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之巅的空坟，已经埋葬了自己和他的一切。
他在她心目中，早就长眠了。
一个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三次。
她深呼吸，然后，变得很平静。
他得不到回答，以为她还是不肯开口跟自己讲话，仿佛之前的意乱情迷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毕竟，她就算曾经开口，一声一声，也只是叫“百里行暮”！
百里行暮，白衣天尊。
那可不是一字之差，那是完全不同的四个字。
那是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他忽然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不由得愤愤的：“你就算要成亲，也不能找杜宇……不但不能找杜宇，其他人也不行……上次我就说了，你不能嫁给这世界上任何其他男人……”
他强调：“真的，谁都不行！”
他说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
就算她不听，他也会极力破坏。
可是，她对他说不行时，他却觉得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而她，无力破坏他的姻缘。
无论他娶什么女人，她都破坏不了。
若是以前，凫风初蕾一定会狐疑，为何那些至高无上的半神人也是这样自以为是的傲慢自大。可现在，她已经非常清楚——人类男人的劣根性根本不是自身具有的，而是从这些半神人的dna里传承下来的。
人类是他们的后代，自然传承他们一切的缺点。
有力气的人，才更尊贵。
拳头大的人，才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
女卑的年代已经很漫长了，长得大家都快忘记女王的荣光了。
就算他自诩为娲皇的后裔，也不例外。
笑声很轻很软，就像风从浓雾里慢慢地散开。
毕竟，清醒的时候，她是从不搭理自己的。
可是，她分明真的开口了：“白衣天尊，你是在责备我吗？”
他没有回答。
可那神情分明坦诚了一切：你本就不该和杜宇成亲嘛。
她心平气和：“你说得对，我的确不该和杜宇成亲。毕竟，这对杜宇来说，是不公平的。”
他冷哼一声。
这是对杜宇不公平吗？
这是他小子的福分好吧。
可是，她肯开口跟他讲话，他已经很欢喜了。所以，他没有忙着打断她。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我只想在我的最后时光里，不让四面神一族绝种……”
他呆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就更是愤愤地：“就算要留下自己的基因，你也不能找杜宇……”
她还是心平气和：“杜宇是个好人，这事情，其实是他吃亏了……”
什么叫杜宇吃亏了？他哪里吃亏了？
他忽然怒了：“怎么不让我来吃这个亏？”
若非这样的场景，她几乎笑起来。
可这时，她抬起头，看了看黑暗的天空，就像没听到这话似的。
他却一本正经：“凫风初蕾，你记住了，这种事情，除了我，不要找别人！谁都不行！以后，你不许再去找杜宇了。”
她再次微微一笑。
找他？
找四面神一族最大的敌人来留下四面神一族唯一的后裔？
这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他忽然有点沮丧，淡淡地：“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那个叫做百里行暮的男人！”
他强调：“你不是一直爱他吗？不是一直从未改变吗？我还以为自他之后，你绝对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也绝对不会对他变心，无论何时，都会将他放在心底最深处……即使不用对他守身如玉，可是，也不能这么快便背弃他而改嫁他人吧……”
声音里，有一种无法压抑的妒忌，失落，就好像他自己就是百里行暮似的。
可是，他分明就很讨厌百里行暮——自从他从人类的数据库里看完百里行暮的资料后，就一直很讨厌这个男人。
他觉得这男人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这男人连东井星的妖孽都打不过。
这男人就是一个没用的东西。
可现在，自己居然在替这个没用的男人而鸣不平，而且，声音里有那么明显自己却浑然不觉的感同身受一般。
百里行暮被背叛，就好像自己遭受了背叛似的。
也因此，对她的指责便滔滔不绝：“百里行暮对你那么好，那么爱你，甚至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牺牲一切，可是，你却有一天居然要去嫁给别的男人……好吧，就算是为了留下后代吧，就算你有什么情非得已的苦衷，可是，后裔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足以背叛自己的爱人吗？”
她还是波澜不惊：“你以为这是背叛？”
“不然呢？难道还是纪念他不成？”
她反问：“这关你什么事情？你何以如此激动？”
他冷哼一声：“我在人类的数据库里查看了所有资料，百里行暮对你情深义重，真可谓痴心一片，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还一直替你考量打算，生怕你陷入任何危机。可是，你呢？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纵然是黑暗之中，她也将他蓝色的头发看得一清二楚。
千真万确是蓝色。
绝对不是红色。
之前的红色，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这令她心里稍稍好受，但觉和这个人辩驳的时候才不那么尴尬。
她宁愿这个人真的不是百里行暮。
她缓缓地：“你既然看过百里行暮的数据库，那么，你告诉我，百里行暮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临死前的百里行暮说：初蕾，你放心吧，我必将永远爱你，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必将永远爱你。
无论我是活着还是死去，我都一直爱你，永不改变。
这临终盟誓，曾是她无数次艰难绝境中重生的动力。
也因这一句话，但觉天下的男子从此再也无法走入心扉。
可是。
人生再多的情深义重，都架不住“可是”二字。
一旦这两个字出现了，就意味着所有的铺垫都是虚情假意。
他打破沉默。
他觉得争吵都好过相对无言。
最近，他很喜欢说话。
他愤愤不已：“百里行暮临终盟誓永远爱你！对于一个为你牺牲了性命的男人来说，这是何等的情深意浓？凫风初蕾，难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你以为是我忘记了？”
“哈，你若没忘记，你怎么会嫁给杜宇？就算你根本不爱杜宇，就算你根本只是为了利用他而已，你也不该这么做！凫风初蕾，你不该这么做！”
他的指责，理直气壮。
凫风初蕾，你不该辜负一个死去的人。
你永远不该辜负那世界上最宝贵的一片心意。
她再次凝视他。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将彼此的大致轮廓看得很清楚。
这人。
这男人。
这白衣如雪的熟悉身影。
这能幻变大山的伟岸男子。
原本她一直景仰他，仰望他，现在，她平视他，甚至藐视他。
这戏子。
他到现在，还能把一场戏演绎得这么天衣无缝，若无其事——
人生最怕的并不是有人对你撒谎，而是那人明知道你知道这是谎言他还是说得若无其事。
百里行暮，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好戏子。
以前，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呢？
一阵风，将黑暗中的浓雾轻轻吹散，又轻轻汇聚。
这黑，还是那么浓。
浓得这夜晚一直过不去了。
她在黑暗中直视他的目光。
到忘川之地后，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直视他的目光。
他接触到她的眼神。
她的眼珠在晨曦中就像两颗黑色的宝石，熠熠生辉。
他从未见过眼神如此明亮之人。
温柔，和煦。
却有一丝丝锐利。
她微微一笑，摇摇头：“白衣天尊，你错了！”
他一怔，无端端的非常难受。
也许，是她这样清晰无误地叫出这一声“白衣天尊”？
她十分肯定：“白衣天尊，你错了，我不是利用杜宇！”
第630章 爱的不是你1
“你不是利用杜宇？”
“当然不是！我是真心实意要嫁给他。”
他呆了。
她点点头：“真的，我是真心实意要嫁给他。你该知道，如果单纯只是为了要找一个男人成婚生子，鱼凫国自然有无数年轻力壮的男子，却为何非他不可？”
他想，难道不是因为杜宇忠心耿耿，又是鱼凫国土著吗？
而且，她那时候根本没别的选择好吧？
“其实，到成亲的那个夜晚，我甚至已经慢慢爱上他了。”
他不敢置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怎么可能爱上那个姓杜的小子？
可是，她脸上微笑的神情是真诚的。
她并未说谎。
她想起那个晚上，杜宇的长篇剖白。
六岁的杜宇便开始追随一个人，甚至用了整个少年和青春时代。
比如，大家都不知道，杜宇其实已经三十出头了。
一个三十出头不婚的男人，在那个时代已经算是异类了。
比如大禹王统领的大夏，为了快速繁衍，增加人口，政府甚至大规模鼓励人们早婚，给女子定下了及笄之年，意思是十五岁的少女便算成年人了，便可以结婚生子了。而同龄的男子也可以当爹了。
可是，三十出头的杜宇一直未婚。
甚至，从未考虑结婚的事情。
那样的剖白，纵然身为鱼凫王也深深动容。
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
美貌的时候，这世界上可以有千万个暗恋你的少年。
但是，一路追随，不离不弃者，却少之又少。
有一个人，你美丽的时候，把你当成一个神话；
你丑陋的时候，不离不弃，悉心照料。
你绝世无双的时候他认识你，你僵尸冰凉时，他也认得你。
这样的人，你以为很多？
可纵然曾经美貌无双的鱼凫王，也只遇到一个，而且是唯一一个。
因为微笑，脸上的神情就更是温柔了。
“曾经，我以为这世界上有许多人爱我，比如涂山侯人、比如小狼王、当然，还有百里行暮……我一度曾经误以为他们都对我有几分真心……至少，是有几分真心的吧？可是，你也看到了……”
她若无其事地叫他“白衣天尊”：“你应该很清楚有熊山林上曾经发生的一切，他们都不认识我了。呵，小狼王在有熊山林时，无数次从我面前经过，我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向他呼救，可是，他却用狼牙棒狠狠地打我……”
狼牙棒，狠狠地砸在她枯瘦灰白的手臂上。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臂。
现在，她的手臂上还残留了一个浅浅的疤痕，正是他的狼牙棒上的剑刃深深刺下去所致。
如果她不及时缩回去，很可能会被小狼王当场剁下一截手臂，从此成为一个残疾。
她无法描述当时的疼痛，而且更多的不是疼痛，而是绝望和恐惧。
在绝境的时候等不来希望的那种恐惧。
被朋友所恶意伤害的那种恐惧。
看到你熟悉的人一遍一遍出现在你面前却不认识你也不伸出救援之手的那种恐惧。
我们不怕敌人谋害，只怕朋友插刀。
以至于后来小狼王到了金沙王城，她就算明知他在有熊山林的一切行为只是出于受了敌人的蒙蔽加上认不出自己而已，但还是果断令大熊猫将他驱逐，今生今世不愿再与之相见。
这一切的错，不该归咎于小狼王。
可是，她也有拒绝和他做朋友的权利。
我再也不原谅任何曾经伤害我的人！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
至于涂山侯人。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她曾以为最好的朋友。
有熊山林自己僵尸一般也就罢了，可是，在九黎广场上，一碗面吃完，又一碗面吃完，他坐在她对面那么长时间，他也不认识她。
和小狼王不同，他是专门到九黎广场寻找她的。
他是出于朋友的道义前来的。
为此，他不但放弃了新婚夜，放弃了白衣天尊的笼络，放弃地球代言人的身份。
他对她，其实一直初心不改。
可是，他还是不认识她。
也许，他记得的，只是她的容貌。
这世界上，没有人有耐心了解你的内在——哪怕是朋友也得讲究一见钟情。
但是，她对涂山侯人并不痛恨，也不责备。
毕竟，涂山侯人又不像小狼王那样差点剁死自己。
相反，她很为他感到庆幸——至少，他已经娶了适当的女人，有了足够的翻身的资本。
身为鱼凫王，她比谁都清楚他这段联姻的必要性和好处。
只要有夏后氏一族，他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
但是，你以为不失望吗？
在绝境的时候，一次次被朋友抛弃，能不失望吗？
见弃于命运之人，也见弃于朋友。
唯有杜宇。
杜宇，从未让人失望。
许多人都说过我爱你，可是，偏偏是从未说过任何殷勤话的杜宇，真正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认出自己。
从有熊山林，到九黎广场，再到湔山河滩……他仿佛天生一双慧眼——不，他是凭借心灵。
一颗赤诚的心灵。
他对她的认识，早已不止于容貌上的认识，而是从骨子里熟悉了每一个细节。
甚至他明知她容颜尽毁、权势皆无，必死无疑，还是哀求要和她成亲。
因为爱，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过。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爱。
这时候，她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
在她心目中，杜宇隐隐地，就像云阳树精那么可靠，那么值得信任了。
就算后来决定成亲，也绝非出自盲目，更非出于利用。
那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当别的不足以报答深情厚谊时，那就报之以爱吧。
纵然时日无多，也唯有回赠以爱。
可是，白衣天尊不愿意讨论杜宇。
他甚至不想听到她这样娓娓道来的都是“杜宇”这个名字。
尤其，她每一次提到“杜宇”这个名字时，声音温柔，语气深浓，竟然真的有一点点动心似的。
真是忍无可忍。
不知为何，他很讨厌杜宇。
他第一次见到杜宇，就很讨厌杜宇。
他觉得杜宇是个多余的存在。
尤其，当他忽然想起刚刚过去不久，她曾在自己耳边一声声的温言软语“百里大人、百里大人，请你不要离开我……”
这么深浓的爱，难道都是假的？
或者，她的一颗心居然可以劈为两半？
他忽然觉得胸口很压抑。
有一股愤怒要冲天而起。
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那该死的百里行暮。
他深呼吸，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死死盯着她：“小狼王和涂山侯人也就罢了，你凭什么说百里行暮？”
潜台词很明显：你这是借口。
凫风初蕾，你这一切都是借口。
为你的负心薄幸，见异思迁而找的借口。
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要说——你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去背叛百里行暮？
她沉默了一下，答非所问：“小狼王和涂山侯人只是爱我美貌，认不出我也不值得责备。毕竟，我也没有爱过他们。朋友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对彼此的要求不能太高。”
他冷笑一声：“难道百里行暮对你也没有真心？难道你认为百里行暮也只是看上了你的容貌？难道你以为百里行暮就算是活着也认不出你来？”
这一切的推测建立在一个死人身上？
凫风初蕾，你觉得你的理由站得住脚？
讲话的时候，他根本没觉得自己在冷笑，甚至是恼羞成怒，完全失去了天尊高高在上的气质和风度，反而就像是气急败坏的妒夫的嘴脸。
不，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甚至更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啰嗦——哪怕是跟她吵架。
她并不急于反驳他，还是和颜悦色：“在有熊山林毁容之后，我才明白，他们爱的只是我的容貌，一旦这容貌变幻了，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我了。可是，你该知道，这不能怪他们，这是人类的通病。人类无论男女，都只看外表，毕竟，我们不是云阳树精，我们不能通过一个人的气味来永久地铭记住一个人原本的模样……”
他觉得这话不对题。
果然，她缓缓地：“天尊，你为何会幻变体型？”
“幻变体型，变成山一般大小，那是百里行暮的独家秘笈，我竟不知道，天尊你也会这一门绝技……”
他也觉得奇怪。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幻变。
在这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具有这项本领。
可因着要讨她欢心，不知怎地，自然而然就会了。
他却冲口而出：“我是白衣天尊，这些雕虫小技自然难不倒我！”
她毫不掩饰嘴边的讽刺之意：“可是，上次在金沙王城的刺桐花道，你就根本不会！”
他一怔，竟然答不上来。
这看在凫风初蕾眼里，更是齿冷心寒。
直到现在，他还是在演戏。
他一直都在演戏。
可是，他并不清楚她对自己的评价。
他甚至对于自己突然的幻变也不能自圆其说。
可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幻变之术，在人类看来那是不得了的绝技，可是，在大神们看来，纵不说易如反掌，至少，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艰难。
此时，他依旧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