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满意了?”英王来到他面前,盯着他轻声道,“不管你是否居心如此。本王都成全你。本王不怕遗留祸患。洪霖也是如此,他想来就来吧!本王倒要瞧瞧,他手握重兵时尚且不能成事,孤身一人要如何兴风作浪!”

言毕,大步走向正中桌案。抓起令牌,沉声喝道:“行刑!”

事后,法场临刑前和离之事传遍京都,酒楼茶肆都热火朝天地议论。也有说胡家大小姐该的,也有说她无情义的,言论不一。

皇宫,御书房内,永平帝盯着监斩回来复旨的英王,喜怒不辨。

英王恭声道:“儿臣本待派人禀告父皇,又怕误了监斩时辰。遂自作主张,令其和离。也是鼓舞民众,认清大是非的意思。”

好一会,皇帝才道:“不过是和离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又随意问道,“昭儿年纪不小了吧?也该娶亲了。可曾有中意的人家?”

英王不料他陡然转到这上头来,浑身一震,斟酌一番言辞,才道:“十四了。因儿臣一直在外,王妃又顾念他年幼,尚未考虑议亲之事。”

皇帝点点头,看着他道:“该议亲了。姜贵妃娘家有个侄女不错,回头让皇后帮着看看。”

英王忙应道:“谢父皇!儿臣这就请母后相看。”

心头不期然闪现张家三女香荽的面容,父皇是因为这个,才关注昭儿的婚事吗?

永平帝满意地点点头,父子又闲叙一会玄武公和白虎侯离京的事,至掌灯时分,英王才离开皇宫。

这几日,京城真是怪事不断。

胡家大小姐和夫君临刑前和离一波未平,胡钧婚事一波又起。

礼部尚书黄真之女原许了胡钧,定于去岁腊月二十五日成亲。然洪家谋反事败,胡家受牵连,婚事自然耽搁了,如今黄家要与胡家退亲。

谁料他养了个脾气执拗的女儿,认定胡钧乃大仁义智慧之人,宁死也要嫁他,竟然带着丫头直奔胡府,就这么自己送上门去了。

这一出戏又引得市井议论纷纷,比昨日之事更让人津津乐道。

永平帝把黄真叫去大骂一顿,让他不用惺惺作态,他又不是嗜杀之君,并未牵连无辜之人,何须如此!

于是,胡钧临出征前,无声无息地娶了黄小姐。

也无鼓乐花轿,也无聘礼嫁妆,一身素衣,两根红烛,便将终身托付。

胡钧握着妻子一双手,低声道:“是钧肤浅了。原以为父亲定此亲事,是为了联络权贵,加固根基,故心中万般不乐意。谁知今日却得一贤妻。”

黄小姐听后,诧异半响,才低头道:“幸亏洪家谋反,方成就了妾身良缘。不然,纵嫁了来,怕也不得将军真心相待。”

胡钧听后仲怔,竟不知要不要感谢这场谋反了。

************

永平十九年正月二十日,玄武公和白虎侯一早进宫,拜别永平帝,直出西华门,分别赶赴西北和西疆而去。

正月底,玄武将军也随夫婿离京,往西南丰县去了。

正当京城严防秦霖时,朱雀侯赵锋传来消息:秦霖策反旧部,带领三千人叛逃出边界,不知何往。

永平帝气坏了,严令朱雀将军谨慎防守北疆,并全力缉捕叛党。自此,京城安定下来。

二月中旬,英王世子秦昭与姜国公孙女定亲。

板栗、葫芦和小葱相继离开京城后,家中诸事不能多记。且说板栗,接掌西北兵务后,谨防边界、操练兵马、处置军务,无不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将西北布防得滴水不漏。

西北安定,大靖东北却屡屡发生战事,与金国大小摩擦不断。

朱雀侯赵锋勇猛无敌,因性烈如火,智谋稍嫌欠缺。数次与金国交战,均败多胜少。亏他知道自己短处,每次都能及时退却,才没酿成大败。但这也使得他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了,幸亏有宁静郡主时常开解,才好些。

再说西疆,自永平二十年初开始,蕃国余孽那日松集结了几万人马,常绕过盐湖,偷袭蕃州边界诸城镇,葫芦亦调兵遣将,与之周旋。

可这支兵马行动迅速、来去如风,短期内也不能剿灭。

边疆战事传入朝中,永平帝甚为心烦,与重臣商议,要挑一位有智谋的军师去协助朱雀将军赵锋,不然他那里迟早要出大事。

不等挑出人来,永平二十年九月初,元国集结十五万大军,再起战端,兵犯大靖西北;这还不算,西北兵马原为障眼法,另有十万兵马联合金国同时进攻正北云州、东北冀州。两相夹击,赵锋终于大败一场,损失两万多人马。

西疆那日松也频频出动,与白虎侯连番大战。

永平帝接报后,虽然自恃有三灵护国,也难免心焦。想要再派出英王,却遭到大皇子等人反对,言道朱雀将军不过是败了一次而已,打仗哪有不败的,且往后看。

皇帝日渐老去,越发疑心,自己也不想英王再掌兵权,因此暂时作罢,与群臣日夜等待战果。

然九月十五日过后,西北和正北、东北军报却连续断了好几天,朝中议论纷纷,都道玄武公和朱雀侯吃了败仗了。

等了四五日,永平帝沉不住气了,正要有所行动,北疆捷报传来:玄武公协同朱雀侯大败元国、金国。

金国兵败后,朱雀侯率军直追到金国王都。然而,秦霖半路杀出,挡住了朱雀侯的兵马,并收集金国残部两万多人,撤入极北莽莽林海深处。

临去时,秦霖昂然丢话给赵锋:他会再回来的!

他身为秦家子孙,并未在国家危难时落井下石,此后当自建一国,与大靖并存世间!

永平帝听了捷报,捏紧拳头微微发颤,大胜的喜悦荡然无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群臣心惊的同时,又纳闷不已:玄武公为何丢下西北不管,跑到北方去了?

不待他们释去胸中疑惑,次日西北也传来捷报:玄武公火烧大雁山,元国十五万人马全军覆没!

君臣都惊呆了:这个玄武公又是怎么回事?

第400章 该找个媳妇了

 隐隐的,他们都猜到了些什么。

玄武公、白虎侯乃是胸中有大丘壑之人,惯于跨地域连横作战,更喜欢事先谋划筹备。此次大战,不定早就预谋妥当了,甚至,连朱雀侯往日不断吃败仗都有可能是他们有意而为之。

只是,这到底是白虎侯襄助的呢,还是玄武将军又重披战袍、北上协助兄长呢?

白虎侯正与那日松周旋,刘水胜等将领各自固守一城,且西疆还有其他小国也不安分,西边应该无人去助玄武公。那么,就是玄武将军了。只有她,才能将孪生兄长扮得活灵活现,不至动摇军心,为西北元军察觉。

然她刚刚才分娩一个多月,就能当此大任?

朝中百官各自思量:想当初,他们兄妹一场大水淹灭了南雀国,如今,又一场大火烧垮了元国,这样的人,实在令人心惊!

永平帝尤其感觉不同,真是又喜又忧。

他觉得这大靖天下在玄武公和白虎侯的胸中像一盘棋,他们玩得比他这个皇上顺溜多了。当夜辗转反侧,不能成寐。

正忐忑不安之时,又接到玄武公奏折,言道自己两次大战,一水攻一火攻,屠戮无数生灵,心中惶恐不安。如今边疆战火止熄,有胡将军和汪将军镇守西北,当无大碍。恳请皇上让他返京静修几年,以化解平定心头戾气;再者,他身为张家长子,至今尚未娶亲,实乃不孝云云。

一句话,玄武公想要娶媳妇了!

永平帝看后哈哈大笑,当即朱笔御批,命玄武公将军务分别交给胡钧和汪魁。回家来娶媳妇。

他心中十分高兴,次日早朝又当着群臣说了此事,还开玩笑地说,众位爱卿有未嫁女儿的,都好生预备着,多往玄武公府找太夫人和老太夫人说合;又下令皇家寺院慈安寺的普渡方丈做好准备。待玄武公归来,上慈安寺礼忏时,为他做一场法事。

皇帝一句话,竟使得公府宾客盈门,尤以清贵世家和小官儿内眷居多,郑氏应接不暇。

因为,近两年张郑两家因为儿女亲事闹出不少事,大家都看出,张家不喜与权贵攀亲。

此话容后交代。眼下且说板栗,将北方事了后,回到西北凌云关,与小葱见面后,兄妹叙了寒温别情,就说起正事来。

“你确定那人是元国大汗?”板栗十分震惊。

“确定。虽然他改装了,可气势、面貌等都与传言的摩多大汗相符。我怕走漏了风声,就没公布彻查此事。将他与几个侍卫单独关押的。”小葱解释道。

板栗沉吟起来。炯炯目光注视着窗外苍茫凌霄群峰,层层叠加。最高峰映在天际,勾画出清晰的线条,犬牙交错,如同一副大气磅礴的山河图。

“不管是不是,想法子让他逃走。”

出了会神,他终下决心。

小葱微微一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怕哥哥有其他想法和安排,就没敢擅自作主张。”

板栗轻笑道:“我有什么想法?‘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又有‘兵不可废。废则招寇’,况且,我们也要防一手。”

说着,声音略有些苦涩。

想当初,那不是少年意气、满腔热血!恨不能屠尽胡虏,让大靖边疆永无战火、百姓安居乐业。然多年过去,他却要纵敌回国、养虎为患,这其间种种因由,微妙用意,又岂能一言道尽!

便是葫芦哥也是这样想吧!

否则,以白虎侯之能,又怎会对那日松几万人马束手无策!

小葱赞同地点头。

接着,板栗又说了上奏折请退的事,“横竖有葫芦哥在西疆镇守,我且歇几年,在长辈跟前尽尽孝心,也让皇上放心。”

他面上露出讽刺的笑容,只怕这场战争不但没让皇帝欢喜,还吓坏了!

为人臣者真是难哪!

小葱撇撇嘴道:“该这样。皇上把小叔调到刑部,却又让王家人当刑部尚书,分明就是掣肘。这算什么?帝王心术还真是难测!”

王家,就是胡镇的姐夫王家。

胡镇的姐夫不过是王家旁枝罢了,王家又是一大豪族。

所以说,这京城随便一家权贵,背后都是牵藤扯蔓,若非像荣郡王那样谋反,轻易不可能覆灭的。

这王家因为胡家的事,对张家半点好感也无;加上云州地产的事,王家族长自认为张家抄家时遗失了地契,反将罪责怪到他们买家头上,实在过分。

谁知道是不是张家的奴仆做下的买卖,与他王家人何干?害得外面纷纷传言,说王家人趁张家落魄时霸占了他们的产业,王家名声受损,太可气了!

还有姜国公府,其孙女与英王世子定亲,然却传出英王世子属意张家三女张水儿的流言,因此也深恶张郑两家。

这两年间,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几家的孩子大小冲突不断,一笔也难写到,容后再叙。

因此几件,板栗便趁机请求回京,一面韬光养晦,一面照应家里,更为了释帝王疑心,暂交出兵权。

兄妹俩商议定,小葱又问道:“要是摩多看出咱们用意,说你纵敌回国怎么办?毕竟这次元军全军覆没,大小将领均被俘获,没理由逃了摩多大汗。”

板栗冷笑道:“他绝不敢说!他都不敢承认被俘过——被一个女人给捉住,是好有脸面的事?他御驾亲征却大败而归,声望必定下降,能不能保住汗位还说不定呢,岂敢自暴其短?元国内斗也十分厉害,他弟弟正对汗位虎视眈眈呢。放他回去内斗吧!”

小葱点头道:“咱们还是要做的隐秘些。我之前发现他时刻在寻机逃走,给他找个机会也容易的很。”

隔日,凌云关逃跑了几个俘虏,指挥使金二被玄武公好一顿训斥,罚没了战功。

十月初三。板栗将军务分别交代给汪魁和胡钧,他便带了五千人押送俘获的元国将领和各项物资启程回京。

这次回京可不比两年前,国事、家事都已经安定,这一路心情自然不同,甚为轻松,因此他并不急赶。遇见好风景处,还会停下来观赏游玩,或者狩猎野餐。

几日工夫,才走过飞虎关。

小葱却等不急了,说了两次哥哥也不听,便道:“你慢慢走,慢慢玩吧,我可要先回去了。”就想要脱离大队先行,因为她实在想念刚出生才几个月的儿子。

板栗本想跟妹妹多相处些日子。见此情形,无奈只得吩咐加快行程,一边抱怨道:“妹妹嫁人了,就忘了娘家了,多陪哥哥几日工夫也不肯。”

小葱不满地说道:“哥,你怎能这么说呢?你外甥才几个月,多可怜!还有弟弟,咱们都没见过呢。你就一点不想?还有爹娘,爷爷奶奶。红椒山芋…”

板栗急忙举双手求饶,道:“等明儿过了奉州,咱们加快行程。旁人就不说了,我还真想苞谷了。也不知这小子脾气咋样,别又是一个淘气的。”

郑氏永平十九年六月生了个老儿子,取名叫苞谷。人都说跟玉米重了。可郑氏一定要用这个名字,也不知何意。

小葱摇头笑道:“爹在上封信里说,苞谷可乖了,是咱们兄妹里头最乖的,听话的很;又十分聪明。不管教他啥,他都能记住。”

板栗笑道:“爹那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自己儿子,又是老幺,当然横看竖看都好了。你不记得小舅舅小时候?外公惯得他那样。苞谷再聪明,他能有多大,还能吟诗作对不成?许是记得几个果子名儿,爹就高兴的以为自己儿子是神童了。”

魏铁等几个亲卫听了都抿嘴偷笑,把脸转向别处。

小葱也笑倒,对哥哥道:“这话你敢当爹的面说?”

板栗失声笑道:“我皮又不痒,跟爹说这话!”又问她,“山子长得像谁?”

山子是外甥小名,大名就叫李山。

小葱和李敬文反复磋商,决定儿女的名字不从田地里找,全都依山而定,以后再生,依次就叫李岭、李峰、李峦…

靠着山踏实啊!

听见哥哥问儿子长相,小葱脑子里出现一个肉乎乎的小家伙,脸上便露出温柔的笑,道:“像敬文哥多一些。”

板栗叫道:“咋像他哩?”

小葱横了他一眼,嗔怪道:“那是他儿子,像他不是应该的?”

板栗嬉笑道:“我是说,外甥不是都像舅舅的嘛!就算像娘也成——像你就像我了。”

小葱笑道:“嘴巴像我,其他地方都像敬文哥。”

兄妹俩正说着,金二打马过来,对板栗抱拳道:“公爷,前面是奉州城了。是在城外安营扎寨,还是过了奉州再扎营?”

板栗抬头看看天,吩咐道:“就在前面扎营吧。魏铁,你把之前挑选的各样礼盒都搬上车,等会跟我去城里一趟。”

“是!”金二拨转马头去了。

魏铁也带人去准备。

“哥哥决定好了?”

等金二走后,小葱轻声问道。

板栗抬头看向远处的奉州城,肃然点头道:“嗯!”

他要去周家拜访。

张家跟周家渊源颇深,路过奉州,于情于理都该上门拜访。再者,他心下计议已定,准备向周家求亲——求娶周菡。故而,他想顺路看看周夫子可回祖籍来了,省得错过。

当日离开京城时,他才听爹娘说,周夫子曾经提过结亲的事。他听后隐隐意动,至少,不像听见其他人家那么排斥。因急着赶赴边关,就将这事丢下了。

两年过去,娶媳妇迫在眉睫,他自然又想起这桩事来。仔细想想,任凭千挑万选,找出来的闺秀也不一定越得过周菡去,其模样言谈品性,也甚合自己的脾胃——他们几次交谈,都开心的很。

不过想想也真奇怪,为何没喜欢上她呢?

是了,那时候他心里只有淼淼!

第401章 想不到的缘分

当下,板栗脱去戎装,换上锦袍,戴上儒生方帽,化为一名书生。带了魏铁几个亲随,也不骑马,乘坐一辆普通马车,并另外一辆拉着礼品的马车,直往奉州城奔去。

小葱没有去。她此行来西北是隐秘的,只有少数人知晓。

一行人刚到奉州城西门附近,就见从城里涌出一群人来,数名官员骑着马,当中簇拥着一名锦鸡补服的大员,匆匆往官道上赶去。

魏铁闪身到车门口,低声道:“公爷…”

板栗急忙以眼神止住他,挥手道:“只管走!”

看这些人的形貌和官服,都是奉州的地方官,只怕是去迎接他的。他正有事在身,不想耽搁,因此只装不知道。

于是,等这些人都过了,他们才进奉州城。

进得城后,稍作打听,就问出了周家住址——在城西的周家巷,阳水河畔,显然周家在奉州是极有名望的。

当下赶了过去,望见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宅院。

板栗忙下了车,亲自向门房递上拜帖。

那门房客气地接了,只看了一眼,蓦然瞪大眼睛,急忙道:“请公爷稍后,小人这就去通报。”

转身一溜烟地跑进去了。

周家诸人听说玄武公上门拜访,一齐震动,从周三太爷——也就是周夫子的三哥——起,到周五太爷,以及各儿孙辈,都急忙换衣出来,大开中门迎接。

周家书香门第、清贵世家,并非那等阿谀逢迎之流,等闲权贵也别想让他们攀附,今日摆这阵仗。有个缘故:

四老太爷周楠弟子遍天下,张杨和赵耘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也不值得炫耀。可四老太爷在清南村一住就是几十年,不仅教出了许多弟子,还影响了那一方人,其中张家、郑家、赵家、刘家。更是其中翘楚。现玄武公的父亲和白虎侯的父亲,都得他言传身教;玄武公和白虎侯兄弟们也曾得他亲自指点教诲。可以说,这几家的崛起那是跟四老太爷分不开的,他们也都敬他如父祖一般。

故而,周家对玄武公此次凯旋而归,也是与有荣焉,如同自家后辈出息一般。

再者,这次玄武公连横西北、正北、东北,大败元国。灭了金国,战功赫赫、英名远扬,各地早传疯了。玄武公回京,沿途官府都争相迎送。他们才听家下人说,奉州巡抚率领知府等官员出城拜见玄武公去了。谁料公爷却便服来周家拜访,这个脸面就大了,因此按礼制迎了出来。

板栗正在周家门前等着,忽然中门大开。一群人涌了出来,老少皆有。当中簇拥着两位白发白须的老人,顿时吓一跳。

观其中一位比周爷爷年纪还要大,容貌也与周爷爷有几分相似,不用问肯定是他一辈的。

长者为尊,当他听老人自称“周槿”,立即“推金山倒玉柱”。趴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周三太爷慌忙上前搀扶,连叫“使不得,使不得”,目中却露出赞赏笑意,他身后诸人也都笑逐颜开。

文人尤重风骨颜面。玄武公不论官职爵位,而是以晚辈之礼拜见,正合了他的心思;周家人也觉得玄武公格外顺眼,心想到底是四老太爷教出来的徒孙,就是不一样。

于是全家喜气洋洋,将板栗迎进正房,看茶叙话。

板栗在三老太爷的引见下,一一辨认了周家各房的主要人丁,顿时高山仰止、满目钦佩——这才是真正的书香名门、世家大族!

这一屋子老的、小的,虽然没几个当官的,连举人也不多,但论起来,无不是满腹诗书、各有才情,随便拉出一个来,那都是有名的很,可惜他以前竟然都不知道。

他越想越佩服周夫子,从未听他数过周家人如何如何,真正的宠辱不惊。在清南村这么多年,他对周家的了解也就限于周夫子一人罢了,周菡姐弟那是后来认识的。

“原来五叔就是‘铁笔丹青’五柳先生?晚辈听田夫子提过的。哎呀,五叔画的马儿晚辈最喜欢了,还买了一幅回去挂在房中,不过是临摹的赝品。”板栗惊叹道。

一个朴实的老书生疑惑道:“田夫子是…”

板栗忙道:“就是‘清明书生’。当年,张家有幸请得他在家塾中讲学,因而晚辈等人听了不少名人轶事。”

五柳先生恍然大悟道:“是那个老邋遢呀!”

小辈中就有人偷笑。

周三太爷却问道:“公爷为何买临摹的赝品?”

板栗就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时候,皇上刚赐了宅邸,那么大,屋子又多,我们也没许多银子布置。晚辈父亲又道,咱们乡下人,不必跟世家比富贵,也不必跟文人比风雅,只要本色就好了。所以就…”

他还未说完,就呵呵笑了起来。

众人忽然一齐大笑,看他的眼神更加亲切随和。

周三太爷立即对五柳先生道:“柳儿,听见没有?你赶紧画一幅好的送给小公爷,要不然白叫你五叔了,你也没脸!”

五柳先生笑道:“这个自然。怕是来不及,侄儿还有几幅好的收藏,就挑两幅送给小公爷。”

板栗惊喜地拍手道:“那晚辈这趟来可是大赚了!”

长者赐,不可辞,他当然不能矫情。

接着,又继续介绍余下诸人,或书法或诗词或经学文章,无一不具才名,以前都有耳闻,只想不到出自周家。就算知道姓周,也并不知是周夫子的族人。

最后,周三太爷指着一位四十来岁的文士笑道“小公爷,我这位侄儿,你虽然不认得,肯定听说过的。”

板栗见他对自己微笑,那笑容说不出的熟悉,正疑惑间,就见他弯腰施礼,口称“周煜周耀辉见过小公爷”,顿时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周伯父!怪道这样熟悉。晚辈可不敢当周伯父大礼。”急忙闪身避开。

这是周夫子的儿子,周菡的父亲。

周耀辉笑道:“这是另外论的——在下被皇上委任为北路禁军军师,正要前去北疆朱雀侯麾下效命。此次是特地回来拜见各位长辈的。”

因说他跟了顾涧一年多,但他又不爱做官,西南平定后,他就辞别镇南侯,去清南村伺候老父。这次是顾涧向皇上推荐了他,他才应召赴北疆的。

板栗这才明白,于是很自然地问起周夫子。

周耀辉道:“家父身体不大好了,因此不敢长途远劳,故而没回来。”

板栗吓一跳,忙问周爷爷身体怎样了。

周耀辉解释道:“也无甚要紧,就是年纪大了。他本待要回祖籍来的,是在下劝住了。一来他在清南村住惯了,二来村里有秦大夫在,调养诊治都遂心。”

这意思很隐晦:有秦大夫在,清南村水土又好,住那能多活两年,若是回祖籍来,怕是支持不了多少日子。

当下,众人议论起小青山和青山书院。

周三太爷说四弟这一支算是落根在小青山了。树大分枝,也不必都死守在一处,他跟族中小辈说了,有想去湖州的,只管去。

说笑间,板栗越看周耀辉越觉面熟,纳闷道:“周伯父,我们从前没见过?为何晚辈觉得周伯父如此面善呢?”

周耀辉听后笑道:“见是没见过的,怕是在下面容酷似家父的缘故。在下倒是在镇南侯帐下见过小公爷一次,就是攻打蕃国之前。可是那一回,在下隐在帐后,并未被小公爷瞧见呢。”

板栗摇头,兀自回想在何处见过他,忽然灵光一闪,霍然起身,紧张地问道:“周伯父,多年前——”掐指默算了一番才道——“八年前,周伯父是不是从渝州经过,还在一处道路上陷了马车?”

周耀辉听了发愣,略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激动地问:“不错!难道你是…对,你是那个帮我推车的少年!我记得你们当时一行人,两个少年带着一群家仆。”

板栗心儿狂跳,深吸一口气,才道:“那是我跟葫芦哥哥——就是白虎侯。我们从云州回来,半道上碰见了你们。”

周三太爷等人听得奇异不已,竟不知两人还有这段邂逅经历,都笑说这可是想不到的缘分。

想不到的缘分?

板栗想起那个丢失多年又还回来的荷包,已确定是周菡还回去无疑了,就因为当时亲事未成,她不好再留着。至于她是如何知道他跟葫芦间的那个赌誓,应该是住在郑家的时候,听黄豆或者紫茄等人说的。

果然应了葫芦哥的话:这可真是想不到的缘分!

他默默地看着周耀辉,想着如何开口证实这一切。

周耀辉感叹不已,把当时的情形对大家说了一遍,赞道:“小公爷当年就仪容不俗。”

板栗呵呵笑道:“不俗?不俗那个小哥儿还把我们当贼一样防备?”

周耀辉摆手笑道:“是这样的:当时在下跟内人带了几个孩子举家迁往岷州,车里坐的是三个小女。默儿见你们一行都是男子,且那些随从都十分勇猛,所以谨慎了些。”

果然…果然是“千金”!

他不自觉地嘴角一弯,想着跟周菡的几次过往:渝州相遇,连面也不曾见过,却因一个荷包相系;岷州再遇,也算投缘;等到京城相遇,就是亲朋故交了——她竟然是周爷爷的孙女,还有比这更有缘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