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行事太冲动了。这般还不是时候,太早太早——”

“纳木罕,你还没有看明白吗?前日之事,昨日之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那个女人。祸水啊!原本可以相安无事,我们再从长计议的。可他已经等不及了。前日为了掳她,不惜动用大军,结果平白死了那样多人,还落人口实。”

说到这里,阿依古的身体终于动了。

她欠了欠身,端起面前案几上的茶杯。

呵一口水面,继续沉着嗓子说:“既然这般,他仍未有消停的打算。昨日竟借口称病,不去围猎讲武,独留下她来博弈。他哪里是喜好博弈之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借机勾搭也就罢了,竟还册封为义妹?我北勐添一个公主,你以为会有什么好事?苏赫对那女子看得极紧,他这般步步逼迫,下面会打什么主意?不需我说,相必纳木罕你已心知肚明了吧?”

纳木罕目光一寒。

“可他是帝王。”

“帝王又如何?”阿依古声音凉凉,“拉木拉尔原本也可以做帝王,达尔扎也差一点做帝王,轮到他,又是谁之功劳?我推得了他上位,难道还拉不得他下马?”

说到这里,她将茶杯凑到唇边,浅浅喝了一口,然后抬眼盯住纳木罕。

“来不及了,这将是最好的机会。”

纳木罕手攥成拳,定于当场。

盯着她,一直盯着她,依在思考。

“阿依古,此事太冒险,我以为——”

“闭嘴!没有什么你以为。”在纳木罕的面前,阿依古从来都是放肆的。而且,她在北勐本来就位高权重,可说是除了蒙合之外的第二号人物,习惯了人人听令于她的日子,内心早已澎涨,又哪里容得了他三番五次地质疑自己的做法?

尤其这个人还是纳木罕。

她容不得,更是容不得。

她一脸愤怒地盯住纳木罕,唇角一点一点翘起,带出一个凉凉的笑。

而尔,突然就着手上的热茶,泼在地上。

“纳木罕!”她慢条斯理地放下空空的茶杯,在一阵清脆的敲击声中,淡淡地说:“你若能让茶水重回杯中,我便收回成命。”

这样的强词夺理,让纳木罕叹息一口气,垂下了头。

“阿依古,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与我事先商量一下?你这般一意孤行,是要出大事的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我不要你来教我!”阿依古恨恨盯着他,秀美的眉头高高挑着,凌厉得像长了两条尖利的刺,“我若靠你,这些年还有活路吗?靠你?你能给我什么?你又给了我什么?纳木罕,此事你帮则帮,不帮就滚!我,还有苏赫,我们都用不着你。苏赫有娘,他有娘就行了!他的娘自会为儿子辅平一切!”

“阿依古,你——!”纳木罕微微蹙眉,试图劝说。

“滚!”不等他说完,阿依古连茶杯都砸了过去。

这一发狠,杯子直接砸中了纳木罕的胸膛。

那茶盏倒也结实,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居然没有摔坏,直到阿木罕无奈地弯下腰身,重重一叹着把它捡起来,捧回到发脾气的女人面前。

“你这又是何苦?发这样大脾气,也不怕伤着身子?”

在她的面前,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北勐丞相,而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男人。他将茶杯摆放在她的案几上,看一眼她微垂在身侧的手指,顿了片刻,终于慢慢地探过手去,将那一只白皙得青葱似的手,紧紧地握了过来,捏在掌心。

“你有气就朝我使,我不怕。我就怕你伤着自己。但不论你怎么想,这件事,你办得实在不妥当!”

“我说叫你滚!”

她要抽回手,他却不让。

紧紧的,紧紧的握着,捏得她生痛也不放。

“阿依古,我说完自然就会滚。”

他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一点儿都没有舍得挪开。眸底有担忧,无奈,更多的还是纵容以及对未知未来的踌躇,“虽然我明知你做得不对,但只要你执着要做的事,我都会去做。为了你,为了苏赫,我也愿意做任何事情。”

阿依古终于凝视看他的脸。

他老了,更老了,在她仍然娇艳的时候,一天一天老去了。

可他还是纳木罕,不是吗?他终于还是肯帮她的,不是吗?

一双游离的眸子审视着他,阿依古漫不经心的一笑。

“说正事就好,何必假惺性说这些?你我之间,说这些已太迟。”

“你啊!还是这脾气。”纳木罕摇了摇头,唇角竟露出一丝笑容来,抬起手拂了一下她的鬓角上的发,“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现下——”

顿住,他侧目,瞥一眼窗户处的天光。

良久,良久才回过头来,用一种复杂视线淡淡笑看阿依古。

“我这就去了。不管事情如何,都与你和苏赫无关,你好好照顾着自己……”

他的举动,让阿依古微微一诧。

“你要做什么?”

“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们。”

纳木罕很不舍的摩挲片刻她的手,终是慢慢放开,将那一只白皙的手腕重新放在软椅上,然后俯低身子,在她额角轻轻烙上一吻。

“阿依古,我走了。你不要想太多,睡一觉,等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看着他大步出去的背影,阿依古整个人僵硬了。

这句话……好熟悉。

很多很多年前,他离开时也曾说过的话。

他说,等她醒来,他就回来了。

可等他回来,一切又能有什么改变呢?

帐篷的帘子放下了,“扑”一声,灌入一股子冷风。

阿依古突然踉跄着从软椅下来,趿上鞋子追了过去。

“纳——”

一个字出口,她撩着帐门的手就顿住了。看着外面那一个远远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帐外三不五时走过的侍卫,她的双脚终于还是停在了原地,再也走不出去。

“我会等你。”

她说,就像很多年前一样说。

她可以等他,却无力去追他了。

他对她是有心的,正如她对他一样。

可有心与无心也都已磋砣了一辈子,他们之间的情情爱爱都已经过去了,他们都老了,负累不起这样沉重的东西。她现在只是一个母亲,她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太过善良天真。他最爱的大儿子苏赫,却又太多艰险。

她做母亲的不管他,谁来管他?

毕竟这个儿子是由爱而生的啊,是她心心念念的骨血啊。

所以她得救他,得保他,得帮他。

为了他,她顾不上自己的情爱,也顾不上任何人。

“原谅我,只是一个母亲——”

将头斜斜靠在帐门上,她轻轻浅笑着,那一张上了年岁依旧姣好的容色,在低头的瞬间,像回到了那一个温柔的年华,十几岁的少女还在潋滟中等待她的情郎来约会。

可尘世问断,早已无他,只剩悲凉。

……

……

野外的山林间,阳光让树叶片片晶莹。

墨九今日享受到的,是从哈拉和林前来围猎之后的最舒心日子。

在身边的,都是自己人,她可以不必顾及任何人的想法和看法,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注意自己用什么姿势坐,什么姿势站。她是墨九,自己最自在的那个墨九。

“怪不得有人会说,人啦,得与自己觉得舒服的人呆在一起,才是人间极乐。也怪不得有人会说,做人最关键不是你是一个什么人,他是一个什么人,而是你在他的面前能活成一个什么人。哈哈,人生如此,得意啊!”

墨九吃了几杯酒,心里一高兴,又开始了鸡汤文的哲学理论,说一些不清不楚的话,让众人听来,一知半解,一头雾水。她却不管不顾,自得其乐,斜斜地坐在石头上,像一个小酒仙。

是仙!这日子,太仙了!

一边坐着萧乾,一边坐着墨妄,腿上放着她的罗盘。

击西、声东、闯北等侍卫还有一众墨家弟子,不分秩序尊卑,都围坐在她的周围,青草的地面上,铺着一层隔湿的毡子,摆放着他们带出来的牛羊肉类,马鞍上的牛皮袋里还备有美酒,这样舒心的围坐叙话,人生不要太惬意。

“啊啊啊!太舒服了。”

墨九格外兴奋。

抬头看着天,她在众人的说笑声里,突然又一叹。

“王爷,我有些想念兴隆山了。”

兴隆山的日子,就是这样自得的啊。

萧乾似是了解她,微微一笑,“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墨九翻了一个白眼,“我也想天天无闲事呢。”

可走得越远,知道越多,闲事也就越来越多。

闲事越多,她就越来讨厌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也越来越想要回归诗酒田园。

可诗酒田园对如今的他们来说,多么遥不可及?

无奈地叹息一声,她想到未来还要长长久久与蒙合周旋,突然有一些烦躁。

“不提了,不提也罢!吃酒吃酒,来,大家都吃酒。”

她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姑娘,举着牛皮袋子对着众人转了一圈,又高兴起来,将牛皮袋子高高举起,任由酒液全部滴入喉咙,方才眉头轻扬,一脸温柔地望向萧乾。

“有酒有肉,便是人间好时节。爽!来来来!大家都喝!”

“喝喝喝!”

自己人在一起,都不必拘束。

在墨九热情的引导下,一个个都兴奋起来,学着她的样子举起牛皮袋。

“干啦!”

美好,这便是美好了!

每个人都在笑,墨九也在笑,眉眼弯弯,一刻不停。却只有萧乾注意到了她眼波中掠过时的一丝轻愁。他浅浅抿了一口酒,然后突然握了握她的手,站起身来。

“阿九等我!”

他没有带任何人,只一人一骑,握着一把长剑就钻入了树林。

------题外话------

12点后,还会有一更.

前提是审核通过的话.额!

坑深273米,

他矫健的身姿,如狼似豹,像本就长在丛林里的人一样,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王爷!”

墨九回头,望向他消失在林中的影子,竟有一些怔忡——她的萧六郎脸虽然毁了,可身形真的是太帅了好不好?

如果脸能够恢复,该有多好?

默默抿着唇,她希望自己见到的不是错觉。

他的脸,好像真的有慢慢在恢复——

今日似乎比昨日更好看了一点?

可一旦恢复过来,又会不会有别的麻烦?

阿依古、纳木罕、蒙合,还有好多好多的人,纠杂不清,要怎么处理?

一边想着,她一边与众人玩笑吃喝,心思却全放在那一片树林里。

不知道萧乾做什么去了,她有些六神无主。

幸而,没有过多久,他就回来了。身上的长袍系在腰间,满脸带着笑容,眉目眸底,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冷与疏离,仙气未少,地气增多,就好像一个寻常打猎归来的丈夫,一双星辰般的眸子带着沉沉的笑,静静地注视着墨九,两束视线像羽毛一般温柔地抚过她的脸。

“阿九,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墨九定睛看向他的袍角,当即一惊。

“果子?呀——”

山中有野果,之前墨九也碰见过,但大抵这一片原始丛林里的树木太高太密,果树照不到太多的阳光,结了果子,也苦而涩,不容易入口,吃得她很嫌弃。

但萧乾带回来的这一些野果。汁多,甘甜,入口虽有一点隐涩,但让墨九那一个吃多了粗粮的胃,实在不要太享受。

“嚓嚓”啃掉一个,她满脸笑容。

“好吃,太好吃了,尤其吃了肉和酒,再吃这口果子,简直快要活成神仙了。”

夸完了果子,她接着就夸男人。

“王爷,你太伟大了!这些是在哪里摘的?”

萧乾眸子微微转凉,回头指一下那片树林。

“那个林子的尽头,有一片断崖层隔绝,崖上有好些果树。我尝了一下,很甜,就给你摘了些回来——”

崖上?断崖?

果子好吃,可难摘啊!

墨九落下手,看着他,双眸温柔如水。

慢慢的,她借着酒劲牵了他的手,把他拉扯着坐下来,将另一个果子塞入他的嘴巴。

“那王爷也来吃一个。”

平常在众人面前的墨九,就是一个爷们儿。

当着座下弟子的面露出一副小女儿娇态的时候,可不多见。

萧乾“嗯”一声,目光微亮,终是啃了一口。

“来,一人一个,大家都吃。”

果子小,数量多,一人却也只有一个。

毕竟墨九喜欢啊!大家哪里舍得多吃?

可一个也不为过,众人欢笑着,故意露出一脸垂涎之色。

“多谢王爷赏,多谢钜子赏!”

在他两个恩爱的举动中,在场的人都受到了感染,目光中满是笑盈。尤其击西与闯北,玫儿与曹元这种本就有点小暧昧的男女,更是你瞧我,我瞧你,各种目光各种溜,各种情绪各种飞。

……

坐饮酒,与友餐。

这样的安宁时辰让众人都有一点乐不思蜀。

一餐“野炊”,竟然花了近一个半时辰,等天气有些转凉了,才在墨九的提议下,去看一看萧乾说的那一片有意思的断崖——他说:一片崖,隔出了两个天地。

有墨九在,大家本来对行猎都没有兴趣,于是你前我后,边走边谈,慢慢地骑马而走,并成一条直接,沿着萧乾先前出来的路,进入了那一片最为茂密的林子。

一路上,墨九都端着罗盘。

入山有这个玩意,不容易迷路。

虽然她觉得有萧乾在,迷路也无所谓,但万一遇上山中瘴气惑人,被绕在其中不得而出,那就要出大事了——

“钜子,你的样子好帅气。”玫儿跟墨九日久,说话时常有后世之言,墨九已然见怪不怪了,只眉开眼笑地撩她一眼:“哪里帅?”

“罗盘帅啊!”玫儿看着精致的罗盘,目光中有小星星。

这罗盘材质特殊,晶亮温润,小巧别致,是个小姑娘都会喜欢的。

墨九哼一声,也不回头,只道:“若你刚才说九爷比罗盘帅,我就送你了。”

“九爷比罗盘帅!”玫儿改口很快。

“迟了!”墨九抿唇瞪她一眼,又看向手上的罗盘,“你知道你想学风水学本来,但这种事儿是要慢慢来的,你就那智商,一个罗盘也拯救不了。再说,从理论上讲,有本事的大师其实并不需要罗盘,只需要有一个足够精度的指南针就行了——”

玫儿眼睛一亮,“九爷就是有本事的大师!”

“嘿嘿,拍马屁也不会给你!”

墨九笑着,神色突然一收。

“不对呀,有投针!”

她的目光定定看着罗盘上的指针。

看它半浮半沉,上浮不达顶,下沉不达底。

一行人都跟着她停了下来。

不懂的弟子,马上有问:“钜子,何谓投针?”

墨九看向前方不过几丈远的断崖,回答得简单明了。

“地下可能会有坟墓。”

在这样的原始丛林里面,会有什么人的坟墓?

一般而言,便是有人下葬,也不会葬到这里来吧?

墨九静静看着断崖,骑着马左走几步,又右走几步,又跳下马来,直接走到断崖下方观察。然后低头仔细看着罗盘,再一次发现自己没有看错之后,突地回过头看向萧乾。

“王爷,要不然我们上断崖看看?”

断崖的位置很有意思。

上面虽然有茂密的果树覆盖,还是可以看到有一层层的巨石突起,用于攀爬,先前萧乾也就是这样上去的。但墨九要上去,他就有点难了。

“这崖很危险——”

萧乾知道墨九对坟墓一向有兴趣,有些不忍心拒绝他,正想要怎么上去最安全,就听见断崖的对面,传来如同山中的回响一般的声音,不太真切,隐隐约约,像真的,又像只是幻觉。有马蹄,有吆喝,似乎有千军万马踩踏在大地上。

“有什么声音?”

大家都听见了,不由吃惊。

萧乾沉眉道:“断崖地面很是开阔,一眼都望不到尽头,离外间就当很远才对。这般清晰的声音,是如何传过来的?”

神经一紧,墨九正准备竖着耳朵听个真切,又有马蹄声传来。

这一次,不在前方,而在后面。

“驾!”

马蹄声很快,很迅速,很急切。

还有,喊“驾”的那一个声音也很熟悉。

不过转眼之间,一人一骑就飞奔到了他们的身边。

来人满头大汗,是从密林里穿过来的辜二。

看一眼在场的人,他大步走到萧乾的身边。

“王爷!幸好找到了你——”

萧乾眉头一蹙,示意一下。他俯耳过去,小声与他耳语几句,又抬起了头来。

“如今,当怎么办?”

好一会,萧乾没有回答。

看着面前的断崖,又看着投来探究目光的墨九,他终于慢慢地抚向腰间的剑,凉凉对辜二吩咐:“你且带阿九前往额尔小镇暂时安顿,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