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子老长,其实墨九有点儿看不出年龄。
之所以叫他“公子”,完全是推测。
那疯子肩膀抖了一下,紧张看她走近,喃喃着摇头。
“饶命!饶命!”
他弱弱的声音,让人心生同情。
不过由此也可以推论出来,他曾经受到过惊吓。
墨九微微一笑,蹲身扶起他,“公子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就是想知道你的事儿。你困在这里多久了啊?是谁把你困在这里的?为什么你要把这个册子给他?”
疯子似懂非懂地看她,摇头。
“我不想死……不死……”
“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墨九尽管放软声音,然后结果还是失望。
女主光环和金手指什么的,都只存在于小说里,现实太过残酷了。不论她怎么询问,那疯子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哦不,他还垂下眸子对了对手指。
“我要……饶命……我不死,不死……”
不想死,害怕,一直求饶命……
墨九观察着疯子眼睛里的迷茫,墨九突然站起身,“老萧,你说你会不会猜错了?那个人并非给他治病,而是打着给他治病的幌子,不停给他服药……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的脑子一直糊涂?”
萧长嗣微微一怔,双唇紧抿。
沉默一会儿,他反问:“那这个册子又何解?”
咳一声,墨九撩他一眼,不得不卖弄学识。
“《**秘戏图》,是唐代画师周昉所作,描绘的是唐皇和杨贵妃二人……丰富多彩的闺房秘事,但真迹早就失传……这个么,也不知是不是赝品。”
身为女子,她坦然说闺房秘事,也不觉得羞涩。说完了,似乎为了检验真假,还相当自然地从完颜修的手里拿过册子,翻了一页,还翻一页,看得饶有兴趣,完全看不见击西等人诧异的目光,侃侃而谈。
“绢粗而厚,有独梭,纸色
坑深220米 世上最远的距离,是人心
“快跑!”
众人惊声大叫,四处寻找出路。
当真正的危险来临的时候,人的自我保护机能便会启动。大多情况下,为了活命,其实来不及做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当然,有一些人,会为了别人而舍弃自己。
“保护掌柜的!”
“好,你保护九爷——”
这是击西和闯北在叫喊。
“他娘的,怎么没有人来保护三爷?”
这是完颜修恼恨的愤愤不平。
而此时,在黑烟的肆虐下,石洞里的光线越来越弱,以至于飞速转动的巨柱顶端那几颗夜明珠皎洁的光芒,几乎完全照不透地面。
一丈开外不见人。
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快点,原路返回——”
在心悸般的惊悚中,墨九大喊了一声。
“大家别乱跑!”这时,宋骜俯身捡起一颗被旋转的石柱甩下来的夜明珠,指着书架后方那一条甬道,大声喊,“都不要慌,从这里走!都跟我来——”
“那条甬道,不是连着死亡山谷吗?”墨九有疑惑。
宋骜重重点头,“对,但我说了,我过来之前,死亡山谷的禁锢就已经被你们破坏了。至少我过来没有遇到危险。”密集的浓烟中,他用手扇了扇,站在石门前大喊,“快着些,再不走,来不及了!快啊!”
他的话很有道理。
至少他是安全到达这里的。
很快,这个方案引起了众人的附和。
“走!”
“跟上!”
事情突发时,大家一开始不约而同想到的都是他们“破壁而入”时敲开的石洞。所以都在往台阶走。在宋骜的招呼下,几个人又全部返身。结果,在不太看得清楚的情况下,击西和闯北两个人猛地撞在了完颜修的身上。
“哎哟!”
“砰!”
一个挤一个,一排石书架就这样倒下了。
众人都看不太清,拥挤声里,完颜修大骂。
“都他娘的没长眼啊!”
“长眼了,可烟太大,蒙住了。”
“滚蛋!”
一般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脾气都会变得暴躁。可完颜修这会儿的脾气,好像特别地火爆。先头和萧长嗣针锋相对,现在和击西也能骂上几句。
墨九心里一紧,隐隐觉着不对劲儿。
但比起突然涌在心上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不算什么。
四周看不清,她动作也缓慢,何况,还得兼顾着怀里“嗷嗷”叫唤的小狼儿。要保护一个脆弱的小生命,她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左撞一下书架,右撞一下石椅,仓皇间,突然觉得头顶黑影一晃。
“呀!”
等她看清石制书架砸过来时,已离她不过两尺!
完了!
难道今儿要被砸死在这里?
电光火石那一刹,她抱紧狼儿,身子侧倒就准备扑出去。
可这时,手臂突地被人抓住,往边上一拖,紧接着,怀里的狼儿也被人抱了过去。她没有偏头,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这么久的相处,她已经熟悉了这个男人——他是萧长嗣。
“砰!砰!”
石制书架倒下,断成两截。
看着它不太清晰的阵亡场面,墨九心里生寒。
“老萧,亏得有你……”
她吐出一口气,扶住额头。
“来!”萧长嗣紧抓着她的手,也从地上捡了一颗石柱顶端落下来的夜明珠,顺势塞在墨九手上,嘱咐她拿好,然后牵着她踩过倒下的书架,走向宋骜他们出去的甬道。
“低头!”他突然低吼。
墨九脑子都糨糊了,举着夜明珠也看不清路。
“哦。”
她不管,他喊低头,她就低头。
目光里影子一闪,被他大手一带,她就入了甬道。
门外,击西手上也举着一颗夜明珠。
这会儿,他们几个人都在等着她和萧长嗣。
都说关键时刻……人心最直接,感受也最强。
在这些人里面,能不顾生命来保护她的人,是老萧。
墨九鼻子突然一酸,没有开口,却紧紧握住萧长嗣的手。
危难之时见真情,不管是什么情,她都要珍惜与感恩。
萧长嗣一愣,低头看向二人交握的手,又慢慢抬头看她眸子里突然浮现的一片水雾,黑眸微微暗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回握她。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邪门的地方?”
宋骜回头看了一眼,低低骂咧。
其余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其实他们也被石室那个画面震惊了……就算这会儿,他们的人已经离开了石室,可那里头依旧传来惊天动地的“哐哐”响。
而他们逃命的甬道口,也已被浓烟封锁。
那样子,似乎比他们离开时,还要密集。
“赶紧的,跑吧——”
“别耽误!”
“快看,那劳什子的鬼烟,跟着涌过来了——”
“护着掌柜的和九爷跑!”
墨九盯着那乌云压顶似的浓烟,呼吸一提,噎在了喉咙。
“老萧……”
她心脏“怦怦”直跳,一迈脚,却腿软。
这样的感觉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就好像欠了一万年的瞌睡没有睡过一样
坑深221米,谁是谁的救赎?
“小王爷?你怎么了?”
“宋骜,你他娘的疯了?”
被关在石室里的人这些人,都认识宋骜,即便不熟悉,也大多知道他的个性。他虽然算不得一个顶顶好的男人,但从来不会是这么有心计的一个人,一个会把他们带入死亡陷阱中的敌人。
他风流轻佻,但无害,重情感。
这一瞬的反转,太令人震惊。
惊雷之下,就连中毒颇深的墨九,脑子都被事情刺激得清醒了不少——当然,也有可能是萧长嗣强喂那颗药丸子的作用。
总之,她半靠在萧长嗣的怀里,瞪大的眼睛里,虽然还是雾朦朦的,却可以看得见隔了一道铁栅栏的宋骜那张清傲的面孔。
是的,千真万确是宋骜的脸。
举着一颗莹白生辉的夜明珠,他唇角挂着冷笑,如烟似云,飘渺而不真切,但脸上也绝无非点戾气,甚至于,眸底的深处,还有悲哀。
一种深深的悲哀。
就好像到了这步田地,他才是受伤的那个人。
“唉,小,小王爷——”
墨九试图直起身子,可试了一下,软得马上被宣布了失败,她也就不挣扎了,老实地靠着萧长嗣,犹豫着试探。
“好歹咱们认识一场,你与六郎又是生死兄弟……”
“别跟我提那个人。”
咬牙切齿的,就好像萧六郎曾经杀过他全家一样,宋骜眸子里的恨,是真切的,随着呼吸和起伏的胸膛带了出来,那声音里的凄凉,让人听了,几欲窒息。
“这个世间,我最恨的就是萧家。但凡萧家的人,姓萧的人,都该死。都该去死!”拳头重重砸在那一道铁栅栏上,震得“嗡嗡”作响,而他的面目,也刹那变得狰狞,赤红的眸子里,满是猩红的恨意。
这一瞬的他,似乎从来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宋骜。
墨九呆呆的,天昏地转间,竟有做梦般的错觉——
“他不是宋骜。”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墨九余光回扫,就看见了萧长嗣毡帽下表情不明的脸。
“可你装得很像,我也被骗了。”
老萧用的肯定句,斩钉截铁的肯定句。
出于对他的信任,墨九相信了。
再一次,她凝起全部心神,审视宋骜。
他怔怔站在铁栅栏外,似乎也在诧异萧长嗣的话。一瞬不瞬地,他盯了萧长嗣许久,突然呵呵冷笑。
“我是不是宋骜,重要吗?并不重要的,是也不是?如今重要的是,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不是宋骜。”
宛如惊雷袭耳,众人是震惊的。
萧长嗣怀疑他不是宋骜,和他亲口承认不是,毕竟不同。
可他如果不是宋骜,他又是谁?
不是宋骜,又怎会长了一张与宋骜几乎样的脸?
稍顷,石室里再次响起萧长嗣的声音。
“宋彻,你回头吧。来得及。”
众人再一次震惊,尤其是墨九。
不仅对宋彻的身份,还有萧长嗣……他似乎知道得太多了,多得她经常都消化不了,一个长期患病,足不出户的人,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的事?
怔怔的看着他,她咬着下唇的力,越来越重。
栅栏外,宋彻也在吃惊。
慢慢的,他退后一步,再一步,夜明珠莹莹的光线下,他的黑发在甬道的冷风中被轻轻扬起,遮了半张脸,也有了一种不同于宋骜的,陌生的狰狞与扭曲。
“你是谁?你怎会知道我?”
原来他一直不知道萧长嗣是谁?
墨九怔了一下,但中了毒的脑子实在不能支持这么高难度的开脑洞活动。一时半会儿也顾不着去想那么多。她此刻能做的是,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死死咬唇,用疼痛来抵抗袭上脑子的药力。
然后,竖着耳朵继续听。
宋骜,宋彻……
如此相近的名字,相似的长相。
不用说,他们是兄弟,他们的故事一定涉及极广。
墨九很好奇,好奇心让她——不能倒下。
“你不必问我是谁。”萧长嗣沙哑的声音,很淡,却无受困的焦躁。整个石室,他一直是最冷静的人,虽然脸丑,虽然他已经落魄至此,可一举一动间,丝毫无损世家子弟的高贵与优雅。
是真男人,当如是也。
胜可纵横天下。
败可东山再起。
高可九天揽月。
低可下水捞泥。
莫名的这么想着,墨九又想到了六郎。然后就听见萧长嗣沙哑的声音,再一次淡淡掠过耳侧,“宋彻,萧家已亡,人死如灯灭,恩怨情仇都已了断,随风去矣。你又何苦执着?”
这句话太有禅意。
栅栏外的宋彻久久没动。
有一会,他幽冷的声音才期期艾艾的传进来。
“过去了吗?可我这一世苦痛,谁来偿我?”
萧长嗣轻声一叹,像颇有感触似的,揽紧墨九的肩膀,若有似无的摇了摇头,“命运自有天定,怨得了人,还能怨得了天?”
“哈哈哈——”
宋彻突然狂笑起来,指着萧长嗣笑个不停。
“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这么一看,他才像个疯子。
墨九紧紧咬着唇,可他这么说什么意思?
没有继续说下去,宋彻突然收敛笑容,恨恨不已。
“你也有今日,想不到吧?你,还有你——”他的手又指向一直冷脸默然的完颜修,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吧,你们都有今日。确实是天意,让你们都落到了我的手里,落到了我的手里。”
“怪不得!”完颜修抚着狼儿的背毛,突然自嘲着笑了一下,“当初在金州初见宋骜,我唤他小王爷,他却认不出我——原来,是你个冒牌货。”
“胡说八道!”
宋彻恼了,恨恨地盯住他。
“他才是冒牌货,他才是。”
像是偏执狂在强辩一般,他怒视着众人。
然后,又突然双手捧着夜明珠,举过头顶,看着它仰天长笑着,几乎笑出了眼泪来。
“哈哈哈,我终于要报仇了,终于报仇了。”
明明一个芝兰玉树的男人,这般癫狂到底为何?
众人都在发愣,萧长嗣却在此刻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
“宋骜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很显然,宋彻之前告诉大家的离奇故事,不完全是假的。当初宋骜领兵追击完颜修到死亡山谷,确实全军覆没于此,再也没有出来。而尔,是嘎查村的苏赫世子,每三日派人送入食物一次,才保得他性命……
如今宋骜变成了宋彻,那本尊在哪儿?
“你猜?猜啊?你们猜猜看?”宋骜俊美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太正常的笑意,双眼鼓得极大。
可一秒后,他面部又恢复了正常,“不要担心,你们很快就要相聚了。你们所有人,都会在阎王殿里相聚的,相信我,到时候再寒暄,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人的脑子似乎不太正常?
迷茫中,墨九如是想着,不由抓紧了萧长嗣的手臂。
“老萧,到底怎么回事?”
萧长嗣皱了皱眉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少见的倦容。
“此事,说来话长——”
一件尘封许久的往事,说来确实复杂,也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楚的。而且,事情的真相,也牵涉到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有完颜修在这里,也不方便说出来。
萧长嗣与宋彻想的,似乎有点雷同。
两个人对视着,好一会儿宋彻又笑了。
“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可悲。”
“不,我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
他幽幽的叹息,让墨九听不太懂。可这一刻,她分明就感受到他好像是一个身在地狱,得不到救赎的孤魂野鬼,在生拉硬拽着,要把所有他恨着的人都一起拉入地狱,为他陪葬。
“疯了,这个人疯了。”
她小声喃喃,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