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脸有些圆,头有些秃,却穿着一身很考究西装的中年男子出来迎接了赵一踞,他就是陈律师。

除了赵一踞外,在病房里的,还有二伯家的人,除了二伯跟二婶两位外,还有他们家的三个孩子,也就是赵一踞的两名哥哥,赵森,赵淼,并姐姐赵玲。

大家居然都到齐了,这个阵仗让赵一踞觉得意外。

二伯一家跟他们三房不大一样,向来十分的精明,很会精打细算,就算当初帮助赵一踞出的学费都记得清清楚楚,赵一踞在发达后也都加倍还给了他们。

之前赵一踞公司做的很好的时候,他们隔三岔五必要去家里“探望探望”,可近来眼见赵一踞情形不妙,便都渐渐地绝迹了。

要是没有什么好处,很难让这一家子人在这时候来的如此整齐。

二伯一家看见赵一踞来了,眼神也都有些异样。

但是赵一踞顾不得为二伯一家惊讶,他看向病床上的姑姑赵清。

赵清年纪已经不小了,可奇怪的是,看着不过像是四五十岁的人一样,头发乌黑,服色白皙,并没有什么皱纹。

看见赵一踞到了,赵清只是笑了笑:“踞儿。”

这久违的呼唤让赵一踞百感交集。

赵清说:“你瘦了。”

赵一踞摸了摸脸,笑的有些惭愧。

自打公司出事后他焦头烂额,再也没有去探望过赵清。

幸而赵清没跟他多说什么,只点头向着陈律师说:“人都到齐了,你说吧。”

陈律师环顾在场众人,终于开口:“我受了赵清女士的委托,现在公布她的遗嘱。”

赵一踞脸色猛然变了:“姑姑?”他隐隐猜到赵清病的很重,可是没想到居然会到达留遗嘱的地步。

赵清只是很淡然地向着他一笑,并抬手做了个示意噤声的手势。

陈律师继续说:“赵清女士名下有三处房产,分别在百盛路,清源路跟紫竹路……”

不止是赵一踞,二伯一家也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苏市虽属于三线城市,可房产随着近几年的房地产水涨船高,好地角都是过万一平。

而陈律师说的这几个地方,都算是黄金之地了,三处房产加起来总也要五百万以上。

陈律师无事大家的诧异,继续说:“包括理财在内的其他财产,加起来有八百万左右,这只是保守估计。”

赵一踞已经彻底愣住了。

二伯一家更是不知所措,这金额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天上的大饼:“姐!”二伯忍不住叫了声,凑上前去:“你怎么……”

赵森赵淼等也露出了激动的表情。

赵清居然这样有钱,但她从来没有显山露水过,更加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二伯因为觉着赵清独居未婚,生恐会带累自己,言传身教,让自己的儿女们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子女们也一概对赵清退避三尺。

只有赵一踞因为先前赵清给他出过学费,毕业后虽忙,逢年过节也带了妻子过去探望,他知道赵清住在紫竹路的临安小院,房子是百万出头的,且加上赵清的谈吐非凡,赵一踞对姑姑有一种别样的敬畏。

可却想不到赵清远比他所见更令人意外。

陈律师等他们安静了下来,才又说:“赵清女士想将自己的房产跟财产赠予自己的几位亲人……”

二伯一家几乎失声,赵玲更是哭了起来——却不是因为为赵清的病伤心,而是太过高兴,给二婶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窘迫的表情。

“请大家不要过于激动,”陈律师的脸色很严肃,“要继承这一大笔财产,需要大家做到一件事。”

大家果然都镇定下来,却又不约而同地张口:“什么事?”

赵二伯忙说:“大姐,不管是什么事,我跟你的侄子们一定能做到!你就放心吧。”

这般架势,差一点就要遗体告别了似的。

赵清反应淡淡的,好像她早就预知了一切:“这可不一定啊。”

陈律师翻了个白眼,看着大家眼巴巴的神情,终于说出了那个条件:“赵清女士,希望大家能够……找到龙。”

“找、找找到什么?”赵二伯结结巴巴地问,他以为自己是因为心情过于激动而听错了。

☆、找到龙(3)

其实赵二伯所问的话,也是在场其他人想问的。

除了赵清跟陈律师,每个人都呆若木鸡。

陈律师扶了扶自己的眼镜,重又郑重地说了一遍:“找到龙。”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

“龙?”赵森先忍不住,满脸不可置信地笑着说:“这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龙?”

赵森也是自己开公司的,虽然规模不大,但好歹是一司之主,所以说话不自觉地带出一种居高临下。

但是在问完这句后,他立刻察觉气氛不对,忙见风使舵地改了口风:“我是说,龙这种东西、这种生物不是只是存在于传说中吗?”

陈律师的脸色很严肃,像是中学时候的教导主任,让人不由自主地望而生畏。

“我只是律师,不是生物学家,也不是考古学家,”金丝眼镜背后的眼睛瞟了赵森一眼,似乎不屑回答这个问题,然后陈律师说了一句另在场几个人哑口无言的金句:“至于龙究竟存不存在,那就得看各位能不能找到了。”

赵二伯不敢跟儿子一样发笑,因为怕惹怒了赵清会影响到自己的“继承权”。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赵清问:“姐姐,你……怎么弄个这样的条件,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吗?”

赵清不做声。

陈律师义正词严的:“赵清女士已经做了决定,愿意去找龙的,可以获得她百分之八十的财产,如果不相信有龙,不愿意去找的,现在可以退出。”

赵二伯噤若寒蝉:“我只是问问、难道行不得啊?”

陈律师继续说:“退出的人会得到四十万的赠予,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

原来就算退出也会有钱拿!

这个提议像是意外之喜,让赵二伯脸上又冒出光来。

赵淼突然问:“姑姑,我有个问题……”

陈律师说:“你问我就行了。”

赵淼是个高中老师,身上集齐了赵二伯的精打细算跟赵二婶的一毛不拔。

他现在心里想了想即将的发言,觉着没什么坏处,才谨慎地发问:“如果不退出,最后却没找到龙呢?”

陈律师说:“仍然会有四十万的赠予。”

赵淼的眼睛也一亮,继续问:“那么请问,这所谓的‘龙’,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真正的活的龙,还是……图腾,传说,书籍,或者别的雕刻物之类?”

陈律师还没有回答,赵清淡淡地:“真龙。”

她的脸色很淡然,冷静而睿智,绝不像是个异想天开的疯子,她不容分说地又补充了一句:“活生生的黑龙。”

***

俞听问:“黑龙……真正的黑色的龙吗?”

赵一踞回答:“姑姑的意思就是这样的。”

俞听眼中的笑意如明溪般闪烁:“你姑姑是个有趣的人,那么,大家都答应了去找龙了吗?”

赵一踞点头。

虽然听似荒唐可笑匪夷所思机会渺茫,但如果试一试的话,没有任何损失不说,还有可能得到那千万家产。

如果不是陈律师补充:找龙的任务以及赠予财产的条件只局限于小辈们,连赵二伯跟二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俞听歪着头想了会儿,齐耳的短发像是黑色的丝缎般往旁边倾斜,然后她问:“你当然也是接受了,那你找了多久了,找到龙了吗?”

赵一踞苦笑。

如果已经找到了,他怎么会仍是现在这幅颓丧落拓的模样。

从接受任务到现在,三个月已经过去了,他用尽了所有办法——在网络上搜寻各种有关龙的传说,去曾经可能出现过龙的地方亲自找寻,甚至求助于一些能掐会算的“大师”。

忙来忙去,除了把仅存的一点钱都消耗完了,还剩下一身疲惫。

想起这些,就觉着自己太过可笑,如果现在他还拥有一家完整的公司,又何必像是疯子般徒劳地去做这种荒唐蠢事呢?

心头的酸苦无法形容,赵一踞低头喝了两口柠檬汁,本想用那种麻苦压一压心里的难过,谁知舌尖上却泛出一点清甜。

他愣了愣,举起杯子看了眼:原来是有糖沉淀在杯子底没有融化。

俞听看着他疲倦的样子:“那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赵一踞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地:“我……我想放弃了。”

就在中途进来这家店之前,赵一踞心中所想的是赶去人民医院,然后向着赵清承认自己找不到龙,不管怎么样,他需要那四十万,虽然不足以填补自己公司的漏洞,但,总还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

他不想再去做这种荒唐事了,其实早在医院听陈律师说出那个条件的时候,赵一踞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仍是答应了,他毕竟跟赵森他们一样贪婪,想要碰碰运气。

俞听眨了眨眼:“那你知道你姑姑为什么要提这样看似不可能的条件吗?”

赵一踞皱眉,他摇了摇头,然后又若有所思说:“其实早在医院的时候,我听姑姑说要找到黑龙,心里想到的,是小时候我爸提起过在海上看见的那头龙。”

赵一踞年纪小的时候,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可是直到现在,早就不再相信,他跟其他人一样,觉着父亲一定是受惊过度产生了幻觉而已。

俞听笑着说:“是吗。可你姑姑为什么要找到那头龙呢?”

赵一踞心头一动:“我不知道。”

那天陈律师公布了所有后,赵二伯一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赵一踞最后出病房,却站在门口并没离开。

又等了一会儿,陈律师走了出来。赵一踞问:“姑姑是什么病?”

陈律师有些感慨:“你是第一个打听赵清女士病情的。”然后他说了赵清的病症,那是一种罕见的绝症,就算以当下的先进医学也无法治愈。

那时候赵一踞本也想问问为什么姑姑会提这样的条件,为什么想要找到龙,还是活生生的黑龙。

但是面对赵清的病情,赵一踞不想在这时候再提别的,兴许……是因为死之将至,所以才让赵清产生了一些古怪离奇的念头,这倒也不足为奇,可以理解。

赵一踞默默地想:只可惜他没有办法替赵清完成这最后的心愿了。

俞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看了看旁边的鱼缸,却见那只兰寿小鱼不知什么时候转身沉到角落里去了。

这边赵一踞抬起头,如梦初醒,自嘲般一笑:“我的故事说完了,没什么意思吧?”

俞听:“可我觉着这故事还没有完,毕竟‘放弃’,从来不是一个故事最好的结局。”

赵一踞愣怔,然后又说:“虽然一个好故事的结局不该是放弃,但这是人生,成年人的生活里总有太多身不由己,或许这不叫放弃,这叫‘妥协’。”

他虽然也为那千万的财产动心,但那像是个美丽的空中楼阁,而对他来说让妻儿衣食无忧,才是他目前的当务之急。

“妥协?”俞听点点头,“这么说也没错。”

赵一踞回身看了看外间,风好像停了,能看见街头上又出现了走来走去的人影。

“我、该走了。”赵一踞抬手想要去掏皮夹,“二十是吗?”

“不用付钱。”俞听笑吟吟地说。

赵一踞诧异,对上俞听的目光,他明白过来:“你觉着这个故事……值得免单?”

“现在还不值得,”俞听的笑容像是阳光般和煦温暖,“但我觉着总有一天会值得的,不如等下一次,你来把这个故事讲完,再决定它值不值得。”

赵一踞觉着这个店主实在是太过古怪,但是……他把皮夹放回衬衫口袋:“那好,我就先走了,多谢你的柠檬茶。”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的女孩子突然说:“客人,有没有回过你的老家?”

赵一踞愣住,他回头看向俞听:“老家?”然后摇了摇头。

自从在苏市成家生子,加上老家里早就没有了最亲的人,他三年两头也不曾回去过一次。

听说那个村子里的年轻人几乎都走光了,小渔村恐怕也早落败了。

俞听一笑:“我只是觉着,你姑姑所说的黑龙,倒像是跟你父亲所说的那个是同一头……”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你也可以当我是胡说。”

赵一踞定定地看了她半天,才终于一点头:“如果,这个故事还有另一种结局,我一定会来说完的。再见。”

“我有种预感,一定会再见。”俞听回答。

门给拉开的瞬间,头顶“叮”地一声。

赵一踞走了出去。

果然,那阵仿佛能摧毁所有的狂风已经消失无踪了,天边的乌云虽然还没完全退散,背后却已经透出了淡淡的金色阳光。

赵一踞眯起眼睛看了会儿,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他回过头去看向身后小店,两扇透明的玻璃门上,是个很不起眼的小木牌,上面写着三个字:姑妄听。

“姑妄听?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这就是店名?”赵一踞哑然失笑。

果然有趣。

***

目送门口中年男人颀长的身影消失,俞听走到鱼缸旁边。

抬起手指在鱼缸上轻轻地敲了敲:“干什么呢?是在面壁思过吗?”

里头那只黑金的兰寿小鱼松软的胖头顶着鱼缸,一动不动。

俞听擦着手上的玻璃杯,自顾自笑说:“没想到吧,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一个人类惦记着你,给人类惦记着的感觉……怎么样?”

金鱼的嘴开始翕张,吐出一连串泡泡。

“骂街可不是个好习惯,跟你尊贵的身份不相配,”俞听笑着起身,把洗好的玻璃杯放在旁边的架子上,“不过你这一阵子很反常,是不是……”

她歪了歪头,思忖着问:“有什么秘密没跟我说?”

兰寿金鱼猛地转了个身,重新用短短的小尾巴对着她。

俞听啧啧了两声:“幸亏你是条鱼,不然我以为你大姨夫到了呢,这么爱发脾气。”

水中的兰寿颤动了一下,然后本来小小的身影突然发生奇异的变化。水缸里的水微微波动,金光笼罩着鱼身。

“喂喂!别动不动变身啊!”俞听抬手试图制止。

就在水缸的金光里慢慢地透出一道黑色朦胧的影子之时,“叮”地一声,店门又给推开了。

俞听一愣,她吃惊地抬头,眼中透出懵懂之色:“怎么回事,明明今天没有别的因缘了……还会有人能进来?”

连鱼缸中的兰寿都在瞬间收敛了金光,一人一鱼不约而同地盯着门口。

眼前的玻璃门已经给一只修长好看的手缓缓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的题目三个字出自——《庄子·齐物论》“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亦以妄听之奚。”

意思是:姑且随便说说,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姑且随便听听,不一定就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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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人(1)

那只手的手指色泽如玉,修长笔直,却又透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感。

手在门扇上轻轻一握,在人走进来后才放开。

来者身着白色蓝杠的运动服,确切说是校服,校服多都宽大松垮,可是给他穿在身上,却显得挺拔而清爽。

俞听跟黑金兰寿的眼睛双双上移,看到了一张跟挺拔身材很不相称的秀气的少年的脸。

少年看似……最多十七岁左右,清爽的一头短发,鲜明生动的五官,整个人看着就像是清晨七八点钟的朝阳,浑身上下透着蓬勃新鲜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