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对峙,让久受掣肘的南荣兵得到了大大的鼓舞。

在北勐大军还没有到达龛合的时候,南荣援军就从汉水、从淮河、从均州、从金州等地赶来,陆续支援龛谷,那大批的兵马、军械,仿佛流水一般,把龛谷池城守得风雨不透,铁桶一个。

这样不遗余力,不计本钱的打法,对南荣来说,还是第一次。也可以从中看出,宋熹摆好阵势要与萧乾干一仗的决心有多强烈。这一日他似乎等了许久,上次汴京撞了空,扫了颜面,那么今日,萧乾不声不响地开打龛谷,宋熹也就不声不响地选择了龛谷做主战场。

苏赫反叛蒙合的消息,让整个南荣阵营都兴奋了起来。

他们都在等待着看这一场精彩的战事。

看苏赫要怎样飞蛾扑火,死在龛谷——

夜色下,城里、城外风起云涌。攻城的、守城的、嘶吼着,一声声震动了苍穹。天寒地冻的天气,可兵士们却汗流浃背,高高扬起的纛旗,搭上城墙的软梯,两军交接处的杀人、兵戈声,在战马声嘶力竭的叫声里,仿佛带着一种死亡的光芒,把这个战场衬托血色缠绕,狰狞而恐怖。

“杀啊!”

“杀!”

“杀!”

“杀!”

城门久久不开,城墙上的南荣兵就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在没有大威力火器的情况下,北勐骑兵目光嗜血,杀红了眼睛,却也久久破不了龛合的城门。而同样杀红了眼的南荣人,在胶着的状态下,更加的兴奋起来,城墙上的投石机里,滚滚而下的巨石,将北勐欲破城的将士砸入了深深的护城河里……

不过半个时辰,河里就浮上了不少的尸体。

有南荣人的,也有北勐人的。

那飘浮的河面上,似乎变了颜色。

不再清澈,隐隐有暗红的色彩,刺目而**……

“大帅,咱们给墨家借火器,轰他娘的吧!”

“对,轰他娘的!”

“大

坑深304米,御驾亲征

夜色深浓,汉水南岸。

二更天了,冷风似乎已凉透了天地。

皇帝御驾渡江而至时,南荣与北勐在龛谷的大战已进行了两个时辰。

位于金州城外的南荣营地里,一片寂静。

留守大营的南荣们,都在等待御驾前来。

此营为目前南荣兵的主营地,离金州城也就几里路。

昨日下午,在北勐苏赫大军尚未到达的时候,从汴京等地到达的将士都先在这里落脚,服从统一指挥和调派。

亥时许,宋熹抵达营地。

一袭银甲,满脸寒光,腰系宝剑,幽光闪闪。一双眸子如同夜下鹰隼,锐利而饱含戾气,在一干将士夹道的欢迎仪式中,他微微蹙了蹙眉头,点头打一个招呼,径直骑马从中而过,直入中军账中。

时人极重礼仪。

尤其君臣礼仪,更为大仪。

可有些礼仪确实冗长得让人生烦。

尤其在这样的战争时刻,对那些由于初见皇帝,而显得过于激动的地方官吏和将领,宋熹更无心应付。甚至,有些见不得这样拍马屁的仪式。

入得大帐,他当即召见了指挥龛谷战役的金州大将管宗光。

不得不说,这管宗光干得还算不错,至少这是南荣和北勐开战以来,最漂亮的一场战役了。宋熹对他进行了肯定,一番口头嘉奖之后,又许诺若干,而尔就询问起了龛谷最新的战情。

管宗光有些紧张,低垂着头,据实相告。

可听他说起苏赫大军久攻不下,整个北勐军队陷入低迷,军心浮躁导致进攻秩序胡乱无章之后,宋熹一双冷眉竟然紧紧拧起,似乎有些不信。

“会有这样的事?”

看他这样轻己强敌,管宗光心里有些不悦。

这不仅是皇帝对他不信任,也是对南荣军队不信任啊!

心生郁闷,他却不敢言及,只赔着笑脸解释。

“回禀陛下,这一次苏赫军会露败相,却有前因。幸得陛下叫使君前来转呈了那个……攻心之战,微臣这才让士兵们在城墙上大肆宣扬苏赫与蒙合不和,蒙合已然抛弃了这支北勐军,让他们知晓自己无援无粮,乱其军心,这才有了这般战果!说来,全是陛下您的功劳啊!”

只要马屁拍得好,没有马儿不受用。

宋熹听了,冷漠的脸上,亦稍稍缓和。

“辛苦管将军了。朕,想去龛谷看看——”

说罢他就要起身,中军帐中,一群将领立马惊了。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这皇帝屁股还没有坐热呢,居然就要去阵前转悠?

他到无所谓,可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不是要命么?

管宗光额头上都溢出了冷汗,尴尬地拱手在前。

“陛下,龛谷此时双方正在开战,太过危险——”

“危险的地方,朕就可以不去了吗?”宋熹缓缓一笑,“我若就躲在中军帐中,听听战事消息便罢,又何苦要御驾亲征?”

“这——”管宗光想了一瞬,忐忑地拱手道:“陛下,话虽如此,但陛下乃万金之躯,怎可以身涉险?战场上飞枪乱箭防不胜防,战事更是瞬息万变,微臣以为……”

“管爱卿,不必再说了。”宋熹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已然转过身,伸开双臂,由着李福为他披上大氅,大步往帐外走去,神色淡然,动作利索,声音却极为有力,“北勐大汗没有一个不会带兵打仗的,更没有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换我南荣,怎就不能了?”

众将面面相觑。

末了,也只重重一叹。

“是,陛下!”

对于臣子来说,皇帝不上阵前,就窝在家里休息才好。金州龛谷地带囤有南荣兵八十来万人,单凭苏赫那三十万兵马,暂时打不到金州来,安全没有问题,宋熹在这儿坐镇指挥,他们可以借助皇帝的声威稳定军心,又可以少做许多保卫工作,更没有那么多的闲心要操。可皇帝要御驾上阵前去?这不要命么?

带一个皇帝在身边打仗,和放一个炸弹有何区别?

……

“陛下,前方就是龛谷城了。”

管宗光紧紧跟在宋熹的身边,寸步不离都不敢离开。

“嗯。”宋熹轻轻应了。

远远看去,夜幕下火把点点,好像连成了一片似的。隔了这样远,喊杀声与各种歇斯底里的嘈杂叫喊,似乎也可以传入耳边,带着一种硝烟味儿,令人四肢百骸都充斥着紧张感——战争本源的紧张感。

宋熹眉心微微一拧,转过头来看向管宗光。

“我军为何不乘势出城,反守为攻?”

“这——”管宗光微微一惊。

看宋熹神色似有不悦,他赶紧欠身陪笑:“回陛下,在大战之前,末将与几个将军商议过了,只要在龛谷挡住苏赫军的进攻,他们无人相帮,又无后援,早晚活活拖死在这里。我军不擅进攻战术,关门死守比出城进攻,相比损耗较少——”

言及此,他抬眉瞄一下宋熹。

他其实很想说,这不是陛下您亲自下的旨么?

那一个字:拖!

难道他意会错了圣意不曾?

心里有疑,管宗光却不敢问。

皇帝就是皇帝,哪怕他一天变三次主意谁又说得着?

宋熹拧眉思考一下,似乎也觉得他说得有理,盯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打马加快速度,上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山坡。站在地势相对高的地方,他俯瞰着不远处的龛谷城,没有再坚持刚才的想法,慢慢摆手下了山坡。

“管将军,我们先进城看看!”

“微臣遵命!”管宗光再次施礼。

皇帝御驾亲征到龛谷阵前,这个消息,振奋了南荣大军。

于是,在北勐军一波紧似一波的奋力攻击中,南荣兵士气空前高昂,把一个小小的龛谷守得风雨不透,水都泼不进去。之前北勐军还三不五时地冲上城墙几个,可听说宋熹到了,南荣军势头更胜,而北勐军的攻击力却越发减弱,慢慢地,就变成了围而不攻,只偶尔派一支小股军队过来,骚扰一下城门。

未几,宋熹亲自登上龛合城楼。

夜下的火光中,城外的北勐军人数众多,蚂蚁似的排得密密麻麻。

看那阵势,虽有凌乱,却并未到达管宗光所谓的“毫无章法”的地方。

宋熹微微眯眸。

人群中,人人都穿着同样的战甲。

他在捕捉苏赫的身影——

分开了那么久了,他已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心里有那么一丝想法,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样。

听说毁了容色,变了样子,他也有好奇——到底丑成了什么样子,竟然也没有让墨九嫌弃?到底丑成了什么样子,竟然让所有人都认不出他来?

可人群太乱了,他寻找了许久,都没有看见他。

抿一下唇,他再往前一步,极目远眺着,似乎想要透过北勐大军层层密布的阵列,看见一个更远的地方——到底有没有那个想了许久的女人。

没有!

除了兵马、旗幡,以及浓浓的夜色,哪里来的人?

片刻之后,他缓缓闭了闭眼,自嘲地一叹。

“唉!”

她怀着他的孩儿,即便跟在军中,又怎么可能出现在阵前?

是他太过想念了吧?竟生出这等旖旎来,希望看见她英姿飒爽的骑马杀在大军之中。

“陛下,城头上风凉,我们回吧!”

“不冷!”

“可这里——这里,危险啦!你龙体要紧。”管宗光额头上的冷汗,一直未干,带着皇帝在阵前游弋,他感觉自己手上拎的根本就不是武器,分明就是他的脑袋瓜子,还连带着一家老小的命。

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他再多脑袋都不够砍的。

心里揪揪着,他看宋熹的样子,已然急巴巴的了。

宋熹慢条斯理地扫过他的脸。

良久,嗯一声,点了点头。

见状,管宗光大喜,“多谢陛下体恤臣等1”

临下城楼之前,他往城墙外面的北勐阵中望了一眼,紧紧跟上宋熹的步伐,考虑着,突地进言,“微臣以为,陛下先前之言极为有理。打到这时,北勐军确已疲惫,不堪支撑了。如今有陛下坐镇龛合,咱们何不突开城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一来为了迎合宋熹,二来也为自己的官帽子打算。

从目前情形来看,南荣的胜机确实很大。

如果这一战胜了,他管宗光就得名垂青史了,那是何等的光宗耀祖?

可宋熹听完,沉吟片刻,就否定了他的建议,“不可。管将军忘了浚县山之战了?苏赫为人狡猾得紧。他这般只围不攻,做疲乏之态,切莫相信。宁可在他们势头大盛时出城痛击,也不可在这时开城——”

管宗光一怔。

想一想,确实如此啊。

想那苏赫军能在三日内从汴京赶到乾州,还连夺两城,这样吃人的行军步伐与过人的精神头儿,又怎会在连续进攻两个时辰后就疲成这样?

分明陷阱!

管束光脊背一紧,“陛下英明!”

宋熹不答,大步下了城墙,骑上战马在城中悠转了一圈,对军民协心抗敌的氛围似乎很满意,不时与龛谷的百姓摆谈几句,做足了明君的姿态,这才像不经意地问管宗光。

“听说墨家钜子跟随苏赫大军出战了,管爱卿可有见到人?”

管宗光一怔,心里明镜似的了然了。

皇帝以前和墨九也传过一些暧昧的风言风语,这般问他,肯定别有用心了。

只不过,君心难测,他不知皇帝存的到底哪门子心思。

考虑一下,管宗光模棱两可地回答。

“回陛下,确有此事。先前探子有报,墨九的马车就在城外。不过,北勐军在城外亦有驻营,他们此番进攻龛谷,是分成几个批次上来的。一批进攻,一批预备,一批休整,极有章法。”

说到这里,他想到自己先前的进言,头皮一麻,嘴唇哆嗦着瞄向宋熹,“陛下,微臣差一点犯下大错了。”

“何错之有?”

“他们进攻既然如此有章有序,也应个个休憩得宜才对,怎会露出那等倦乏不敌之态?亏得陛下英明,若不然,微臣又上当了,误了战事矣。”

这家伙会说话,马屁拍得神不知鬼不觉。

宋熹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一行人骑马走在硝烟弥漫的龛谷街上。

四周喧嚣不已,可他们却很安静。

于是,在战事中,这样的安静,却突兀地显出更多的紧张感。

“管将军——”静谧中,宋熹突然回头,“朕四处走走,你不必跟着朕,自去忙吧!”

“陛下,现下战情不急,微臣不忙。”

宋熹眉头一挑,似乎想要摆脱他,“朕自去便可,管将军去忙军务!”

前一句是客气,可这一句话,已然是命令的祈使句了。

那潜台词是:你一个领兵的将军,战事在前,不去安排忙碌,跟着老子做什么?你要真的没事可做,那要你这个统帅做什么?还想不想干了?

——管宗光大概听出了这么一个意味,稍稍迟疑一下,也就打马奔着城楼去了。

宋熹领着一群近卫,骑马停在街心。

四周又一次安静下来。

李福偷瞄几眼宋熹的脸,小心地问:“陛下,我们——”

“我们出城。”宋熹打断他的话,缓缓回头,目中映着烁烁火光。

坑深305米,执剑补天裂

首先三十万人,要怎么才会心

这种劝仗,比打仗还难,古璃阳毫无把握。樂文小說|

“可即便如此,要说服他们也渺茫啊!干系家国身家,一般人岂会轻易投敌?”

“我有一个办法——”薛昉顿了顿,似乎犹豫了很久才道:“咱们分两步走。第一步,先召集将校商议,就告诉他们,皇帝已然对我部有了戒心。若此时我们不动,回头等皇帝灭了北勐来犯之人,刀就架到咱们的脖子上了。将领们都看得清形势,如今皇帝不动我们,本就存了秋后算账的心思。”

古璃阳叹息一声,“薛小郎,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咱们要从甬道出兵龛谷,至少得有一个像样的借口吧?不然何以服众?”

喝止住了孙走南,薛昉慢吞吞看向古璃阳,似乎下定了决心,也站起了身来,“古将军,走南有一点说得对。我们在这里空等着,也不是办法,形势对咱们很不利,如果什么都不做,不如做了再说。哪怕做错了,生死也都有一个交代了。毕竟,一旦主上有事,我们选的时机再好,又有何用?不都晚了么?”

“走南!”不待他的火爆性子发作,薛昉就阻止了他,“你急什么?”

“想!还想个屁啊!再墨迹,就来不及了!你他娘的到底——”

“唉!”他敲额头,“我再想想,老孙,你容我再想想。”

必须得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先说服那些领兵的将校,再来说几十万军队啊?

太冒险了!怎么干?关键这事,并非他们三个人就干得起来的。

瞥一眼孙走南,古璃阳眉头蹙了蹙,还在沉思。

如今萧乾有难,他们怎么可以坐等?

他们都是萧乾的得力部众。

萧乾与宋熹在龛谷决战,这一夜,像他们一样无法入眠的人太多了。从到达江北大营开始,他们就一刻不停地在打探阵前的消息,可传回来的全都不是好消息。

“老古,薛小郎,咱们别等了。说干就干吧!再耽搁下去,我怕来不及啊。”

久久,性子粗糙的孙走南,终于坐不住了。

整个天地间,似乎都静谧一片。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帐中的火炉,烧得很旺,可他们还是觉得凉。

腊月的天儿,冷飕飕的,刮人骨缝。

在萧乾离开汴京回临安受审之前,他一直把这支三十多万人的兵马驻扎在这里。他“死”后,古璃阳也不曾迁徙,一来此处地势紧要,可称得一条扼紧南北喉咙的要道。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汉水底下的那一条甬道,以及藏匿甬道地窖中的大批转运物资。

古璃阳、薛昉和孙走南三个人,也是昨日从汴京到达汉北大营的。

将军帐中的三个男人,更是全神贯注,毫无睡意。

夜已深,营中火光点点。

南荣和北勐的大战在龛谷开始了,他们这支队伍一直不曾接到命令,却始终处于待命状态。看上去,好像不关他们什么事,但这样的时刻,哪个人还睡得着?

只不过,这里驻扎着的兵马,是萧乾曾经的北伐旧部。

在北岸码头附近,也有一个南荣兵大营。

同一片天空下,汉水北岸已三更。

……

……

“等消息!”

“陛下,咱们现在去哪儿?”

轻轻咳嗽一声,他看着站在风中的宋熹,迟疑着上前。

传令的人下去了,事情也都安排好了,可宋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今天晚上的他,情绪有些莫名的亢奋,哪怕一直保持着某种怪异的平静,可熟悉他的李福,还是察觉出了他的异常。

偷渡汉江的兵马,到底是北勐军的主力,还是一小部分兵马在干扰他们的视线,一探便知了。

“速速派人出城查探北勐军虚实。”

宋熹停顿一下,突地调头看向身后的禁军统领。

“喏!”一个传令兵急忙忙下去了。

“传令古璃阳,令他于天亮之前,夺回邓县以丢弃的小城,并将过江的北勐军……剿灭在汉水北岸,不得有误。”

目光沉了沉,他慢吞吞地吩咐。

若苏赫派了主力军过汉水,那围在龛谷城外的军队,难道都是虚张声势?

可仔细一想,又生出了一些怀疑。

想到浚县山那一仗的先例,这种可能性,让宋熹心肝上都积了火。

就这样短短的时间,他这边才刚刚过了汉水到金州,他们居然摸过河去了?

“什么?”宋熹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

那人翻身下马,屁滚尿流似的紧张着半跪在宋熹的马前,咽了一下唾沫,紧张得都有些结巴了,“陛,陛下,刚刚接到消息,北勐大军偷偷渡过汉江,接连破灭了江北岸的两个小城,现下已直奔邓县而去——看那情形,他们似要冲汴京而去啊。”

大战在前,听了这话,宋熹神色狠狠一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