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找阮社长。”

门卫嘴角浮起鄙夷的笑容:“你说阮铭川这个右派头子啊,你来错地方啊,他不在社里,押在公安局。”

林文龙大惊:“怎么回事,阮社长怎么被捕了?”

门卫道:“他已经不是社长了,被上面撤职查办,因为猖狂攻击党和国家被依法逮捕,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对了,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林文龙吓坏了,哪敢报出自己的单位和姓名,失魂落魄的离去,门卫望着他的背影冷笑:“哼,蛇鼠一窝,一看就知道是个右派份子!”

公共汽车上,林文龙惊魂未定,心脏砰砰乱跳,就听到背后两个人在议论。

“你们单位最近开批斗会了么?”

“开了,把龚梓君这个右派揪了出来,狠狠地批判了一顿。”

“一顿哪够啊,要我说,就该天天斗,月月批,把这些资产阶级余孽狠狠打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就是,居然想推翻共产党的领导,简直太嚣张了。”

没到站林文龙就下车了。他想不通,为什么响应号召提意见的都被打成了右派,他要去找统战部白副部长要个说法。

结果自然是连省委大门都没进去。

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的办公室里,坐着统战部的白凉和公安厅的徐庭戈,桌上放着本省极右分子的名单。

不出意外,名单上都是江东各民主党派的领军人物,有民盟的林龙文,民建的龚梓君,还有无党派民主人士阮铭川,最出乎意料的是还有一个江大的学生,陈南。

白凉道:“我省右派云集的重灾区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江东大学,一个是淮江日报社,很是出了几个极右分子,其中又以江大的林文龙陈南小集团最为丧心病狂,居然阴谋篡夺党在高校的领导权,而他们的反党言论都得到了报社阮铭川的支持,这些言论居然发表在党派上,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

徐庭戈接口道:“阮铭川的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我们去抓捕他的时候,他口出狂言,疯狂攻击党和政府,我建议对他进行劳动改造,判个十年八年的再说。”

郑泽如指着陈南的名字道:“这个人我知道,是陈子锟的二儿子,还是个学生,他怎么也成了极右分子?”

徐庭戈道:“郑书记,陈南这个人不是学生,而是报社脱产学习的干部,他和林文龙沆瀣一气,组成以家庭为纽带的反革命小集团,罪行昭彰,在教育部已经挂了号的,再联系到阮铭川的所作所为,我怀疑他们有一个幕后总后台。”

说到这里,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下不说。

郑泽如道:“你接着说。”

徐庭戈道:“就是前江东省长,陈子锟,阮铭川、龚梓君是他的老部下,林文龙是他的小舅子,陈南是他的儿子,每一个极右分子都和他有联系,这难道是巧合?”

白凉干咳一声道:“我同意徐厅长的看法,这里面很值得深挖,搞不好能挖出一个庞大的反革命集团。”

部下们的心思,第一书记郑泽如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是急于立功,但他们考虑的还不周全,陈子锟是中央管辖的人,即便是打成右派也是中央的事情,江东省无权过问,否则有越俎代庖之嫌。

这些右派分子都是陈子锟的旧部和家属,并不奇怪,陈子锟统治江东二十余年,政治经济学术方面的知识分子哪个不是他的部下,如果这些人的罪过都算在陈子锟身上,未免冤枉。

名单上的阮铭川和龚梓君,严办就是,但林文龙和陈南是陈子锟的家人,尤其陈南是陈子锟的儿子,郑泽如认识这个年轻人,印象还不错,有心想保他,但江大是隶属于教育部的高校,这回怕是想保也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郑泽如在文件上签了字,给这些人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名彻底定了性。

第三十五章 下放

郑泽如大笔一挥,许多人被打成了右派,原来只是单位自查的右派,现在变成真正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妥妥的戴上了帽子。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些情面,将陈南的极右分子的大帽子减轻了一些,划成一般右派分子,而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龚梓君被免去财政厅长的职务,发去江北盐湖劳改农场改造;阮铭川也被开除公职,在家听候处理,随叫随到;林文龙被民盟开会撤销副主席职务,发配到江大茶炉房烧锅炉去了。

陈南的情况比较复杂,他是带职学习的报社干部,出了这种事情,报社不会留他,江大也不会留他,经组织决定,将他下放到江北第一中学去工作,右派分子当然是没资格教育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分配到图书室当个管理员吧。

组织决定下达之后,陈南很委屈,他至今搞不懂为什么风向突然就变了,自己也从天之骄子跌落凡尘,学校里的老师同学看自己的眼光都不对劲,带着鄙夷和仇视,就连自己的女朋友也提出了分手。

陈南的女朋友是江东大学中文系的团支部书记,很漂亮的一个姑娘,两人刚确立恋爱关系没有多久,陈南就被打成了右派,女朋友一直没露面,委托同事送来一封分手信,要和陈南划清界线。

工作没了,学业没了,爱情也没了,还被打成了右派,陈南遭受多重打击,苦不堪言,可又无人倾诉,父母在北京,大姐醉心医学研究,大哥在北泰工厂里上班,小妹年纪还小,家里有夏姨,林姨,光舅舅的事情就够让她们头疼的了,不忍心再添乱,所以陈南的苦闷只能自己一个人咽下。

他尝试着去找组织辩解,可是求告无门,他现在不是陈省长的儿子,而是右派分子,所有的大门都对他关闭。

陈南一夜白头,背起简单的行囊,下放北泰。

北泰这个地名是陈子锟取的,现在已经渐渐淡化,因为是江北地委和行署所在地,所以通称江北,一些单位的名称也做了相应改变,比如原先的国立北泰高级中学,现在叫江北第一中学。

这是陈南的下放单位,身为右派是不能教课的,根据上级指示,他被安排在图书室当管理员,中学的图书室与大学图书馆不能相提并论,一共就几千本书,每日里也没几个人来借书,所以工作清闲的很。

学校里的教职员工对这位省城来的右派都另眼看待,没人和他聊天说话交朋友,就连中午在食堂吃饭,别人也都躲着他。

陈南从没体验过这种屈辱之感,时时刻刻如芒在背,他甚至觉得连中学生们都在自己背后指指戳戳的,他真想大声呐喊,我不是右派!但那样做的结果只能让别人更加鄙视自己。

深深低下头,端着饭盒向前走,前面座位上一个敦实汉子伸出脚来绊了他一下,陈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饭盒里的稀饭都洒了,邻座几个女同事的裤脚鞋子被弄湿,陈南的眼镜也摔坏了。

“对不起,对不起。”陈南忙不迭的道歉。

那几个女同事没说话,如同躲避瘟疫一样端起饭盒茶缸子走了。

陈南捡起眼镜戴在脸上,转头看那个伸腿绊自己的人,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一脸横肉,袖子卷起露出黑粗的汗毛,不是善茬!

“你这个同志为什么绊我?”陈南质问道。

汉子瞪了他一眼:“谁和你是同志?你这个右派分子!你哪只眼看见我绊你的,有谁作证?”

陈南回头看看那几个女老师,她们都装没看见,远远的低头吃饭。

汉子拿起肉包子狠狠咬了一口,丢下一句骂:“操你妈的右派,还敢血口喷人,明天就开会斗你!”说罢扬长而去。

陈南气的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自己是右派,而对方分明是工人阶级,政治地位有差距,这个道理没处讲去。

食堂勤杂工走过来悄声说:“别惹那个人,他叫聂文富,是咱学校的茶炉工,狠着呢。”

陈南点点头:“谢谢你。”

中午饭没吃上,陈南也一点不觉得饿,先用胶布粘好眼镜腿,回图书室继续写申诉信,写好之后装进信封,写上省委郑泽如同志亲启,贴上邮票,锁上图书室,前往邮局。

将信投入邮筒,仿佛投下一颗希望的种子,陈南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坐上公共汽车回学校,车上有两个中年妇女在聊天,一人说她邻居的儿媳妇生了个女儿是残疾,脚掌外翻,将来肯定是瘸子。

“啧啧,真可惜,咋不一生下来就丢尿盆里淹死呢,反正是个赔钱货。”另一人叹息道。

陈南插嘴道:“脚掌外翻是可以矫正的,我小时候不但脚掌外翻,听力也很差,后来经过针灸也痊愈了,要相信医学。”

两个妇女白了他一眼,不搭茬。

但坐在前排的一个女人却回头深深看了陈南一眼。

到站后,陈南下了车,忽听身后有人喊:“这位老师。”

一回头,不认识,是个陌生妇人,约莫五十多岁,面貌端庄,衣着朴素但很整洁。

“您叫我?”陈南道。

“您是第一中学的老师吧,我儿子就在一中读书。”妇人搭讪道,口音带一些南方味道,没来由的让陈南觉得一丝亲切。

“是啊,我刚调来的。”

“老师您贵姓啊?”

“免贵,我姓陈。”

“看您的样子,今年有二十七岁了吧?”

陈南有些纳闷,这位阿姨猜的真准,自己是1930年生,周岁正是二十七。

“是啊,您有事?”

“没事,随便聊聊,您教什么课程?”

“我在图书室。”

“是这样,我刚才在车上听您说,小时候曾经得过病,脚掌外翻和耳朵的问题,正巧我有一个亲戚小时候发烧,耳朵聋了,想打听有什么好的医生。”

两人边走边聊,直到学校门口陈南才说声再见,径直进了单位,那妇人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十分复杂,喃喃道:“难道真的是他?”

省城,淮江日报社,这里是右派泛滥的重灾区,社长阮铭川被打倒之后,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亲自兼任社长一职,并且给社里定了个指标,必须揪出残余右派,人数定为全体职工的百分之五。

各部门开始自查,编辑们互相揭发检举,但怎么都凑不够百分之五,还差那么几个人。

张广吟所在的第四编辑室也在开会揭发右派,不过大家平时关系都不错,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就这样干坐着,因为中午吃了半个大西瓜,张广吟实在憋不住要上厕所,飞快跑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小便之后回来,编辑室的右派已经确定了人选,就是他。

晚上,张广吟步履沉重的回到家,告诉妻子刘媖,自己也成右派了。

“这不胡来么,怎么随便把人打成右派,我找他们说理去!”刘媖当即就要出门,被张广吟死死拉住。

“千万不能去,不然连你都得连累,咱家一个右派就够了,两人都右派,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张广吟是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遇事忍气吞声惯了。

刘媖道:“好,我不给你惹麻烦,我去找大姐,这总行了吧。”

张广吟道:“大姐回来了?”

刘媖道:“今天中午刚到,小南被打成右派下放江北,她这个当母亲的能不着急么。”

张广吟道:“大姐接触的高层人士多,兴许能帮上忙,咱俩一起去。”

两人这就去了枫林路陈家,不过刘婷不在家,据说是去了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家。

“那咱们等一会吧。”刘媖两口子不敢去郑书记家打扰,就在陈家等待。

刘婷风尘仆仆赶到省城,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热爱政治的儿子小南被打成了右派,而且是罪证确凿,上面钦点的大右派。

反右运动风起云涌,轰轰烈烈,就算陈子锟亲自出面,怕也无济于事,唯一能帮上忙的只有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他是江东省的一把手,给几个右派摘帽子还不算难事。

刘婷和郑泽如是多年的老相识了,早在北洋时期,郑泽如潜入江东发展地下党,麦平和刘婷两个在校生就是积极分子,刘婷更是奉命打入敌人内部,收集军阀陈子锟的情报,只不过后来因为意志不坚反而被陈子锟俘虏,做了人家的情人,和组织的关系也就中断了,直到解放战争时期才恢复。

除却这一层关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件事已经在刘婷心底隐藏多年,终于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

但郑泽如却不愿意见她。

小洋楼门口,第一书记的爱人潘欣饱含歉意道:“真是不巧,郑书记去外地调研反右工作,不在家里。”

刘婷道:“我下午去省委,他还在开会,怎么这会儿就去外地了?”

潘欣道:“开完会去的,最近工作太忙,你也知道,事无巨细都要他这个书记操心。”

刘婷多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知道郑泽如不愿意见自己,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过去:“请转交郑书记,务必让他看到。”

潘欣道:“好的,我一定转交。”

二楼窗口,郑泽如掀开窗帘一条缝隙,看刘婷黯然离去,心中略有歉意,但一回头看到桌上摆着的陈南的申诉信,心中又充满了不耐烦,这个年轻人实在是不知好歹,组织上已经对他宽大处理了,还不断写信申诉,仿佛冤枉了他似的。

潘欣上楼,轻声道:“她走了,留下一封信。”

郑泽如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看见了,潘欣不敢打扰丈夫的思路,留下信封,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第一书记到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终于做出决定,把陈北的申诉信信转给陈南现在的单位,江北第一中学,让一中的教职员工们好好帮助陈南反省。

至于刘婷送来的那封信,他根本就没打开看,直接丢进了纸篓。

江北第一中学有自己的浴室,一三五男职工洗澡,二四六轮到女职工,也可以带家属一起来,到了晚上,还面向住校学生开放。

星期二的傍晚,一群住校女生抱着脸盆拿着毛巾和香胰子,一路叽叽喳喳来洗澡,九月份刚开学没多久,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女生们穿着单薄的衣服,显出青春诱人的曲线来,锅炉工聂文富刚把水烧开,蹲在门口叼着一支烟看女生们经过,喉头一阵蠕动,他在吞咽涎水。

女生们进了澡堂子,脱了衣服抱着盆,各自寻找淋浴头冲起来,互相打量着身材,彼此开着玩笑,浴室里充满欢声笑语和热腾腾的蒸汽。

忽然,一个女生不经意看到墙上的通风口处有一双淫邪的眼睛正贪婪的盯着她们。

一声凄厉的惊叫,脸盆咣当落地。

女生们大喊:“抓流氓,快抓流氓!”

附近的教职员工听到声音,迅速赶过来抓流氓。

陈南正心事重重的走在校园中,想着郑书记的回信也该到了,忽然背后一股大力传来,他被踢了个嘴啃泥趴在地上。

锅炉工聂文富威风凛凛,一只脚踩在陈南背上,大声嚷嚷道:“流氓抓到了,就是这个臭右派!”

第三十六章 敢打我弟弟

群众们闻讯而来,围成一团,聂文富得意洋洋道:“我早就注意这小子了,整天在澡堂子附近鬼鬼祟祟的转悠,肯定没安好心,刚才里面一声喊,我探头一看,就见他个龟儿子跑的比兔子还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飞起一腿,就把他放倒了。”

说完他掏出烟盒点着一支,吞云吐雾好不得意。

教职员工们纷纷痛斥陈南人面兽心,无耻至极。

“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个臭流氓,真龌龊。”

“这就是斯文败类啊。”

“右派嘛,都是心理阴暗的货色。”

女学生们遭到偷窥,也没心思洗澡了,急忙忙穿上衣服出来,路过陈南都呸的一声,然后快速跑开,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丢失贞洁一样。

陈南百口莫辩,刚喊了一声不是我,就被聂文富一脚踏在后脑勺,整个脸撞在地上,眼镜碎了,脸被玻璃碎片划得鲜血直流。

中学老师们到底是文化人,见不得血腥,一些老师说别打了,赶紧请领导来处理吧,可是很不巧,校长今天去省里开会了,学校里没人当家,只有一个姓孙的教导主任,四十多岁的寡妇,心狠手辣被学生们背地里称为眼镜蛇。

孙主任道:“这种人渣不值得同情,聂师傅,先把他关在锅炉房,明天报公安局,让他们来提人。”

“好嘞!”聂文富摩拳擦掌,将陈南提起来,扣着脖子押往锅炉房。

孙主任皱着眉头嚷道:“都散了,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伤风败俗,无耻下流!”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今晚又有了谈资了。

那帮受了惊吓的女学生跑到宿舍门口,正好楼上又下来几个女生,抱着脸盆,肩膀上搭着毛巾准备去洗澡。

“别去了,有流氓偷看女生洗澡。”

“啊,这么下流,抓到了没?”

“当场就被聂师傅抓到了,你们猜是谁,就是刚分来的图书室的陈老师!”

“不会吧,那人看起来挺有文化的,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嘘,听说陈老师是右派呢…”

女生们的对话被经过此处的高中生王北泰听到,他心中一震,赶紧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道:“妈,出事了!”

红玉正在给儿子做夜宵,赶紧问道:“咋了?”

“我们学校图书室的陈老师,就是你说的那个可能是我哥哥的人,被人当成流氓抓了!”

红玉手中盘子落地,摔了个粉碎。

“怎么回事?”

王北泰一五一十将听说的事情道来,末了还说,锅炉房的聂师傅不是好人,出手很重,陈老师都被打坏了。

红玉没有犹豫,回身从抽屉里拿了一个手电,道:“孩子,你在家看书,妈出去一下。”

“妈妈,你去哪儿,我跟你一起。”

红玉道:“你在家好好待着。”转身出门,直奔高土坡而去。

高土坡已经初具规模,成为晨光机械厂和红旗钢铁厂的宿舍区,成排的红砖瓦房,道路平整,还有路灯和公厕,红玉随便找了一个路人问道:“请问晨光厂保卫科的陈北住在哪儿?”

陈北和马春花两口子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邻居哪有不认识的,立刻告知红玉确切地址。

晨光机械厂行政级别升了,保卫科也成了保卫处,陈北当上了副处长,正在家里和几个处里的伙计喝酒呢。

酒菜都是马春花张罗的,别看她在单位里是女强人,回家以后照样当贤妻良母,买菜做饭带孩子,基本不让陈北操心。

“人家是英雄,因公致残,哪能让人家苦着累着。”马春花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丈夫就是她的骄傲,她的一切。

单位里的男同事都羡慕陈北,尤其保卫处的小伙子们,崇拜北哥简直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也难怪,陈北是飞虎精英,空战王牌,起义英雄,将门虎子,人生的仪表堂堂不说,又会修机械,又会翻译英文,一身好武艺,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把马春花制的服服帖帖,这一点谁都佩服他。

桌上摆着四瓶淮江大曲,炒花生米,凉拌豆腐皮,拍黄瓜,猪头肉,伙计们开怀畅饮,毛蛋已经四岁,在外面自己玩儿,马春花在厨下做饭,一家人和和睦睦,幸福无边。

忽然一个陌生妇女在邻居带领下登门,急急火火要找陈北。

“同志,你哪个单位的?”马春花拎着炒菜铲子就出来招呼了。

红玉道:“我有急事找陈北,他弟弟被人打了!”

马春花一听这话,当即扭头喊了一嗓子:“陈北出来,有大事!”

陈南是马春花的小叔子,挺好的一个孩子,有礼貌又有学问,不过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北泰,挺可怜的,来过一两次家里,马春花每回都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他,打心眼里同情这个弟弟。

陈北光着膀子就从屋里出来了,人高马大一条汉子,三十来岁的年纪也开始往横里长了,红玉就觉得眼前竖着一尊铁塔,把屋里的光线都挡住了。

红玉长话短说,只说自己的学生家长,听说陈南被人当成流氓打了,现在关在茶炉房等明天送公安局呢。

陈北勃然大怒:“妈的,敢欺负我弟弟,真当陈家没人了么!”

屋里一帮保卫处的伙计闻讯出来,都是喝了两盅酒劲正上头的时候,听说北哥的弟弟让人打了,那还了得!

一个叫胡传峰的保卫处干事转身就抄起了空酒瓶子,嚷道:“走,揍他个龟孙子去!”

陈北脸色阴沉,道:“抄家伙,都去!”

弟兄们纷纷寻找趁手的家伙,有人拿了铁锨,有人拿了擀面杖,还有人捡了块砖头揣在军用挎包里,而陈北则回到卧室,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乌黑油亮的五四式手枪,棕绿色的尼龙枪纲,黄棕色的牛皮枪套,刚擦过的手枪散发着枪油的味道。

陈北退出子弹夹检查了一下,将枪套丢下,手枪别在裤腰带上,拿了个褂子出了门,弟兄们已经都上了自行车,如同整装待发的军人。

胡传峰推出一辆二八大架自行车,在后座上猛推一把,车子径直向前冲去,陈北一把握住,翩腿上车,右腿一蹬,胡传峰紧跑几步跳上后座,一帮人浩浩荡荡杀气腾腾,直奔第一中学。

第一中学校门口,传达室老大爷正躺在竹椅上乘凉,忽听一阵车铃响,五辆自行车呼啸而至,为首一人高叫:“公安局的,快开门!”

大爷知道刚才学校里抓了个流氓,还以为真是公安来了,忙不迭的打开大门,那帮人直接骑了进去,一个个脸色不善,看打扮可不像公安局的,反倒像打群架的流氓。

聂文富正在锅炉房里哼着小曲,不远处煤堆边躺着一脸乌青的陈南。

“像你这种资本主义败类,就该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聂文富卖弄着新学来的名词。

陈南不说话,他心如死灰,恨不得一头撞进熊熊燃烧的锅炉里去,从小到大他都是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不管自己干什么事情,都有人善后,有人处理,最重要的是有人相信自己。

而现在,自己成了右派,似乎所有的污水都顺理成章的应该泼在自己身上,偷看女澡堂的事情应该是聂文富做的,这家伙贼喊捉贼罢了,这点弯子,以陈南的智商岂能想不通,但最悲哀的是,教职员工们宁愿相信聂文富,也不相信自己这个右派。

想到明天就要被扭送公安局,陈南近乎绝望,众口一词,黄泥掉在裤裆里说也说不清,自己已经是右派了,再背负一个流氓的罪名,怎么见人?怎么活?怎么面对父母?

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妈的,还知道哭,你个右派分子!”聂文富上前薅住陈南的头发,抬起蒲扇般的大巴掌,这是一只经常拿铁锨往炉膛里铲煤炭的手,粗糙有力,指甲缝里都是黑泥。

忽然锅炉房的门被踹开,聂文富一回头,刺眼的手电光照过来,他两眼发花,伸手挡在面前。

陈北一脚踹过去,聂文富就跟断线的风筝一样直接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上,然后落在煤堆上,一口血沫从嘴里喷出来,肋骨起码断了四根以上。

“给我打!”陈北一声令下,胡传峰等人挥舞着棍棒砖头上前,将聂文富暴打一顿,身为保卫干事,他们很有打人的经验,力道掌握的也很到位,不会把人打死,但绝对会让聂文富起码在医院躺三个月以上。

陈北扶起弟弟道:“小南,还有谁打你的,报出名字,哥找他们算账去。”

陈南近视镜碎了,高度近视的他看不清东西,但能听出是哥哥的声音,忙道:“没别人,就他一个,他污蔑我偷看女澡堂,完全是中伤陷害!”

陈北抬起一只手:“停。”

弟兄们立刻停下拳脚,唯有胡传峰还不解气的扇了聂文富一个耳光。

陈北上前提起聂文富,这小子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活脱脱一个猪头。

“妈的,你也不扫听扫听,陈南是什么身份,陈子锟的儿子,陈北的弟弟,也是你他妈的随便欺负的?”

聂文富被打掉了几颗牙,嘴唇也肿成香肠,两只眼睛更是被血污糊住看不清东西,他徒劳的挣扎着,求饶着。

陈北道:“说,偷看女澡堂子的是不是你?”

“不是。”聂文富含糊不清的否认道。

“还敢嘴硬,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陈北将聂文富摔在地上,拔出五四式手枪,哗啦一声上了膛,顶住聂文富的太阳穴。

胡传峰道:“崩了他,直接把尸体填炉子里烧成灰,谁他妈也不知道。”

恶人还需恶人磨,聂文富也算是一中赫赫有名的滚刀肉了,校长都不敢惹他,但遇到陈北这种人也只能尿裤子。

“是我,是我偷看的。”锅炉工缺牙漏风的嘴里咕哝出几句来。

陈北合上击锤,道:“大家都听见了,是他亲口承认的。”

胡传峰道:“妈的,交代清楚,怎么偷看的?踩几把椅子,看见的啥,都给我说清楚,签字画押!”

陈北赞赏道:“小胡,有你的啊,不当公安都屈才了。”

胡传峰挠挠脑袋,嘿嘿傻笑:“一般一般,北泰第三。”

正说着,教导处孙主任推门进来了,身后还跟了两名公安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