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尤玮从来没有小瞧过娄小轩。

如果今天只是一次考试,娄小轩的企划案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几张白纸,几百行黑字,就可以将尤玮辛辛苦苦赢来的一切,包括行政部上下人等一网打尽,单就是这份用心,娄小轩就不愧是娄副总的女儿。

一想到这里,尤玮就不得不忌惮。

她的声音不仅低,而且阴沉,就像是在跟一个小女孩讲这世界上最恐怖的童话故事。

“娄小轩,你好好想想,今天你瓦解行政部,娄副总职权架空,将来第一个倒霉的人是谁呢?一个酒店是可以没有行政部,还是可以没有企划部呢,如果行政部名存实亡,请问你的企划案要让谁来实施呢,呵,那些人工智能机器么?”

***

娄小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顶楼套房。

直到走进电梯,她很久都没有缓过神。

娄小轩是在思考,也是在反省,更是在消化尤玮的话。

尤玮盛气凌人,咄咄逼人,这些娄小轩都不是第一次见识了,而且待会儿等她再见到崔圳,也不能吐露一个字。

娄小轩就蹲坐在电梯里,默默想着这一切,默默承受着骄傲的心刚刚遭受的凌辱和践踏。

相比这世界上其他人所遭受的苦难来说,这样精神上的凌迟或许不值得一提,可娄小轩却将自尊心看的比什么都重,这简直是她的灭顶之灾。

娄小轩环抱着膝盖,将头埋下去。

电梯下楼了,停下了,但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她不想起来。

直到许久过后,电梯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那是一双男士皮鞋,停在她面前。

那人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抱起来。

娄小轩还没抬头,就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她将头埋到他的怀里,哭了。

崔圳拍着她的肩膀和背脊,问她怎么了。

娄小轩摇头,说不出话。

但是即便她不说,崔圳也知道。

就在几分钟前,尤玮才给崔圳发了一条信息,说娄小轩上过顶楼,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崔圳也没多问其它,就在电梯这边守着。

电梯下来了,门开了,露出里面的娄小轩,但直到门关上,她都没有走出来。

崔圳就在外面等着,过了几分钟,才按开了门,走进去。

他给了娄小轩时间冷静、沉淀。

但娄小轩见到他,还是哭了。

***

另一边,顶楼套房里。

尤玮刚刚说走了娄小轩,如今精神松懈下来,人也觉得有些累了。

刚才和娄小轩的一席对话,她是在小心措辞,虽然犀利,却没有太毒,倒不是要给娄小轩留一丝底线,而是给自己留。

娄副总那里她不好交代,人家对她有知遇之恩。

顾丞这里也说不过去,他毕竟一直充当着娄小轩的保护伞。

娄小轩可以泼顾丞一杯水,但顾丞不能泼回去,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就足够她受的了。

尤玮揉揉眉心,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

然后,她看向起居室的门口。

顾丞好一会儿没出来了。

她放下杯子,走过去敲了两下起居室的门,问:“你还没换好衣服?”

但里面没有人应。

……

尤玮只好穿过起居室,走进更衣室,很快看到顾丞立在衣柜面前。

他正在慢条斯理的系扣子。

尤玮依靠着门框,欣赏着这幅画面。

这个男人真的很帅,不仅是长相,还有身材和气质。

长相是父母给的,不能选。

但身材却是他自己练出来的,那气质更是经过后天的学识和经历而沉淀出来的。

单单是这样看着,尤玮就不得不赞叹,没有女人会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何况他还不是个不知上进的富二代,他靠自己的努力爬到了今天的位子。

可惜,他不懂爱,起码不懂人类数千年来歌颂的那种纯粹的,纯真的爱。

公平的是,她也不懂。

他们都在竭尽所能的爱自己,唯有自己不能辜负。

呵,如果他们能懂爱的话,恐怕一定会疯狂的爱上对方吧,然后不惜玉石俱焚,一起燃烧,直到毁灭?

想到这里,尤玮轻笑出声。

然后,她走过去。

顾丞侧头看她:“你笑什么?”

尤玮立在衣柜前,双手环胸,歪头瞅着他:“笑你,也是笑我自己。”

顾丞没说话,只是挑眉示意。

直到尤玮半开玩笑的说:“当初要不是受不了你这幅好皮囊的诱惑,我也不能让你上了我的床。”

顾丞一怔,进而哼了一声:“还不知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还挺德行。

尤玮更想笑了:“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

顾丞反问:“哪样?”

尤玮说:“娄小轩让你和我划清界限,我印象中她的要求你从来没有反对过,可是你刚才却告诉她——只有这件事,你做不到。”

顾丞嘲弄的哼了一声:“你该不是以为我是被你迷住了,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尤玮:“要真有那么一天,我反而会觉得可怕。你知道的,我就喜欢你的无情无义,狼心狗肺。我只是惊讶,原来在你心里,咱们的合作关系这么重要?”

顾丞垂下眸子安静了两秒,脚下迈开,来到她面前,问了这样一句:“如果今天是崔圳和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会同意么?”

尤玮不假思索道:“当然不会。”

话一出口,她就愣了。

哦,是啊。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么?

尤玮半晌没说话,低着头想了想他的话,又想了想过去的种种,想了想自己走这一遭的起起伏伏。

然后,她抬起眼,望向那双漆黑的眸子。

“那娄小轩泼你水,你为什么不躲?”

顾丞淡淡道:“我要是躲了,她还得闹一会儿,再说那不过就是一杯水,她撒完气了,自然就会走。”

尤玮皱了下眉:“就因为这个?我看你是有病。”

顾丞却笑了:“自然也是因为,我只有挨了那一下,才能知道你会不会站出来,咱们的关系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牢不可破。”

尤玮半晌说不出话。

心里有一瞬间,轻轻动了一下。

然后,她说:“不管怎么样,顾丞,我很感谢四年前能遇到你,也很感谢你我今天这样的关系,没有爱,没有恨,只有欣赏和共存,这样的关系会比任何所谓的亲情、爱情、友情都来的更牢固、长久,也更安全。”

顾丞勾起唇角:“共同进退,共同成长,共同进步,你在向上爬,我也是,你我是彼此的拐杖,这样的关系的确再好不过。”

得到这样的回应,尤玮终于轻叹出声。

她主动朝他走进了一步,将额头靠向他的肩膀。

顾丞几不可见的轻轻一震。

四年了,他们再没有像是如此这样靠近过,各自守着自己的防备圈,在自己的周围划出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但这一刻,尤玮靠了过来,虽然没有拥抱。

顾丞自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抬起双手,握住她的肩膀。

他听到尤玮喃喃的说:“我一直记得四年前你和我说过的话,你说——人生在世,无论过成什么样,身边有没有人陪伴,有两件事都不能忘记,一个是生存的本能,一个是爱自己的能力。这四年,我一直在想,远在美国的你,也在做着和我一样的事,所以我不是一个人,就算别人都不懂,起码还有你能明白。”

自从两人重逢,尤玮这还是第一次对他和颜悦色的说“人话”。

这样的相处,仿佛一直留在四年前他们分开前夕。

顾丞吐出来的回应却有点扎耳:“是么,我记得有个女人今天上午还在说,她自认为长得不错,还能随时将此化为最有力的武器,更向我炫耀,如果那个姓叶的白痴不介意,她就赚到了一个好男人。哦,我还以为我这根拐杖要被一脚踹开了。”

尤玮先是一顿,抬起头打了他一下。

顾丞耷着眼瞅她,脸上写满了计较。

尤玮问:“你就这么介意你是先被踹掉的那个,还是说你介意叶伦的存在。”

“我只是提醒你,无论你新换的这根拐杖,是金的,还是银的,都不如我这根懂事,其他人只会用世俗的东西来衡量你,将你只视作一个虚荣心和企图心爆棚的女人。”

——真是小气吧啦的。

尤玮有些忍俊不禁:“好了,我知道了。我是不会抛弃你的,要是让别人把你捡走了,我也会不高兴的。”

听到这话,顾丞终于缓和了脸色。

“彼此忠诚是身为同盟的基础,就算某些白痴再好用,也要适可而止,适当的保持距离。”

“当然,我一向很自律。不过同样的话我也要送给你,将来如果你不幸又遇到一个我这样的女人,而你也有意踹开我,我希望那个女人要比我优秀。一旦让我发现替代我的是个白痴,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顾丞终于笑了:“放心,你这样的女人,不会再有了。”

第27章 Chapter 27

崔圳带娄小轩去了员工休息室的茶水间。

他给娄小轩倒了一杯咖啡, 折回来塞到她手里。

娄小轩喝了, 问崔圳:“几点了?”

崔圳报了个时间,提醒她:“你今晚还要留下来加班改企划案。”

娄小轩点点头,她自然知道, 就算她再累, 再困, 再颓废, 还是得回办公室收拾残局, 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娄大小姐了,不能任性的跑回家睡觉,跟父亲撒娇。

其实刚才尤玮说的那些话, 绝大部分娄小轩都不同意, 但唯有两点, 她是认可的。

第一, 是她的确输了。就因为她没有尤玮明白那些一线员工的心态,所以她的企划案只是纸上谈兵,漏洞百出, 才会拱手将机会让给尤玮,哪怕她做的稍微全面一点, 尤玮都没有借题发挥的余地。

第二,是她的确任性。她任性这四年,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比如亲生父亲的关爱, 比如崔圳父亲的体谅, 比如顾丞哥的保护,这三个人都被尤玮拿走了,而她唯一赢来的,只有崔圳。

想到这里,娄小轩才渐渐醒过神,抬起疲倦的双眼,看到崔圳就坐在对面,默默看着她。

娄小轩笑了一下,突然说:“好久都没有回家陪爸爸吃饭了,这周末,咱们一起回家吧,我再学做几个菜。”

崔圳一愣,完全想不到娄小轩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抱怨、诉苦,而是要回家陪老人吃饭。

这个“爸爸”指的是谁呢?

崔圳的第一反应就是娄副总。

刚才在十八楼的会议室,娄副总没有为娄小轩说过一句话,还批评了那份企划案有漏洞,那一刻,娄小轩脸上是通红的,好像小学考试考了五十九分被家长批评一样。

这一切,崔圳都看在眼里。

他说:“也好,这几年你都不回家,也是时候修复一下关系,父女哪有隔夜仇?”

谁知,娄小轩却说:“阿圳,我说的是你爸。”

崔圳又是一愣,娄小轩是最不喜欢回崔家吃饭的,每次回去,崔父都要气的高血压。

娄小轩笑着补充:“以前是我不懂孝顺,不懂事,不知道体谅老人,从这礼拜开始,我一点点补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崔圳有些动容,握着她的手,说:“怎么会来不及?只要你有诚意,老人家就会感受得到。只是我爸他脾气不太好,性格也固执,要想让他改变看法,恐怕需要很长时间。”

娄小轩:“我明白,我会很有耐心的,他是你爸爸,也是我爸爸,我应该爱屋及乌。”

崔圳笑了,建议道:“这周末咱们都不用坐班,不如这样,周六回我爸家,周日我陪你回去看看岳父。”

娄小轩顿住了。

崔圳:“既然你愿意踏出这一步修复和公公的关系,那自己的爸爸呢?其实只要你肯先低头,回去陪他吃一顿饭,不需要多做什么,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娄小轩低下了头。

崔圳见她没有立刻反驳,便知道这次的话她是听进去了。

崔圳:“我知道四年前你爸想方设法要拆散咱们,你很生气,到现在都不愿意回家,也因为那时候的一次意外,咱们失去了孩子。可是小轩,现在咱们已经在一起了,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作为晚辈,何苦和长辈计较这么多。父母和子女,咱们都是无法选择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纵使这份亲情你心存怨恨,也要学着接受,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任性的说不要,就能真的完全割舍。”

听到这话,娄小轩再度陷入沉思。

是啊,这件事她的确是任性,用她的一贯以来的方式,却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对抗,用这种方法来告诉他,她在生气,她很不满。

可是结果呢,她的亲生父亲非但没有认错,还将他的支持和权力投放在尤玮身上。

这也是长久以来,娄小轩迟迟不愿回家的另一个原因。

如果换做任何其他人,她都没有这么芥蒂,可是为什么要是尤玮呢?

思及此,娄小轩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刚才在顶楼看到的尤玮的那张脸,她心里只觉得被针扎一样的疼。

她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崔圳,问:“阿圳,你告诉我,如果当初我和爸爸能早一点和好,那这四年来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崔圳一顿:“你指的是什么事?”

娄小轩说:“比如,我会被安排在行政部,毕竟我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酒店行政管理,现在行政部的主管位子也是我的,而不是……”

说到这里,娄小轩突然顿住,话锋一转:“哎,算了,现在说这个也没用。”

崔圳半晌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娄小轩脸上的掩饰和纠结。

他知道,娄小轩不敢在他面前把话说白了,娄小轩和尤玮的关系之所以始终保持在僵持的状态,没有真正的撕破脸,都是因为她们各自守着一条底线。

而这条底线,就是他。

只要他继续装傻充愣,不偏不倚,这样的平衡就能保持下去。

所以到了这一刻,崔圳依然没有拆穿:“小轩,我陪你回家,和你爸爸和好,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事,只是为了你们父女的关系。”

娄小轩笑了:“嗯,你说得对,那咱们这周末就回去,周六咱们早点起来,提早安排,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过。”

崔圳在心底发出一声轻叹:“好。”

***

崔圳将娄小轩送回到企划部,娄小轩笑着返回部门,对部门里留下来加班的同事们布置了新任务。

同事们发出一阵哀嚎。

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第一步就是积极讨论对策,到底要做出一份怎样的企划案,才能让行政部满意,不至于再反弹和借题发挥呢?

一直到深夜,部门里的同事们都在开会讨论,尽可能的人性化。

娄小轩一连喝了好几杯咖啡,眼药水越点眼睛越干,但她的精神却没有一丝疲倦。

直到后半夜,企划部的同事送上来一份新的企划案。