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恍在屋子里跺了两脚,开始步入正题。

“这次让你去押解杨太生进京,你知道怎么做吧?”他慢慢说道。

杨太生,彭州户部主事,在接二连三反朱派死的死罚的罚之后,面对气焰嚣天无可阻挡的朱党,这位小小的地方官员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命上了死劾折子,历数朱春明十大罪状,当然,结果如其他先驱官员一般被皇帝下了诏狱。

纵然一如既往的有皇帝相护信任,但朱春明还是气的要死,操着方言将杨太生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他之所以这样气愤,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个杨太生科举那一年,他还是主考官,且对这个杨太生多加照顾,没想到换来了白眼狼。

“死了还是便宜他!”朱恍说道,酒足色饱的脸上一派狠厉。

“是。”灵元垂头应声。

“早去早回,”朱恍拍拍他的肩头,脸上又满是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放心,你那个小娘子的事,等父亲哪日心情好了,我帮你说说好话,一个女人嘛,算什么大事…”

灵元已经不是当初的灵元了,从这关切的话里他听出一丝威胁的意味。

篝火啪啪的响,一个衙役走过来,将一壶酒递给他。

“大人,暖暖身子。”他带着殷勤的笑说道。

灵元从思绪中回过神,接过酒。

“少喝点,天色不好,路途难行。”他沉声说道。

衙役笑着应了,一面指着外边飘飘扬扬的大雪,“这该死的天,腊月十三能赶得回去不?别耽误大少爷的生辰宴。”

灵元嗯了声,衙役看他无心说话,知趣的告退,到另一边喝酒吃肉去了。

灵元就着酒壶喝了两口,辣辣的酒入口,心口暖意升起来。

不知道小姐她们在做什么?他不由看向庙外,旋即眼神一暗,灵宝曾不止一次哭着求他回来,但小姐却没说话,只是用悲哀的眼神看着他,小姐也知道,如今想回头已经难了吧?

这就是代价,且因为他的一时执念,还威胁到灵宝和小姐…这也是小姐不肯让他接走灵宝的原因吧,他原以为那只是因为小姐对朱家的仇恨…

墙角传来悉悉索索以及吸气的声音,灵元转头去看,一个人影佝偻着,借着这边的篝火亮光,正专注的在腿上忙乎什么。

再有几日就要到京城了…灵元轻轻咬了咬嘴唇,他伸出手,从腰里捏出一个纸包,迟疑片刻,将其中粉末倒入酒壶里,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走过去。

因为陡然站过来的人挡住了篝火的亮光,那忙乎的杨太生有些不悦的抬起头。

“麻烦你让让!”他声音沙哑的说道。

这个文官纵然成了阶下囚,但依旧保持着儒雅之气,对他们这些押解衙役谦和有礼,且不管怎么样被羞辱取笑,始终一派淡然,就这样的一个人,灵元实在想象不出会写出那样让朱明春暴跳三尺的文第*章 。

就像顾海一样…灵元依言轻轻侧身让开了,光亮重新投过来。

“谢谢你啦。”杨太生说道,接着动作。

“你在做什么?”灵元好奇的看过去,顿时大惊变色,“你…你…”

杨太生用瓦砾割下腿上的腐肉,完成任务般的舒了口气,“好了。”

他抬起头,看了眼灵元,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酒壶上。

“小兄弟,可否借老夫喝一口?”他谦和的问道。

灵元只觉得浑身发抖,看着杨太生小腿上露出的森森白骨,这些人…这些人…难道不是人吗?

“不行就算了,你们当差的也是身不由己。”杨太生一笑,垂下头。

灵元不由后退两步,他想起那时在大牢里,看着受刑后的顾海,看着那些被打的死去活来的贡士,他们血肉模糊痛苦哀嚎,但却没有一个肯松口承认罪状,一边哭一边骂朱党的老贼…

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才…

“仇恨?”杨太生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这个年轻人。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跟其他的差役不同,话不多,且心肠很好,尤其那一双眼,保留着未经世事的清澈。

“你也知道吧,我见了朱春明还得喊一声老是…”他和蔼笑道,“且对我有提拔之恩…”

杨太生呵呵笑了,笑声一沉,“不为私仇,只为公愤。”

公愤?只为了公愤,就搭上自己的性命,这值得吗?朱家真的人神共愤到这种地步?还是只是简单的朝党之争?

“值不值得,人这一辈子,总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值不值得,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杨太生笑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着灵元手里的酒壶,“小兄弟,我看你是个好人,让老儿喝一口酒…”

我是个好人?灵元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我还是个好人吗?他不由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每一夜与顾十八娘短路相伴,顾十八娘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对错,但我知道善恶一定有报。”那姑娘说的,面上虽然布满忧伤,眼神却是坚定。

“不,这个酒没了,”他不由将手往身后一掩。

杨太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再说话。

“我再给你拿一壶…”似乎被他眼里的失望刺到,灵元不由转过视线,低声说道。

“啊,那真是太谢谢小兄弟了…”杨太生感激的笑道。

灵元疾步走开。

见他走过来,大口吃肉喝酒的衙役们忙站起来,纷纷笑着恭维。

“给我一壶酒…”灵元才张口说道,就听外边一声厉喝。

“什么人!给我站住…啊…”

伴着这声惨叫,箭簇破空声漫天传来。

“不好,有人要劫要犯!”众人纷纷拔刀而起。

灵元自然带着几个人围住杨太生,警惕戒备,门外喊杀声一片,刀剑相撞锵锵。

“大人…”一个侍卫看了眼灵元,小声唤道。

灵元看过去,那侍卫对他使了个眼神,看了眼杨太生,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趁机干掉他…灵元不由攥紧手里的长枪。

正在这时,砰的一声,破庙被撞开个大洞,三四个人滚了进来,众人立刻迎击上去。

灵元抬手刺伤一扑过来的黑衣人,一回头,见另一个黑衣人已经抓住杨太生,往外拖。

杨太生拼死不肯走,那黑衣人大急抬手将杨太生打晕,就这一动作让他踉跄在地,门户大开。

灵元长枪一挥,直刺过来,黑衣人抬头看过来,已然避无可避,眼中有对死亡的惊恐但却更多的是视死如归的坚毅。

灵元只觉得手微微发抖,呔的一声,枪尖擦着那黑衣人面颊而过,刺入他身后木柱上。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惊喜,拖过杨太生冲了出去。

“废物!”朱恍抬手就是一巴掌。

站住他面前的灵元踉跄后退,嘴角血迹滴下,他撩衣跪下。

“这是做什么!”朱春明咳了一声,从贵妃榻上坐起来,面带不悦的看向朱恍,“有你这样当大哥的?”

朱恍气的龇牙咧嘴,忍着收住要踢过去的脚,在地上重重的跺了下。

“废物!连个人也看不住!”他狠狠的瞪了灵元一眼,转过身对朱春明说道,“爹,现在怎么办?杨太生那老混账被都察院的人接走了,我敢说,一开始就是这群人搞的鬼!肯定是他们派人劫了去,然后再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捉了劫匪,救了杨太生,我呸,谁不知道都察院那姓方的是杨太生的拜把子兄弟!”

朱春明只是淡淡的嗯了声。

“爹…”朱恍皱眉问道,转眼想起什么,冲跪在地上的灵元吼了声,“还不给我滚!”

灵元应声是,垂头退了出去,门随即被掩上,隔断了内里父子俩的谈话。

“哎呀,二少爷…”一个侍女轻咬红唇,心疼的拿着手帕要给他擦拭嘴角的血,被灵元推开了。

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灵元轻轻吐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腊月十五,已经到了备年货的时候,顾家小院里也热闹了很多。

“给你哥哥的年货都送走了没?”曹氏走出来说道,身后的仆妇帮她披上莲青斗纹斗篷,又将雪帽给她戴上。

“送走了。”顾十八娘在后说道,自己系上斗篷。

“是啊,我亲自看人送去的,夫人你就放心吧…”灵宝笑道。

曹氏叹了口气,面色闪过一丝忧伤,但终是没有说出话。

顾十八娘与灵宝对视一眼,都明白她的心思,原本要回来过年的顾海却因为突然降了大雪,导致刚刚养了些元气的南漳县又添灾事,他这个父母官自然走不得,因此只能不孝了。

“那银子…”顾十八娘低声说道。

“小姐放心,找的是京城最好的镖局…”灵宝低声答道。

顾海的俸禄全贴上也不够,要是等上头拨银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跑断多少腿,顾十八娘为了避免哥哥心忧,特送去银子暂时救急。

“好了,快上车吧。”曹氏回头唤道。

顾十八娘应了声,嘱咐灵宝去药堂看看。

“看看你哥哥今日过来不…”她轻声说道,眉间闪过一丝担忧。

灵元已经好些日子没消息了,灵宝点点头,看着两辆车驶出家门。

“十八娘,你又添了两样锦缎?”曹氏看着礼单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透过飘飘的车帘,看着车走过闹市,转向大周朝官员聚集的街巷,这里积雪扫净,路面整洁,来往车辆豪华雅致,就连仆从都气势不凡。

“你叔伯母的性子不太好,你多担待点…”曹氏迟疑一刻,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哑然失笑,说了声我知道了。

因为顾洛儿的事,母女连心,顾慎安一个男人家自然不屑理会这些妇人之见的事,但作为母亲顾夫人可是很在意的,这期间逢节她们都来拜访过,她并没有给过她们母女好脸色。

“我看叔伯的面子。”顾十八娘笑道。

不管怎么说,在顾海出事后,顾慎安是真心实意的帮忙,她顾十八娘记仇但也记恩,且恩怨分明。

曹氏抚了抚女儿的头,带着几分愧疚点了点头。

“十八娘,”她迟疑一刻,“过了年,挑个人家吧?”

顾十八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马车在这时停了。

“夫人,小姐,到了。”仆妇们说道,一面掀起车帘,伸出手。

母女二人先后下车,在通报过后,迈进顾慎安家的大门,才转过影壁,就见一个年轻男子缓步正迈进正堂客厅,身形瘦高,披着一件栗色鹤氅,听见动静,他转头看过来。

“顾渔?”顾十八娘也抬眼看去,二人视线相对,她不由一怔。

半年多未见,少年脸上清秀之气褪去几分,多了几分从容,他的嘴角一弯,俊美的脸上浮现惯有的微笑。

第163第*章 相对

"渔少爷回来了?”曹氏也看到,不由惊愕,旋即面上浮现几分关切。

她始终认为顾渔以状元之身得七品县令之职,就是外界流传的那样受顾海的连累,虽然顾十八娘含蓄的给她讲了顾渔于情于理都应该救顾海的道理。

“但这世上除了至亲骨血,谁会冒身家性命之险伸手相扶?”曹氏叹息说道,“渔少爷这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于理他有失,于情却无过,十八娘,不管怎说,你哥哥当初的事情皆是自已所做所得,别人相助咱们感恩不尽,别人不救又有何怨?”

这个道理也是,顾十八娘一笑不语。

曹氏走上前几步,含笑要打招呼,正堂门内忽的站过一个人,锦衣华服,朱钗盈翠。

顾洛儿!十八娘心里暗呼,嘴里闪过一丝苦笑,怎么她也来了?看来这个年礼送的不会很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