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化帝没有开头,其他人也只静观。

兹事体大,人人都在打肚皮官司,脑子里九转千回。只有墨九一个人依然故我游离在状态之外,指着谢忱道:“你这老头儿说话真奇怪,我是不是墨家钜子,与萧六郎有什么关系?”目光一厉,她沉下声音,龇着牙做凶恶状:“……你是不是故意欺负我六郎?”

与一个疯子没什么可说的。

谢忱回避着她逼视的眸子,懒怠理会她,只瞬也不瞬地看着至化帝,想第一时间从他眸底看出“圣意”,以便做出相应的对策。

“陛下,小不动,则大乱矣!”

他生怕有变,不停相劝。但至化帝久久无语。

身为皇帝,他心里的挣扎比任何人都激烈。

对臣子来说,江山社稷的稳定,对他们的好处在于分这一杯羹的时候可以更轻松,滋味儿可以更美妙,但对于皇帝来说,江山是他的江山,是他们家子孙后代世世代代的江山,不能马虎做任何决定。

要动萧乾,他至少有三个方面的顾虑。

第一,萧家和谢家数十年来的敌对状态,实际上,对南荣皇权有一定程度维稳的作用,聪明如至化帝,本身并不愿意打破这种平衡。这也就是为什么宋熹做了太子储君,他又想将最爱的女儿嫁给萧乾做安抚的根本原因。

臣子之间打架了,皇帝就安稳了。

若臣子们都拧成一股绳,他们将会对付谁?不就是皇帝?

第二,南荣有钱,兵力不行,有军事能力的将领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这件事也一直是至化帝的一块心病。这几年若非萧乾出色的阻止了珒国人南下扩张,南荣还能不能在这个乱世之中偏于一隅将珒国人阻于淮水以北都未可知。

第三,萧乾医术了得,他的病一直由萧乾在调理,若是没了他这个大夫,万一病发,到时候就只剩下一命呜呼了。

至化帝轻易不敢动萧乾。

但不动他,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萧乾手上若真藏匿了物资,又有北勐部落的关系,那北勐人除了比珒国人穷之外,悍勇之力却不比珒国人少,他们人强马壮,若真与萧乾有勾结……也是南荣的心头大患。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至化帝左右为难。

他情不自禁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眼风扫着萧乾淡然的目光,还有为了“避嫌”,不参与审讯,也不反驳不激动的情绪,然后眉头皱了皱,把问题丢给了墨九。

“墨氏,萧六郎可知你墨家钜子的身份?”

这一句询问,简单又直接,人人都知道,墨九的回答将会影响至化帝的决断,不由竖起了耳朵,跟着紧张。

可墨九却很轻松地点头,“知道啊?”

至化帝一愣,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真的必须做出一个决断的时候了?

他正寻思,却听墨九又轻松笑道:“是我告诉六郎的,可这厮分明不肯相信我哩……若不然,也不会不肯给我做妾了。”

至化帝眉头紧拧,目光咄咄逼人,“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从墨九在暖阁里的表现看,只要生了眼睛,就可以看出来她并不是一个智力完全正常的人。说话总是东一下,西一下,没什么重点。所以,至化帝心里的疑惑也是众人的疑惑。她这样的情况,又如何得知自己是钜子的?她说的话,又该相信吗?

众人都看她,墨九却毫不犹豫地指向谢忱,“是他告诉我的呀?”

静谧的空间里,隐隐响过低低的抽气。

墨九环视众人,一本正经道:“那日在荆棘园里,吴嬷嬷要杀小郡主前,就说谢丞相已经看出来了,我就是墨家钜子,这才让谢贵妃搞了这么一个游园活动,以紫貂披风作饵,就是为了向皇帝证明我身份的……”

说到这里,她拿过一个苹果,啃了一口,又咀嚼着把声音说得含糊,“不过这事儿说来也有些蹊跷,前两日我没想明白,这两日在牢里饿了,却想起来。谢丞相说我是墨家钜子,可那碧水亭却是吴嬷嬷带着我们过去的。”

“你信口开河!”谢忱听她胡诌,不由气恨。

“你才牲口开火,你全家都是牲口!”墨九瞪了回去,又吼道:“吴嬷嬷带路的时候,借着为小郡主和我挡荆棘的刺,其实一路都在找一种折过枝丫的荆棘条。那荆棘条上的青皮,好像被人划过痕迹,用以指明方向……不相信,你们现在去翻荆棘条,只要仔细找,肯定还能找出这样的荆棘条来……”

她半真半假的说着,头头是道。

众人都闹不清楚,只觉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只把谢忱气得脸白,“墨氏休得扰乱圣听,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吴嬷嬷又为什么会告诉你?你不是信口雌黄又是什么?”

“你才性q迟缓!你不仅性q迟缓,iqeq都迟缓!”墨九一本正经地黑着脸看她,“吴嬷嬷找得那样仔细,我跟在她的背后,难道会看不见吗?”

遇到墨九这么个人,对谢忱来说,完全就是秀才遇到兵的感觉,他气得不行,却无法与她在同一个频道上进行对话,甚至常被她乱七八糟的词语闹崩溃。

几次三番下来,他半眼都不看墨九了,跪地就求至化帝,“陛下,这妇人神神叨叨,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混淆视听。想那吴嬷嬷是萧府的家生奴才,诚王妃未出嫁前的贴身丫头,随了诚王妃嫁入诚王府,感情甚笃,还是小郡主的奶娘,老臣与萧家向来不和,她又怎么可能是老臣的人呐?”

这个反驳确实合乎情理。

墨九于是又问:“那你告诉我,她是谁的人?”

谢忱快要被她气疯了,“老夫哪知她是谁的人?”

“对哦。”墨九像是刚反应过来,转头目光烁烁地看向至化帝,“那多简单的事呐,青天大皇帝把吴嬷嬷带来殿来一问,不就晓得她是谁的人了吗?……大家都是嫌疑犯,陛下只提审草民,不提审她,多不公平。我来受审吃苦受累,她却在牢里吃香的喝辣的,享清福!”

……众人看着她面前零乱的果皮,想着阴气森森的冰冷大牢,全都无言以对。

从理上说,她的话很有道理。

只要提审吴嬷嬷就清楚了。

不过,众人瞥着皇帝,都只默默无言。

好半晌儿,一个文官模样的壮年男子哼了一声,略带尖酸地道:“这不是明知对不了质,才故意这样说么?昨儿晚上,吴嬷嬷就死在皇城司狱,大少夫人莫非不知?”

这个转折来得太突然,墨九心里惊跳了一下。

吴嬷嬷与她都关在皇城司狱,她却毫不知情。

谁会摸入牢狱里杀她?或者是她畏罪自杀?

她很快镇定下来,依旧板着那张严肃正经的红脸,呵呵冷笑一声,颇有星爷风采地指向谢忱。

“青天大皇帝,一定是他杀人灭口!”

谢忱气血翻腾,胸口起伏不定。他感觉自己没有被萧家斗垮,没有被萧乾整垮,却几乎要被这个疯子活活气死了。

调过头来,他怒目瞪着墨九,冷哼道:“老夫还想说是萧使君杀人灭口哩!……吴嬷嬷的证词,可干系着你的罪,也干系着萧使君的大罪。依萧使君歹毒的心肠,他又怎能容她活着走出皇城司狱!”

墨九眨眨眼,“从理论上来说,你杀的可能性大!”

谢忱恨恨咬牙,不想与她说话。

可墨九看至化帝神色已有动摇,才不管他要不要听。毕竟,她又不是说给他听的,“吴嬷嬷死了,六郎的嫌疑最大……这瓜田李下的事儿,太容易被人想到,六郎又怎会去做?反倒是你,嘿嘿嘿,一定是你为了给你那个不要脸的死鬼儿子报仇,拿捏了吴嬷嬷的什么把柄,让她背叛诚王妃,杀害小郡主,再嫁祸我,用以祸祸萧六郎,祸祸青天大皇帝,祸祸南荣江山……”

说到这里,她神色一凛。

“谢忱,我想起来了,其实你是珒人的奸细吧?”

谢忱胸膛急剧起伏着,心脏跳得怦怦快,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古有诸葛亮气死周瑜,他这会儿脑门发急,血液加速,额头上青筋暴涨,铁青的脸上像压了一层寒霜,几乎是暴怒的吼,“无凭无据之事,你怎可乱说?”

“我可不是乱说。”墨九顶回去,又认真望向皇帝,“青天大皇帝,草民在招信的时候,被谢丞相的死鬼儿子绑去了。与草民一起被绑的,还有好多姑娘,被他们叫着‘瘦马’,这些瘦马都被关在一个屋子里,等着转往各地……抓姑娘的人,领姑娘的人里,都有说珒国话,长得像珒国人的家伙。草民以为这丞相的死鬼儿子肯定不干净,至于丞相么,以前也许干净,现在为了给儿子报仇,说不定也湿了鞋……”

至化帝一直沉默,沉思时的眸光,时严时松。

在他看来,墨氏虽说有些疯癫,可话却说得简单直白。

而且越是简单直白的东西,越容易让人忽略。

说到底不就是谢忱想要整治萧家吗?吴嬷嬷如果不死,与墨九也是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服谁。可她一死,萧乾自然最有嫌疑,可若此事真与谢忱有关……真正有利的人,确实是谢忱。

“陛下!”谢忱跪着磕了个头,学着孔阴阳那一招表忠心,“老臣对南荣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老臣今日也对天起誓,断断没有杀害吴嬷嬷……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你又欺君!”墨九道:“发毒誓有用的话,要御史台做什么,要皇城司狱做什么?”

“你,你个无知蠢妇……”谢忱气得身子直抖。

他原就年纪大了,这几个月来受了丧子之痛,又为了给谢丙生擦屁股累得心力交瘁,加之一而再,再而三被墨九抢白,讽刺,打击,而且皇帝还明显护着她,这让自认为鞠躬尽瘁的谢忱有些承受不住,一声怒骂还未落下,他老眼发着花,当场倒了下去。

“……不是吧?”墨九一惊。

活活把人给气死了?她捂住嘴巴,“青天大皇帝,气死人,不会偿命的吧?”

“快传太医!”

萧六郎可以见死不救,皇帝却不能。

再怎么说,谢家也是皇亲国戚,谢忱是太子宋熹的外公。

太医很快来了,让两个侍卫把谢忱抬去了太医院。

这老头子一走,暖阁里的气氛就变得与先前不一样了。

事情发展到如今,已经完全超出了皇帝与众臣……甚至萧乾的预判,受墨九“疯症”的影响,大家的思维都有点乱。静寂了一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不知道应该从哪一根线头开始再一次理起。

墨九看看大家,摸着肚子,觉得可以总结陈词了。

“……青天大皇帝特地把草民从牢里提来,若就是为了问墨家钜子之事,草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若还有其他的事,也请尽快问完吧。牢头说今天晚上煮饺子吃,草民都饿了,想尽快回归到牢狱热情的怀抱中去,继续混天度日,等着纳六郎为妾。”

她的话怪异又无道理,但皇帝就是皇帝,听多了,也就面色如常了。他并没有因为墨九气晕了谢忱而责备,也没有因为她偶尔的无理和似是而非的话发怒,声音也一如既往温和。

“不是朕叫你来的,是萧使君叫你来的。”

“哦”一声,这次墨九有点意外。

她把探究的目光投向萧乾,可嘴巴动了动,却没有问出声。

萧乾很沉默,从头至尾优雅的静坐着。不管暖阁里发生什么事,都始终淡然处之,静观其变。这会儿与墨九的目光对视着,他看懂了她眸底的询问,也只是淡淡一笑。

“有一件事,你必须在场。”

什么事她必须在场?

墨九看不懂他,却想到另外一件事:他故意来牢室给她治脚,就是晓得她会被提审,以便她可以支撑着走到金瑞殿暖阁,脚不会痛得废掉?

她满是疑问,萧乾似乎看懂了,目光里浮上一丝笑,好像在对她说“算你聪明。”

墨九狠狠递一个眼风给他,满带杀气地传递给他一句,“可以打你吗?”

他回过一个眼波,似乎在说:“等你打得过的时候。”

两个人互相对视着,一个字都没有说,只心有灵犀的眼刀在空气里厮杀了无数个来回,终于偃旗息鼓了。

墨九抿了抿嘴唇,问他:“什么事必须我在场?”

萧乾慢慢起身,目光漫不经心地环视众人,一双清澈的眸子里,似是蕴了无数的秘密而显得更为深邃幽暗。见众人也不解地看来,他嘴角微微往上一扬,弧度很浅,却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运筹帷幄之感。

“回禀陛下,在楚州时微臣与孔阴阳确实有些过节,起因是孔阴阳为萧家看宅基地的风水,故意让萧家把宅地建在古墓之上,这也是孔阴阳说微臣子‘寻找追杀’他的原因。”

顿了顿,他目光坦荡地浅笑道:“由于孔阴阳举止可疑,墨家左执事又对家嫂太过看重,微臣确实查过墨家钜子命格,也确实曾经怀疑家嫂就是墨家钜子。”

……这是承认了,还是没有承认?

众人的心脏都跟着他的话悬了起来。

墨九慢慢咬一口果子,却只咬出了牙印,没有咬掉果肉……萧六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什么他明明在她面前说话,她却觉得他整个人似乎站在白云之端,淡薄如斯,却又像一束最为刺眼的光芒,看向谁,都有杀伤力。

萧乾与她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继续道:“可兹事体大,微臣不敢擅自报与陛下……”

谢忱没了,可谢忱的党羽还在。那个先前告诉墨九吴嬷嬷已经去了西天的壮年文官又冷笑道:“不正因兹事体大,才应当让陛下知晓吗?萧使君用这样拙劣的借口,你当陛下与众位同僚都是傻子?”

萧乾不理会他,只淡然看向至化帝,眼眸深处平静无波,“适逢家兄大婚,微臣代兄成亲,也来不及赶往临安。不巧,大婚之礼上,有一方姓少年在府上闹事,这个人也与墨家左执事有些渊源,诸多事情夹于一处,疑惑也结于一处。微臣联络了墨家左执事,想彻查清楚。”

至化帝眉梢挑了挑,语气不温不火,“可有结果了?”

萧乾低了低眉眼,不看墨九的方向,“幸不辱命,已有眉目。”

至化帝把玩玉扳指的手微微一顿,“结果如何?”

萧乾声音淡淡,“结果发现墨家钜子并非家嫂,而是另有其人。”

生辰八字都吻合了,一切前因后果也都吻合了,他却说不是,自然不能让人信服……便是墨九,心里怪异的突突跳着,也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那壮年文官吹胡子瞪眼睛,眼看又要发难,至化帝却摆手阻止了他,只一字一顿问萧乾,“另有其人?是何人?”

萧乾道:“墨家左执事把人带来了,就等在枢密使府。”

这一连串的事,转折太多,意外太多,众人都糊涂了。

可至化帝的脑子还很清楚,谁是钜子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

默一瞬,他沉声道:“传!”

墨九的心脏在这一刻窒住了,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糟乱。

隐隐的,有一种潜意识的感觉告诉她,事情将有大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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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082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夜的临安城很不平静。

平素入夜就紧闭的肃穆宫门,又一次“咣咣”开启。

马车的轮子压在青石板上,沉闷的声音,给人无端的紧张与压抑。

静寂如水的夜,懵懂的人们还在做着好梦,金瑞殿通明的灯火中,还有另外一场好戏。

一行人很快入得暖阁,动作很安静,却每一步都显得紧张。

宦官李福先前被墨九拾掇过,在这压抑的气氛中,胆子也变小了,他撩帘子时几无声息,走到皇帝的身边时,步子也迈得很轻,像只老态龙钟的猫儿。

“陛下,人都来了。”

至化帝刚吃了一口新泡的雨前龙井,虽已夜深,精神头却很好。

他抬了抬手,广袖轻扬,“宣!”

更深露重,外面风寒,几个人进来时带入了一股子冷风。墨九呛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看过去。走在李福后面的男子一袭黑色的简洁素袍,并没有描边绣样,却显得气度从容,温暖阳光——他正是墨妄,便是站在这个皇帝与权臣云集的地方,他那身正气与侠气,也如朝阳,可以给人带来灿烂的暖意。

墨九朝他一笑,墨妄却没有看她。

他带着申时茂和另外两边墨家子弟,齐齐向至化帝行礼。

“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墨九目光掠过墨妄,看向与他同来的几个人,目光微微一诧。

就在墨妄的身侧,站着一个女子。

她站在灯火的背光处,样子有些古怪——入宫面见皇帝,头上还带着一顶帷帽。而且她这个帷帽与墨九上次在荆棘园使用的不同,这个帷帽也不知是什么纱质,垂在她的面部,看上去轻软丝薄,遮盖性却很强,在暖阁影影绰绰的灯火中,根本就看不清她的容貌。不过,她素淡的衣裙下,有一副曼妙的身姿。玲珑有致的曲线,精致诱人的弧度,只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美人儿。

这个美人便是萧乾口中的墨家钜子?

墨九心里满是疑惑,就着氤氲的光线,去打量萧乾。

萧乾与墨妄一样,也没有看她。

从墨九的视角看去,他双唇紧紧抿着,一双清凉的眸光,如同月下清辉,潋滟之中带了一抹妖异的凉。

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墨妄不是说过,她就是墨家钜子吗?如今怎的又变成了别人?

……是萧乾与他串通好的?

……还是他们想把她从事件中摘出来,故意找来的“替死鬼”?

墨九满腹疑惑地猜测着他们的动机,猜测着那个女人的身份,暖阁中的众人也与她一样。

短暂的见礼之后,至化帝问萧乾,“萧爱卿,这位姑娘就是你说的人?”

“正是。”萧乾点点头,看向墨妄,脸上带着从容的淡笑:“左执事,你来说罢。”

“好的,萧使君。”长相俊美的男子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墨妄虽然不如萧乾那般长得令人一眼惊艳,但他站在任何一个地方,哪怕穿着最简单的衣袍,也会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这样的气场之下,让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很容易令人相信。

墨妄再次拱手,对众人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今日夜已深了,草民就简要与陛下说说吧。”

看至化帝点头,他顿了片刻,似乎理了理思路,方才不疾不徐地道:“墨家钜子的命格,是老钜子在临终之前就定下来的。这些年来,墨家子弟一直在寻找新任钜子,却一直未有所获。实际上,草民一开始接触墨氏九儿,并不清楚她的命格。为何会几次三番相助,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

他的目光望向了身侧戴帷帽的女子,也顺便把众人的目光引向了她,然后微微一笑,“她是我的师妹,名叫方姬然。他的父亲方弘济是上一任的墨家左执事,也就是我的师父。”

说到这里,他似是犹豫了一下,语气放得更为缓慢:“三年前,师妹出了些事,我与方家人一样,一度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偶然在盱眙见到墨氏九儿,与师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师妹年岁小一些,又听说了九儿的不幸遭遇,当即便有了保护之念。在得知九儿要嫁去萧家,而她本人又不肯,这才助她逃婚。”

每个人的关注之处不一样。

至化帝与众臣关心墨家钜子的事儿,墨九的注意力却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上。

听得墨妄这样说,她瞬间有一种过去揭开方姬然帷帽的冲动。

长得很像?几乎一模一样?这到底是有多像啊?

如果她真长得像墨九,那样的国色天姿,有必要遮得这样严实吗?

那帷帽的纱,真是碍眼啊。

她不停瞄着方姬然,脑子胡乱地思考着,墨妄还在继续说:“后来在楚州,草民无意得知九儿的八字,当即也是吓了一跳,然后告诉了申长老。申长老为考验九儿,到底是不是墨家钜子,在把她从萧家带出来后,关入了墨家早些年发现的坎墓之中。”

看一眼跪在地上默不作声的孔阴阳,墨妄唇角微微一勾,语气重了些,“申长老与这位孔老先生有师门渊源,同出于墨家坎门,这些事情孔老先生最是知情。后来,墨氏九儿从坎墓顺利出去,加上她的八字与出生方位符合,草民等人几乎已经确定,她就是墨家钜子了。”

默默听着,墨九突然感觉不太舒服。

几乎已经确定了,又怎么生变了?

像听故事似的,听到*处,总想要接着听下去。

可墨妄却有些吊胃口,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拱手向至化帝示意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请求道:“陛下,有几句话,草民想先问一问这位被墨家清理出去的叛徒孔老先生。”

听到“叛徒”两个了,孔阴阳的表情明显一僵。

至化帝环视一周,好奇心也被墨妄勾起,他抬了抬手:“允。”

墨妄谢过皇帝,慢步走到孔阴阳的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他,“孔老先生,你把大家害得好苦。”

孔阴阳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眸中黑幽幽一片,看着有些瘆人,“左执事何出此言?”

墨妄道:“当年你做墨家坎门长老时,被老钜子挑断一只脚筋,又残了双眼,清理出墨家,原本应该改过自新,不再做那被墨家所不容的事。可你利用完了老钜子的仁厚,还利用与申长老的同门之谊,让我们相信你真是为了墨家好,让萧家把宅基地建在坎墓之上,是为了保护坎墓。可你暗地里却与谢忱勾结,将墨家钜子的命格告诉谢忱,并查到了盱眙的墨氏,再与谢忱暗地里设局,故意让九儿嫁入萧家,为萧大郎冲喜……就为了引萧家入陷阱。”

孔阴阳脸色一白,“左执事,这只是你的胡乱猜度,可有证据?”

墨妄道:“那你为何要把墨九告之萧家,便说可以为大郎冲喜?”

孔阴阳脸色更是难看了,“小老儿已经说过,是萧使君指使我的。”

这种各执一词的说法,没有证人,多争论无异。孔阴阳听见至化帝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似乎也不太关心他们私底下都打什么肚腹官司,只想弄明白墨家钜子而已,于是他冷笑道:“再说了,墨九的八字命理,本就是墨家钜子,小老儿并没有胡说。萧使君对此早已知情,却未告之陛下,如今左执事反咬一口,以为就可以为他脱罪吗?也不晓得你们二人有什么勾结,打着什么欺骗陛下的算盘。”

墨妄盯着他,“孔老先生看错了,其实墨九并非钜子。”

孔阴阳又是一声冷笑,脸转向身侧的王婆子,“有接生婆为证,墨九八字人人都已知情,你们真的以为随便带一个人来,就可以骗过陛下?愚蠢!看来墨家执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怪不得如日中天的墨家会落到这步田地。”

对于孔阴阳的指责,墨妄并不生气。他笑看着身上发抖的王婆子,微微躬身,语气和煦:“王婆婆是盱眙的老人,也是墨家织娘的老邻居,您可以把九儿的出生日子记得那样清楚,不知还记不记得墨氏织娘……以前的事?”

王婆子被他点了名,脸色一阵青白,“不知大官人指的是什,什么事?”

墨妄微笑道:“织娘在生墨九之前,还曾有一个女儿。”

王婆子愣了愣,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脸色微微错愕,“大官人也晓得?”

墨妄点了点头,“王婆婆说说罢。”

王婆子陷入了沉思,思考了一阵,慢慢说了一件事。

墨九她娘那时也不过十五六岁,生得花容月貌,整个盱眙没有哪个未婚男子不想娶她为妻。但墨氏织娘眼界儿高,盱眙的儿郎都看不上,织娘的娘——也就是墨九的外祖母似乎也没有为她说亲的想法。但是有一天,盱眙人突然没有见着织娘了,听说是做错了事,被她娘关在了屋里面壁。几个月过去了,王婆子等人虽然都有些奇怪,但谁也没有想到,并未婚配,也未曾许人的织娘,其实是大了肚子。

几个月后的一天,下着瓢泼大雨,织娘家有人来敲门,把王婆子请了过去。

去了织娘家里,王婆子才知道,是请她为织娘接生。

这件事后来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但捕风捉影的事儿,慢慢也就平息了。过去二十多年了,不仅盱眙早已无人提及,便是织娘的家里,也一直讳莫如深,从来无人说起半句。久而久之,若非墨妄提及,王婆子都不曾想起。

“可那个孩子……”王婆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出生没多久就死了。”

“不,她没有死。”墨妄像一个在堂上判案的刑狱官,他打断王婆子的话,然后对众人道:“织娘未婚生女,她娘怕这件事被人知晓了笑话,骗织娘说孩子死了,其实把孩子连夜送到了苏州方家,直到她过世,织娘也一直被蒙在鼓起,一直不知道那个孩子还活着……说到这个方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织娘家出自墨家,织娘的外祖母曾是墨家的坤门长老,与方家私交甚好。于是,这个孩子被方家收养……也就是后来方家的大小姐方姬然。”

故事的背后还有故事,而且是一个久远而复杂的故事。

墨九静静听着,不啃果子了,只看向戴着帷帽静静而立的方姬然。

……她真是这个身子的姐姐?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五味皆有,复杂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