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在她心底放了整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去年正月,齐国一个贵族请祖父的戏班去演戏。祖父原本不想去,但是手上的钱财吃紧,那贵族的价钱又实在诱人,祖父便答应了。

不料,到了演戏的时候,贵族请了齐王到场,齐王看到祖父,立刻说他是反贼,让人将他抓了起来。戏班里的人费尽周章,将祖父从牢房里救出。

祖父当时的惨状,初华每每想起,心如刀割。寒天腊月,他被鞭打得几乎认不出模样,血水止不住,把衣服都染红了。祖父虽年近七十,却身体康健,能把十几岁的初华举起来,逗她哈哈大笑。这样一个人,在齐王的牢房里待了两天,出来时却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初华当时并不在胶南国,等她匆匆赶到,只来得及见祖父的最后一面。他看到初华,眼睛里忽而绽放出光来。

“祖父……”初华看着他的样子,失声痛哭。

祖父抬起手,似乎想摸她的头,却最终没了力气。他盯着初华,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初华凑进去听,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初华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生死,十分害怕,用力握住祖父的手,祖父看着她,脸上艰难地浮起一点笑容,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初华痛哭了很久,在戏班众人的帮助下,才将祖父的遗体带回家乡安葬。祖父是戏班的主心骨,祖父没有了,戏班也就散了。初华无所事事,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好几天。

祖父一生走南闯北,乐善好施,却被齐王诬为反贼害了性命,这个仇,初华一定要报。

但是怎么报,初华没想好。将祖父安葬之后,她曾潜去齐国,打算刺杀齐王。无奈齐王身边护卫重重,王宫大得似迷宫,她根本找不到时机。后来,戏班里的老何亲自到齐国将她逮了回来,报仇的事便这样断了。

“你那点本事,侍卫都打不过,怎能杀得齐王?”老何痛斥道,“你要是白送了性命,我等如何与你祖父交代?!”

初华很愧疚,但仍然寻找着时机。

而当她遇见睿华,她知道,兴许会遇到这个时机。

“暮珠,这齐王,皇帝对他很好么?”初华问。

“是啊。”暮珠道,“齐王的王后也姓温,与太后是姊妹。当年皇帝登基,齐王是头一个支持的,深得皇帝信任。”

“是么。”初华淡淡道,手指攥紧。

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宗室贵眷们齐聚寿安宫,共赴盛宴。

太皇太后坐在殿上,听吕婧添油加醋地说起昨夜甘棠宫闹鬼之事,惊讶不已。

“多亏了元煜表兄在场,阿婧险些吓死了。”吕婧抚着胸口娇嗔道,朝元煜抛去一个眼波。

“真有其事?”太皇太后问元煜。

元煜道:“孙儿不敢断言,汤池中有雾气,看得并不真切。”

太皇太后蹙眉道:“甘棠宫许久不开,人气不足,生了妖邪也不足怪。今日便去寻巫师来做个法事,舞傩驱鬼。”

元煜应下。

太皇太后又看向初华,和气地说:“中山王也在甘棠宫,昨夜可曾受惊吓。”

初华心中哂了哂,道:“禀太皇太后,睿华昨夜睡得沉,并无察觉。”说这话时,她不由地瞥了瞥元煜,他正垂眸饮茶,并无异色。

太皇太后安下心来。

这时,殿外的内侍传报,说皇帝、太后和齐王到了。初华心中一紧,抬眸看去。

皇帝和太后皆着常服,受众人拜见,神色平和。他们身后,跟着一个方面白脸,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上的衣服华贵不菲。

初华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不用猜,她也知道那就是齐王无疑。

*****

齐王今年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齐国富庶,齐王带了大批宝物来为太皇太后贺寿,珍珠珊瑚,宝石美玉,应有尽有。见礼之后,太皇太后问几句他的身体,齐王一一答来,神色恭敬。

皇帝对他十分重视,落座时,让他坐在自己的下首,与元煜相邻。

诸侯王同祖同姓,殿上多是皇亲,许多人与齐王熟识,纷纷过来见礼。齐王笑容满面,拿着酒杯,饮酒谈笑。

论辈分,这齐王是中山王的叔祖父,初华要上前行礼。暮珠提醒她此事,初华没有抵触,从容地拿起酒杯。

元煜正与旁人说着话,见初华走过来,挑起眉梢。

“拜见齐王。”初华像别人一样走到齐王面前,行礼道。

齐王刚刚饮下一杯酒,脸色泛红,看到眼前这个行礼的少年,有些讶色。

“这是中山王,”内侍忙提醒道,“今年第一次来朝。”

齐王颔首,忙还礼:“原来是中山王,老夫……”话没说完,他忽然看到了初华的脸,面色一变,眼神定住:“你……”

嗯?元煜的视线在二人间转了转,有些诧异。

初华亦愣了愣,见齐王盯着自己,心中忽然打起鼓来。

心思飞快计较,她虽然要报仇,但是从来没有跟齐王打过照面。可那目光,震惊,狐疑,看得初华心中发毛,莫非齐王知道什么……

“皇叔见过中山王?”皇帝亦察觉到齐王的异色,问道。

齐王回过神来,立刻堆满笑容,忙道:“不曾不曾,只是乍一看,还以为见到了桓王。”说着,摆手笑笑,“却是老了,眼睛昏花。”

太后莞尔道:“这可难怪,中山王确与桓王甚似。”

众人皆笑。

初华也笑,心中却觉得怪怪的。她行礼退下,落座时,忽然发现齐王看着她,虽笑着,那目光仍然不大对。

她皱皱眉,心绪却已经平静。拿起一盏茶,轻啜一口,瞥瞥殿中那巨大的树形铜灯。

就快了呢。

*****

宾客落座,宴会开始,乐师在堂下奏乐,内侍鱼贯呈上膳食,美酒珍馐,宾主皆欢。

“祝太皇太后寿比南山。”齐王端起酒盏,亲自向太皇太后敬酒。

太皇太后笑道:“齐王有心。”

齐王又向皇帝和太后敬酒,末了,又敬朔北王。

“殿下为国守边,劳苦功高。”他感慨道,“多年未见,殿下仍威风凛凛,老夫却已衰朽不堪。”

元煜微笑:“叔父容颜未改,何言衰老。”

夜风缓缓,吹过幔帐,殿上灯火琳琅,轻轻摇曳。

铜灯树上,一丸黑色的小球落入灯盏之中。灯油粘在小球上,“噗”一声,响声微乎其微,却骤然燃起,变作火球。风吹来,火球被一根铜丝拉扯着,慢慢滚落。

殿中乐声悠扬,宾客们谈笑风生,谁也没有注意到铜灯上的变化。

元煜正向皇帝敬酒,猛然看到头顶一团火球落下,大喝一声:“陛下!”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将皇帝扯向旁边。

只听“轰”一声,火球正中皇帝与齐王之间,落地的一瞬,火花四溅。

齐王虽没有被击中,却猝不及防,身上和头发上都沾上了火星,立刻燃烧起来。齐王吓得满地打滚,那火却越烧越旺。元煜急中生智,拿起内侍服侍洗手的汤盆,朝齐王身上泼去。

“啊啊……”齐王浑身湿透,躺在地上惨叫不已。

这变故突如其来,众人惊慌失措,许多人纷纷朝殿外跑去。

“有刺客!封闭宫室!”元煜面色沉沉,对殿上侍卫喝令道,“任何人不得出入!”

作者有话要说:反正是架空,又是幻术,不讲科学一点大家不反对吧。。。

谢谢阿徐菇凉要减肥的地雷~

辞行

失手了!

初华眼睁睁地看着齐王身上的火被浇灭,几乎要跺脚。她准备的功夫还是做得不够好,要是再偏一点点,就能正中齐王……初华瞪着那边,心中满是不甘。

“大王,请随太皇太后往后殿暂避!”内侍过来对她说。

初华应一声,知道此时再想补刀也没了机会,只得悻悻地走开。

齐王虽性命无虞,但是身上的衣服被烧穿了好几处,头发也烧糊了一块,皮上有烫伤。

太医们匆匆赶来,将齐王抬到内室,为他敷药治疗。众人在外面,听得齐王痛呼连声,面面相觑。

“怎会出来这等事?”太皇太后心有余悸,“何人行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火落下来?”

鄢陵大长公主安慰道:“母亲莫慌,元煜正在追查,那刺客想来逃不远。”

太皇太后点点头,看向一旁的皇帝,道:“幸好有元煜在,否则陛下也被击中,可大不妙。”

皇帝与温太后对视一眼,神色不定,答道:“祖母所言甚是。”

一场变故,宴会被打断,侍卫们将寿安宫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并无可疑之人。

夜色渐深,元煜思索了一会,禀报了太皇太后,打开宫门放众人归去。

“刺客未捉住,若再来可如何是好?”太皇太后问。

元煜答道:“孙儿已将内外众人全部查问,并无刺客踪迹。”

温太后冷笑:“方才说有刺客的也是你,如今寻不见了么?”

元煜道:“臣查验了铜灯,上面有硝石、磷粉的痕迹,又询问了掌灯的宫人,平日点灯所用皆为灯油,并无这等引火之物。此事蹊跷,又险些伤及陛下,臣以为确有刺客。”

众人听闻,议论纷纷。

温太后不再言语,过了会,皇帝缓缓道:“朔北王言之有理,此事责成廷尉署速速查清。”

廷尉连忙行礼应下。

“真吓人……”暮珠在初华旁边小声道。

初华望着内室,人影绰绰,齐王虽j□j声不断,但可以确定他活得好好的。初华不由地恼火,掐了掐手心。正心思烦躁,忽然,朔北王的目光转过来,与她相遇。初华愣了愣,忽而有些心虚,忙移开去。

*****

夜色深沉,皇帝在寿安宫安慰了太皇太后,又安顿了齐王,回到寝宫时,已经过了子时。

他最宠爱的乔贵人此番随行,见皇帝回来,忙迎上前去:“陛下回来了。”

“嗯。”皇帝神色不虞,往殿内走去。

乔贵人心思通透,也不多问,忙伺候他宽衣解带,沐浴净面。寿安宫里一惊一乍,皇帝生生折腾了一夜,此时已经疲累不堪。

沐浴之后,乔贵人让他枕在腿上,轻轻地给他揉着额头。

美人温柔乡,皇帝享受着,终于觉得放松下来。

乔贵人见他神色缓和,道:“陛下,听说今夜寿安宫来了刺客?”

皇帝应一声。

乔贵人轻声道,“妾见陛下迟迟未归,思想着怕是酒醉了,怕陛下回来时受凉,便遣人送裘衣去,岂料出了这等事。”说着,为皇帝揉着手臂,“妾担心了半宿,唯恐陛下伤了,赶去寿安宫见陛下,不料宫门紧闭。后来见无恙归来,一颗心方才安下。”

皇帝微微睁眼,乔贵人秀眉微蹙,我见犹怜。殿中生了炭火,温暖舒适,她穿着一件水红绢衣,柔软轻薄,衬得肤如凝脂。

皇帝心中一动,坐起来。

“天下人那么多,谁有些异心,在所难免。”他将乔贵人搂过来,“区区反贼,朕岂畏惧。卿为朕担忧,朕是自知晓。”

乔贵人依偎在他怀里,听得这话,心中欣喜。

“这些狗贼。”她恨道,“多亏了朔北王护驾,陛下……啊!”

乔贵人话没说完,已经被皇帝推开,跌倒在榻下。

皇帝神色阴沉,站起身,拂袖而去。

羽林中郎将曹瓘半夜受皇帝召见,匆匆赶到甘霖宫。

“太和苑有禁军多少人?”皇帝问。

“奉陛下之命,臣已将太和苑驻军增至两万人。”曹瓘答道。

“再加三万。”

曹瓘愣了愣。

闻讯赶来的温太后听得此言,亦是讶然。她示意曹瓘退下,问皇帝:“陛下这是为何?”

“母亲看不出来么?”皇帝淡淡道,“哼”一声,“二弟今日好风光,朕多亏了他,保住了命。”

温太后道:“正是元煜救了陛下,现在才不可轻举妄动,大臣们该如何说话?”

“他救了我?”皇帝冷笑,“那火球这么巧,三人之中唯有他安然,焉知这救人不是故意!”

温太后听着,目光一凛:“陛下之意?”

“不让放他走,也不能让他留下。”皇帝目光冰冷,“如今乃是大好时机,这个刺客,朕自己来捉。”

*****

元煜回到甘棠宫,朝西殿的方向瞥了瞥。

灯火阑珊,内侍说,中山王受了惊吓,方才回来不久,就已经睡下了。

元煜没再多问,径自回了寝宫。他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下,心中仍然想着方才的事。

为了寻找刺客,他将寿安宫的所有宫人侍卫都询问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没有什么可疑之人进出过大殿。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仔细检查那铜灯的时候,发现了一根铜丝,细而柔韧。根据火球落下的位置,元煜又看向了大梁。他找来梯子,亲自登上去。大梁上落了一层灰,仔细观察,果不其然,上面有几个脚印,清晰可见。元煜将那些脚印量了量,都是同一个人的,比一般人小巧,应该身量也不大。

除此之外,他还找到了一小段丝线。

元煜将丝线带回来,立刻将昨夜发现的那截丝线拿出来。二者摆在一起,同样的色泽,同样的粗细,一模一样。

元煜蹙眉,回忆着昨夜的情景。

甘棠宫,寿安宫……还有,身量不足又身手敏捷的人……突然,心中如惊鸿掠影,元煜想到了一个人。

陈留的那个夜晚,月光下,那个轻松攀上树梢的人。

据寿安宫的内侍所言,今日宴会的座次,是早早摆好的。根据那些痕迹推测,火球应该会正正落在齐王的位置上。只是恰巧在开宴前,内侍稍稍移动过案席,否则,齐王难逃厄运。

“殿下叫我?”这时,徐衡进来,向元煜行礼。

“我记得你的叔父曾在中山国做长史?”元煜问。

徐衡道:“正是。”

“你去向他询问询问中山王之事。”

徐衡讶然,“中山王?”

“嗯。”元煜道,“生辰,圣母,起居杂事,平日喜好,诸如此类,越细越好。”

徐衡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元煜走到窗台前,再度将目光投向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