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生充斥,就是闯一道鬼门关。

尤其在这样的时代,没有能让她心安的医疗设施。

她能依靠的人,也全心信任的人,只有萧乾。可他不在此处,为了孩子,为了他,为了墨家,她又不得不每一天都强颜欢笑,面对着众人的关切,悬着心等待他的消息。

钓鱼城的战争,汉水的战争,她已经都知道了。

连续一个多月没有来信,她也清楚,定然通讯被中断了。

这样的滋味儿很难熬,她在山上有些坐不住了。

“玫儿!心悦!”扶着大肚子,她站了起来,撑着腰往外走,“陪我出去走一走。”

这些日子来,散完步再去看墨妄,她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玫儿和沈心悦轻应了一声,一个赶紧取外袍,一个伸手去扶住她。

“姑娘,仔细些,外面雾未散尽,路上湿滑着呢。”

嗯一声,墨九点头,“我知道了。”

这两个丫头跟在她的身边,自然明白她的心境,这些日子来,什么事儿都顺着她。而墨九也不想给她们增加心理上的负担,哪怕她们只是她的丫头。所以,她出门的时候,一脸从容,看那一缕缕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间隙中散落下来,一双雾茫茫的眸子中,挂满了笑容,不停与她俩闲聊。

“这天气真好。人家都说,生孩子在五月最好了。”

“谁说的?我为何不曾听过?”

“你小小孩子,哪会听得这些。”

玫儿撇嘴,看着她胖了不少的侧脸,不服气的哼哼,“姑娘不过大我两岁,你都快要做娘了,玫儿怎么就是小小孩子了?”

“哦!”墨九轻笑,“这么说,玫儿也急着嫁人,想做娘了。”

玫儿脸一红,“才没有呢,姑娘不要胡说!”

听得这话,沈心悦在边上嗤嗤的笑了起来,“怎么就没有了?昨天夜里我起夜,在墙根边上和曹元说话的人,是哪一个啊?”

玫儿愕了一下,突然羞不可止,猛地抬手去捶她。

“死丫头,休得胡言,我哪有——”

“你哪里没有了?”

“我哪里有?”

“你哪里都有!”

“我呸,看我不揍你。”

两个小丫头争着口头便宜,正你扬拳来我踢腿的玩笑着,林中突然“嗖”一声,传来一阵风动。

墨九激灵一下,突然停下脚步。

“谁!?出来!”

坑深319米,好事?坏事?

兴隆山是墨九的老地盘,来来往往的都是熟面孔。自打她回来居住,在这里散步几个月了,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意外。所以,出来时通常也只带玫儿和沈心悦两个小丫头。如今听到林子里有异常声响,当即惊心。

可她冷厉的吼声出口,林中却寂静一片,无人回答。

兴隆山上,几乎没人人不认识她。

听她吼了,还不出来,里面的人,肯定有问题了。

玫儿和沈心悦两个姑娘,警惕心悬起,端端护在墨九身前。

“姑娘小心!”

墨九冷目微凝,一只手护住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默默握紧一颗防身用的火霹雳,望向林子,再一次厉色低喝。

“我数三声,再不出来,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一!”

“二!”

“呜……”一声,从林中传来。

似人语,可仔细听,又有些不像。

难道林子里有野兽出没?

这心念一起,墨九脸色微微一变。

“我数三了啊!不出来就尝尝我火霹雳的厉害!”

如果林子里有野兽,自然听不懂她的话,不会出来。

可如果不是野兽,哪么这样的威慑,肯定有用的。

然而,林子里又“呜”了一声,依旧没有动静,只一阵风来,吹乱了树叶,也让她的视线受阻,变得更加模糊。她心尖一缩,正要甩那火霹雳,就听见一声马儿压抑的嘶叫声,从林中传来。

有马?肯定有人了。

墨九微微眯眸,收回手,一字一句低喝。

“阁下再不出现,就休怪姑奶奶下杀手了!”

天空灰蒙蒙的,雾一直未散,她视线也差,看不了多远。

而兴隆山,人来人往,她怕有所误伤。

“这就出来!姑,姑娘——手,手下留情!”

一个哆嗦着的声音,随着马儿的响鼻声从林子里传出。

墨九微微一怔,半眯着眼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大胡子老头牵着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黑马慢吞吞地从林子里踱了出来。一身质地优良的衣裳,戴一顶风帽,背一把弓弩,腰上挂一把弯刀,牵着的马背上面,驮着一个包着大头巾的老妪。马屁股后头,紧紧跟随着几个家丁模样的壮男,都带着武器与厚重的风帽,除了一双双略带精光的眼睛骗不了人,这些家伙看上去就像寻常大户人家出来的人。

只不过,他们的衣服都略显凌乱,像被山匪抢劫过似的。

“这位姑娘……不,大妹子。”看到墨九,那老头拘着身子,有些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们是打北面来兴隆山的,那边在打仗,我们的房子被北勐人烧了,粮食被北勐人抢了,没有活路了,听说兴隆山有吃有住,墨家钜子待人极好,特地前来投靠。还请问一下大妹子,这里怎么上山?怎么拜见钜子?”

墨九目光阴了阴。

盯着那老头,不答,反问。

“既来投靠,为何我几次喊你,都不出来?”

老头儿紧张地双手合十,不停作揖致歉,还咳嗽了两声。

“不瞒大妹子,我等在来的路上,遇上山匪,随身带的东西都被抢了一个空,好不容易到了兴隆山,生怕又遇到山匪,故而不敢出声。为免马儿叫唤,把马的嘴都捂住了……”

原来刚才那“呜”声就是马儿发出的?

墨九挑了挑眉头,不悦地扫过去。

“请问,你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山匪吗?”

“是是是!”那老头儿扫一眼墨九漂亮的脸蛋儿,嘴很利索,“正是看大妹子面善,我等这才不再躲藏,从林子里出来,就是为了向大妹子问个路的!”

“呵!”墨九笑了。

摊了摊手上的火霹雳,她这个“善良的大妹子”好像这个时候,不得不善良了?

“想见墨家钜子,跟我走吧!”

她懒洋洋说罢,斜睨那几个人一眼,转身就往回去的路走。

玫儿和沈心悦对视一眼,偷偷拽她衣衫,“姑娘,不妥……”

她在提醒墨九,这几个人来路不明,不可以轻易让他们上山。

要知道,山脚下常年驻守着墨家弟子,这些若是寻常人,又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摸入林子,还摸到了总舵外面来?她们担心有诈,可墨九却似乎没有听出她的意思,反过来睨她一眼。

“给客人带路吧,不要慢怠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玫儿哦一声,不敢再多话了。

她家姑娘向来有主意,不喜欢别人置疑她的决定。

一路上,她领着那几个“被打劫了”的狼狈家伙,和沈心悦两个紧张地护住墨九左右,生怕有变,脊背上都冒汗了。可墨九却走得极为悠闲自在,在大门口遇到墨家弟子招呼,也不曾多说什么,一直领着人往她居住的墨家九号而去。

九号的院子里,一狼一狗撒欢儿似的奔出来。

“汪汪汪!”

旺财虎着脸,扑上来就要咬。

“嗷嗷嗷……”

长大了很多的狼儿,也跟在旺财的身后往上扑,偶尔还抽冷子朝墨九摇一个尾巴,那模样儿,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一条狗——

这两个家伙动作矫健,这么扑上来,把老头、老妪和几个家丁都吓得不行。

“大,大妹子!快,快把你的狗喊住啊!”

那老头儿吓得,声音都哆嗦了。

可墨九却只斜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径直迈入堂屋。

旺财和狼儿都懂得察言观色,墨九没有下达指令,他们也就叫唤几声,唬一唬人,不会真的下口去咬。可“逗客人”这种技术活儿,一狼一狗玩得很溜儿,也喜欢这么玩。所以,从院门到客堂这一段路上,两个家伙一直围着那几个客人上跳下蹿,愣生生把人家的汗水都急了出来,方才让他们进了门。

墨九抚着肚皮,在客堂主位坐着,冷眼看着入屋的几个人。

静默一瞬,她突然冷声吩咐玫儿。

“去,让曹元准备两个禁闭室,把这几个家伙都丢进去!”

“啊!”玫儿惊悚了!

她家姑娘莫非疯了不曾?

说不要让她把人带回来吧,她偏要带。

可好不容易把人都带回来了,她却要关禁闭?

“姑娘,这……”

不等她说完,墨九就横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是。”玫儿应了,可哪里又敢走?

她若离开了,这里就沈心悦一个,怎么保护墨九?

故而,她考虑一瞬,黑着脸转头,就对那几个人说。

“你们几个,跟我来!不许捣乱啊,这样我们家钜子或可饶了你们!”

“咳咳咳!大妹子,哪有把客人关禁闭的啊?”那老头儿与老妪交换了一个眼神,可怜巴巴地盯着冷脸的墨九,“我们……确实诚心投靠墨家钜子而来……大妹子给引荐引荐吧?”

“还装?”墨九面无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再多一句,就关禁闭了。”

那老头儿怔了怔,突然叹息一声,一双眸子里,闪过一抹烁烁的戏谑。

“好家伙,这样都骗不了你?看来你眼睛恢复了啊?”

他换了语调的话一出口,玫儿和沈心悦就愣住了。

见鬼了!这人谁啊?

怎会用这样熟稔的语气和她们家姑娘说话?

墨九却不意外,半阖着眼看他。

“早这么说话不就好了?装神弄鬼!非得逼我出狠招!”

“噫,看来你早就认出我来了。”那老头儿看客堂已无外人,抬手把下巴上的假胡子一扯,很快就露出一张干净的嘴来,上扬的唇角,棱角分明的五官,苍鹰般深邃的眸子,不太正经的似笑非笑,邪魅而俊俏,这世上,除了完颜修又会有谁?

“连旺财和我大侄女都认不出我,没想到,你这鼻子比狗还灵!”

“他舅,你真想试试兴隆山的禁闭?”墨九黑着脸,“还不老实说话,装成这模样躲在林中作甚?”

完颜修漫不经心地抹一下贴过假胡子的下巴,龇了一下牙,“他娘,你不能不讲理啊?如今这金州地界,打得乌烟瘴气一团糟乱,我堂堂后珒国主,哪敢光明正大地上兴隆山?一旦被人知晓,不就得惹事儿么?我可都为了你好。”

“嚯,你也知道自己是后珒国主?”墨九哼哼一声,看他又扯去头上的风帽,一双清厉的眸子,也带上了笑意,“整天东走西逛,我真奇怪后珒的臣子们怎就受得了你?朝政不理,军队不管,这些你都不怕,还怕惹什么事儿?”

完颜修挑了挑眉,一双寒冽冽的眸子,在看墨九时,变得温暖了许多。

“别这么说嘛,我这一趟过来,可绕了不少路,受了不少累,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墨九一笑,“我为什么要对你好?”

“你为什么不对我好?我是他舅!”

“……”好吧,她的娘家人。

墨九低头看一眼趴在脚下互相舔毛的旺财和狼儿,眉头稍稍松缓。

“他舅,有什么正事吗?”

“没正事我来干甚?”

“那说啊!”墨九大着肚子,对这货有些不耐烦了。

“太累、太饿,说不了。”

啧!这矫情劲儿啊!谁把他惯成这模样儿的?

“那你赶紧走吧?烫手山芋,恕不接待。”

“嘿”一声,完颜修眉锋一挑,锐利的眼神里突然添了几分严肃,“我若走出这个门,你可千万别来求我。我今儿就告诉你了,这一趟来的正事,与你有关,还与你的萧六郎有关。”说到这里,他放个关子,突地转身,撇一眼几个随从,漫不经心地笑,“既然人家不肯接待,那我们还等什么?走呗!”

看他真的要走,墨九狐疑心顿起。

与她有关,与萧乾有关?难道与战事有关?

“他三舅……留步!”

墨九不再和他玩笑了,换了一副带笑的表情,抬了抬手。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坐下来说吧。”

“这还差不多!早这样不就得了?”完颜修拿她的话反呛过来,提了提袍角,不客气地寻了墨九下首的椅子坐下来,一个眼刀子就剜向玫儿,“小丫头,去,给三爷来壶茶,要好的。”

玫儿撇了撇嘴,拿询问的眼神去瞅墨九。

“去吧!”墨九好笑地看她一眼,却听完颜修又突然补充了一句:“对了,给她也来一点什么吃的——”

他在说“她”的时候,看向了那个静默的老妪。

而墨九也在这个时候,方才拿眼神认真看她。

这一看,那眉眼、那面容,竟有几分熟悉的样子?

宋妍?

好像宋妍?

之前她只以为是完颜修的侍候丫头,怎么也没有往宋妍身上靠。

因为,她的变化太大了。

如今再仔细看那一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晶莹与雾气,还有那扁着嘴巴似哭非哭的样子,她才敢相信——那个被大头巾包着脸,身材臃肿发胖的老妪,居然真的是宋妍。

她心里咯噔一跳,“小妍,你怎么搞成这德性了?”

就算她乔个装吧,最多也弄下脸啊换身衣服啊,怎会连身形都变了这样多?

宋妍微微低头,慢慢走过来,那目光里的神色,极为怪异,一直走到墨九的身边,她方才咬了咬唇,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墨九,我……”

“你到底怎么了?哎哟,可急死我了。”

墨九心里涌上一万种酸楚的情绪,撑着大肚子站起来,就去拉她的手。

这一摸,更急了眼。

那一双曾经冰晶玉骨似的柔弱小手,变得粗糙了许多。

最关键还有她的腰——怎么可以变得这么粗?

墨九几乎没有多想就去捏她的腰,“怎么搞的?”

可她手还没有触上去,宋妍就紧张地躲开了,那动作还有些笨拙。

“别捏!墨九,我……我怀上了。”

“啊!”这一声震天响,分贝高得墨九差一点把自己的耳膜震破。

怀上了?宋妍怀上了?

想了一瞬,她的火气就噌噌上来了。

宋妍的手变得这样粗,还怀上了孩子,很显然完颜修并没有好好照顾她,让她吃了苦受了累也就不说了,居然还让她受了男人的欺负,要不然,怎么会怀上了孩子?要不然,他怎么会在这样紧张的时候,急巴巴地把宋妍给她送到兴隆山来?

猛地转过头,她死死盯住完颜修,一字一顿。

“说!谁、的?”

坑深320米,美食的过往

宋妍咬着下唇,低垂着头不吭声,并没有发现墨九杀人似的目光。@樂@文@小@说|而完颜修正往嘴里灌水,被她刺棱棱的眼神一剜,一下子呛住,止不住咳嗽起来,还喷了一嘴的茶沫子。

“咳咳!几个月不见,他娘,你怎生变得这样横了?”

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完颜修拿帕子抹了抹下巴,嘴里继续啧啧有声。

“不仅长了一声横肉,人也变成了母老虎!怪不得,怪不得萧乾都不肯回来见你——”

“老娘在问你!少瞎扯淡!”

墨九气恨在胸,听他吊儿郎当不着调,猛拍桌子。

这一拍,桌上的茶壶嗡嗡作响,她肚子里的孩儿似乎也动了一下。

她咬牙切齿,“说!谁欺负了她?”

“不曾有人欺我。”回答她的人,是宋妍。

她抬起头来,看墨九震怒,赶紧扶住她的胳膊,一脸慌乱的神色。

“墨九,你别急,先坐下,坐下再说。你这身子可急不得。坐下,快,坐下再说。”

“坐不下!”

墨九恶狠狠地说完,却扶着肚皮坐下了。感觉到孩儿的胎动,她不停顺着气,嘴里嚯嚯有声,“气死我了,真气死我了。好你个完颜修,我把人交托给你,你就这样……”

“我怎么了我?”完颜修清俊的脸也有郁气。

他低声吼完,瞥一眼脸颊发白的宋妍,眸底像有一片乌云压过,黑沉黑沉的盖过了所有的情绪。连带对墨九说话,也有些压不住的火,“我还亏大了呢?我找谁讲理去?”

他亏大了?

这话从何说起?

墨九一怔。

看看他,再看看宋妍,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难道,是你们……”

她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完全处于震惊状态。

完颜修冷哼一声,鼻孔里冒出来的呼吸都是火,声音也比先前大了数倍,“我堂堂一国之主,有后宫美眷无数,我要什么样的妇人没有?我又何时被妇人骑到过头上?可我他娘的却被一个妇人给,给……”

给什么?

给什么了?

墨九唇角颤了颤,耳朵都竖了起来,却没有听见下文。

心念一动,她反应过来了,唇角突地牵开,淡定地换了个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