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宫里鸡飞狗跳,闹了整整一日。不久,程进领着人将太后宫膳房的十几人捉拿。拷问下来,一名宫人供认,那下毒之事,是她一人做下,原因是她的姐姐前番惨死于宫狱之中,她心怀怨愤,便往皇帝的茶汤里添了毒。

那宫人招认画押之后,就撞墙自尽了。

可皇帝并没有就此放过,膳房连同太后殿中伺候的几十人,皆以失职获罪,轻则杖责,重则处死。

刚刚因为收复失地而有了些喜气的宫廷,又因为这桩事而变得人人自危。

而在南方,战场上的形势渐渐扭转。叛军失了粮草,又没了吴国的兵器,士气大挫,失利频频。

朔北军经洛阳南下,一直按兵不动的齐国、中山国、卫国以及江淮诸国亦派出援军,与朝廷会师,不到十日,讨逆联军就破了梁国,夹击越国,进逼楚国。

前方的捷报频频传来,京畿大振。百姓们原以为兵灾难免,如今听闻平叛,皆喜不自禁,焚香祷告,杀牲酬神,还有人做了朔北王的泥塑和画像摆在家里,消灾镇宅。

相比民间的欢欣鼓舞,朝中却平静许多。

平叛联军势如破竹,看这情形,过不了多久,越国和楚国都会被攻下,平叛大局已定。

大捷是好事,不过一扯上了朔北王,众人心知肚明,便也不敢提许多了。有大捷便有庆功,太常卿和宗正俱是图腾都曾问过郭越,朔北王打不打算回京城。

郭越心中苦笑,他知道他们这么着急是为哪般。

元煜要是回来,朝中少不得准备仪仗,操办迎接之事。按照往常的例子,主帅凯旋回京,要在城门上奏得胜乐,皇帝还要亲自加封。什么事该如何办,按什么等级,都有讲究,在行礼之前必定要早早拟好。可是如今状况,别说朔北王三字,就连平叛得胜的事,都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半句。

太常卿和宗正,其实是巴不得元煜不回京,省得触那一身晦气。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皇帝忽然令太常卿和宗正入见,问起了大军凯旋之事。

“朝廷平叛,诸王押解回京,乃是大事。”皇帝缓缓道,“洛阳太守陈蒙,苦守东都,当记首功;齐王、中山王、卫王等,出兵勤王,亦是大功。”说着。他停了停,将目光在朝堂上环视一圈,淡淡道,“还有朔北王,南下讨逆,忠心可表。便按惯例,将他们召入京中,朕要在皇宫设宴庆功,赏赐功臣。”

皇帝自己开口,太常卿和宗正都送了一口气,唯唯连声。

皇帝神色平淡,又吩咐了两句,让他们下去。

脚步声离开,殿上安静下来。未几。,一名内侍匆匆进来,向皇帝行一礼,耳语两句。

皇帝目光凝注,未几,道,“你确定?”

内侍答道:“确定。小人都打听清楚了,朔北王近来无论到何处,都带着她。而且据说,她就是中山王的妹妹。”

“中山王的妹妹。”皇帝微微眯起眼睛,想起来前不久他过目的请封奏章,露出微笑,目光深远,“她叫初华,是么?”

*****

冬天临近,南方亦寒风瑟瑟。

楚都彭城,几十万大军陈兵城前,楚王知晓大势已去,拔剑自刎。

楚王子称不欲民人受难,献城投降。

可当降书送到营中的时候,王师的主帅龚铭看过,脸上却有些闪烁之色。

元煜接过来看,只见那上面言辞恳切,乞降之主,却并非皇帝,而赫然写着“朔北王殿下”。

帐中众人暗自相觑,有些微妙的气氛。

元煜却是一笑,看看龚铭,道,“雕虫小技罢了,妄想隔阂你我,临死一搏。龚将军乃是明白之人,想必不会中这小人奸计。”

龚铭岂能说个不字,忙道,“殿下此言甚是,楚国战败已成定局,任他如何翻覆,亦不能逃脱罪责。”说罢,令军士即刻攻城。

楚王子大惊,连忙带着侍卫从地道逃走,却被城外的军士截住,当场格杀。

城中的守军早无斗志,开了城门献城,大军冲入城中,直捣王宫,拿了楚王家小,以及逃亡至此的梁王和越王。

龚铭手下的军士,许多人在先前连吃败仗,被叛军追打得丢盔弃甲,苦不堪言,如今一朝得胜,便起了泄恨的心,冲入王宫和民宅烧杀掳掠。

元煜得报,即刻令军士阻止,两边在大街上对峙,剑拔弩张。

“干什么干什么!”将官赶到,对手下军士喝道,“为何聚众滋事?!”

“将军!”王师的军士看见龚铭来到,怒气冲冲地嚷道,“朔北军欺人太甚!”

“我等弟兄死了多少,都是这些叛贼害的!”

“就是!如今我等得了胜,尔等反倒帮起了叛贼!”

田彬拦着自己这边的人,听着那些军士骂骂咧咧,气不打一处来。

同是官军,平日不觉得有何差别,一起做事就能看得明明白白。田彬恨恨地想,军纪涣散,无法无天怪不得开战不到半月就差点丢了东都。

正待回骂过去,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却见是元煜和龚铭都来了。

听了双方的禀报之后,元煜看向龚铭,似笑非笑,“叛党已经羁押,这城中剩下的都是平民,万一传出官军打劫的名声,只怕有损天威。”

这话里软中带刺,龚铭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些军士,往常在京畿都是纵惯了的,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总要维护着些,往常有些违法之事,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遇到这位殿下,可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时候。

“弟兄们也是义愤,失了章法。”他干咳两声,即刻正容喝道,“都给我回去!光天化日私闯民宅,军法何在!王法何在!”

众军士听得他这般一吼,虽不情愿,终还是乖乖列队,被将官带走。

不远处,两名军士带着一个神色惊疑不定的人过来,元煜看去,只见他穿着官服,却衣冠不整,脸上也带着青紫,一看就知道方才与人动了手。

“殿下,”军士道,“方才有人劫掠民宅,此人去劝阻,被打了。”

元煜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他,虽小心,却目光倔强。

“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元煜问。

那人道:“我乃彭城府府吏,姓葛名昆。”说罢,似乎犹豫了一下,朝元煜拱拱手。

元煜颔首,让军士去请军医来,给他医治。

“彭城府中还有多少府吏?”他问。

葛昆没答话,警惕地看着他。

元煜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不禁笑了笑。

“你不必惊慌,去告诉那些府吏,城中一切照旧,他们可回到官署中维持日常庶务,不但俸禄照发,每人还配上两名军士护卫。”末了,元煜道,“就说这是朔北王说的,如有不实,便来找朔北王。”

说罢,他让手下将官将此事安排下去,低喝一声,策马而去。

田彬跟在他身旁,未几,回头,毫不意外地瞥见那人惊愕的神色。再看看龚铭,那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又只得照办的模样,真当解气。

心中骄傲万分,这世上,若说谁能耍威风耍得趾高气昂又能收服人心,那就是他们殿下啊!

元煜却没有再管许多事,一路奔驰出了城,回到大营。

“可有什么信件?”他问侍从。

侍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道,“禀殿下,今日还没有。”说罢,讪讪地补充道,“殿下,我等行军乃是机密,上回给使者留的去处,还是洛阳。”

元煜想起来,确是如此。

“此后行军不是机密了,信函一律送到大营来。”他吩咐道。

侍从应下。

元煜将左右摒退,在榻上坐下来,靠着凭几,忽而觉得这帐里空空的。唇上的伤口早就好了,可他还是习惯地用舌尖舔了舔。

心不禁神游,那只小兽,现在在做什么?

*****

中山国的王宫里,初华正在给睿华演示新制的小丸,突然,鼻子痒痒,哈啾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睿华问,“着凉了?”

初华忙摇头:“不是。”

睿华看她确实无恙,微笑,看向她手中的小丸,“你方才说,这个要怎么用?要点火?”

“正是。”初华回神,接着道,“这是为夜里特制的,你看这根线,就是药引子,点着了,看它要烧到尽头,就对着敌人抛出去。”

“为何是夜里?”一旁的曹女史好奇地问。

“逃命啊。”初华一本正经道,“如果夜里逃跑,后面有追兵咬着,这可有大用处。”

曹女史露出懵然的神色,另一边的暮珠啼笑皆非,小声嘟哝,“瞎操心。大王哪里用得着夜里逃跑,以为是你么……”

睿华却忍俊不禁,道,“如此,试来看看。”

初华得了他的鼓励,兴致勃勃。先将引线点着,火花嘶嘶地烧起来,未几,初华用力扔出去,只听“啪”一声猛响,火光爆开,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喵!”将军一下蹿到睿华的怀里。

初华看着那腾腾的烟气,忙让侍婢扇风,将它扇走。

“看见了么。”她得意洋洋道,“这响声和火光,能把敌人的马惊得发癫;这浓烟,能让敌人暂时看不到你。”说罢,她遗憾地说,“我往里面添一些迷药,应该能够药倒一片,可惜,无人愿意让我试试。”

说这话的时候,她身后的几个内侍和宫人神色微变,目光戚戚然。

暮珠不以为然,道,“这小丸有个不足之处,要是用的时候风向是朝着自己的,可如何是好。”

“怎么会,”初华道,“我用过那么多次,从来没被风吹回来过。”

“万一呢。”

“傻子才有万一。”

“你说什么……”

这两人近来每日以斗嘴为乐,睿华无奈地笑笑,看曹女史一脸想劝又不好劝的样子,刚想说什么,却见一名内侍匆匆走过来。

“大王。”他行个礼,将一卷诏书呈上,“这是刚刚送到的。”

睿华讶然,将诏书接过来。

“这是何物?”初华瞥见,停下嘴仗,凑过来。

“陛下的诏书。”睿华将上面的字看完,淡淡道,“朝廷平叛得胜,陛下要庆功,诏我上京。”未几,他看看初华,“你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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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道法

初华讶然:“我也要去?为何?”

“不知晓。”睿华把诏书递给她。

初华接过来,看到上面赫然写着“翁主”二字,不禁皱眉。

想起皇帝那张脸,她就本能地防备,那可不是个好人,诏诸王庆功,管她什么事?再想起元煜,他近来连传捷报,连中山国都到处是他的传言,他与皇帝之间那些破烂事更是议论的重点。

初华隐隐觉得,皇帝召她进京,与元煜离不开关系,心中不禁忐忑。

“何时去?”她问睿华。

“去?谁说要去。”睿华却道,收起诏书,看着初华诧异的神色,淡淡一笑,“我尚在病中,你要照顾我,论功行赏是他们的事,这个热闹,中山国不必去凑。”

初华觉得他话里有话,忽而想到元煜。

“那……他会将元煜召去么?”她问。

“也许。”睿华意味深长,“不过我听闻,清河王两月前到京城拜见太皇太后,被扣在了京城。”

初华神色一变。

清河王是元煜的叔父,算得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皇帝此举,究竟何意?

“初华。”睿华看着她,平静地说,“朔北王与陛下的恩怨由来已久,总该有个了结,避无可避,他会处置。”

初华盯着睿华,心砰砰跳,“睿华,你早就知道了是么?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没对我说什么。”睿华摇头,“初华,他有他要做的事,你我只能静观其变。”

……不许你不顾性命……不许你忘了我……

那日对元煜说过的话,仍徘徊在心间。初华咬咬唇,眼圈泛红。心中一股气冲上来,她忙问宫人,“早晨送信那使者走了么?”

宫人瞅瞅睿华,拘谨地说,“禀翁主,小人也不知道……”

初华皱着眉,对睿华道,“我去去就来。”说罢,就往宫外走去,没可没走两步,突然,“啪”一声,一枚小丸在她面前爆开。初华猝不及防,吸入那烟气,只觉手脚登时脱了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软软倒下,落在一个不那么强壮的怀抱里。

“初华,对不住。”睿华看着她睁大的双眸,苦笑,低低道,“我还是不能看着你去涉险,此番,我要保护你。”

*****

皇帝令大军班师回朝、诸功臣进京的诏书,元煜是在刚刚离开楚国的时候收到的。

诏书上的措辞恳切,一如平日,末尾,盖着皇帝的御印。

“陛下说,为了迎候殿下,京城中已经预备妥当。太皇太后一直盼着殿下回去,陛下也盼着与殿下共祭先祖。”使者毕恭毕敬,末了,补充道,“陛下还说,清河王也在京中,时常与太皇太后念叨起殿下。”

元煜看着使者,未几,唇角翘了翘。

“如此,”元煜缓缓道,“的还烦告知陛下,孤会亲自往京城。”

使者大喜,行礼道,“小人这就回复陛下,恭迎殿下早日到来。”说罢,退出大帐。

目送着使者离开的身影,元煜脸上的笑意消失,目光深远。

田彬立在一旁,想说什么,看他神色,又不敢说。

“田彬。”元煜忽而道。

田彬忙应声。

“那边,还没有信么?”

田彬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老实答道,“没有。”

舌尖不由地触了一下唇后。

元煜沉默片刻,道,“没有最好。”

*****

朔北王将要回京的事,没多久就传了开去。

许多人为之错愕。

皇帝与朔北王之间的传言,人尽皆知。故而诸王反叛时,还有人一口咬定朔北王不会出兵。可是谁料,他居然在朝廷军队即将溃败的时候拉了一把,还助其反攻,剿灭了叛军。

这在许多人眼中乃是义举,亦令许多人感到不解。

皇帝召他到京城,可能是示好,也可能是圈套,元煜却不假思索,欣然而往。这位殿下的心思,似乎没有人猜中过。

龚铭身为王师的主帅,在元煜同意回京之后,第一个来到元煜的帐中。

“下官与殿下相处多日,对殿下之将才佩服之至。原以为殿下将返朔北,正以为憾事,不想如今得与殿下同行,实幸哉。”他文绉绉地客套道。

元煜莞尔,道,“将军客气,得与将军共征战,亦乃孤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