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萧乾虽然离开了,但除了留下击西之外,也给她留了相当多的人手保护。

只不过萧乾晓得她讨厌被众人围拥,故而这些人,只受击西调令时才会出现。

但墨九又何曾是个省油的灯?

在她的字典里,靠人,永远不如靠己。

就在东寂离开的第十天,临安来了一群人。

这是收到她的消息领人过来的墨妄一行。这一行人阵容相当强大,除了墨妄自己,还有尚雅、乔占平,蓝姑姑、玫儿等等一干墨家弟子。墨九手上有“钜子令”,金州、均州附近的墨家弟子也都前来投奔,加上左右执事前来金城,墨家钜子在金州城的事儿,很快就不再是一个秘密了。

墨九是故意的。

她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想要成为一个秘密,本来就难。

既然如此,何不大大方方的告诉世人:老子就在金州,来啊来啊来抓我啊?

话说这么一群人久不见面,墨九又是被“抓”走的人,再次见面,自然免不得唏嘘感慨一番,说说各自的近况,尤其是蓝姑姑,那叫一个声泪俱下,哭得墨九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被蓝姑姑粗大的嗓门儿震的。

有了人,又有资金支持,墨九的“金州分舵”便这般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

可墨九这厮向来是个古怪的人儿,人家选分舵的地址为图便利,肯定会优先选择城镇,她却选择了以兴隆山的千连洞为基地。不喜欢吃苦的尚雅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她的,两个人当场掐得差点儿打起来。

结果自然是尚雅反对无效。

墨九只一个理由就打败了她——想当年墨家祖上选总院不都选了神农山吗?这说明山上好,咱得遵循老祖宗的格调来办事儿吧?

于是,千连洞附近的建设就拉开了序幕。

为此墨九见天儿忙得脚不沾地。忙着按自己的想法规划金州分舵的建筑、装修房屋,忙着做自己美美的钜子规划,忙着找乔占平唠嗑,试图从他的嘴里撬出什么不一样的新鲜的词儿,忙着与墨妄喝酒,以不辜负萧六郎的交代……可她的一切都很好,却似乎都与萧六郎无关。至少,她的嘴里从来不会提到萧六郎的名字,甚至她都不常打听关于南荣北征的战事进展。

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一个凉薄的女人……她这分明是把萧六郎忘了啊?

前方在流血牺牲,墨九自己的事儿也没闲着。八个月的时间,兴隆山上的建筑一座座拔地而起,占地面积也越来越大,不仅如此,这个墨家的金州分舵的建筑极有特点,新奇、明亮,一个个都是大窗户,而且,在绿树成荫的分舵周围,墨九还在环山的三面建筑了高高的城墙,墙下挖了深沟蓄水,说是为了种植业,可分明可以起到防御的作用。

被高城墙围起来的金州分舵,共有三道出入的门,日夜派有人把守,在正对兴隆山的方向,还有一座特大号的古堡式西化的城门,门外有长长的防御线,若非有墨家弟子指引,想要好脚好手一点儿都不受伤的进入分舵内部,那简直难如登天。

墨家金州分舵,成了一个神秘的所在。

可尽管如此,八个月来,投靠墨九的人却越来越多。

一开始墨九搬过来修房造屋的时候,附近砍柴的樵夫、打猎的猎户,附近的山民,只是喜欢过来走一走,或讨一口水喝,或顿步看一下稀奇,到后来,看到墨家的欣欣向荣,好些人干脆花上一袋白面把家里小子送过来拜入墨家门下,只为讨个好的营生做。

可慢慢的,他们的目的却不一样了。

平素里,墨九所在的金州分舵时常备有各种糖水、瓜果,附近过路的人来,墨家弟子都会热情的款待。而且每隔三天,墨家左执事墨妄会亲自在分舵大校场讲解墨家思想,闻名而来的墨家弟子越来越多,千连洞前的房屋面积也越来越大,这让墨九不得不“对外扩张”,同时也感慨,幸而时下修房造屋不需要审批,要不然只是手续都麻烦死了。

兴隆山上的变化,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老乡们都震撼了。

先是男人上来探一探,领了些稀奇的糖果回村,说说那里的变化与见识,慢慢的,也有小媳妇儿老婆子没事儿往兴隆山来凑热闹。可不管男女老幼,墨九都让弟子分发给自家用制糖机做出来的糖果,便容他们又吃又带。

渐渐的,孩子们一听说去兴隆山就欢天喜地,尤其一些半大的孩子,更是心心念念想做墨家弟子,仿佛成为墨家弟子比中了秀才举人还要值得骄傲。便是大人们,也慢慢对兴隆山恋恋不舍,回去往四里街坊的一宣扬,好像兴隆山的泉水都要甜得多。

于是乎,这兴隆山仿佛成了一座独立于世的小世界,墨九俨然成了这个小世界里的王。她把兴隆山当成了她理想中的桃花源来建设,“墨家九爷”的大名也慢慢在金州一带,变得童叟皆知。即便后来很多人知道,“九爷”只是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儿,也丝毫不影响人们对她的观点——从畏惧到崇敬,再加由心的喜欢,墨九花费了整整八个月。

八个月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山下的耕地,慢慢变成了茶棚、酒楼与商铺,两边搬来修房居住的人越来越多。

山上的荒地有人开垦了,荒坡上被种满了各类的果树,这一片大约三十多万亩的兴隆山,终于在南荣景昌元年到来的前一天,收到朝廷正式下的公文,改称为“兴隆山镇”,独立于金州之外,并且免除该镇的田税与徭役。

这简直就是一个大喜讯,但凡勤快肯吃苦的人,在这里就没有活不下去的。再加上墨家对搬到镇上的人给予的各种“高科技”支持——如机动铁犁代替传统牛耕,如半工业化的各类设备,让每一个人都蠢蠢欲动,恨不得都变成兴隆镇的人。

一来二去,这里就成了一个率先发展的半工业重镇。

提起墨九,无人不竖大拇指,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这一日是正月初三,新年头还没有过去,兴隆山镇,一片张灯结彩。

晌午过,一匹快马到达了兴隆山脚下的“林氏茶舍”,来人正是薛昉。他原想吃一口水继续赶路,随便问一下上山的道儿,可茶舍姓林的掌柜的一听说他是来给墨九送信的,茶钱也没有收,让人伺候好了吃喝,便把自家店里的差事交给小二,要亲自领他上山。

难道他们认识他?薛昉觉得这人热情过度。

可更热情的还在后面,一路上,林掌柜都在给他偶然兴隆山——这个他看着完全陌生的兴隆山。

早已不是当初的荒林野地了,像极了一个精心修建的山间城池。

薛昉有一种走错了地方的恍惚感。

见林掌柜地骑着毛驴,他不得不放慢了马步,小声问道:“大爷,这里真的是兴隆山吗?”

“不是兴隆山是啥?”看着两侧的桃林吐出一个个嫩嫩的绿芽,林掌柜地笑得合不拢此,“小哥是外乡人吧?来兴隆山也不是送什么信,而是也想投奔九爷,做墨家弟子?”

这老头儿似乎有点自以为是?薛昉不便辩驳,含糊地“唔”了一声,再看一眼郁郁葱葱的山间那一条条平整的道路,怪异地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睛,答非所问,“大爷,这确实是金州的兴隆山?”

林掌柜觉得这小伙子好生奇怪,也不知想到了哪一出,他敛住神色,停下小毛驴。

“小哥,你打哪儿来的?”

这老头儿反倒盘问起他来了?薛昉哭笑不得,老实道:“打汴京来。”

听说汴京,林掌柜脸色更难看了,“上山做什么?”

薛昉无奈一叹,“找九爷,给九爷送封信!”

林掌柜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阵,冷笑道:“你莫不是珒国那边儿的人,想上山做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吧?”

薛昉:“大爷,我是地地道道的南荣人。”

“南荣人也不行!南荣人也干不得伤天害理的事儿。”林掌柜一脸严肃,撸着胡子看他半晌,大抵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还算老实,又哼了哼,“小哥,做人得讲点良心,老夫领你去拜见九爷,你可千万不要怀了什么糟贱的心思。若不然,你上得了山,下不来山,就千万怪不得我了?”

薛昉本人虽然也崇敬墨九,但觉得这个林掌柜对九爷的态度似乎有一些“神化”了。

想了想,他慢悠悠打着马儿,围着林掌柜的小毛驴转了一圈,认真地问:“大爷受过九爷的恩惠?”

轻“嗤”一声,林掌柜用一种不太待见的眼神儿睨着他,“小哥这话问得奇怪,这十里八乡居住的人,哪一个没有受过九爷的恩惠?没有九爷,哪里有大家今儿的好日子过?”

看薛昉沉默不语,他又道:“八个月前,我这糟老头儿还是山上的樵夫,一家老小八口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九爷来了,兴隆山变成了兴隆镇,有了布纺机、有了机耕犁,有了榨糖机,朝廷还给免了赋役……大家的日子可不都好过了?小哥,你一句不中听的话,你不要笑话小老儿在提劲子,莫说附近的州县,恐怕就连都城临安,也没有咱兴隆山的人过得好咧。”

临安的富庶天下闻名,一座兴隆山再好,又怎么比得过临安?

薛昉心里不认同,可就在这时,旁边的桃林里却钻出一颗黑黝黝的脑袋来。

“林掌柜的!”那是一个短小精干的黑脸汉子,他笑着与林掌柜说了几句,听说他要去山上的墨家分舵,二话不说又钻回桃树林子,不肖片刻工夫,驶着架子车,拉了一车新鲜鸡蛋过来,要与他们同道上山。

“新鲜着呢,正好给山上送去。”

薛昉瞧了一眼,这一架子车的鸡蛋,若换钱能换不少了,这是白送给墨九的?

他不太敢相信地问:“大哥怎不留着自家吃,或拿到镇上去换钱?”

那汉子嘿嘿笑了,给他一个“你丫没见识”的同情眼光,得意地说:“如今日子好过了,鸡蛋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换钱又能换多少,换钱又比得上九爷的情义?不瞒你说,我听说九爷最近正在找工人新修一个什么‘消凉亭’,就寻思把这些鸡蛋拿上去,慰劳一下工人们,让他们卖力给九爷干活哩。”

不缺?一车鸡蛋也不缺了?再不缺也不该舍得送墨九嘛?

薛昉纳闷墨九的影响力竟然这么大。

回头望一下那片桃林,他道:“你家不缺鸡蛋,还能不缺鸡吗?留着鸡蛋孵崽儿也好啊?”

那汉子又笑了,指着架子车上的鸡蛋道:“大兄弟是第一次来兴隆山吧?这一车鸡蛋,是我家鸡舍一日的产量罢了,送了九爷,也穷不着我。”

说到这里,他大抵是觉得衣甲有点破损的薛昉可能是寒酸苦户出身,同情地叹了一口气,从架子车上拿一个布兜儿,抄起鸡蛋就往里塞,然后把布兜递到薛昉面前,认真道:“大兄弟,咱也是穷苦出身,现儿托了九爷的福,过上了好日子,也得学着九爷的样儿,能帮衬着就帮衬。这些鸡蛋你拿着吃,回头啊,把家小都接到兴隆山来,若没地落地,大哥的鸡场还缺着人哩,来了肯定饿不着你。”

薛昉看着手上的鸡蛋,无语凝噎:“……”

八个月的战争,把他一个白白净净的帅小伙儿子变成了小黑脸,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他的样子看起来真有那么落魄吗?一个开鸡场的汉子都同情起他来了。

可怜的萧使君,还以为墨九在兴隆山上吃苦耐寒,饮雪披霜呢,他哪里知道,人家墨九过得简直就是神仙日子好嘛?

想到这里,薛昉突地咧了咧嘴,笑着把一布兜鸡蛋慎重地放在马上,回头对黑脸汉子鞠了一躬。

“多谢大哥了,让我长了不少见识。”

黑脸汉子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古怪,皱眉问:“小兄弟不信我的话?”

“信,我信得很呐!”挠了挠脑门儿,薛昉大声笑道:“我回头把这兜鸡蛋带回去给我家主子尝尝,再把兴隆山上的事告诉他,他指不定得有多高兴哩。”

“唉!”黑脸汉子想了想,可能觉得他们一家老小都寒酸,连家里主子都寒酸,又怜悯道:“要送人的话,等你下山的时候,再到那个桃林来找我。桃林往里,走一里便到,反正你有马也方便,索性多捎带些鸡蛋与鸡仔儿回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咱的兴隆山,都知道咱兴隆山上的墨九爷……”

薛昉怔了怔,咧开嘴巴大笑,“嗳,好嘞,大哥,我一定会的!”

反正他们军中的将士多,马上要大战了,他不愁鸡蛋没有人吃。

与林掌柜和黑脸汉子上山的路上,薛昉一直东瞄西瞄,看着兴隆山八个月来的变化,看一些正在修建还没有完工的古怪建筑,看满带笑容穿棱林中来来去去的乡民与墨家弟子,他们脸上真实轻松的笑,与这座山融合在一起,正如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与那个烽火万里的战场简直格格不入,仿若两个世界。

可怜的萧使君,他念念不忘墨九,可九爷活在与他不同的世界里,舒服得都快头上冒油了吧?

想到涧水河边饮马擦剑的萧乾,再想想八个月来只字都不给萧乾捎去的墨九,他突然没有信心了——如今的九爷,收到使君的信,还能好好对待吗?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把萧使君给忘了?

薛昉心里正在发愁,就被林掌柜地拽了手。

“小伙子,看到那个大堡门没有?金州分舵快到了!”

薛昉定眸一看,远远地便可看见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城门,上头有烫金的几个字。

“墨家金州分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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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姐妹们守候,祝大家身体健康,一切如愿。

另外,祝锦宫鸭鸭生日快乐!

坑深161米

正月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冷风把树叶上的积雪吹落,有一些雪花被卷到窗户上,便发出一种簌簌的细碎声响。《 墨九瞥一眼半开半合的窗户,往红彤彤的炉火边靠了靠,打个呵欠,又慢腾腾拿起了书。

这本书是墨妄给她带来的——《墨子·备城门》,她每天要看无数遍。

今儿吃过早膳她便窝在屋子里了,懒怠出门儿了。天气太冷,她为人性懒,乐意做蜗牛。可春节的喜庆还没有过去,院子里好几个年纪小的弟子正在愉快地打雪仗,不时传来几道脆生生的欢笑,让乌压压的天际似乎也添了一抹光彩。

青葱岁月岁月,最是烂漫。

说来墨九年岁也小,比这几个小家伙大不了两岁,可这么八个月的煎熬下来,她却有一种心累得老去了的错觉。

看她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玫儿把去年在临安做好的青梅羹盛来一碗,在炉子上温热了,端到她的面前,“姑娘,你最喜欢的青梅羹,吃一点提提神儿再看书呗,免得伤了眼睛。”

墨九懒洋洋地接过来,刚吃了一口,原本趴在地上的旺财便吐着长舌头站了起来,与往日一样,看墨九没反应,它便将它长长的嘴筒子搁在她的腿上,眼巴巴地望她,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似的。

旺财这个小动作屡次不爽,不仅每次都能讨到吃的,还能把墨九逗乐。

“财哥你这个猥琐劲儿,真有几分狗类风骨啊!”墨九让玫儿找来旺财的碗,把青梅羹放了一些,看旺财吃得舔嘴舔嘴地,吃完还回过头来,一双狗眼转也不转地看着自己,不由失笑摇头,“越来越馋嘴了,惯的你!到底跟谁学的?”

玫儿却掩嘴而笑,“什么人养什么狗,可不就是给姑娘学的?”

“我?”墨九慢悠悠喝一口青梅羹,“我有那么馋嘴吗?”

玫儿撇撇嘴,不敢说她就没有见过比墨九更馋嘴的姑娘,只能睁着亮晶晶的一双眼睛道:“爱吃、能吃是好事儿。姑娘正长身子呢,该死的,嗯,姑娘胖了,旺财也肥了好多……”

说着她便去搂旺财的腰身,使足了劲儿,愣是没有抱起来。

“旺财我都抱不动你嘞!”

旺财“嗷”一声,不满地看她一眼,又懒洋洋地趴了下去。

墨九哈哈大笑,“财哥,你再这么混下去,神犬得变成肥犬了。”

两个人的笑声把蓝姑姑勾了进来,她手上拿着一个竹编的筐子,里面装的都是给小孩儿做的衣服、小鞋、还有小袄子。瞥了两个姑娘一眼,她找一个靠炉子的地方坐下来,一手拿针钱,一手拿了布料,比划比划,笑眯眯地道。

“回头过了冬,姑娘也该把娘子接过来了。如今这兴隆山也不像咱们刚来的时候,要什么没有什么,这好日子过着,可不能忘了娘。依我看,这地方,最适合娘子养病来……”

先前墨九就想过把织娘接来的,可墨妄来的那会儿,兴隆山还一穷二白,金州城又不安生,她连自己的生存都不敢百分百的保障,哪里敢连累了便宜娘?可眼下不同了。兴隆山的安保比金州城都要好,居住环境与空气质量都好,确实适合织娘过来。

墨九点点头,“咔嚓”咬到一个青梅仁,龇了龇牙把它吐掉,看旺财恶狠狠地扑过来叼去玩耍了,抚了抚它的背毛,笑对蓝姑姑道:“这么久不见,我也怪想她的。不必等到过完冬了,就这两日吧,我让亲自击西跑一趟临安府,接我娘,也随便把彭欣接过来养养身子……”

蓝姑姑“嗯”一声,拎了拎手上的小衣裳。

“姑娘看,这个做得怎么样?”

“好看好看。”墨九唔一声,“姑姑的手工不是一般人比较比的。你要继续奋斗,这样我的干儿子来了,就不愁没有衣服穿了……”

这些衣裳全是蓝姑姑受墨九吩咐为彭欣的儿子做的。

就在一个月前,临安府传来了消息——彭欣生了,生了一个胖大小子。

墨九得到消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好像儿子是她的,连婴儿房都布置出来了,就等彭欣满了月子,要把人接到兴隆山上来陪她。

蓝姑姑笑着直起身,捶了捶酸涩的腰身,又叹气道:“那小王爷竟是个有福气的,半点儿力气没出,就平白得个大胖儿子!只可怜了彭大姑娘啊,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晓得在临安遭了多少唾沫星子……若回头小王爷能给他娘儿俩一点好处也就罢了,若他还是那没有心肝儿的混账样子,那彭大姑娘就得遭老罪了!”

默默听着蓝姑姑叨叨,墨九在椅子上换了一个方向。

她手上的书,也跟着翻了一页。

大抵是天气太冷,她最近常常觉得身子倦怠,恨不能像动物一样冬眠去。可越是这样的日子,她越是不能懈怠。北方的战事,她看上去从来不闻不问,可无人知晓,一直有击西的特殊渠道为她传来消息,所以萧乾那边的情况,她其实都很清楚。

只不过,她却阻止了击西传递她的消息给萧乾。

为此击西抗议了好久,也弄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但墨九总有她的理由,一句不想他分心堵住他的嘴,击西拿她也没有办法——相处这么久,击西渐渐了解她的为人,甚至也像当初不敢忤逆萧乾一样,根本不敢再忤逆墨九的话。

于是,击西无奈成了她的眼线。

玫儿又添了一回炭火,墨妄就过来了。

他手上拎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袱,无奈地笑着说,都是弟子上山时,山底下的乡民们托他们捎来给九爷享用的。包袱里面大多都是吃食,山下好多人都是外乡来投靠的,各地又都有自己的特色吃法,墨九是一个吃货的事儿人尽皆知,于是那些人为了感恩她,总喜欢换着花样儿给墨九做来,就希望能得她一个高兴。

墨九摸了摸一个烫盅,发现盅里的汤还是温热的,不由摇头笑了起来。,

“也不晓得我墨九何德何能,居然也吃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喽。”

“钜子自谦了!”墨妄道:“这片天地,又哪里是吃出来的?”

八个月时间,旁人不清楚,墨妄又怎么不清楚她到底花费了多少努力?

墨九并不多言,朝他轻轻一笑,把手上的书放到桌案上,把盅汤一起递给玫儿,“放着我一会儿做下午茶吃。”说罢她又瞄了蓝姑姑一眼,“你两个先下去吧,我与师兄说说话儿。”

看墨妄站在边上唠嗑好久都没有走,她就晓得他有事儿说。但玫儿年岁小不经事,蓝姑姑的嘴巴大,墨九又不太信得过,所以好些事情,能避着她们两个的时候,她都避开着。

果然,蓝姑姑与玫儿一离开,墨妄便抱拳道:“钜子,前线有新消息。”

前线这个词儿是墨九率先说的,也不晓得为什么,她的语言感染力极强。经常从嘴里飙出一些新鲜词儿。但用不了几日,从玫儿、蓝姑姑、沈心悦、墨妄到麾下兄弟,很快都能学会。于是,新鲜词儿慢慢也就不新鲜了,几乎很快就发展成了兴隆山的语言特色,镇上乡民们使用起来也毫无压力。

墨九“唔”一声,回头看他,“萧六郎又打胜仗了?”

一个“又”字,道尽了这些等待的日子有多长。

这八个月来,她眼看着萧乾从一个地方打到另一个地方,终于逼近了珒国人的都城汴京,除了欣慰之外,一直没有流露过什么。可今儿等她听完墨妄把萧乾目前的处境,珒国与北勐间复杂的关系说完,她却皱了皱眉头。

“事情不妙啊!”

“不妙?”墨妄不解。

从发兵之初一直打胜仗,虽然最近四个月不太顺利,可最终的胜利是可以预见的了。南荣与北勐的联兵,很快就要把珒人撵回北方老家去,甚至全线歼灭,这样的不朽功绩,将会永载史册,事情又能有什么不妙的哩?

“钜子是指?”墨妄问。

墨九凝眉片刻,突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积雪覆盖的山林间,鸟儿穿梭觅食,几个小弟子把谷糠洒在扫开了雪的青石上,鸟儿可能饿极了,见四周没人,便飞下来觅食,小弟子当然不会白给谷糠,他像少年闰土那般拿了竹篾编好的笼子便要抓它们。一只鸟儿逃脱了,惊恐地叫唤一声,狠狠在少年的脸上喙了一口,等少年痛得放下竹篾,一群鸟儿从笼中挣扎出来,“哄”地一声飞上高空,久久盘旋欢庆胜利。

墨九莹白的侧颜微微一凝。

沉默良久,她徐徐道:“都说兔子逼急了会咬人,今儿却见鸟儿逼急了也会喙人。”

停顿一瞬,她回过头,认真看着墨妄:“一来如今珒人已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与这些鸟儿一样,肯定会垂死挣扎,与萧乾来一个鱼死网破的。二来凡事不破不立,珒国之前一直在破,如今反倒归整顺了,万众一心,当是立的时候了,便是萧乾拿下汴京,珒人一旦北去,凭着他们多年的经验与大草原的复杂局势,萧六郎想彻底覆灭他们,并不容易。三来北勐,它们……真的甘心吗?”

她没有提北勐与萧乾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当北勐与南荣翻脸的时候,萧六郎当如何去做,或者说他原就有自己的计划。但这些道理,墨妄却也懂得。经墨九一说,他思虑一瞬,给了她一个激赞的眼神儿。

“还是钜子思虑周到,我没有深想,只看到了好的方面。”

被他表扬了,墨九并没有往日的得意,脸儿紧绷着,神色似比之前更为凝重。

她再一次将视线投向窗外,幽幽道:“一会吃过晌午,左执事陪我去洞中瞅瞅,那些家伙都做成什么样儿了。”

“那些家伙”是什么,墨九没有说,可墨妄的表情却严肃起来。

其实,早在墨九偷偷摸摸在千连洞里做“那些家伙”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了她的目的,只不过她从来不说,一次都不主动提起萧乾,似乎对他的战事也不关心,他也不好多问。但他却晓得,一旦“那些家伙”面世,一定会影响南荣、珒国与北勐之间的战争大局,甚至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好。”墨妄点头应了是,却见墨九走回桌案边上,从先前在看的那本书里翻出一张纸条来,默默看了好半天,慢腾腾把纸条递给了墨妄。

“看完烧掉吧!”

墨妄狐疑地接过,只见那字儿遒劲有力,笔墨间的风韵非寻常人可书,上面写着:“你若安稳,我便宽心。以退为进,化明为暗,方为大善。我上阵杀敌,你后方结网,是为夫妻。”

纸条上没有署名,可墨妄知晓是萧乾所写。

同时,他也再一次确定了八个月来墨九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不提萧六郎,可处处都为了萧六郎。她吃喝玩乐,从无一点忧思,可她却没有哪一天哪一刻不曾想念他。她常居兴隆山,哪里都不去,为的便是她“安稳”,他“宽心”。至于她做的“那些家伙”,就更为为了萧六郎了!

得她如此心许,萧乾上辈子一定拯救了全人类。

墨妄慢慢瞥她一眼,见她只微笑,不吭声,默默将纸条放到了炉子上。

“呲”一声,一道火苗从炉子上蹿起,纸条慢慢化为灰烬。

墨妄不知是心疼她,还是感慨这事儿,忽而幽幽一叹,“小傻子!”

轻笑一声,墨九看着被热气冲起来的纸灰,脑子里徘徊着纸条上的字儿,浅笑道:“是为夫妻,何为夫妻?萧六郎,网已结好,你何时归来?”

既然是为他结网,那么萧乾在前方冲锋的时候,她在后方可半点都不敢闲着。

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底气——在他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可以默默无闻的等待,一旦他需要她的时候,她便可以给他交上一份最精彩的答卷。

看她脸颊上泛起的思念,墨妄抚了抚腰上的血玉箫,轻声道:“钜子别想太多,今儿我吩咐灶上给你做了些新鲜的吃食,你去瞧瞧看,可合胃口?”

“多谢师兄!”墨九朝他吐了吐舌头。

八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其实都装在墨九的心里,墨妄虽然带了方姬然一同上兴隆山,对方姬然也一样的嘘寒问暖,可他花在她的事情上的时间,确实多得多,而且每一样都很用心。

以往的芥蒂,早就散了。

她发现墨妄此人确实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

而且墨九很清楚,没有墨妄,单她一个人的本事,短时间统领不下大墨家。

正是因为墨妄对她的毕恭毕敬,甚至对她唯命是从,从不问究竟,这才让那些有异心的长老熄了心思。再加上尚雅,经了艮墓里的事儿,她得回乔占平,解去了媚惑,似是想明白了很多事,到底只是一个妇人,对权力之争也淡定,她对墨九的归顺,带动了墨家右系,如今一来,几乎墨家上下无人再反对墨九。

于是八个月时间,曾经风起云涌的墨家左右派之争,烟消云散了。

墨家在墨九的带领下,终于出现了罕见的一统之局。

可这八个月里,墨妄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支持着她。

想到这里,墨九回头看了一眼墨妄,又补充了一句,“天气愈发冷了,你上山时也没带多少衣服,回头我让蓝姑姑给你量量身子,做两套冬衣。”

“钜子客气了!”

“客气的是你好不?”墨九瞪他,“分舵的事,大多都是你在跑,辛苦你了。”

“其实我也没有出什么力,只是唯你马首是瞻来的……墨家能有今天,全是九儿你的能力与努力!”

“好了,吃饭吧,我们别互相夸奖了,哈哈。”

“好。”

出了小楼,外面两旁的房舍中间,是格局很宽的校场。

墨家弟子各司其职,有些在学墨匠、有些在做墨工、有些在读书,有些在习武,他们都穿着统一制式的衣服,制服上有金州绣娘们绣上的一个“墨”字。颜色大气、简洁,看上去与时下的衣服略有一些不同,但又不会显得突兀,尤其当无数人穿上统一制式的衣服体现出来的气势,这大墨家分明已不像往常的江湖游侠,反倒比朝廷兵卒都要有纪律。

这些自然是墨九的功劳。

衣服也是她的想法,并且已督促墨妄,拟向全国的墨家弟子进行推广……

墨九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经商头脑,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自从她执掌墨家之后,墨家从原有的经营模式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她不仅扩大了墨家的经营种类,对墨家的情报系统进行了有序的整理,比以前更迅速了,还搞起了一个“墨家物流”。

如今,这个“墨家物流”已覆盖全国,对南荣经济的促进,有着长足的发展。她准备等战争结束,把墨家的物流业发展到珒国、北勐、西越等国。

物流这个事儿,是她偶然想到的——因为缺钱。

现下的驿站转送大多都由官方垄断,速度极慢,而且信件与货运的东西由于路途遥远容易丢失。墨家在各地都有分舱与小堂口,几乎覆盖整个南荣,有这样大的资源不利用,那就是傻子。

所以,有此依托,物流业很快就搞了起来。

以前的墨家弟子大多为了信仰,除了少数参与经营墨家产业的人,大多弟子都各自做着自己的差事与营生,不会从墨家支取银钱度日,但如今墨九做了钜子,做了改革,相当于她聘用了他们,再利用墨家在民间的威信,形成了墨家统一的产业链。物流、镖局、从墨妄开始试运行到如今初局规模,她很是满意。有时候甚至觉得,以后应当撺掇东寂开银行,把时下人喜欢挖窖埋银的储蓄方式变一变,让资金真正的流通起来……

想法很多,做起来却难,而且需要太多的时间来等待人们的观念转变。

她目前不能等的便是洞里的“那些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