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二很快给自个儿倒了一杯水,半点不生疏地斜椅在她的椅子上,慢吞吞说了那个其实与墨九八杆子都打不着却非得要她付出一个相思令的代价才能知道的苏赫世子的事儿……

“苏赫世子是北勐大汗的外孙……”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带一点情绪。可“北勐大汗的外孙”几个字几乎霎时就撞击了墨九的心灵,让她耳朵“嗡”的一声,心肝儿当即一颤,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

然而——

她还没有来得及插嘴,便听见辜二继续道:“他是阿依古长公主的小儿子。这位阿依古公主是北勐大汗最年长的公主,是七公主塔塔敏的长姊…一共育有三子一女,而苏赫世子是最年长的一个,打一出生就体弱多病,阿依古公主怕世子殿下夭折,听信巫师之言,把他进献给真神,一直寄养在阴山脚下的巫师家中,多年来不闻不问,这才得以长成……”

“额……”好离奇的身世。

古人都迷信,孩子身子不好便被说是触犯了神灵。

所以,这个苏赫世子被寄养在外,也不奇怪。

墨九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那么,你也知道是这个苏赫世子捡到了宋骜?”

一个“捡”字,让辜二无波无澜的黑脸,终于龟裂了。

他嘴唇抽搐一下,点点头,“是,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我游历漠北……”

“然后呢,为什么之前不来告诉我这个事儿?”

“我告诉你了。”辜二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说谎,看墨九一脸不解的样子,又很认真严肃地解释,“那个报信人就是我。”

什么?墨九有一种想要掐死他的冲动。

“为什么不直接来告诉我,绕什么弯子啊你?”

“……咱们太熟了,我怕你不给我相思令。”

辜二这个理由太合理合情了,让墨九好半晌儿才回过神来,狠狠瞪着他,几乎无法压抑体内汹涌澎湃的一股子洪荒之力。

但她没有骂,而是突然甜甜的笑了——

“这么说,这已经是你得到的第二个相思令了?”

“不。”辜二摇头,“第三个。”

“……”墨九竟然无言以对。

“上次给你们报信说南荣朝廷要降旨让古璃阳回京述职的人……也是我。”

“哈哈——”

墨九真的笑了。

笑得捶胸顿足,把床铺砸得嘭嘭直响,几乎瘫软在床上。

“辜二啊辜二,真有你的啊!一言不合就装逼,简直把九爷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辜二木着一张脸,由着她狂笑不止,不动,也不语。

好一会儿,墨九终于笑够了,几近抽搐般从床上爬起来。

“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相思令这玩意儿,现如今墨家只生产了春令?”

也就是说,他拿到的三个……都是春令?没有秋、冬、夏。

那有什么卵用?

辜二“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黑脸上满是震撼。

“九姑娘,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不算?”

墨九咳嗽一声,揉了揉笑得生疼的脸颊,严肃地板着脸,语重心长地叹息,“不要急,我相信以辜将军的本事,一定可以集齐春、夏、秋、冬四令的——当然,前提是,等我造了再说?”

——

让辜二愉快地下去“休闲”去了,墨九好不容易等到夜幕降临,吃了一肚子的汤水饭菜,再一次与乔占平一行人进入了墓室。

幸好,萧长嗣没有出现在千连洞。

墨九悬了一天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也不晓得为什么,每每想到今儿萧长嗣对她的“声声诉冤”,她小心肝儿就麻酥酥的。不想见他,尤其不想在那个“犯罪现场”的墓室里见到她。因为那样很容易让她想起两个人的“夫妻关系”和那个让她恨不得抹脖子的亲热之吻。

交代好注意事项,她打了个手势。

墨妄点点头,领着人与她一起上了岩石台。

乔占平是一个做事稳妥的人,在这之前,他已经先派弟子下来,对那口铁制的船棺进行过一番整治了。所以,在墨九到达原地时,可以看到那一口船棺的表面,有着一种被人恶狠狠蹂躏过的伤痕——

“乔工,真有你的啊,这搞得……恐怕它亲妈都认不出它来了。”墨九玩笑着举起风灯靠近,在火光的寸寸移动中,看清了船棺尖翘的一头那条细得几乎无法从肉眼识破的缝隙。

果然——

外面铁水封棺,里面确实有缝隙的。

墨九眼睛一亮,感觉离又一座八卦墓的开启是如此之近,心情几乎是激动的。将风灯的光线,对准缝隙,她正想进一步查找机关,这时,里面却突然传来一道幽幽的歌声。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坑深205米歌声销魂!

棺中歌声,绝对是刺激人神经的东西。

阴凉凉的、浅淡淡的。歌声钻入耳朵,就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轻轻刨动心脏,纵是墨九前生后世钻过不少古墓,见过各种各样的诡异事件,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吓人的东西。

棺材里面怎会有人唱歌?

脊背麻酥酥的,那滋味儿太*了。

她鸡毛疙瘩掉了一地,尚能去思考科学解释,而从其余墨家弟子的脸色来看,他们能想到的,只剩下迷信一途。

“莫非有鬼?”

“……你见过鬼吗?”

“这墓有些年月了,也许是僵尸?”

“别吓我啊!”

众人低低说着,情绪都不一样。

而棺中的歌声,还在继续——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那歌声的主人,唱得幽怨,像个被抛弃的姑娘——这到是符合八卦墓仕女的特点。整个空间都是黑幽幽的,歌声与议论声里,似乎连空气都凉了几分。

墨九回头观之,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好像都带了一点苍白的青色,虽然嘴上没有说,却都疑似害怕。若墨九不是来自后世之人,恐怕也会第一时间有见鬼的感觉,想要拔腿开溜……

可她是钜子,墨家钜子。

克制着心悸的感觉,她慢慢举着风灯凑近。

“咚咚!”她拿手敲铁棺。

“喂,谁在唱歌?滚出来——”

棺材里的人,当然不会回答,继续重复地唱。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有意思!”墨九强自镇定着,低头捡起弟子放在潮湿石板上的一把铁锤,直接砸在棺材顶上,“咚咚”重敲,嘴里恨恨地道:“我让你唱,让你唱——”

铁锤敲在铁棺上的声音,很尖利,很刺耳。

若里面真有鬼也就罢了,若是有人在“装神弄鬼”那耳朵得多受罪?

墨九是聪明的,这一招儿对人绝对有用。

可若是对鬼么……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那鬼声幽幽,半分不停,好像丝毫都没有受到她铁锤重击的影响,照样将歌声从棺材里传入她的耳朵,让她脊背上那一层麻麻的感觉,更添了几分沉重。

“咚咚!”

墨九心一硬,砸得更狠了。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咚咚!”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歌声没受半点影响,一直在循环。

墨九有点儿懵逼了!

难道是自动播放的音乐盒?

触发了机关,就不停的循环反复?

可那个时候哪有那样高级的玩意儿?

她不太相信墨家科技在那时能进步到这样的程度,嘴里念了一句“嘛咪嘛咪哄”,一双大眼睛闪着幽幽的光,紧盯着船棺上唯一的一条细缝,冷冷一哼。

“有鬼是吧?曹元,给我来一桶黑狗血。”

“黑狗血?”曹元一愣,“这会儿上哪里找去?”

墨九重重砸着铁棺,声音不停,“没有黑狗,就去找黑猪,没有黑猪,就找白猪,总归给我拎一桶血来——我今儿非要把这只妖怪泼出来不可。”

曹元哭丧着脸。

“钜子,都这个点儿了——”

“也是。”墨九直起身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环视众人,在黑漆漆的空间里,一双锐利的眼,闪着莫名的凉意,“这里人这么多,何必那么麻烦呢?这样好了,我回避一下,你们给我排着队过来,直接撒尿来泼,我就不信妖怪不现形——”

“……”

众人无语。

墨九的思维,从来不与常人相同。

他们愣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命令。

一时间,大家伙儿都愣住了。

墨九却不像开玩笑,说罢看没有人动弹,指着曹元,道:“你是乾门大弟子,你先来。来来,就冲这儿,冲这条缝,给我撒——”她指着那船棺上的细缝儿,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摩挲一下,“我就不信,淋不着这龟孙子。”

“柜子!”乔占平突然喊她。

这一喊,差点儿把墨九的魂儿给喊掉。

她猛喘一口气,抬头看他严肃的脸。

“乔工,你要吓死我?……怎么了?”

“这个地方是有机关的,咱们可以启开棺材来看看,不就都知道了?”乔占平指着墨九摸索过的那一条细缝边上,微微的一块凸起——那里看上去有着明显的机关痕迹,墨九自然也看见了。

可她并不去开机关。

眉头微微一皱,她狐疑地看着乔占平,“那怎么行?万一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骤然打开棺材,不是害了大家吗?拿尿泼一泼总是好的。这是老人家说的,脏的东西,可避邪——”

一摆头,她望向曹元。

“来吧。”

曹元:“……”

未及他回答和动作,只听见“啪”一声脆响。

棺中歌声戛然而止,而那一口铁棺却在这时徐徐打开。

墨九眼睛微微一眯,看向棺材——

黑灯瞎火的,里头居然有活物?

确实是活物,他不仅在动,还在慢慢往上站起身子——是的,他是一个人,是一个大活人。不待墨九去细辨,这个人就自个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是我是我,九爷,莫要撒尿,千万不要啊!”

她高举双手,一个托盘高高摆在墨九的眼前。

托盘里,装着一个圆形的、大饼模样的食物。中间是摆放好的仕女玉雕。在风灯的光影下,玉雕上的美人儿害羞的轻掩樱口,流光溢彩,栩栩如生,浑身上下通透得无一丝疵斑,一出现在众人眼前,便令暗夜生香,凉气骤退。

高举托盘的是一个姑娘——哦不,其实她不是姑娘,虽然脸上的妆画得像一个戏子,可墨九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不是击西?

这个转折来得太快了。

从对棺中歌声的惊惧到棺材突然打开,再到击西出现和这样一个放着仕女玉雕和写着“生日快乐”几个字的大饼,让墨九好半晌儿才反应过来。

指着击西,她的几乎是狂躁的。

“哪个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都傻傻的,不敢去瞧她。

这个样子都比她还呆,哪里晓得怎么回事?

击西似乎也懵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迈步从棺材中走出来。

“是我把歌唱错了么?九爷怎么都不惊喜?”

惊喜?能惊喜才有鬼了。

墨九没好气的哼哼,“说!到底咋回事儿?”

看墨九恶狠狠瞪来,击西想了一阵,又低头看看手上捧着的托盘,突然有点委屈,撇了撇嘴方道:“其实击西也想唱九爷教过的那首‘生日快乐歌’来着,可击西忘了……还有这个蛋糕,击西也记不住九爷说过的法子,只能做成这样了。”

生日?蛋糕?

墨九微微一怔。

想到曾经击西寸步不离跟着她的日子……

那些萧六郎还在,而她还是萧家大少夫人的日子……

她的心,一点点被回忆浸湿。

过生日要吃蛋糕,亲朋好友还要唱祝福的“生日快乐歌”,这些“小故事”确实是墨九曾经亲口告诉萧六郎的。

而那个时候,击西一般都在旁边玩耍,好像并不曾在听的样子,却没有想到,这小子其实有心,居然都还记得。

可……

她愣了愣又问:“今天谁过生日?”

说罢,她怔怔地环视四周,看了一圈,然后终于发现,众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盯着她。

她眼睛一瞪,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要说是我的生辰哦?”

“正是你。”这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极赋辨识度。

墨九一转身,就看见从墓室门口被闯北推着进来的男人,依旧坐在轮椅上,依旧是颀长的身姿,依旧是大毡帽遮面,依旧有气无力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嗝屁了……可他的气质却似乎丝毫未损。

怪不得都说萧大郎没生病前也是美男子。

墨九眉一挑,见到他心情就颇为不自在。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她环抱双臂,不高兴地问他,“你又怎么知道的?”

萧长嗣轻笑一声,“你是我妻子,我怎会不知?”

是啊!他们有合婚的八字庚帖,上面清晰地写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哩?这个事实,让墨九有些不愉快。而且,这个生日,连墨九自己都没有记忆——因为这个日子本就不是她原本的生日,她压根儿就不在意,也从来没有人为她过生日,她基本已经完全忘记了还有生日这么一说。

静静的,墓室里许久无声。

这画面,让墨九突然觉得有点儿喜感……

能想到这样为她过生日的人,真是太有才了。

看众人脸上皆有笑意,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也多亏了你们配合表演……有心了!”

众弟子闻言大喜,纷纷抱拳,恭顺地施礼。

“恭贺钜子生辰!祝钜子年轮慢转,芳华永驻!”

年轮慢转,芳华永驻?

众人异口同声的话落入耳朵,墨九哭笑不得。

“若年年岁岁的生日都受这样的惊吓,我怕是得早早去了,哪里来的年轮慢转,芳华永驻?罢了——”说到此,她慢悠悠一叹,“谁来告诉我,这个棺材什么时候启开的?击西又如何跑进去的?”

“九爷!”

击西咳嗽一声,捧着那个比她脑袋还大的托盘。

“我是钻进去的,不是跑进去的。”

“钻——什么时候钻的?”

“九爷你看。”

击西指着船棺的下方,墓台的上方——

由于机关的开启,那里有两扇像窗户一般敞开的洞口,两尺见方,若非击西身娇体柔,怕是根本都钻不去。

“我便是从那里钻进去的,我家掌柜的说,我藏在里面给九爷唱生日快乐歌,这样九爷一定会感觉到很惊喜。然后左执事和乔工都同意掌柜的意见,他们都觉着九爷最近神经绷得太紧,容易变成那个,那个什么神经病……”

顿一下,他模仿萧长嗣的语气。

“嗯,是时候放松放松了。”

这货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滑稽,一口气把萧长嗣、墨妄和乔占平都出卖了,却把个墨九气得差一点吐血。

什么叫神经病?

难道她的样子看着那么可怕吗?

想想自己最近阴阳怪气的表情,她又看看默默不语的乔占平和墨妄,觉得也真是够为难他们的——可再看看萧长嗣意态闲闲的模样儿,她心底的火气又顺不下来。

从击西的话来分析,这件事分明就是由萧长嗣主导的。

最可恨的是,这些都是她墨九的人。

他的人,他的墨家弟子,居然都同意了他的调派?

这规矩,不整治整治,天都要变了!

想着想着,她一口气提不上来,却突兀地笑了。

“谢谢诸位,这个生辰,我很快乐。”

大家伙儿松了一口气,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只听她继续道:“可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开墓,亲自把仕女玉雕抱出来,捧在手心里,才是我真正的快活。我最讨厌人家帮我。”瞥一眼那个大饼上放置的玉雕,她牙齿一咬,“而且最讨厌人家把这么美的玉雕放在大饼上。”

“这不是大饼啊,是生日蛋糕。”

全场就击西一个人敢辩解。

因为只有他不知道墨九其实在生气。

“九爷,这个蛋糕,我们想了好久,也做了好久,掌柜的身子都不好,还去灶上亲手和面了呢,就为了给掌柜的一个惊喜……你看你看,这生日快乐四个字,是掌柜的亲手写的。”

墨九瞥他一眼,狠狠从他手上拿起仕女玉雕,一眼也没看那个长得异类的“生日蛋糕”和“生日快乐”,嗤声道:“你们家过生辰是在坟墓里过的?会感到很惊喜?”

“……九爷不是喜欢墓么。”

喜欢墓,不代表喜欢在墓里过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