫天要价也就罢了,可把主意打到老子头上,让把我撵下台,让张敬尧来当这个山东督军,这不是与虎谋皮么,干脆也别谈了,就一个字,剿!

本来已经后撤十里的官兵呼啦一下又围上了,田中玉还嫌不够,从济南府把自己的卫队旅也给调来了,把君山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许一粒粮食、一颗子弹流进匪区。

这回第六混成旅也急眼了,峄县是他们的地盘,按照孙美瑶的条件,这块地方要是划给土匪,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去,从何峰钰以降,全都憋足了劲想把土匪一网打尽,包围圈在慢慢缩小,第六旅和土匪的前锋进行了数次交火,互有伤亡。

这下公使团慌了,官兵进剿,土匪一怒之下,玉石俱焚,西方人质的安全得不到保障,国内民怨沸腾,内阁就得下台,总统就不能连任,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谁也担不起责任,就只能狠狠的向北洋政府施加压力。

这回公使团提出了极为严苛的要求,如果北洋政府不能保证西方人的在华人身财产安全,国际方面就会采取一系列强制措施,包括:停止华盛顿会议给予中国的利益;暂停退还庚子赔款;增加驻华军队数量,接管中国水陆交通机关,解散中国军队,规定中国改革的办法。

无论哪一条单列出来,北洋政府都接不住招,更何况这么多大招一起放,黎元洪大总统和张绍曾总理忙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客客气气给洋大人陪着小话,一边电召田中玉回京述职,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准备强硬手段。

政府里还是有明白人的,从张敬尧近期的表现,以及土匪的出尔反尔上来看,此次事件幕后一定有日本人的指使,不过这种事情肯定抓不到确凿的证据,退一万步说,即便抓到证据,日本人也会百般抵赖。

退让不是不可以,关键是土匪要的价码太高,已经超出政府可以接受的范围,这次让土匪得逞了不要紧,下回全国各地的土匪都有样学样,绑架几个洋人要挟政府,那还得了。

所以,直鲁豫巡阅使曹锟曹老帅开始暗地预备武力解决方案,备选将领是直系最能打的冯玉祥,冯部已经开始紧急训练,预备进山围剿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孙美瑶可没有诸葛亮稳坐中军帐的本事,用当地俗语来说,他是典型的光腚惹马蜂,能惹不能撑,条件提出来了,官府不但没答应,还大兵进逼,封锁比以前更严密了,从外面传来的消息称,这回政府是铁了心要围剿了。

山寨之中人心惶惶,孙美瑶不得不将西票转移到抱犊崮上,并且亲率精锐上山,巢云观的防务交与别的兄弟负责。

抱犊崮是君山上一座平顶山峰,四面陡峭,无路可上,早年间有百姓为避战乱,凿石为路,攀上山顶,开荒种地,蓄水饮用,与世无争,倒也称得上世外桃源,只因上山之路太过艰难,成年牲畜无法自行爬上,只有将牛犊扛上山来使用,抱犊崮由此得名。

鲍威尔、凯瑟琳等一干西票被土匪们押送到抱犊崮下,抬头仰望九十度的峭壁,众人头晕眼花,几个年龄大的洋人当即就晕了过去,这样的山,怕是登山运动员都发怵啊,让这些锦衣玉食的绅士夫人们攀登绝壁,还不如来个干脆的,直接毙了呢。

不过土匪们早有预备,他们搞了几个大筐,让人坐在里面,崮顶有滑轮绳索,将筐拉上去,如果不是身为人质,这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旅游方式。

时代周刊的女记者凯瑟琳。斯坦利坐在筐里,望着外面壮美的景色,春天的鲁南山区,郁郁葱葱,群山环抱实在美丽,可惜山下一帮持枪土匪,大煞风景。

被拉到山顶之后,人质们看到是一派无与伦比的景象,整个崮顶是一片平地,田地翠绿,池塘清澈,茅草屋上炊烟袅袅,牛儿在田埂边悠闲地吃草,而远处则是美不胜收的千里美景,田园、城镇、铁路、湖泊,一览无遗,这里就像是天界,可以俯视整个人间一般。

“简直就像童话世界。”凯瑟琳由衷的赞叹道,这一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被绑架的事实。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明白过来,这里不是仙境,也不是童话世界,而是地狱。

人质们被带到崮顶一个天然岩洞里,洞里臭气熏天,令人作呕,光线极差,当他们适应这种黑暗之后,惊讶的发现这里居然是一个牢房。

岩洞的地上铺着一些干草,但是洞里潮湿,干草已经腐败湿透,角落里坐着一些形容枯槁的人,大脑袋,细胳膊,如老僧入定一般呆呆坐着不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知道是什么人。

“哦,上帝,他们是什么人。”凯瑟琳捂住嘴惊呼道,其实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这些可怜的人应该是土匪抓来的肉票,因为没有得到赎金而被关押至今。

一个西方人质忽然低头呕吐起来,巢云观的环境已经够恶劣了,这里的环境比巢云观还要差上十倍,如果必须选择的话,她宁愿去死。

土匪们将那些瘦的象骷髅的人从烂草上拉起来,提起来走到悬崖边,西方人质们顿时紧张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只见土匪毫不犹豫的一脚将人踹下了崮顶,拍拍巴掌,继续踹下一个,而那些并排站在悬崖边的人竟然没有丝毫求饶的意思,更别说反抗了,就这样一言不发的被踹下山去摔死,仿佛那就是他们的宿命。

“上帝啊,让这一切快结束吧。”凯瑟琳痛苦的扭转了脸,她曾经为自己的职业自豪,以为身为记者,可以承受任何残酷现实,可是抱犊崮顶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还是让她颤栗了,恐惧了。

这都是一帮什么样的人啊,他们心里没有任何的良知和怜悯,他们简直就是撒旦的化身。

鲍威尔轻轻拍着年轻后辈的肩膀,安慰她道:“这一切就快结束了,相信我。”

负责清理岩洞牢房的是钻山豹和他的弟兄们,那些骷髅一样的人是山寨历年来绑架的废票,也就是无法获取赎金的人质,有些人已经关了好几年了,其实关也就关了,山寨并不在乎这一口饭,可是现在面临官兵封锁,崮顶人员暴增,饮食又要受到限制,再留着这些废票浪费粮食就没意思了。

看到这些洋票一个个厌恶恐惧的样子,钻山豹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老子还不是为了给你们腾地方,真他妈不识抬举。”

人质们纷纷惊惧的低下头,他们知道钻山豹是最凶残的土匪之一,得罪不起。

暗夜,陈子锟穿越了官兵的封锁线,借助黑夜的掩护潜入土匪的控制区域,虽然土匪在外围布置了大量的暗哨,但是由于营养不足,十个土匪里有九个是夜盲眼,再加上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暗哨都成了摆设,陈子锟顺利的渗透到了巢云观的后墙。

巢云观年久失修,土墙早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缺口,陈子锟很轻易的就跳了进去,观内静悄悄的,连个放哨的人都没有。

陈子锟蹑手蹑脚在道观内搜索一番,发觉此地已经人去楼空,土匪们很聪明,放弃了这个目标显著的据点,站在空荡荡的大殿边想了一会儿,他径直进了后院,用刺刀拨开了清风的房门,小男孩倒是警醒的很,一骨碌爬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就知道你会来。”

“哦,你怎么猜到的?”陈子锟收了刺刀。

“我会算卦。”清风得意道,“你是来救人的吧,来晚了,那些洋人都被送到崮顶去了。”

陈子锟转身便走,清风在后面说道:“你不上去的,抱犊崮只有一条路,遍布机关陷阱,大寨主早就防备着这一手了。”

“听你的口气,似乎有办法上山?”陈子锟一直有种感觉,这个小道童在土匪窝里混了这么久,肯定不简单。

果然,清风嘻嘻笑道:“我知道一条密道,或许可以上到崮顶。”

“能上就是能上,哪来的或许之说?”陈子锟道。

“道观后面有一个秘洞,在洞里烧火,崮顶会冒出烟来,这是师父在的时候发现的事情,我还进去过呢。”

“你知道这个洞在什么位置?”

“知道,可我不能白告诉你。”

“说,你要什么?”

“我想下山。”清风眼中充满了希冀,“我不想当道童了。”

“好,事成之后,我带你下山,跟我当个勤务兵。”陈子锟伸出了手。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清风伸手和他相击。

两人来到道观后面的密林之中,果然寻到一个岩洞,举起马灯一照,洞内深不见底,幽暗无边,四通八达。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这洞太深了些,如果没有向导贸然爬进去的话,只怕要活活困死在里面。

第十六章 黑暗侵袭

没有任何犹豫,陈子锟立刻展开了他的探险之旅,此刻他还不知道,这趟岩洞之行会给他的后半生带来严重的后遗症。这个洞很深,很黑,又有着无数的岔路,一大一小两个人仅凭着马灯、蜡烛和绳索就闯了进去,若干年后陈子锟回想起来还后怕不已。

起初阶段有清风引路,少走了许多的冤枉路,虽然走的上崮顶的路,但道路并非直上直下,而是曲里拐弯,宽敞的地方可以弓着身子通过,狭窄的地方只能爬过去,每走过一个岔路口,陈子锟都会用匕首在显著的位置刻个记号。

清风说的没错,巢云观后面的秘洞确实和崮顶相连,因为洞里的空气是流通的,陈子锟把马灯的火苗调到最小,慢慢向前爬行,山洞里极其静谧,就连怀表的滴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爬了两个钟头以后,已经深入山腹,马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煤油快烧完了,可是还看不到前方的光亮,陈子锟有些后悔了,没有周密的安排就贸然进洞,就算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可清风依然兴奋不已,仿佛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前面有个狭长的洞穴,他点燃蜡烛头前探路,陈子锟随后跟进,两人在洞里爬着爬着,忽然一声惨叫,清风连同烛光一起消失了。

洞穴内太过狭窄,陈子锟无法迅速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清风消失在无尽的深渊中。

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很窄,陈子锟的体格太大,钻不进去,他对着洞口喊了几声,回答他的只有回声。

完了,清风没救了。

此路不通,陈子锟沿原路往回退,洞穴狭窄到转身都不行,只能慢慢倒退,终于后退到宽敞的地方,抬眼一看,却和刚才经过的地方大相径庭,迷路了!

陈子锟疯了一样寻找自己的留下的标记,却根本找不到,忽然马灯熄灭了,顿时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身处错综复杂的山洞腹心,没有食物、没有照明,没有向导,甚至根本没有知道自己在这里,或许几百年后才能有人发现自己的白骨吧。

抱犊崮顶,下雨了,这是初夏的第一场雨,来势汹汹,劈头盖脸的雨点砸的人生疼,土匪们都躲进了茅草屋避雨,孙美瑶大马金刀的坐在虎皮椅上,听孙桂枝念着报纸,脸色越来越难看。

外面的局势非常紧张,据说政府已经不信任山东的军队了,准备调冯玉祥的部队来鲁南剿匪,这条消息让孙大当家很头疼,虽说他和第六旅有杀兄之仇,但双方毕竟相处多年,别管上面压得多重,下面自有对策,这些日子以来,粮食盐巴药品都能穿越封锁线,土匪甚至可以花钱从第六旅的大兵们手里买到子弹。

而这一切,随着冯玉祥部队的到来,将会全部终结,冯玉祥这个人他还是听说过的,治军极严,战斗力颇强,最关键的是人家和自己没交情,打起来不会留情,山东建国自治军的名头虽然响亮,部下也有上万人马,但真正有枪的不过千余人而已,其中能打的更少,不过五六百人罢了。

还有一个很不妙的消息,政府丝毫没有让张敬尧出山的意思,反而涌现出不少痛斥张敬尧在湖南当政时期鱼肉百姓的旧闻来,张氏名声大坏,这个山东督军眼见是做不成了。

孙美瑶浓眉紧缩,心中烦躁不安,但他是响当当的汉子,吐口唾沫砸个坑,说出去的话怎么能改。

雨越下越大,雨点在池塘水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水平面越来越高,眼瞅着就要溢出来了。

“让兄弟们拿陶盆来舀水,下这一场雨不容易,是老天爷照顾咱们呢。”孙美瑶呵呵笑道,山上没有泉眼,饮水全靠这几个蓄水池,在官兵重重围困的情况下,水资源是最重要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子锟从迷梦中醒来,感觉有水滴在脸上,舔一下,很强烈的土腥味,但是很解渴,他的嘴唇已经干涸的象沙漠,马灯里的煤油也耗尽了,山洞里没有一丝光亮,连往哪里爬都不知道。

陈子锟不清楚自己在山洞里待了多久,他只知道今生今生是爬不出去了,突然有水滴在脸上,说明上方有玄机,他试着爬起来摸索一番,跳了几下,可是摸不到上面的石壁。

有门!陈子锟想往上爬,可是四壁湿滑,根本找不到落脚点,而且漆黑一片,根本无从爬起。

罢了!死就死,索性豁出去了,陈子锟一咬牙,拔出一枚手榴弹来,在黑暗中拧开了盖子,戳破油纸封,将保险环拉下,却并不投出,嘴里念念有词道:“佛祖上帝观世音玉皇大帝阎罗王,保佑我陈子锟不死!”

导火索咝咝的响着,陈子锟不为所动,念完了才猛力将手榴弹向上一抛,然后靠着石壁站着,等候上天的裁决。

孙美瑶坐在虎皮椅上发呆,看着弟兄们用陶盆从池塘里往外舀水,忽然一阵莫名其妙的震感,晃得椅子都不稳,与此同时是一声闷响,仿佛地底传来,紧接着就看到池塘中心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水在迅速减少。

孙大当家跳了起来,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目不转睛的看着池塘,满满一池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露出池底的淤泥,还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小土匪们全都吓呆了,捧着陶盆不知所措,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土匪们一个个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孙美瑶回望孙桂枝:“叔,这是咋回事?”

孙桂枝身为山寨军师,那是见多识广,博览群书,可是面对这种奇怪的自然现象也无从解释,他愣了半天才捋着山羊胡子道:“天谴啊。”

“啥是天谴?”孙美瑶挠着头皮不明所以。

“就是老天爷生咱的气了。”孙桂枝解释道。

“娘的,老天爷也和俺过不去!”孙美瑶到底年轻气盛,拔出腰间驳壳枪,朝天连放三枪,梗着脖子大骂道:“老天爷,我日你亲娘!”

孙桂枝深深叹气,摇摇头走了。

岩洞牢房里,西方人质们先是被巨响和震动吓坏,然后听到外面的枪声,一个个吓得不停地发抖,男人们念着上帝保佑,女人们干脆就哭了起来,他们被绑架已经半个月了,在此期间他们没洗过澡,没换过衣服,没喝过干净的水,没吃过饱饭,倒是亲眼目睹了不少残忍的杀戮和血腥的景象,心理早就崩溃了。

“约翰,那是什么声音?”凯瑟琳问道,此刻的她也是蓬头垢面,早已没有明艳之色。

鲍威尔是理智仅存的几个人之一,他想了一会说:“好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如果是地震的话,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声音,或许是某种地质变化,你知道,山东的地质形态我们都不清楚,发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可是他们似乎也很惊讶。”凯瑟琳狐疑的看着洞口的看守,那几个家伙居然趴在雨地里不停地磕头,能让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如此忌惮的,大概只有大自然的力量了。

“当然,他们又不是地质学家,不会对此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鲍威尔的话打消了凯瑟琳的疑惑。

丢出那颗德国造长柄手榴弹之后,陈子锟就屏息站在石壁边,他只是豁出去拼了,并没指望能有什么收获,他在这漆黑的地穴中已经过了不晓得是两天还是三天,早已绝望。

可是,奇迹真的发生了,随着一声巨响,湍急的水流汹涌而下,陈子锟下意识的抓住了身边的石洞,牢牢贴在石壁上,虽然他看不见那些水,但从声音上就可以明白什么叫做飞流直下三千尺。

幸运的是,他身处的位置正好是个过道,那些水并没有停留,而是直接流走,一滴不剩,而且陈子锟身上连湿都没湿。

水泄完之后,一缕光亮从遥远的上方照射进来,陈子锟顿时激动万分,有门!

虽然这缕光线很微弱,仿佛天际的寒星,但足以给一个绝境中人带来希望和动力。

夜色再次降临,雨已经停了,崮顶的三个水塘有一个漏了底,所有的水泄了个干干净净,有人说是龙王爷在吸水,有人说是老天爷生气,众说纷纭,人心惶惶。

一个土匪从茅草屋里出来,站在没水的池塘撒尿,一边尿一边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打呵欠的时候眯缝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整个人完全傻掉了。

他看到池塘底那个黑洞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慢慢往上爬。

按理说,土匪的胆子都是很大的,可那是在面对自己熟悉的事物时,如今看到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他的胆都吓破了,尿了一裤子不说,想喊也喊不出来,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妖怪从洞里爬出来,在遍布淤泥的池塘底直立起来,又慢慢的走到自己跟前。

土匪眼皮一翻,口吐绿色胆汁晕死过去。

第十七章 火并

从地穴里爬出来的那一霎那,陈子锟发誓这辈子再也不钻什么山洞了,重新看到星星和月亮的感觉真好,重新回到人间的感觉真好,甚至连看到那个吓成木鸡状的土匪时,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

可惜那土匪对他没有亲切感,还把他当成地府里爬出来的妖怪,直接吓破了胆晕死过去。

月朗星稀,夜色中的抱犊崮顶景色不错,山风一吹,别有韵味,可惜陈子锟满脸满身的淤泥,真的像地狱里的生物,和这美丽的景色极不搭调。

很幸运,他爬上来的时候正是夜晚,在黑暗环境下呆了很长时间的眼睛不会受到阳光的刺激,也不会被土匪们发现,他站了一会儿,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趁自己还有力气,赶紧干点正事。

崮顶面积不小,放眼望处,豁然开朗,足有上百亩地,草屋绿树,宛若世外桃源,谁又能想到这么恬淡雅致的所在,竟然是一处匪穴。

远处有一间草屋亮着灯,陈子锟奔着那地方就去了,这么晚还没睡觉的人,肯定是运筹帷幄的匪首,擒贼先擒王,错不了,可是一抬腿才发觉不妙,感觉跟踩在棉花堆里一样,腿都软了。

好不容易来到草屋旁隐身树后往里一看,不禁暗叫老天开眼,想找的人就在里面,他慢慢抽出腋下的两把M1911A1,擦拭着上面的泥水,打开保险,扳开击锤。

陈子锟有两个方案,一条是杀掉孙美瑶,造成土匪群龙无首的境况,另一个是他后来想出来的,那就是杀掉山寨里隐藏的日本人,让孙美瑶没的选择,而这间茅草屋里坐着的正是“乔二宝”和他的几个同伙。

桥本让二并不是张敬尧的私人代表,那只是一个蒙蔽孙美瑶的幌子而已,实际上他是日本谍报机关桥本特设队的队长,桥本特设队并不属于陆海军,而是在外务省指导下工作,人员由熟悉汉语和中国人生活习惯的关东军以及满铁特务人员组成,桥本君就是满铁株式会社警务课的职员,不过他还有一个身份是黑龙会成员。

桥本特设队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扰乱山东,最好能给西方国家尤其美国带来麻烦,让他们明白,山东只有置于日本的管制下才是安定和繁荣的,而把巴黎和会上日本已经取得的利益还给中国则是最愚蠢的行为。

桥本乔装改扮成从欧洲战场归来的中国工人,在鲁南一带已经活动了两年,期间他对盘踞鲁南地带的土匪团伙做了精确的统计和分析,最后选中孙美瑶的山东建国自治军来执行自己的计划,打劫国际列车才是第一步行动。

事到如今,他们干的还算不赖,中国的外交环境极度恶化,已经达到庚子事变以来最严峻的局面,桥本特设队受到了上面的嘉奖,不过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没有继续前行的余地了,桥本接到了让他撤离的密令。

此刻,桥本特设队的四名成员在草屋里齐聚,桥本让二环顾众人,压低声音道:“诸君,公使馆方面命令我们离开,可是我觉得现在走未免太早了,我们还可以再为帝国尽一份力。”

油灯的火苗在闪烁,照耀着年轻的面庞,三名队员异口同声的说:“桥本君,该怎么办,你说吧。”

“真拿你们没办法。”桥本摇摇头说,“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诸君早就有了为国捐躯的觉悟。”

三人彼此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虽然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组织,但都是抱着同一个目标,那就是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崛起而努力。

“根据最近的表现,孙美瑶很可能要屈服,为了阻止他,我计划杀掉孙美瑶,取而代之。”桥本让二压低声音说道。

三名部下没有任何惊讶,均是严肃的一点头。

“荒木,你去把钻山豹叫来,我们需要他的协助。”桥本道。

荒木起身出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藏在树后的黑影。

不大工夫,钻山豹和他的两个部下来到了桥本的草屋,打着哈欠往条凳上一坐,一条腿踩在凳子上,顺手把盒子枪放在桌上,睡眼惺忪道:“二哥,啥事?”

“大事,你想不想当司令?”桥本凑过来耳语了一句。

钻山豹吓了一跳,睡意全无,“啥?我当司令,那大当家的咋办?”

桥本让二做了个切瓜的手势,眼神阴狠无比。

钻山豹有些惊慌:“不好吧,大当家的威信可比我高多了。”

桥本冷笑道:“你有大日本帝国的支持,还怕什么,再说者崮顶上没几个人,只要孙美瑶一死,谁还敢不服你,不服也好办,直接…”

钻山豹眼珠一转,觉得靠谱,他这辈子自相残杀窝里斗的事情也没少做,杀掉孙美瑶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况且局势对自己有利,趁着黑夜把孙美瑶弄死,其他的土匪不足为虑。

桥本让二紧紧盯着他的反应,如果钻山豹敢出卖自己的话,他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枪就会开火,杀掉他灭口。

其余三个日本人也若无其事的占据了屋内的有利位置。

钻山豹的两个手下还傻乎乎的站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桥本他们更没发觉,自己也已经成为别人的猎物。

“干了!”钻山豹一拍桌子,下了决心,“我这就去召集兄弟。”

“且慢,兹事体大,不要惊动更多的人,我们几个足矣。”桥本让二生怕有变,阻止了钻山豹。

“咱们先说好了,干掉姓孙的,我要是当不成司令,咋整?”钻山豹可不傻,目前的形势他清楚的很,兵临城下大势已去,跟着孙美瑶混只有死路一条,唯有跟着日本人才靠谱。

桥本让二微微一笑:“豹桑,我们合作有两年了吧,我可曾亏待过你。”

钻山豹点点头:“要钱给钱,要枪给枪,二哥仗义。”

“这就对了,干掉孙美瑶,由你来和官府交涉,你只要把谈判的时间拖得久一些就算成功,到时候你当上司令,我再支援你一千条枪,如果你当不成司令那也好办,我送你一座天津日租界的别墅,外加五十万大洋。”

“成交!”钻山豹被巨大的诱惑冲昏了头脑,抓起驳壳枪扳开了狗头插在腰间,招呼两个弟兄:“走,把孙美瑶个狗日的干了。”

这俩兄弟是他的亲信,二话不说也抄家伙跟着老大出去了,桥本一使眼色,三个部下也鱼贯而出,一群人直奔孙美瑶的住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