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榻间的萧乾,与在外人面前总归是不一样的。

当然,这样的他,只有墨九可以看得见。他似乎无师自通,有着超高的耐受力与战斗力,生生把墨九憋得心肝火儿都快要燃烧起来了,终于不再逗她,低低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再从齿间叹出。

“阿九,乖乖的,我来了!”

雨声啪啪击落在帐篷上,似乎掩盖了一些什么声音。

帐外的击西抬头看向更深的夜幕,开始思念起了她的小和尚——

而此时的驻营地,整个儿地沉入在黑暗之中。

林中夜鸟乱飞着,忙着避雨。

整个空间里,除了巡夜的士兵,处处都有熟睡的酣声。

同一时刻,蒙合汗帐外面,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四周看了看,向值夜的北勐兵点点头,示意一下,询问了几句什么。又走到汗帐的门口,轻轻一咳着禀报。得到了蒙合的允许,方才撩开门帘,带着夜雨和凉风,大走进去。

“大汗,事情都办妥了。”

蒙合还没有入睡,身子斜斜地倚靠在榻上,像是已经等了他许久,有点不耐烦了。放下手上的书,他不冷不热地哼一声,慢吞吞抬起眼皮,阴声阴气地问他。

“她有什么解释没有?”

来人正是森敦,他低着头,不看蒙合。

“她说不知为何会这样,除非有人换了杯子。”

“哼,换了杯子,好解释。可我的人都白死了吗?”蒙合目光里闪过一抹带着血腥味的凉意,“还有,这件事办得,苏赫表面上不说,可怎会想不到我有参与?真不该听信女子之言。什么不可解不可查的毒,什么服了毒,就会乖乖就范,从了我。什么叫神不知,鬼不觉?唉!色之一字,果是害人。”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沉,话锋又突转。

“七公主,还有那个扎布日,今日是怎么回事?你可有调查?!这一个个的都和本汗做对,这是要反了不成?!”

他似乎有些生气。

不知气自己被墨九所迷,做了一个不正确的决定,还是气事情都和他逆着来,摆弄着手上的茶盏,咯咯作响,却吃不下去,猛地掷在了几上。

“哼!气煞我也!”

森敦不敢抬头,回答却恰到好处。

“禀报大汗,七公主与墨九曾有过命的交情,又是一个性烈的女子,看墨九有事,自然会帮忙。依我看,她倒未必想到大汗。至于扎布日王爷……”说到这里,森敦轻笑,“大汗还不知他的为人吗?做什么,说什么,只不过为了一个七公主而已。此人,根本不会对大汗有半点威胁。”

森敦的分析,让蒙合冷静了下来。

他琢磨一阵,点了点头,目光转阴。

“是,就是那个苏赫,留不得了……”

“大汗的意思是?”森敦似乎吃了一惊。

“等围猎回京,比武择帅,本汗便封他一个大帅之职,让他领兵出征……出去了,也就不要回来了。”

这是要让苏赫死在战场上的意思了?

森敦动了动嘴皮,到底没有说话。

良久,在静谧中,他突然又皱起眉头,抬眼看向蒙合。

“那姓温的女人,要怎么处理?到底是陆机老人的徒弟——”

“陆机老儿护短的紧,医术却也了得,有用得着之处。而姓温的,一个女子而已,量她翻不出什么风浪,且留她一留。不过——”他突地眉心一冷,铁青着脸对森敦道:“她知道得太多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森敦抿唇,久久不语。

似乎在等着他进一步下达命令。

蒙合冷笑,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

“森敦,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臣下知道了!”

森敦掌心抚在胸前,欠身行了个礼,灯火下的额角,有隐隐的冷汗渗出。

这一晚的围猎场驻营地,经历了很大的风雨。

狂风怒吼,暴雨呼啸,震天动地,也掩盖了许多的事情。

在一处偏远的帐篷里,无人听见那一声女子的轻唤。

“谁,做什么的?”

是温静姝,她低低问着,声音满是惊恐。

男人半湿着身子,步子很轻地迈到她的面前,凝神看着紧捆在架子上的女人。久久的,他没有出声,直到温静姝的目光,变成一片腥红的恐惧,他才慢慢的,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抽出腰间那一把锋利的匕首。

“大汗说,你知道得太多了。你说该怎么处置你?”

温静姝看着男人阴森森的眼,心弦全乱了。

“我说过了,森敦大人,我可以面见大汗,亲自向他解释。”

“不需要了。”

“我有紧要的事情要禀报大汗知晓——”温静姝很急切,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可以带她离开危险的浮木,一瞬也不瞬地盯紧森敦的眼睛,急迫而癫狂。

“森敦大人,只要你让我面见大汗,我会说服他的——”

“是吗?”森敦瞳仁微微一缩,目光冷深深地锁在她苍白的脸上,看她汗珠子一串串淌下,还在强自镇定,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其实也很不一般。

嚯嚯一笑,他声音骤冷,匕首抬了起来。

“可惜了,大汗已然睡下,也不想见你。”

“那森敦大人,你听我说——”温静姝孤注一掷地深呼吸一口气,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可空气却在这一瞬静了下来。

她猛地瞪大了眼,痛得惊叫了一声。

短促的一声后,就没了动静。

她不曾想到,森敦会趁着她说话的时候,用匕首挑开她的嘴唇,将锋利的刀尖探入了她的嘴里。她感觉到了,舌尖破了,有麻木又尖锐的痛苦,有温热的鲜血顺着嘴勾滴落下来。

而面前的森敦,声音似乎比阎王殿里的判官还要催魂夺命。

“温小姐,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慢慢的,森敦转动着手腕,锋利的匕首就像绞肉一样,在温静姝的嘴里,不停带出鲜血。

可他的声音,却很平静,像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怪物。

“第一,我帮你割掉舌头,从此你就安分了。第二,你服下此毒,彻底变成一个哑巴,能少一些痛苦。如果我是你,会选择第二种,你说呢?”

昏暗带血的光线下,温静姝头发凌乱,满嘴鲜血,被撕开的雪白前襟,也被染红一片,红丝丝的像一个血人,偏偏一张脸,却苍白如纸,形同鬼魅。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

她没有想到过……药会出了意外。

也没有想过,墨九没有被她拉入地狱,而她即将要入地狱。

地狱,是一个比哑巴,比疼痛更可怕的词。

所以,她不能入地狱,不能。

比起那些来,疼痛,似乎没有什么了,麻木了,也就没有知觉。

她低下头,看着地上一滴一滴淌下的鲜血,赤红的一双眸子里,闪过的全是仇恨的光芒。

只要不死,就有希望,不是吗?

只要他们还不曾要她的命,她还有机会,不是吗?

这一生,已然耗到此处,她已不可能回头。

“好。”她的声音含糊,已不再清晰,“我,我……吃……药。”

------题外话------

哦哟哟,匕首绞舌头,想想有点可怕啊。

不知道温小姐经了这一晚上,还能搞出幺蛾子么?

接下来的择帅出战,六郎会出事吗?

这蒙合想要阿九,能得逞吗?

嗯,我们静待六郎上位之路,还有阿九母仪天下的传奇。

么么哒,明儿见!

坑深269米,不会怀孕了吧?

狩猎是北勐人的传统,于大从来说是择秋冬时节,以猎来填补食物的缺乏。当然,北勐皇室暂时不缺吃,围猎的目的主要就是是军事训练为主,同时满足皇室宗亲和大臣的娱乐。

这一次是北勐大汗蒙合初登帝位的首次围猎,预计行程是十五日。

大半个月都得在山中度过,对大兵们而言,考验还是艰苦的。他们没有皇室宗亲和大臣的待遇,吃、食、住都更加麻烦,自然也感受不到娱乐之乐。过了第一天的兴奋,到第二次时,再准备出发,精神头已不如昨日。

大军开拔,猛虎般投入山林。

但上头的将领却有交代,东边的树林不能去。

那个昨日死了许多人的地方,成了禁地。

没有人关心他们怎么死的,就算知道,也只能哑着。

死去的人,彻底成了冤魂,连一座孤坟都没有。

地面上的鲜血,在昨夜的大雨中,已被洗剂干净,被雨水泡胀的尸体,变得面目全非,狰狞、狼狈,一具具东倒西歪地倒在凌乱的草从里,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持续着他们在世间最后的表演。

死去的人不会知道,前来为他们收尸的人,居然是墨家弟子——这些昨日他们心心念念要杀之而后快的墨家弟子。对于北勐人来说,葬丧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但墨家弟子素来以“兼济天下,悲悯世人”为宗旨,哪怕是敌人,也不好让他们暴尸荒野吧?

墨九无心围猎,索性带了他们来做义工。

小雨淅沥,不如昨日大,却也没停。墨九站在树林边上,头上撑着一把伞,她望着那骇人的一幕,对撑伞的男人喃喃。

“这么多死人,咱们人太少了,得清理到什么时候?”

“一会就有人来。”萧乾淡淡转眸:“我已派人向大汗禀明。”

“哦了。”看着忙碌的墨家弟子,以及萧乾身边的十几名近卫在搬运尸体,想到那个万恶的始作俑者,墨九眉心蹙了蹙,偷偷伸出一只手指头,勾住萧乾的袖口,抬眸看向他的脸,“王爷,你今日不去陪大汗围猎,却跑来帮我收尸,不觉得委屈么?”

萧乾眉头沉下,认真点头,“嗯,委屈。”

还真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墨九低低哼一声,也很正经。

“那王爷快去忙吧,陪大汗要紧,这里的破事,也用不着你。”

萧乾失笑,攥紧她的小手,在掌心捏了捏,暖暖的热度便传递到了她的手上,“陪媳妇比较紧要。”

“啧!”墨九眼风一抬,笑得风情万种,“这天儿还真是说变就变,昨天还是高高在上的铁血王爷呢。怎么睡了一宿,就变成宠妻狂魔了?……你说你这样,让我信哪一个你才好哩?”

“……”萧乾闭嘴。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他总算领略到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让他说什么好。

墨九捂一下口鼻,看他装哑巴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温静姝误服药物,突然哑了。好端端地,嗓子哑了,嘴巴也受了伤,嘴唇肿得血肉往外翻,样子极是慎人。

墨妄另外还告诉她,听人说,昨天晚上温静姝的帐篷里有一点小动静,但持续不足一刻钟,就归于了平静。全程几乎没有听到温静姝的声音,也没有痛苦的叫唤,以至于,大家都认同了她误食药物致命嗓子坏掉,从而唏嘘不已。

陆机老人的徒弟呵?居然误食哑药。

这也真给她家师父长脸了——

念及此,墨九飞起眉眼瞅萧乾。

“温静姝的事情,与你有没有关系?”

萧乾默认,眉梢微微一挑,“为你除去情敌,阿九要怎样感激我?”

好意外说?墨九撇了撇嘴,不受他这个好,“我可不是这么想的。你是要老实交代,还是让我来审你?”

又审!?萧乾头皮有点麻。

这妇人,真是越发纵容了哦!

可……谁让他纵得心甘情愿,还心里忒美!

喟叹一声,他道:“阿九且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可是你说的,我没逼你啊!”墨九眼珠子一转,眸底有狡黠的光芒闪过,“依我看来,王爷,你分明是在护着她啊?你想想,如果依了蒙合,说不定直接就要了她的脑袋,最低割掉她的舌头吧?可你却选择给她吃药。这就是剩下了回旋的余地啊?你当我傻的?她是陆机老人的徒弟,保不准哪一天就治好了,不是吗?”

“阿七不傻。”

有理有据的话,谁敢说她傻?

抚一下她头上的雨雾,萧乾双目微微一沉,“可你当真误解我了。”

“误解,呵呵。”墨九皮笑肉不笑,“那你告诉我,真相是怎样的?”

萧乾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着嗓子,不紧不慢地道:“那哑药,依她目前的功力,真解不了。当然,我留她一命,也不假。理由有二。一确实为师父。二么,也是为了阿九。”

“为了我——?”

墨九怔了怔,无语问天——嗯,如果天上没下雨的话。

所以,她是低垂着头,靠在萧乾的肩膀边上问的。

“你且说说,留下她哪般是为了我?”

萧乾淡淡看她,“你会看见的。”

“我呸!”墨九啐他,“虽然我不喜欢她,也真心没有想她死,但我绝对不背这一口锅。什么留下她是为了我?鬼才会信。”

萧乾凝神看她片刻,突然弯唇。

“阿九没有带过兵,打过仗吧?”

废话!这不废话么?墨九青白眼,斜视于他。

“我若会打仗,还做什么墨家钜子,我直接做大将军王去了。”

萧乾沉吟,眼波荡荡,“欲擒故纵,可懂?”

欲擒故纵?温静姝此人,还有什么可以擒的东西?

难道说,在她的身上还有别的秘密,是萧乾没有吃透的?所以,他才暂时留她一命,留下她的舌头,就是等未来有一天让她开口?

好吧这个理由可以解释得通,但是后果呢?萧乾不能没有想过吧?

墨九眯了眯眼,“有一个圣人曾经说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春风吹又生……”

“停!”萧乾哭笑不得,一只手伸过去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娇小的身子往怀里一勾,整个儿裹入伞下,“阿九说得极好,这个顾虑我并非不曾考虑。但这一次,你一定要相信我。”

墨九挑了挑眉,与他对视。

是她亲自告诉他说,两个人要彼此信任。所以,不能只他来信任她,她却半分都不信任他吧?以身作则,方得长久。墨九点点头,表示了相信,接着又道:“我还有两个疑问。”

“嗯。说。”萧乾声音哑哑,脸上却无半分迟疑。

“好,我想想啊,罗列一下语言。”墨九很满意他的态度,冷静地寻思了片刻,“第一个问题,你是个一有远大抱负的男人,对不对?”

“我是个有妻室的男人。”

“……作弊!不算。请认真回答。”

“我是。”萧乾点头,一脸正色。

“行,那我问你。在这个时候,我们不适合和蒙合正面为敌,你留下了温静姝,会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她已经知晓你的身份,一旦她告诉蒙合呢?后果会怎样?不堪设想啊,我的哥!”

“……”

我的哥都来了!

萧乾表示很受伤,“叫夫君。”

“你就美呗。不叫。请回答。”

“嗯。”萧乾很严肃的考虑了一下,“第一,她没有机会告诉蒙合,我也不会给她任何的机会。”

没有机会?!

萧乾怎么做得到?

墨九眯了眯眼,审视他,“第二呢?”

萧乾迟疑着勾了勾唇,不由带出一抹嘲弄的笑,“第二,此事已然不再重要了。蒙合知也罢,不知也罢。经了昨日一役,我在蒙合的心里已经有了定位。不论我做什么,结果都是一样。改不了的,帝王之心。古今皆同,一旦疑心起,从此再难消除。”

那昨天的事,就是导火索了?

他和蒙合的关系,也绷到弦上了?

墨九不免为他担心,“那你可有打算了?”

萧乾危险的眯眸,寒芒如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沉吟着,墨九突然笑了一声。

“我大概懂了。”

也就是说,如今的萧乾这个金印大王,已经引起了蒙合的不满或者猜疑,也相当于,被蒙合架到了烤架上,也许围猎一过,回到哈拉和林,他就会有别的动作了。对于敌人,蒙合不会手软,关键在于要怎么动这一步棋的问题。

现在不动他,是不敢轻易动他,不能动他。因为他还顾及阿依古长公主背后的庞大势力。但蒙合这个人,奸猾得紧,他心里肯定已有所谋划,说不定会借此,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萧乾以及阿依古长公主那一党扶他上位的人,一并清理掉。

毕竟大部分的帝王都是这么干的,蒙合当然也不会例外。

——屁股坐稳了江山,接下来不剪除党羽,做什么?

墨九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于是,点了点头,深深地望着萧乾。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你能把哑药顺利哺喂给温静姝?”

一个“哺喂”的字样,让萧乾眉头都蹙起了一团。

妇人的小醋劲儿啊,有时候他真的难以体会……

神色平静地回视着墨九,他正思考怎么回答才不会招惹到她,墨九却凑近了他的耳朵,用如同呵气般的低声。

“怯薛军里——有你的人?对不对?”

萧乾一愕。

这个妇人,真是什么都看在眼里的。

一脸凝重地抿了抿嘴唇,他有些犹豫。

换了往常,他肯定不愿意与她探讨这么机密的问题。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昨儿好不容易借机“表现”了一回,救助她于危难,从而上了墨九爷的榻,睡了一回温暖的被窝,今儿如果不老实点,恐怕晚上又得被撵出去了吧?

冬天快到了,越来越冷。

迟疑不得啊!

“嗯。”

一个嗯字,已是让他为难了。

看他一张便秘脸,墨九勾唇,鞋尖踢了踢草丛,看雨珠子滚落入泥,忍不住发笑,“好吧,看得出来你已经使出了洪荒之力,我很满意,今天的审讯就到此为止。”

“……”

萧乾心底叹息。

堂堂大丈夫,竟被一个妇人拿捏住软肋,还被拿捏得心甘情愿,甚至生怕人家不拿捏他,恨不得送上门去让她凌虐……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古怪的道理?

他平常想正事较多,对儿女情长的小事情,其实从来不曾往细了思考。一直以为,对阿九好,便是对她好,他不曾去想,到底要怎样对她好,一个妇人的需求是什么,而他的阿九,又怎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为何与平常的妇人都不太相同。

但昨日她入睡之后,他失眠了。

看着她梦中的睡颜,深深思考了一番,竟是突然就认同了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